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专栏作者
解滨水井
一娴谢盛友
施化核潜艇
小心谨慎张平
捷夫茉莉
凡凡湘君
         专栏作者
容若俞力工
柳蝉赵碧霞
开心雨半窗
木然梦梦
上官天乙特务
圆月弯刀小放
         专栏作者
杨柳岸程灵素
法老王铁狮子
谷雨金录
莉莉小猫务秋
蓝精灵枚枚
有点红妆仙子
         专栏作者
索额图辛北
细烟王琰
水栀子多事
施雨汗青
男说女说林蓝
任不寐文字狱牢头
         专栏作者
老秃笔尹国斌
樱宁吹雪
少君老郸
白鸽子摩罗
朱健国王伯庆
小尼酒心
         专栏作者
伊可京东山人
润涛阎老么
风雨声望秋
峻峰直愚
王鹏令梦子
老黑猫俞行
 
[ads_url_inside]
 
State Farm Drama
网墨文集
 万维网读者->网墨文集->樱宁->正文
 专栏新作
 - 惊魂冬至夜
 - 陷落记
 - 素心箋
 - 瑶玉花坊
 - 飘雪流年
 - 二等女孩
 - 去去就回

 
 
瑶玉花坊

樱宁


我叫樱宁,是蒲老先生写过的那只狐女,小荣是自小伴着我长大照顾我的狐姐姐。

我拨了电话,小荣慵懒性感睡意犹浓的声音在另一头想起:“喂?喂?”我开口说:“小荣姐,还没睡醒?”对面突然传来一阵轻声娇笑,然后是一串娇嗔般的耳语:“我是小荣,现在不在,请留下你的电话,我会尽快回电话给你。”死丫头!电话留言也要做得这样风情,不知道是留给谁听的。

我正自暗骂,小荣的电话很快就回过来了:“樱宁,你找我吗?”下午时分,她仍是一副春睡方醒的样子。

“小荣姐,是呀,我请你吃饭。下周六晚上,就在我家里,我亲自下厨。”

“是什么好日子呀,樱宁居然要请客。不是说你小气哦,但是平时你是宁愿把钱花在那些花花草草上,也不愿意请别人的了。哎,我是不和你计较的。咦?原来下周是你五百岁生日啊。恭喜恭喜。”

“小荣姐你真是慧颖无双,一下子就让你猜到了。”

“好啦别拍马屁了,我会带了贺礼来给你祝寿庆修。你修到五百年也真正不容易。再五百年就可以成仙了吧?”

“哪里呢,小荣姐你忘了我父亲是凡人?我要比旁人多出五百年的修行去。还差一千年呢。”

“难得你这么潜心修炼。我是比不上你和你妈,受不得那些苦。整天忙着享受都来不及,都快忘了自己是狐狸了。”

“那我前儿还听人叫你狐狸精来着。”我故意逗她。

“那是别人骂我!你再敢贫嘴,小心我告诉你妈。”

“别,小荣姐。我已经好几百年没见着我妈了。”我一下子黯然起来。

“别傻了,你妈正忙着修行呢,她会来看你的。对了,我要订一打花篮。”

“那么大的生意呀,谢谢照顾小店。哪一天?”其实我店里的生意一片兴旺,但是我喜欢作出惊喜的样子讨好小荣姐姐。

她果然很开心,笑说:“后天。我就觉得你花坊里的花是全城里最鲜嫩水灵的。”

“有什么喜事?”

“我也开了家铺子。叫做清粥小菜。后天开张。”

“哎呀,那花就当我送的了。后天我亲自送到!”

小荣的“清粥小菜”食铺一开张就生意盈门。忙得她花枝招展的身影店前店后乱窜,我非常担心她平时不肯修行关键时候一不小心会把尾巴露出来。

我生日那天下午,她给我打了个电话:“樱宁,我再过两小时过来,实在忙得脱不开身。”

“小荣姐,没事。我只请了你一个,你什么时候来我们就什么时候开饭。”

进入瑶玉花坊网上订花的网站。一切操作正常,只有一张订单很特别:

收花人:樱宁。订花祝福:祝樱宁五百岁生日快乐!送花人:柘英。怪不得刚才送花的小李说今天有人送花给我,我正忙着也没有太在意。

柘英是我在网上碰到的。有一天他加了我好友。问我:“你真的有五百岁了吗?”

