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的道路是那么的漫长…。回国的路来去的距离是一样的，但每次回去都觉
得很慢，而返程却总是很快，快得几乎记不起发生了什么，就像是一转眼就到了。
上个月回国度假，由于和前一次回国的时间间隔不长，虽然国内上海等大城市发展
很快，但在那么短的时间内，也不可能次次给人带来惊奇，写回国游记也有点成了
做无米之炊。受《枫华园》的一位老编辑一再邀请，盛情难却。这里写的，并不是
什么大城市大名胜，而是一个很不起眼的小山沟，地方是很小，但在这次行程中给
我印象最为深刻。

　　这小山沟是一个矿区。当我上中学的时候，母亲被调到这个离城几十公里矿区
的子弟学校工作，我也跟着来到了这片青山之间。那时住在城市里的人（不知现在
是不是）很不高兴到乡下去，因为农村比较肮脏，下雨道路就成了烂泥地，晴天汽
车开过，砂石路卷起漫天尘土…。然而这小山沟里的矿上却完全不是这样，因为采
出来的矿石需要运出去，公路对矿山是至关重要的，所以矿区的路修得比较好。在
那时的条件下路面还不是完全水泥，仅在路面跑车轮的地方，铺了两条平行的宽约
一米的水泥，正好够一辆汽车在上面行驶。效果还是挺不错的，消除了晴天的沙尘
和雨天的烂泥。矿里生产的是核工业的重要原料－－铀，当时还是由部队负责开采
，这里我也免去其详细名称。

　　矿区很美，位于江南的青山绿水间。春天细雨不停，云雾把整个山笼罩住，只
露出顶部一个葱绿的山尖，如梦似幻，神秘浪漫。夏天清凉怡人的山风不断，就是
热天也不闷，热也不炎，有的地方每天只能晒到几个小时太阳，有的只是清爽，实
为避暑的好地方。山上的泉水汇成的小溪，水浅的地方是澄澈透明的，如同明净的
橱窗，向你展示溪底各种晶莹剔透宝石；水深的地方是一汪碧绿，绿得要让你一口
把它吸进你的身体里，从此便能抵御任何炎热和高温。秋天山里有各种美味的果子
，只是我人生地不熟，不敢跑进山的深处，仅能看着别人摘来的各种诱人的果子。
矿区的冬天在我的记忆中是最少的，因为冬天出门玩得少，记得屋檐下的冰柱比城
里的更纯净，更粗大，更成熟…。

　　在了解这矿区的美丽自然之前的，引起我好奇的首先是军队的生活气氛，绿色
的军车，绿色军装。在那个时候－－八十年代中期，军装很流行，当时有一套好的
军装，是决不亚于今天的皮尔·卡丹或耐克。军装不在于牌子，而是在于其统一稳
定的质量，真假一看就明白。记得当我穿上正宗的军装出现在城里的中学时，心里
是美滋滋的。军营生活对少年的我引起好奇的是，每天早晨的起床号，那是真的用
军号吹出来的，就如电影小说中一般。早晨高音喇叭会播放“新闻和报纸摘要”，

听起来的感觉与自家冷清的收音机很是不同。矿里有来自全国各地的干部战士及其
家属，有各种新鲜好奇的事情。八十年代刚从文革中走出来，人们心情自由舒畅。
矿上就如当时其他的国营企业，生机勃勃，蒸蒸日上。企业经济效益好，人们心理
乐观向上。各种文娱活动也很丰富，矿区有两个电影院，不光是本矿的职工，也吸
引了四邻八乡的群众来观看，好不热闹。

　　这是我记忆里的矿区，后来我母亲调离矿区，我更离开了家乡。记不清是什么
时候最后一次离开的，当时并不在意，但一离就是十几年。之间也问起过矿区的情
况，被告知近年来国家对核原料铀需求减少，矿里已经很不景气，许多人都离开了
，以前认识的夥伴也都不在了。之前回国安排较多，没顾得上去矿区看一下，这次
决定去矿区看看，虽然已经没有什么熟人了，但毕竟是那里的山水给我带来过许多
快乐，这是任何风景名胜所无法比拟的，值得旧地重游。

