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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雪流年

樱宁


今冬的第一场雪,来得疾。眉瞪大眼睛望着窗外,鼻尖压在窗上成了一个小圆圈也不自觉。眉喜欢雪,干干净净没有尘埃。

一个少年在雪中行来。他穿一领长衫,白色围巾,匆匆疾行的脚步掩去了三分书卷气,平添几分英气。在街对面的那排破旧的平房前的一户,他停下脚步,还没有推门,一个扎着小辫的七八岁的女孩子从门里一下子扑了出来,扎到少年的怀里,一边叫着哥,一边伸手向少年的书包里翻去。待摸出两颗糖后,女孩欢叫一声,兄妹俩携着手一起消失在门里。

眉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少年在雪地上遗下的足印,直到那串足印在暮色中渐渐隐去,对门那户兄妹的窗口亮起灯来,佣人陈妈在门口轻轻唤过,眉小姐,用饭了。眉才收回视线,捱了片刻,下楼去。

父亲和哥哥早已经坐在桌边,哥哥的母亲、眉唤作大妈的,回娘家去了,所以今天只有三个人吃饭。大妈不是眉的母亲,眉的母亲在眉三年前没了。是红颜薄命,也是受不了大妈的悍气。

空气在静默中凝滞。眉的家里规矩大,吃饭时连天不怕地不怕的哥哥都不敢吭声。突然,父亲的声音咣地响了起来,把静默敲了个粉碎,碎片有形地似地溅到人的肌肤上,隐隐作痛。父亲好象只是在说一件家常小事:“今天有人来给眉说媒,我答应了。人家是绸缎庄的少掌柜,门当户对。”  眉细长的凤眼微微一跳,早两个月,父亲做生意欠了一家绸缎庄一大笔钱,整天沉着个脸。这两天突然那个绸缎庄的掌柜没事尽往家里跑,和父亲也热络得紧,尤其看到眉还捋着胡子上下打量个不停,弄得眉要起鸡皮疙瘩。

哥哥一脸的隔岸观火,似笑非笑地说:“那家可好,开绸缎庄的,嫁过去穿不尽的绫罗绸缎。他家少爷身体是差些,可是不嫖不赌,咱爸多为妹妹着想呀。”哥哥从小就跟着他母亲向眉和眉的母亲找碴儿,眉的小腿内侧至今还有一道疤,是被哥哥推倒了划开的。

父亲脸一沉说:“身体差怎么啦?眉是有帮夫运的,嫁了过去,他的痨病兴许就能够好了。再说,人家没有嫌弃眉是庶出,已经不错了!”眉的母亲去世前两年,父亲的生意突然不顺起来,大妈找了个瞎子算了一卦,说是眉的母亲是扫帚星。就此父亲远开了眉的母亲,连带着对眉也爱不起来。

眉听到“痨病”、“庶出”,脖子微微一梗,头一偏,不让人察觉微微发红的眼睛。恰好陈妈端着一份西式的蛋糕上来,轻声道,眉小姐的生日蛋糕。父亲学着洋派,家里有人生日都会去买了蛋糕来。

父亲吩咐陈妈把蛋糕布到大家的碟子里,摆出一副严父的架子对眉说:“小眉,你十六岁了,该懂事了。我一直这么辛辛苦苦不就是为了你们吗?你也要为家里分担一些,你不帮我谁帮我呢?”

眉一口蛋糕哽在喉头,直觉得刺得要吐。她强忍住,埋下了头。父亲说完,不容争辩地一推桌子,走了。哥哥阴着嗓子说了一声,恭喜了妹妹啊,那头直要冲到眉的脸上来了,也嘻笑着走了。

眉楞了一会儿,她知道争也没用。

眉的母亲在世时,教眉认过一些字,念过一些书。母亲去世后,便没人想起过眉是要读书的。那年她看别人家的女孩子去上学,也向父亲说要去上学。父亲还没说什么,大妈就冷着脸说了一通女子无才便是德。眉硬撑着辩了两句,险些被父亲拿出板子来打。眉大病一场后,便再也不提上学的事了。

蛋糕,残着。眉麻木地嚼着自己的生日蛋糕,桌上的灯突然毕剥一下,灭了。

第二天,还是大雪。

眉一夜无眠,起身时看到窗外满目的银装素裹,心情也在一刹那亮了一下。

对门的少年正和妹妹告别着去上学。妹妹缠着要送他一程,他似是怕外面冷,正哄妹妹回去。这样哄了一会,少年离开家,渐行渐远,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清晰整齐的脚印。

