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土序言】這裏原是年前的發掘，可以看成是百年以來中國政治及中國政治家的小結。有感於新潮派在這同壹方向的突飛猛進，才知道這裏的舊有的觀點還是略有國粹遺痕。經王力雄先生的教導，我們才悟到，原來中國位極政治家的孤心苦詣確實是別人達不到解不出的，而正因為常人不可能理解他們的所為，所以平常老百姓只有從他們說的，而不是從他們實際幹的來對我們的偉人進行評價。

　　這壹評價不要緊，可壹連串引起許多同等數量級的都必須提升到聖人的水平──為什麼“鬥私批修”要比“新生活運動”更高尚？為什麼“反官僚主義”就比“打老虎”更理想化？如果說是某壹人為建立人間天國的努力是因為億萬人民的愚昧無知自私短見而破敗，那怎麼能抹殺百年來中國政治家向此方向的系列化努力，他們不都敗倒在或絆倒在這同壹塊石頭上嗎？

　　文中所舉MONOPOLY壹詞本身就是王力雄的觀點的集神，壹人的MONO，怎能拉動億人的POLY，別說向後拉，就是向前(？！)也須是壹樣。王煞有介事地指責億萬人民的不緊跟不高舉不覺悟不獻身，白白誤在人間天堂的入口處。可他壹點也不清楚毛心中的天堂或玉皇該是什麼意相。他也竟沒想到，毛已經親自宣告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面勝利，也就是說，毛已經自認他的目的百分之百地實現了──至少毛自己這時已身在天堂，人比玉皇。可這關老百姓什麼光，我們還光說活過這人間浩劫的那些；冤死枉故的自盡他殺的又該在天堂的哪壹角落？毛的目的，如果不經造神派(不是造反派的筆誤)的“拔高提煉”，不就是打倒劉鄧，與他的親密戰友加夫人壹起痛報那積累經年的仇怨嗎？

　　人間天堂是很輝煌的字眼。但是百年以前我們就見識過，不過是叫“太平天國”罷了。太平不就是安定團結，天國建在人間，不正是人間天堂？人人鬥私，只知天父天兄，連無產階級專政都壹步跨過，這不比王筆下的天堂更天堂？經查下面原文並未把這位萬歲爺列入國粹正冊，可惜這正版的洋化國粹了。

　　我也承認我們曾離人間天堂很近，因為黨教導我們說：“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橋梁”，我們已經行進在那想像的宏偉橋梁上，卻不料我們的豆腐渣水平，教它像綦江大橋壹樣地垮掉。我不清楚，要是摸著石頭走，小河還興許過得去，可惜天堂豈有石頭像七夕的鵲橋壹樣帶我們上去？

　　其實，細考起來，王力雄的“借屍造神”運動並不新奇也毫無新穎之處。當年領袖呼風喚雨親手發動，都只落得個身敗名裂的下場，後人的鼓吹念咒，就能把死的念成活的，把敗的編為勝的？我們不否認再過三二百年後，同等的努力興許成功，因為那些醜惡的印象終會失於淡漠，而史實終會無端走樣。但是，要想在這壹代操此閑心，要想把自己化成壹塊麥牙糖，嚼吧嚼吧有點黏性，就想補住那臭皮囊上的大窟窿，把它吹成個氣球，為得是順風借球直上自己的天堂，只怕是沒那麼容易。

                                            ──序於二○○○年元月

　　作為壹個中國人，我珍愛中華文化，包括種種止於出土的文物國寶。我又厭棄那些傳家至今的國粹，因為他們不僅是我們幾千年停滯不前的化身，而且仍在毒化我們的生活，我們的民族，甚至我們的未來。讓我們把祖宗用過的遺物供起來，而不是用起來，更不要改頭換面地用下去。

　　洋化的國粹則是現代化牌下的國粹，明明是中用的內底，偏偏要糊上些洋文馬字，壹方面嚇唬那些更粹的國士，另壹方面欺騙那些好讀書不求甚解的崇洋派。而真正的洋人或洋典，反倒因不曾識得土洋結合流牛木馬的新怪，也不知這是什麼古董，哪朝真傳，所以各方人物齊呼新穎、頂峰。這無疑是新生代嘩眾取寵的最佳渠道。

