謎語應該是中國文化的特長。與象形附聲的四方文字相配,勘稱世界壹絕。有人會反對我的泛國粹或國寶論點,舉出環繞全球俯拾皆是的實例。我並不否認它們的存在,但那只是與我們下裏巴人級的通貨相齊。壹上有格的雅級,絕沒有什麼能與漢語的雕蟲苦技相比擬的。不信的話,妳去翻翻曹雪芹的譜兒,即可略知壹二。
可我還是不去說到陽春白雪的邊兒上:和寡畢竟處處寒意逼人,過於清靜。僅說壹則眾所周知的:
兄弟七八個,圍著柱子坐。大家壹分手,衣服先扯破。
怎麼樣?文字即通俗又精彩。律不律咱不論,這韻起碼是大致合轍的,朗朗上口。欲詠要說的,說穿了,謎底就是蒜,大蒜。潦了數語,以其簡明形象傳神致韻而傳世。
蒜,是中國的主要飲食佐料之壹,與民族文化壹樣歷史悠久。但是裝蒜是何典故,恐怕查出無處。大概是與雞毛蒜皮相同來歷,有人吃著、有人拔著、有人說著、有人剝著,大家了然。與裝糊塗的簡單明了不壹樣,裝蒜可以比說任何狀況:裝糊塗,裝聰明,裝深沈,裝淺薄,裝瀟灑,裝埋汰,反正是真人不露。或者說的就是層層包裝的意思吧。
其實我不是借故討論誰裝了甚麼“酷態”,特意要道出真相。我就是想說蒜。早先有農諺雲:三月十五不在家,八月十五不在地。要說打的是個謎,這謎底還是蒜。春種蒜壹瓣,秋收整頭蒜。中間又有供應蒜苗、蒜苔的功能──說起來,中國人可是把蒜給吃苦了。
這春天種下去的壹瓣之蒜,是衣服扯破以後的分離態。可蒜入土數月,當刮目相看,像變戲法壹樣,秋來又有壹根芯柱,“賴以柱其間”,核心的周圍可不又坐著咱們兄弟七八個。這就叫生聚有時,但可惜是下壹輩子的事兒了。
妳又該說我牽強附會了吧,從農諺到核心地信口開河壹通,到底說了個什麼名堂。可我心中想的就是兄弟。中國人的心胸開闊處,留得“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壯語,獨獨到了自家海內,反倒化為仇讎。而且據說是先禮後兵要走個全程。
妳指說他是仇敵,因為他要把衣服先扯破;可他說妳是霸道,硬是不願圍著妳的柱子恭坐。為什麼?因為縱使壹娘所生,兄弟各瓣間先已是蒜心隔了肚皮。要分的,明明指示兄弟七八個是現實;要統的,手把文書口稱敕,說自古衣服就壹身。
還是古人想得比較開通,很學究氣兒地仰天長吟:“話雲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可壹到妳這兒,事情壹下子變得很實際,是依必還是依願,是多久算久,多久算不久,古人可沒言語。鄧先生壹國兩制說得好,好在不見外。其大意無非是說,妳不願意圍著柱子坐,也無所謂,好歹把這身衣服披掛上,不要叫外人見笑。
妳見過那長得不規矩的蒜吧,六七個向心的,外加壹個屁股撅在壹邊的,那想必就是兩制兩出來的,離心又未徹底的。但那好歹也還真是頭大蒜,並不是裝蒜。
現在是誰也說不清:那衣服是囫圇的還是扯破的。但止少是歪瓜趔棗,都沒正象。誰也瞧不上誰,但誰也甭想跳邊兒,誰也別說摟圓兒。好歹就這麼過著吧。是蒜不是蒜,就看這七八瓣,是離不是離,看誰先著急。
要說有兄弟七八個,大概就該有這些麻煩。要想省卻麻煩,最好是引進新品種:獨頭大蒜。謎語也可隨之變個新鮮:兄弟獨壹個,腆著肚子坐,沒得核心柱,衣服永不破──除非到了該吃的時候。可……那咱核心朝哪兒坐?
起說的裝蒜,到了兒該有點味兒了。說了半天,八成是裝不出什麼土蒜,那麼只剩下裝洋蒜了。據我打聽,這洋地面上邪門,偏有洋蔥,無見洋蒜。壹時間裝洋蒜反倒象是描鬼容易而劃馬難。但我想了想,大抵還是可以有跡可循。比如說問問:何處是中國的靖國神社?再喊喊:亟需建立大中華共榮圈!這些噱頭雖然話題十分新穎,狹隘的民族意識也並不十分強烈,但未曾剝皮就壹眼看得穿透亮……
吃過槍藥的仁人,為了所謂民族的安全感,強調層層加皮,先是岸防,再是海防,近則巡弋,遠則航母,眼盯著東太平洋島練,新想著二十壹世紀的大中華國際新秩序,實在是身居茅屋,放眼世界的理想典範。我並不反對加皮,五加皮、六加皮都好,但那蒜皮之下寧有安全?大家不是沒見過那臃腫的大個兒蒜頭,層層包皮之內,竟是癟蒜壹頭,膿汁壹灘。不過這些高調畢竟有它的號召力,不然西洋的希特勒、東洋的東條英機如何能跳出來挑戰世界潮流?
蒜是好東西,要不然為什麼老有人要裝蒜。 說來說去,我還是喜愛那兄弟七八個,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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