　　矿山已改工业企业，不属于部队单位了。现在不景气的国营企业也是普遍现象
，但有时“不景气”指的是相对于快速发展，“不景气”听了不少，但周围也照样
快速的发展，不断出现新的大厦、住宅区，高速公路。我想（希望）矿里的不景气
是指发展得慢。
　　出发时我以为路线熟，没有去具体了解的汽车路线时刻表，转了几部车才来到
了矿区附近的一个市镇。发现一路乘坐的公共小巴已到了尽头，去矿区只有那种很
小的“蹦蹦车”。路上那种矿区最常见的，运矿石的大卡车一辆也没见到。蹦蹦车
的终点站是以前的商业区，曾经是矿区最繁华的地方。我举目四望，街上几乎见不
到什么人，在白日下死寂的。当初的商店都已不在了，房子建筑还是如十多年前我
熟悉的那样，没有像城里被改造得面目全非。实际上我没有看到一座新的建筑，这
十几年来是没有什么发展，房子看去大多长久失修，已被遗弃，一片残山剩水，支
离破碎。虽然已有听说矿里景气不振，有了一些心里准备，但想不到会是会如此的
凄凉凋零，使我的游兴大减，只想那么多年才得旧地重游，还是去看看以前最熟悉
的也是最热闹的地方－－电影院。

　　沿路所至，以前住满战士，不时飘出南腔北调的营房，都非常残破，不像是有
人居住。除了远远地看到几个，几乎没有什么人。矿区的电影院分室内和室外两个
，室外的电影场依山而建，在山坡上以水泥结构制成看台，很是结实。经过了那么
多年的风雨，除了水泥显得更褐黄外，是与我的记忆最吻合场景。看台的下面是一
个篮球场，当初我就住在这露天电影场看台边的山坡上，没少在球场上玩耍。球场
的后面便是一座中型的影院，在国外“夜深忽梦少年事”见到这儿出现了高楼大厦
，霓虹闪烁，歌舞升平。此时空旷场地空无一人，从山坡上望下去影院还是当年的
样子，依然如故。但当我走近它时，才发现它已是遍体鳞伤，岁月留下了它刻骨铭
心的痕迹。窗子上的玻璃已全部碎了，不论我如何寻找，也无法找到一块完整的。
透过破碎的玻璃窗户，能看到里面变得灰白的窗帘，下面已被风撕成一条条的，破
敝不堪。这座电影院在当时是标准很高的，内部装饰给人感觉温馨优美。记不清座
位是否是软席，但那雍容华贵红色的丝绒窗帘，带给人的那份温暖，却深深的留在
我的心里。如今只剩下一个个的黑洞，默默对我诉说着岁月，我的心里感受可为于
无声处听惊雷，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啊。这“
正道”指的是感情，如热恋的一位美丽纯洁的姑娘，多年爱恋后当你建家立业来接
她圆梦时，她却因饱经风霜而体无完肤。外面几乎所有的地方都在不断的发展更新
，而这里的一切都被凝固了，被生活，被社会遗忘了，让人感到痛心。无奈山河疮
痍，世道沧桑，“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只有
两次接近自然，在纪律部队的环境里生活，另一次是“六四”后，被送到劳改农场
服刑的年头，那是另一种“道”，另一种沧桑了。

　　来到影院的正门处，透过铁栅栏，看到里面贴着的旧电影海报，是三四年前的
影片。那该是这里最后的一场电影吧，算起来正好是中国签署停止核试验的时候，
我不知道国家是不是因此停止了核工业的发展，要是这样是太天真不负责任了。中
国政府幼稚的一厢情愿由来已久，至今是全球唯一落伍于世界潮流，承诺“不首先
使用核武器，不对无核国家使用核武器”的国家。美国要求停止核试验，是因为她
已经能以电脑模拟核爆炸（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全球只有美国拥有最新型，最
快速的电脑。在其他国家还没有发展到这一步时，禁止核试验，使其的核装备发展
因此停止，是最符合美国利益的。一方面自己可以不受限制，同时又可以卡住他人
的脖子，使美国可以遥遥领先，从而实现“挟核子而令诸侯”。我衷心的希望，这
眼前看到的情况，不是我们国家核工业面貌的缩影。

　　我没有心情自游下去了，匆匆返回。望着那夏日苍翠的群山从蹦蹦车后面离去
，群山墨绿幽深，它的胸怀吸收了阳光，也深深地吸去了我的目光。然而我却渐渐
但分明地离远…。

　　祝祖国，愿故乡，江河不废，万古奔流。


２０００年７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