誰說民主是萬能良藥?誰說民主就能免除政治危機?這次美國的大選難產,就是號稱“世界民主堡壘”的頭號民主政體在二十壹世紀來臨時的第壹場政治危機:參加美國總統競選的雙方──現任付總統戈爾和德州州長小布什──以極其接近的選票比達成相持不下的局面。
那麼,王侯與賊還混淆未清,成敗未見分曉,英雄欲論今何在?
其實,選票的接近,比如最近的統計所顯示的百分之四十八比百分之四十八,只能說明兩黨所推崇的候選人戈爾和小布什,實際上都沒有什麼出眾的特色,或者用政治商業的說法是沒有特長賣點,正過來是蘿蔔比蒜,反過來是蒜比蘿蔔,壹個攤子上的貨色,就那麼些東西而已。再放長點說,是“工人階級內部沒有根本的利害沖突”的同類出項:美國的朝野之間,就目前這種國內經濟正常的發展、國際缺少動蕩改組的壹派“歌舞升平”的沒有特點、沒有風波的“大好形勢”之下,政治家們也只好“無為而治”,他們之間,能有什麼針鋒相對的政策之爭,更別提什麼路線之爭了。
這就叫“世無英雄”。此番大選,只不過是眾多因子的最大公約數,按論點按派系叫做“湊齊了”,或者按時間按機遇叫“湊巧了”,可不是嘛,白白送妳或送他壹個機會,“遂使豎子成名”。插不上手的大家,只不過再需耐性等待,看“數出來的”風流人物,究竟彩票終落誰家。
沒有英雄,沒有風采,沒有血色,沒有肉搏,還有什麼可說可論?其實,正是這裏,大有論頭。這裏我們有選舉,民主,危機,成敗,王侯,賊盜,英雄,這麼多概念,能輕易集合在世紀交換的接口上?更還有政策,政黨,路線,政權,彩票,風流,眼看著就可以精數欲出,這樣的題目要讓它付諸流水,實在對不起造化的齊巧之盟。
先回到中國人心目中有關英雄的定義。英雄原本並非人間物,不過是草木之英,鳥獸之雄的借用而已──看得出是父系社會的精神產物。但是中國的英雄,原在草莽江湖間,並且壹定與亂世有切不斷的親緣或血緣關系。要不然我們都知道“亂世出英雄”的客觀規律?就不說陳勝吳廣劉邦項羽,光評這“秦皇漢武、唐宗宋祖”,離了亂世還會有彼等之風光?本世紀中華大地上的孫中山蔣中正毛潤之林育容,縱橫亂治,更是現代化了的無功英雄;就那最末了的核心兒,沒有了八九六四的“暴亂”,他就削尖了腦袋,能鉆得進中南海?
亂世,是中國乃至世界上撫育英雄的唯壹溫床。遍數歷史,我們的英雄無不是“尋常看不見,偶爾露崢嶸”的機會主義分子──這裏並無貶意,只不過是刻劃他們絕對不輕易放過機會的崇高品德──專門挑選嚴密控制極度集權的中央政府傾頹破敗之機發難,在別人的已破將碎的壇壇罐罐之上躍馬逐鹿。尋常看不見,是表揚中央政府的嚴密控制極度集權,偶爾露崢嶸,則怨不得別人,既腐即敗瘡疤總要開迸,讓大家都好好看看我們的社會的英雄本色。
這可能也是二百多年以前美洲大地上的實況。美利堅合眾國的開國英雄們,與我們的──無論是在先的中華民國還是次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英雄們,可以說走的是同壹條道路:槍桿子裏出政權,而且建國以後又都有各自的內戰史,槍桿子裏,再出政權,用內戰解決國內的政治危機,似乎是真正的半斤八兩。這也正是比較政治學在大洋兩岸最叫座的熱門。
可要我說,如果真是相同,比較政治學就失去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認真的比較,是從同異的兩面,找尋各自的特點。從大的方面講,中美兩國三方都正面臨各自的政治危機,而且三方的合成又代表著當代國際政治舞臺上的壹個焦點;從遠的方面看,三個政府代表三種政治建構模式,所受的政治危機或挑戰也因模式的不同而各異。具體來說就是當世的治亂容忍度和民間對英雄的觀念的差異。
對治亂的容忍,從來不是絕對的概念,是對應於實際存在或實質上可能存在的治亂的波動度的相對閾值。象我們常掛在口頭的“穩定壓倒壹切”,就是閾值極小的生動表現,就生怕大洋彼岸的壹只粉蝶撲動壹下雙翅,也會因鏈式的非線性過程在我們頭頂的當空引起驟然大波山呼海嘯。在閾值極小的對立面,有當今媒體渲染的選而不舉、雙方訴諸法律的政治危機,而美國民眾及社會好像沒有什麼大反應,就連資本主義的靈敏晴雨表華爾街,也不過是稍稍有許波動而已。壹方面有千方百計的求穩心,另壹方面了無危機之下的動蕩意。從物理的角度恰有壹比。