这对兄妹搬来有一年了。听陈妈说,父母都没了,哥哥半工半读,还准备供妹妹读书。为了省钱,搬到了他家对面的小平房。

他们搬来的那天,也下着雪,眉也站在窗前看雪景。她饶有趣味地看着少年推着一辆平板车,来来回回地运些破烂家俱,还有很多书。直到眉看得失去了兴致,正要转身,少年背着一个小女孩走了过来,那女孩伏在他背上,睡得脸红扑扑的。眉看着,就有些发楞。到了晚上,眉吃过饭,对面的小屋里亮起一豆灯火。隐隐有笑声透出来,象漫天的雪花一样四散飘落。

眉把思绪拉回来,突然展了展眉头,换了件出门的棉旗袍,拿起一把油纸伞,悄悄地向后门溜了出去。

雪还在下,轻轻软软铺天盖地。眉悄悄地走到少年家门口,细细察看他的脚印。眉曾在窗前无数遍地看过他的脚印,这么近地看,还是第一次。那两排足印,好脾气地排列着,远远地看时象爱笑的孩子脸上的酒涡,冒成了一串,笑作了一团;近看时却纹章分明,仿佛还留着几缕少年的残温。  半晌,眉轻轻抬脚落在了少年的脚印上。少年的脚印大,眉的脚印小,眉的脚印就重在了少年的脚印里面。眉低着头一脚一脚下地走了开去,每一脚都很轻,每一脚都落在少年的脚印上。她微微笑着,脸有些泛红,小嘴轻轻抿着。她只顾低着头,根本没注意四周,四周也没有人,只有漫天的雪在庆典般地欢舞。

蓦地,她低着头也感觉到前面有人。她慢慢地抬头,长衫,白巾,亮亮的眼,她从来没有面对面地看过少年,突然地相遇,有种被识破的无措。少年的语声轻轻地在耳边响起,“是眉小姐吧?”

眉一惊,一抬眼,又垂了下来,“你认识我?”

“嗯,看到过,也听陈妈说起过,家里最聪明最好心的就是眉小姐。我叫贤。”眉微微一笑,从小一手把她带大的陈妈,向谁都会夸耀她的眉小姐。

贤看到眉微微一笑,也笑了笑。那抹笑容灿烂,眉恍觉雪地里倏地映出一道阳光般地晃眼。她飞快地抬头掠了一眼贤,轻轻说我该回家啦,转身逃也似地走了。

一柄油纸伞,一转身间蓝色棉旗袍漾出一衫的风痕,让贤的心荡出一抹涟漪。好久,贤才想起自己是回家取落下的东西,抬头向眉的窗户望了一眼,窗帘后有依稀的明眸。贤有些疑心自己眼花,自嘲了一把,直向家里奔去。

冬天到了,雪便下个不停。

眉依然每天看着贤出门,看着贤回家。现在她已经知道他的名字叫做贤。只是,眉再没有出门去,印着贤的脚印走一遍。她只是让自己的目光,落在贤的脚印上,一遍一遍,直到飞雪漫漫的苍穹。

到立夏时,眉的婚期也订下了。那家少爷的病又犯了一次,他家急不待地送了重重的礼金过来,要眉过门冲喜。眉的父亲从礼金里拿出一小笔来请了裁缝给眉做衣服。除了生意,父亲最关心的就是面子。整天两个裁缝娘围着眉,眉倒象是没事人似的,要她量尺寸的时候她就象木头一样站着转着让他们量,要她挑衣服的式样颜色她一概随意,被问得烦了就一个人窝进房间里。后来,那两人裁缝娘也乐得偷懒,不再问她了。倒是大妈趁机叫过她们去,添了不少新衣服。

日本鬼子打进来了。

只是一天之间,一切全变了。

裁缝散去了,做好的衣服、没做完的布料零角,花花绿绿地堆了一床。眉的父亲思量了半天,决定带着细软去上海租界里避难。婚事,也就搁下了。

眉依然与己无关地一脸清淡。在离家上车前,她看了一眼对门,对门已经好几天锁着门了。陈妈在路上絮叨的时候告诉眉,对门的那个少年,参军打鬼子去了。眉一直不停地向后看,听到这话,转回头来。车轮辚辚,眉再没有回头。

这仗一打就是八年。

眉的父亲想在上海牟一笔暴利,结果反中了别人的套,把一生的家当全赔了进去,郁郁而终。父亲一死,眉的哥哥和大妈就吵着要分家。其实也是分无可分的,眉只拿了几件贴身衣服,就离开了。过几天,陈妈也找了过来,说是被大妈遣了。

眉找着一家小学校。战时老师少,眉幼时识得些字,加上她后来自己学的,够她教一些低年级的学生了。陈妈浆洗缝补,惨淡度日。学校的薪水虽然微薄,但看着那些孩子一个个书声朗朗,眉很安心。她想起那次去听一个教育家演讲,听到说教书和抗日一样重要,她整个人都凛了一下。那位先生说,抗日是挽救我们的国土,教育是振兴我们的未来。从此,每当眉在教书的时候,总觉得心和前线息息相通。