我知道他看了我QQ上的资料,老老实实地回答:“事实上是四百九十九岁。”

他连着给我打了三个笑脸。从此相识。

我打开QQ,柘英的头像含笑而出。

“樱宁,花收到了?”

“没想到你这么有心。谢谢。”

“没什么。那个瑶玉花坊的花很不错,我订过几次,觉得你一定会喜欢。”

他当然不会知道我就是瑶玉花坊的老板。我心悦悦,想着下次他订花给他偷偷打点折扣。

“樱宁,我心情不好。”柘英做了一个大哭的表情。

“怎么了?”

“有女孩子追我。”

“那是好事,为什么说不好呢?她是恐龙?”

“不是,很清纯漂亮。”

“那为什么呢?”

“我也不知道。其实一开始我还是很喜欢她的,但是我正想着怎么追她呢,她突然约我去看电影,还送礼物给我。哪有男生收女生礼物的,我死活不肯收她的礼物。”

“后来呢?”

“后来她更加觉得我好,不停地找我。但是她越是找我,我越是犹豫。”

“哦。”

“昨天她来找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不喜欢她。她在我面前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越哭,我倒是越不同情她。但是真拒绝她了,我好象又难过起来。”

“我理解你的感觉。她很小吧?”

“是,才二十岁,今年刚进大学。听说家教挺严的,从来没谈过恋爱。”

“为什么不试着接受她?”

“不知道,我现在对她好象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

“象你这样的。”

“我太老了。都五百岁了。”

柘英陪出一个笑脸来:“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

小荣亲自让他们店里的一级大厨做了一个五层的蛋糕,还一脸歉意地对我说:“我还是发愁,看上去还是插不下五百根蜡烛。”

我一笑,一扬手,桌上的蜡烛齐崭崭地飞到了蛋糕上,密密麻麻排成了圈,不多不少正好五百根。小荣点点头说:“这时候我觉得修行有好处了。”

我吹了一口气,灯灭了,五百根蜡烛同时在黑暗中闪亮起来。我突然楞住了,这便是我走过的生命吗?

小荣推了推我:“你在想什么?”

我轻说:“王子服。”

“还想着那个凡人?”

“是。”

我“卟”的一声吹熄蜡烛,黑暗中我听到小荣发出一声叹息。

小荣走了之后,我静静地修炼。我晚上几乎不睡,修炼令人神志清明。我端坐在一株杏花树下,风一起,一身柔软若绸的绚丽丝缎。但是今夜我却无端地烦恼起来,因为我又想起了王子服。这个痴情的凡人走过了他七十年生命后,便从我生命中消失了。我知道他早已接过孟婆手里的汤,从新轮回过他的人生。我们的生命再没有交集。

我悄悄离开家,顺着小路曲曲弯弯地走去。这样的星稀月沉,让我感觉时间凝滞。很快我来到一家人家的门前,只见一扇窗前一灯如豆,一影摇曵。我识得那是辰良。

辰良是我和子服的十四世孙。自子服去后,我一直看护着王家香脉。直到辰良这一代,家中是辰良和他妹妹渝兮。辰良天资聪颖,勤奋上进,让我颇为欣慰。只是渝兮的性格有些叛逆,经常做些让人意料不到之事。

静夜里辰良的叹息显得分外清晰。我静静地等了一会儿,却再没有半点儿声息。我偷偷从窗缝里望进去,辰良正呆呆地对着一桢照片出神。我正待细看是谁家姑娘的玉照,他突然一回手把照片夹进了皮夹,熄了灯。我压了压好奇心,回到渝兮窗前。渝兮已经酣然入睡了。我在她床头立了一会儿。借着星光,看到她脸上泪痕凌乱。我心里一紧,这对孩子真是让我操心。

回到家里,我竟然无心再修炼。QQ上只挂着柘英一个人。一打招呼,他竟然又对我大哭。

“怎么了?”