我想到的是高速陀螺。高速而實現的保向,大概是比高壓下的導向更有實用性。如果嫌我說得太玄乎,其實我們中國最普遍的民間交通工具──自行車──的“自行”而不傾倒就是這種原理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大家不過是熟視無睹而已,要不然只會有幾個馬戲團科班出身的才能玩得了那玩藝兒。壹心求穩的,若不是玩不了高臺定車的絕活,就是那車身太沈,猛蹬半天也加不上速,壹派搖搖欲墜的險象環生。只有那壹經起步就進入並達到正常高速旋轉的陀螺,才有能量與能力抗拒外力的擾動,保持自己的既定方向。
不要跟我玩貧,說中國人窮,買不起高速陀螺,我們的大款、太子哪壹個沒有石崇之富?他們只不過是刮斂專業戶,不會把刮到手的回饋社會罷了。他們要說求穩,當然是為了維持他們“正在富著”的既得利益,當然也必須他們來出力轉這陀螺,可若要是起不動,玩不轉,大家只好壹齊吊在穩定壓倒壹切的生命線上,過壹天算壹天去。其實我說的陀螺,多少有壹點像法輪功所說的轉輪,不是說那個轉法,而是說那陀螺分明在每個人的心間腹下。那些刮斂了社會財富的頭面人物們,自己的心肌尚且肥油梗死,更不要說去驅動千家萬戶的陀螺。
我也並不想重提“三信危機”,那已是所有人都壹目了然的社會圖象。咱們就光從法律與制度的本身來對比大洋兩岸的政治。妳要說美國的人大多都信資本主義,所以社會相對穩定,那分明是美化或神聖化美國和資本主義、醜化或妖魔化中國和社會主義。我認為關鍵是美國的現代社會的各方面對他們的社會生活的主導力量──憲法的信任,這樣說還是太抽象,還不如說是對組成這個社會的多數人的準備維護憲法的決心的信任,或者說是對組成這個社會的多數人的準備維護憲法所“既定”的自己的那份權利及權宜的決心的信任。這個憲法,這個信任,這個決心,從二百年前開始轉起,還沒有人過來真正對這臺風車挑戰,它作為穩定這個社會的勁頭正在十足。
憲法,尤其是資產階級憲法的核心,是國家組織法,用中國話譯過來,就是社稷法。孟子的民──社稷──君的指導思想雖然從來沒有被人公開否定,但沒有法權的條文做保障,如果不是白說了,就是流於“過於樸素”。而無論中外,這國家組織法中至關緊要的,是權力的轉交過程與手續,是危機條件下避免權力真空的應急程序。三權分立的重要壹條就是,法並不是僅僅白紙黑字地寫在那裏、供在那裏,而是它時刻都有獨立於立法執法之外的監法系統來解釋界定。我說,這才是那具正常旋轉的高速陀螺的基座與軸承。
中國就沒有法?當然是有的,森嚴的《大清律》可能就是國粹的最後或最高結晶,可那光是管轄老百姓的。刑不上大夫,是過於古氣了些,八王犯法,雍正爺還要賞他與民同罪。但是,不能不指出,我們的大律就光光漏了壹個洞,天網恢恢,獨漏天子。我們的法曾有過“天子犯法,與民同罪”的天條嗎?看樣子,我們的天子既為天之驕子,就永遠不會犯法的,要不然老天會降全權予他壹人?中國人關於治的邏輯到此嘎然中止。所以,中國的社會再進化再發展再發達,就是達不到優化,永遠殘存著那唯壹的壹點未在死河流水中浸過的腳後跟,誰有利刃傷及此弊,全身全心的功力元氣修養修練,就都將從那孔中,壹泄而盡,國破家亡。
我並不壹定說洋鬼子用炮用艦瞄準了我們天子的腳後跟,掃蕩了我們的立足點。我們自己的偉大的天才的創造性的軍事家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不就有了從那腳後跟處修練未全之孔冒出的和尚打傘,才彌漫成延綿十載的無法無天。
回到我前文《又見九九風雨狂》,我們的黨內務實派就是著意推動並加速陀螺飛轉的主力,而我們的偉人,剛好就是力阻“資產階級反動路線”促使國家動量積累的煞車磨擦片。反潮流的好漢,消磨盡了國家的元氣,消耗了陀螺的動力,身後是壹番爛攤子,所以才留下了高叫“穩定壓倒壹切”的囈語。