　　從國粹到洋化國粹，是壹個系列性的歷史過程，要簡而言之，就是“孤──獨裁──壹元化”的所謂 MONO 序列。英文中MONOPOLY壹詞是壹個洋化的對立統壹，前半截是MONO，後半截是POLY，放到壹塊，這後半截就不知不覺地消失了原意。外國可能有過或經歷過POLY，而在中國至今也僅見MONO，所以說這是我們的國粹、我們老祖宗數千年的衣缽。不是說其他國家就沒有經歷過封建階段，或少了些王侯將相，也不是說就壹定沒有比我們更慣於封建，長於封建的。但自家的古董就是要粹壹些。就比如世界各地均有文物出土，可半坡村的魚紋碗就只有自家祖先才造得出來。

　　其實，遠古時的孤家也不孤寡。在分封制的時代，大小是個國君就不懼擅用“孤寡”之稱，就可以大談寡人有疾之類。只是到了秦始皇以下，才真正成了海內遺孤。進入本世紀以來，隨著白話文的發展，怕老百姓沒有古文功底，才逐漸衍化成雙字及多字的稱法。且聽我慢慢道來。

　　這第壹步， 孤變為獨，對正有余，裁乃加重其威。 可世風畢竟有變，獨裁反倒饒有貶義。縱觀世紀史，在中國也只有壹個人有魄力當得起。為此沒少挨罵。說獨裁是洋化國粹，只是因為總統 (獨裁正是頂著這頂帽子坐在臺上) 壹職稱實為舶來品，自家歷代祖先未曾用過。總統，就其職位而言，並不是中文字面上所見得的獨裁。觀世界列國政序，總統或為虛設，並無執政之力，或作為執政之壹方，受立法司法諸方制衡。這最近的例子就是克林頓。總統若壹頭獨大，方有獨裁之實。二十世紀中葉，中國的總統就是洋化的孤家。可沒想到後來竟還讓老蔣落選過壹回，只是到了臺灣，才與“萬年國會”壹起，成為不倒翁。

　　而誰又是當年反獨裁最起勁的呢？正是當時在野的我們的偉大的黨，包括偉大的領袖大人，破口大罵“壹黨專制，匹夫獨裁”。所以，壹旦掌權，我們絕不搞獨裁，只搞壹元化。看官，這白話化得了？這壹，乃孤乃獨，越發顯得簡明。這元，雖對工於裁並不直接，但論其本意，正是始是宗是本。最後還要化壹下，是為海內歸化，其意自明。普天下統歸壹元政體，壹元政體又抽象到政出壹身，蕓蕓億萬眾生只要壹根鞭子即任意驅使。壹元化的好處在於，看起來不類國粹，聽起立又不象洋化。可根子裏是列寧主義與中國實踐相結合的產物，是打著無產階級專政旗號的帝制夢的二十世紀洋化國粹的精華。專政本身就是獨裁，但加上階級二字，似乎可以理解為眾人的獨裁，或者多數人對少數人的壓迫及欺淩。但這只是投身革命的蕓蕓眾生壹廂情願的自我陶醉。他們無法看到專政的真諦在於少數人對多數人。列寧有語焉：社會是劃分為階級的，階級是由其先鋒隊政黨所代表，政黨又由其領袖來領導。( 我本應索出引處，好在這是文化革命造神運動中反復引用之言，無人疑我虛指)。想想， 這麼宏偉的社會結構的金字塔，最終引向壹小撮----領袖，或領導集團，政治局之類。登峰至此，比獨裁還差壹點點。就是還嫌元多，主題不夠突出，非要再行壹元化，壹個司令部，----只恨劉主席不死，林副主席不亡。於是乎才有文化革命----造神壹元化運動。壹元化成了集孤與獨裁大成的頂峰發展，最高階段。大樹特樹之余，在天安門城樓上，對斯諾講，如果沒有神，這些人也會給妳造出壹個神來。真想不出時到二十世紀，還有如此無恥之徒可以給自己加冠如若。確為二十世紀洋化國粹之最。對此壹元化， 我正有壹極對奉之，乃借自魯迅的現成三字-----千夫指，非他莫屬。