“樱宁,我天天做同样的梦,我很害怕!”

柘英的梦很奇怪。他说天天梦见自己晚上睡下后,又起身穿衣,然后出门在一条条街道上行走,不停地在寻找着什么。

我问他:“你记得你在找什么?”

“不记得了,每次醒来以后就记不得了。”

“也许只是个心理上的郁结,或者你去看看医生?”

柘英又打出大哭的表情:“但是今天晚上我突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走在街上。原来不是梦,原来我天天都在梦游。”

我又安慰了柘英一番。天边都已经染出霓彩来,柘英才答应睡去。我想他是累极了。

柘英的梦让我感觉很蹊跷。我梳装一下向小荣的清粥食府走去,想等她睡醒和她讨论一下。小荣虽然不肯修行,但是见多识广,聪慧过人。没想到一进门,就看到小荣和渝兮并排坐在一张八仙桌上,小荣是说得眉飞色舞,渝兮听得怔怔入神。看到我进来,两个人突然都停住了。渝兮冲我一吐舌头,叫了一声:“太婆婆早!”就拎起身边的小挎包,一溜烟儿地跑掉了。

我走到小荣面前敲敲桌子:“你们两个在捣什么鬼。”

小荣吐了吐舌头,有点不好意思的说:“那个丫头大清早跑来,搅了我的清梦,原来是要向我讨教狐媚之道。我正告诉她怎样才能把男人制得服服贴贴的。没想到才说了没几句你就来了。”

我摇摇头:“小荣姐,你还是那么贪玩儿。

” 小荣吐了吐舌头,突然抿嘴一笑:“樱宁,你知道什么?我爱上了一个人。”

“小荣姐,这对你来说好象不是什么新闻。”我揶揄地说。

“这次我是认真的。”小荣的眼角眉梢漾出一团喜气。小荣已经越来越不象狐狸了,倒象是一个十足的女人。即使到了五百多岁,爱情还是能让她魂不守舍。

“你想清楚了,人会变的,而且最重要的是,人过几十年就死了,而你会活下去。”

“嗯,我知道。但是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小荣忙着去照顾早上头一拨生意,把我晾在一边吃她的清粥小菜。小荣这间店布置得真不错,一色古色古香的八仙桌楠木椅,擦得微尘不染,桌上酱醋辣香精致考究。店堂里放的是古琴曲,琤琮声声声入耳。清早时分就顾客盈门。我在粥饭的香味和热气间微微笑着打量着身边的人,眼角余光一过,一个熟悉的人影走了进来。

是辰良!原来他也喜欢在这里吃早饭。我笑着端出太婆婆的架子等他来招呼我,没想到他目不斜视直冲小荣而去。小荣见到辰良招呼他坐下,一边也陪着坐在他侧面。看不到小荣的表情,但是辰良的大手却赫然握住小荣雪白嫩腻的小手。之间的亲密缠绵瞎子也能够看得出来。

我起身向他们走去。辰良先看到我,惊诧中不觉有几分畏惧,站起身来:“太婆婆早!”他最怕的人不是父母,而是我这个太婆婆。

我向辰良摆了摆手,站在八仙桌的另一端,眼睛看着小荣:“小荣姐,这就是你喜欢的人吗?”

小荣早已惊在一旁,直望着辰良:“渝兮是你什么人?”

辰良知道瞞不住:“渝兮是我妹妹。”

小荣不愧历练了五百多年。最初的惊诧后马上平静下来:“樱宁,我不知道辰良是你的世孙。虽然他小时候我还抱过他,但是他去外地上学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我是店铺开张才认识他的。”

辰良却夺出来说:“这事不怪小荣。是我故意瞞着她的。我从小就喜欢太姨婆,我在外地读高中,读大学,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交,就是想着太姨婆。这次回来发现,太姨婆还是这么年轻美丽。”小荣听到辰良的表白,脸上一团晕红,象喝了酒似的醉人。