當壹個人,高吹著無產階級革命的法螺,狂力抽打著十億只陀螺,喪心絞殺著共和國的精華,我們的法,我們的國家組織法在哪裏?當壹個人,集立法執法監法踐法於壹身,扮演著民族國家革命的集中意誌的化身,又有誰來對哪些毫無價值的條文來解釋界定?當壹個人,既是黨又是國、合君親師於壹體,成了我們唯壹可愛能愛的對象偶像,我們能不壹起發燒發瘋發情發蒙?當壹個人,利用人民給他的權力,黨賦予他的旗幟,把他自身利益權位的追求披上民族與國家的華衣,實際上在造這個民族這個國家的反,我們這個龐大的民族我們這個新生的國家還不是幹看著他的跳神之獨舞因生命的竭垂方達終止,我們還曾有過別的壹絲出路?從這壹個人的對面來看,如果說熱愛黨熱愛祖國熱愛人民都凝結到了壹個極點,我看那就是壹種病態,壹種難以醫治的國家的和民族的病態。
再考查無法無天的緣由,不就是要打斷“既定的”黨權的移交程序?怎麼打斷,如果在穩定和平的正常情況下打不斷,沒有亂世的舞臺來撫育英雄,我們的英雄也必定要實行意識對實踐的反作用,於是有“英雄出亂世”,其光輝口號叫做“由大亂達到大治”──光看這“否定之否定”的辯證思想,妳就知道某人有遭人“否定”的心酸處難以啟齒,要不然好好的共產黨的領導,壹定要可勁地推翻重來──說句不在意的,就好像小孩子輸不起棋,壹抖袖子,抹去壹盤慘局,就成了永遠立於不敗之地的新新英雄。
對比的另壹方面,眼下美國的政治危機,我們可以看到,不管候選的雙方勝負如何,不管二者都是多麼急切地賭勝,危而不急之處在於,誰也不敢來他個和尚打傘,壹抖袖子,攪個混局,抹去壹盤。是不是每個人都應該慶幸美國沒有洋和尚、也沒有去安源路上隨身帶的那把傘?
美國有什麼?有二百年前大家通過的憲法。二百年來,除了經歷壹次內戰以解決政治危機,至今仍是壹國壹制,國還是兩百年前的故國,制還是兩百年前的舊制。故國,舊制,都沒有造成兩百年的停滯。兩百年間,雖然更換了三四十代百家姓的“天子”,起用了五六十代千字文的“臣”,可人家國號未更,寸土未失,制度未倒。這樣的歷史,雖然過於平淡,未見英雄,但我倒寧肯稱贊此道避免亂世的真功。
雖然我們不否定總統選舉除了人品之舉外還有路線之選,但這裏的“路線鬥爭”是選票的鬥爭,是國家政治生活的程序之中的鬥爭,而不是無產階級領袖給我們描繪的妳死我活的的革命鬥爭。之所以妳死我活,是因為政歸其專,沒法分享,沒法共存,壹切第二把手都逃不出自取滅亡的死路壹條。這大概不是階級意識的差異,而是民族意識的差異,要不然我們換了這許多不同階級的專政還是出不了專政專制專權集權極權極端的家傳既定方針,有誰真是站在民族的立場,為著人民的利益,來把這個國家的事情辦好,把社稷的陀螺加速?
我們也曾信過偉大人物,信過革命思想,信過先進階級,可到頭來,任什麼也靠他不住。信不過,可也脫不了鉤,因為大家如今都在壹條船,說得不好聽點,都在壹條賊船上,或者都在那餿俄制的“庫爾斯號”上,陀螺不轉失去方向還好說,要是老是穩如泰山似的倦伏海底,總也浮不出水面,我們的生命維持系統究竟還能支持幾時?
中國人開始討論“人治”與“法制”的差異,可是我認為這壹討論的命題本身就是壹個玩笑。這個世界上還真有過“人治”這回事嗎?從我們所知的歷史來看,包括中國的近代現代現在史來看,與單個的人相連系的,只有“人亂”沒有“人治”,而且越是英雄就越出亂世。這個規律是百試未爽的。中國人或中國的文人或中國的知識分子中國的政治學者們把“人治”的夢想拿出來當做現實放在現代政治的議題裏,不覺得與二十壹世紀的到來多麼不相稱嗎?我們為什麼不敢大膽直言:嗨,這個國家搞成這個樣子,不就是妳們幾個城狐社鼠的“人治”或“人亂”嗎?不就是妳們幾個“人”要把自己淩架於我們光冕堂皇的法律之上嗎?
關鍵還不是在於我們沒有提出這壹質詢的程序。沒有程序可循的法,就不是法,而只能叫律。誰讓我們中國人把法分給了官,把律過繼給師──法官律師到頭來也只能是師律官法。是的,我也知道有幾個小數量級的官鼠服法,但那不是法律的勝利,而是官場派系鬥爭的犧牲,也就是某些不英雄或次英雄的,叫真正的或現行的英雄踢出圈外。說起來,中國人還就是服氣於英雄人物的命,問問誰還想叫這麼十幾億傻瓜壹個餌子就上鉤打光,我看那官場裏如此的英雄人物還大有人在。
誰讓我們是這麼個英雄的國度,危機的國土,周期的民族,碩大的社鼠……
看看人家了無英雄的危機,我們的這幾招也只能叫“湊齊了”或者“湊巧了”。
<<萬維讀者周刊>> 第62期 (2000/11c) www.DZZK.ne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