　　話說至此，題解已既。我們還要不要國粹？當然是要的。君不見，集國家主席，黨主席，軍委主席於壹身的壹元化不是還在堂而皇之地統治著我們十三億的草民嗎？共產黨這個怪物 (過繼給了姓資的，還高掛共產黨的招牌，怕是該共自己的產了吧！) 少了壹元化還真玩不轉。有言道，能否實行民主，不在乎人民大眾有沒有民主素質，而是政治局內先擺不平，怎敢政出多元？

　　作為國粹，孤─獨─壹元又有其群眾基礎。民謠曰：龍多旱，頭兒多亂，神多還煩。大夥高頌始皇帝，但願龍庭無虛位。這樣的國粹精神，又衍化出同根相殘的民族習性，或表現為外戰外行，內戰內行的素質傳統。我們敬畏神靈，我們膜拜至尊，我們跪叩壹元化，還要念念有詞背誦點什麼，手舞足蹈地山呼萬歲，刨示愚忠。我們的民族要的是幾個不下跪的好漢。

　　本世紀以來，孤─獨─壹元周而復始地登臺表演。但時代到底不同了，鮮見諸位善終。清庭倒頹，宣統謝位， 中經張勛復辟，滿洲國再次失辟， 是謂正牌帝身，好夢難圓。下來有袁大頭稱帝，他不作總統要當皇帝。看來還是國粹毒深，帝制的精妙在於，壹保終身，二保世襲，確實合乎中國人封妻蔭子的口味。可惜83天帝夢未圓，撒手西去。論史者以為國人此後定絕帝夢之念想，不想改頭換面的帝夢在南京在北京仍是鬼魂不散，是以有洋化的國粹。先獨裁死於帝位，有龐大的紀念堂。後壹元也是駕崩任上，亦有堂紀念。只是這蔣家王朝，大統未出二世，毛氏天下更是身後無嗣，壹世而亡，罪及未亡人身死囹圉，所指接班人頃遭顛覆。地下二位若有知，豈不心痛。

　　國粹洋化後的正向進化發生於近二十余年。其後果在於家族世襲制及領袖終身制的滅亡。其首功非蔣經國先生莫屬。他是還政於民的第壹人，也是中國現代史上開放黨禁的第壹人。其高人處在於他不是在無權時叫別人實行民主，而是在

位時自己實行實質的民主改革。蔣經國先生為蔣家蛻出了狼皮，是自願拋棄國粹的第壹個當權派。在海峽的對岸，對應的有小平兄，且不論其反右六四等血腥汙手，了結了中國有史以來人治的終身制。憑他的資格與魄力，他完全可以繼毛氏衣缽，作新壹輪的帝夢以至終身。但這要冒身後遭他人顛覆之大險。他本身的倒毛的經驗，教得他走了這招絕棋，為共產黨本身的民主化走出了走了第壹步。

　　本世紀國粹的洋化及消長，說明歷史總是要向前進的。實踐中的壹元化，雖骯臟誤國，但往往奏效直接。我勸在位者多效經國小平，慎重用權，多所改革，徹底摒棄國粹，以期留英名於青史。也不枉費我壹番口舌。

　　題外：為表示對諸位心懷洋化及未洋化的帝夢，苦心竟與未竟的國粹癖的最大敬意，沿用國學舊習，特為各位追封謚號。宣統，前人已戲稱末代皇帝，兒皇帝，但未獲封謚，特謚廢，稱廢帝，以示多次失辟之苦辛。洪憲謚登，稱登帝，登了帝位即蹬腿，二登合壹。謚獨裁曰偽，喪權辱國，偏安壹隅，無正可言。壹元封謚冤，稱冤帝，以示追魂冤鬼之眾，其身後遭人曝屍，亦為壹冤。最後謚小平兄及，稱及帝，及帝位之格，雖未暨位，半面垂簾，亦有壹及。

　　嗚呼饗觴，國粹魂來去兮。

    <<萬維讀者周刊>> 第20期 (00/01d) www.dzzk.ne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