我微微叹口气,叫辰良坐下。辰良梗着头说:“我喜欢太姨婆,有什么错。”店里面已经有人向这里侧目过来。

我不想在这里多言,转过身走,小荣追了出来:“樱宁。。。”

我回过身,眼里已经有泪:“小荣姐姐,按辈份,辰良比你小多少辈;况且人狐相恋,终无善终。你比我更明白最后是什么样的结果。”

小荣怔怔不语,两行眼泪滚了下来。辰良追上来搂住了她。我夺门而出。

我们狐族,与人是异类。蒲老先生只记载着落魄书生的多少艳遇,却不知背后有多少人命干系。我的狐妈妈看上我父亲的时候,尚未修行,她不顾狐道的规矩,一门心思爱上父亲,为他生养子女。但是与狐结缘却折去了父亲四十年阳寿,父亲在三十岁头上就撒手而去。原来狐分三等,最下等的是采人的阳气补益自身,被惑者一年之内便会病瘠而死;中等的是没有修炼过的狐,如小荣或是我妈那样,没有害人之心。短期相处还不妨事,若要结为夫妇,将会大大折去人的寿命。上等的是修行的狐,此时与人结下秦晋之好亦不会害人损寿,盖以折损自身修炼的功力来抵去天然的害处。但是修行的狐多半爱惜自己的修为,加之看淡俗情,因此倒少有和人结缘的了。

我与子服结为夫妇之前, 已经依照狐母的训导开始修炼, 这才保得子服的阳寿。母亲深恨当初不肯修行害死了父亲,因此在别的方面不曾约束于我, 唯此修炼一道却不容半点商量。

小荣平时不肯修炼,游戏人间。正途的修炼要心无杂念。她生性风流,又婀娜风情,身边狂蜂乱蝶一片,索性便不作此想。但她知道自己的弱点,频频更换着男朋友,五百年来从没有媒妁之约。因此上以她的风流,竟然没有取人性命折人阳寿。在多少男人恨她突然离去之时,却不知是她的慈悲心肠。

有好几次小荣对我说:“我再也不恋爱了。因为爱了还要分开。象是死过一次。”

我点点头,说:“好,我记下你的话。”

她一抱我,我身上一片凝脂柔滑,撒起娇来:“好樱宁,别这样。你知道,没有爱我不能活。”

我离开小荣和辰良,想着以小荣的阅历脾气,这件事会悄悄地烟消云散。只是我心底隐隐有种不安,这次小荣的神情好象和以往有所不同。

回到家里,柘英不在QQ上。我想起被辰良一闹,忘了和小荣讨论柘英梦魇的事情。

打理完花坊的事务,我来到静室。盘膝而坐,从口中吐出我的精花含珠。这颗含珠已经随我修炼了五百年了。每天晚上我坐在我的花圃里,采集百花之精气,吸入含珠。这是我的生命之本,我们狐狸一旦开始修炼,护身含珠更片刻不离,珠在狐在,珠失狐亡。现在这颗五百岁的精花含珠在我的掌心上放出柔和的花亮。珠大如婴儿拳,却可以在我嘴中缩小如黄豆般一粒;珠色赤红,仿佛可以滴得出血来。妈妈最初把它给我的时候,它是墨黑色的。随着功力渐进,珠色渐转,待珠色呈七彩之时,便是我成仙之日。

柘英一个星期都没有上QQ。小荣和辰良那里也声息全无。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我很耐心。

周日下午的暖阳里,花圃里花团锦簇,我仿佛可以听得见一些花在次第绽放的声音,空气中充斥着花朵在阳光下蒸发出来的香气。

当我终于发现了柘英的头像在闪动的时候,我看到他打出一个违久的笑脸。那一刻我能感觉到他非常虚弱,因为他打字的速度慢了许多。

“我不太好,樱宁。”

“又有女孩子追你?”我调侃他。

“这次不是。我被她监禁起来了,不许我出门,不许我上电脑。我是趁她出门的时间上来的。”

“她一定壮得象女斗士,或者你甘愿做囚徒。”

“都不是。我病了。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但是我浑身没有力气。我今天看到阳光,觉得生命真是美好。这样的阳光,我不知道还能够见到几次。”

他叫我:“樱宁。”

“什么?”