战时的学校时断时续。最后,眉在被告知无限期地停课后,去了教会办的红十字会作救援。那些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伤员,总是让眉触目惊心。有好多次,眉梦见自己揭开伤员脸上的纱布,是贤受了伤的脸。贤眼睛亮亮地看着她,如那次在雪地里一般,倏地,那眼睛又变成困兽一般的绝望和痛楚。她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想起,那双困兽般的眼睛来自自己护理过的一个截去下肢的病人。

月光如雪般洒了一地银,贤,你在哪里?  学校里的旧同事见眉样样都好,却没有婚配,也曾想为她作媒,眉淡淡地推托。战争时期,哪有什么爱情?只有伤痛,只有贫窘,只有朝不保夕的惶恐。眉想,好男人都上前线去了。

眉只爱在冬天看雪。

四  抗战胜利了。

一列一列的士兵回来了。许多人天天去车站等亲人,许多人为了相聚抱头痛哭,许多人到最后也没有能够等到亲人。

眉没有去车站。眉的手里,只有八年前一面的邂逅。眉想,那缕早已失落的缘份,还是随应天意。

学校复学了,眉继续她的教职。生活不着痕迹地滑过。

半年之后,眉在街上认出了贤。

贤依然一脸的快乐。战争并没有带走他的乐观,倒是为他添了几分成熟。眉不由自主地悄悄缀在贤身后,竟然一直走到了自己家门口,贤继续向前,再转过三四个弯,不过离眉家几十步路,贤进了家门。

眉有些想笑,嘴角一弯,两颗泪却潸然而下。

第二天,眉醒得很早。一眼望向窗外,漫天飞雪正舞下来,眉在心里一笑。她散着及腰的秀发,裸着足,悄悄地扑到窗边,撩开一角窗帘。过不多时,贤步履轻捷走过她的窗下,遗下一排清晰整齐的足印。眉凝神而视,恍若昨日重来。直到陈妈唤她该去学校了,眉才笑着出了房间。如果不是要赶着去学校,她想她会重温当年雪地里的梦,印上贤的足印。

眉的喜悦中还杂些丝丝的担心。贤会认出她吗?贤还会记得她是又聪明又好心的眉小姐吗?眉踌躇着,最后想到,如果是当年一样地打着伞,如果是当年一样的衣裳,贤一定会认出她吧。她打定了主意,开始安心地等待上天赐她一场重逢的雪。还好是冬天,等一场雪也不是太难。那么久都等了,还在乎一场雪吗?

眉没有等太久。两个星期后的一个傍晚,电台里娇慵的女声报出,今夜有大雪。眉一展颜,跳起来翻箱倒柜地找出那件蓝色棉旗袍。陈妈笑着进来了,捱在眉身边看着眉试那件旗袍,说:“眉小姐,有喜事呢。”

眉转动着打量镜中的自己,时光飞逝,她神色间的纯然依旧。眉心里只想着明天重逢的喜悦,口中不在意地问:“是什么好事?”

陈妈说:“还记得以前住我们对门的那个贤吗?我前几天就看到他路过,几年不见出息多了,走路都是军官模样儿挺挺拔拔的。这么多年了,我一个做下人的也不敢上去认。刚才邻居张大妈告诉我,贤明天结婚。这孩子我一向看着就好…”

眉怔在了当地。陈妈犹在唠叨个不停,“听说贤要娶的姑娘,是他以前的同学。他去参军的时候,托她照顾他妹妹。那娘娘自己家里还有老人,还要照顾贤的妹妹,那么多年,也真不容易啊。”

眉回过神来,轻轻道:“嗯,那也是合该如此了。”

正说着,突然有人敲门。开了看时,是眉的一个女同事。那同事的一个朋友诚实厚道,暗恋眉好多年了,托了过来说媒。陈妈在边上听着,为小姐的终身着急不已。眉神色间有些凄然,沉默了半晌,还是拒绝了。眉送同事出门时,陈妈在门边听着。仿佛同事在问为什么,眉依稀地说,若嫁了他,心里倒没有这个人,是一生负了他。这种事她做不来。

眉送完同事回来,楞了一会儿,对陈妈说,我这一辈子许是不嫁人的了。就这样过,也很好。陈妈偷偷地抹了抹老眼,不明白小姐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没法儿劝。

窗外,雪已经轻轻柔柔地飘了下来。

尾声

贤的喜车在鞭炮声中开了出来。

新下过雪的街道,银装素裹。坐在车里的贤握着身边新娘的手,望向窗外。蓦地,前面一个女子的身影吸引住了贤的视线。一柄油纸伞,一身蓝色棉旗袍的风痕。

贤的心突然没来由地痛了一下。身边的她轻轻问,贤你怎么了?贤回过神来笑一笑道,没什么。

喜车掠过那个人影,渐行渐远。银色的天地间,只有那一个蓝点,渺小,孤单,仿佛凝固般伫立着。  2002年8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