“我想见你一面,在我死之前。”

“别傻了。你不会死。”

“我想见你一面。”

“我答应。”我知道我们是在同一个城市,见面原本是再容易不过的事。

“你说我们在哪里见面呢?”

“我来看你吧,你病成这样。”

“不,你答应要见我我就好多了。”

“那就在中心公园吧,门口小卖部对面的长凳上。你会看到一位五百岁的老婆婆,那就是我。”

柘英打出一个笑脸:“不见不散。”

我身上是一套今夏很流行的黑色无袖连衣短裙。我两手握住肩上的布料,轻轻向下一拉到腰,布料便抻了开来,成了两个宽宽的袖子。我在镜子前照了照,觉得袖子太宽肥了,用手搓了搓袖子,袖子就收紧了。我又把超短的裙摆一拉到地,低胸的领口拉高紧紧地扣住脖子。拔出我插头发的银器头饰,及腰的长发一泄如瀑,我甩甩头,镜子里一头鬈鬈的银色短发出现了。为什么要鬈鬈的?因为老也要老得好看点嘛。最后,我的手在脸上一抹,对着镜子一笑,镜子里的老太太脸上乐开了一朵菊花。

打扮停当,我顺手拉过一枝花木的枯枝,往地上的一扔,一条檀香木手杖出现了。我一步一支杖地出了门。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自己变得那么老去见柘英。我只是隐隐觉得以我的本来面目去见他,有些不妥。

春日的中心公园绿草如茵,春花烂漫,游人如织。

我拄着杖来到约定的地点,发现三人的长凳上已经坐满了人。其中一对是年轻夫妇,边说话边看着身边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另一个是运动型的男生,四脚八叉坐在凳子上, 手里拿着一份足球报把脸给遮住了。

我这才想起来没有和柘英对暗号。原因很简单, 我相信自己可以认出柘英, 柘英也好象有这份自信。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 那个运动型男生突然收起报纸, 向我走来。我虽然觉得他和我想象中的柘英不同, 仍向他微笑点头。他看到我对他笑也笑着对我点点头, 来到我身边, 然后一个箭步窜到我身后。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身, 发现他正走向一个年轻姑娘, 一把搂住她双双游园而去。

我很郁闷, 身上的长袖长裙又气闷得紧。坐在长凳上等了一个小时, 快被太阳晒枯了, 也没有任何行迹可疑的类似柘英的人出现。正当我准备离去之时, 渝兮急匆匆奔进公园, 向我走来。

我有点惊讶, 脑子里的念头象风车样转, 渝兮却已经停在我身边的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面前, 开口问道: “请问你是柘英的网友吗? ” 那个小姑娘很奇怪地看看她, 摇摇头。渝兮一下子失了方向, 极目四顾。

我知道她没认出我来, 上前问她: “小妹妹, 我是柘英的网友。柘英怎么没来?”

渝兮很怀疑地上下打量着我, 小嘴一翘: “我还以为柘英的网友是小姑娘呢。”

我点点头尽量让自己的笑容显得更慈祥一点: “我其实是小姑娘, 只是长得老相一点。”

渝兮笑做了一团, 我接着问: “柘英为什么不自己来见我?” 这才是我最想知道的。

渝兮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 “柘英正要出门来见您, 就晕倒了。我先把他送去了医院, 就来这里给您捎个信。”

“你是他女朋友吗?”

渝兮低下头, 用蚊子般的声音说: “只怕在他心里不是。”

我伸出手来拍拍她的肩膀, “他得的什么病?”

渝兮眼圈一红, 眼泪就要下来: “医生都说是疑难之症, 从没见过。 看这样子是……。不和你说了, 我要紧找我太婆婆去。要是有人能够救柘英, 只有我太婆婆。”

我刚变回本来面目。渝兮的电话就来了。

那边渝兮的声音都带出哭腔来了: “太婆婆, 你一定要帮我救个人。以后你说什么我都听你的。”

“渝兮别急, 等我到医院看了再说。”

我没有想到和柘英见面会是在这种场合。他脸向里躺着, 看不到表情, 但是祼露出来的手和脸上的皮肤却白得吓人, 还隐隐透出一种绿气。

渝兮轻轻叫他: “柘英, 我太婆婆来看你了。”

柘英试图撑起身, 但是撑到一半又重重地摔到了床上。他向我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 动了动嘴唇, 说谢谢。但是他脸上的绝望谁都看得出来。

我知道他不信我可以救他。这并不让我吃惊。让我吃惊的是眼前这个柘英的面容让我觉得似曾相识。我正拚命回想, 渝兮在一边催促我: “太婆婆, 你看柘英得的是什么病?”

从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起, 许久以来一直盘旋在我心里的疑团突然有了答案。柘英的症状神色只有一个解释, 就是他被鬼附身了。我不知道如何向渝兮解释, 更不想让他们担心, 沉思片刻, 说: “不碍事。应该有办法救。渝兮, 你告诉我柘英家在哪里, 我相信有些症结是在他家里。”

柘英的家很小却很整洁。这种整洁显然不止是出于渝兮的照料, 更是源于柘英的良好习惯。我看到他桌上压着的励志格言, 案头摆放的家人朋友照片, 推想他情深而刻苦。我熄灭灯, 和衣卧在柘英的单人床上。柘英残留在床上的气息在黑暗中传来, 我定定神, 脑海空明。

我自小不怕鬼。我在嫁给王子服之前, 一直是鬼妈妈带着我。鬼妈妈有些年老耳背, 但是非常善良忠厚。没有她的安排, 我可能无法嫁给子服, 我一生唯一的那段爱情。我出嫁后鬼妈妈还来看过我几次, 直到她在阴曹担了一个小职司变得忙碌起来, 我便很少再见到她。

一阵风过, 把窗户吱呀呀地吹开了。我看到窗帘簌簌飘动, 知道今夜没有白等。

鬼来的时候并不是完全没有痕迹。他们会带起些风, 或是碰到窗棂, 还带着一种人类难以察觉的鬼的气味。我对这种气味很熟悉, 甚至感到亲切, 鬼妈妈身上总是有这种气味。今天这只鬼的气味却让我心里一惊。这是一只积年的老鬼了。大凡新鬼身上还残留着一些人气, 随着时日渐逝, 身上的鬼气也越来越重。

我面朝外躺着, 闻到那阵鬼气越来越近, 知道那只鬼已经在窗外张望。很奇怪的是他没有立刻跳进窗向我扑来, 而是在窗前站了许久, 徘徊不决, 几次转身欲走, 一会儿又折回身来。他发出一阵阵呜咽似的声音, 似叹息, 似哭泣。正当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 他突然下了决心。

我嘴里的精花含珠突然突突突地跳了三跳。它已经灵性地感觉到危险近在身边。那只鬼转眼已经到了我床边, 呜咽声又起, 我虽然不惧怕鬼, 也听得头皮发麻。他突然向我弯下腰来, 我全身戒备, 他却又直起身来, 如是三次, 口中念念有词。起初我还以为他在作某种法术, 后来我发现他居然是在向我作揖, 口中喃喃说着对不起。正当我疑团顿生的时候, 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按向我的头顶, 我知道他每天都是这样附体于柘英了。

窗外突然雷声滚滚, 一道闪电刺破夜空。我心里暗叫一声苦, 只道来的是一些小鬼, 不用花太多力气, 所以都没有变化成柘英的模样就在这里等他。那鬼果然吃了一惊, 向后退了几步。我见他已然识破, 一个鱼跃翻身坐起, 嘴里的精花含珠早已一冲而出, 化为一道赤红的长剑, 直指向那只鬼。

那只鬼呜咽一声, 已经被我的剑抵住了咽喉, 轻松容易得让我意外。

那只鬼居然也不躲避, 呆呆地愣在那里。黑暗中我隐隐感觉到敌意在消散, 气氛变得扑朔迷离。

“你为什么要加害柘英?” 我丝毫没有放松手里的剑。

他仍充耳不闻, 直直发楞。

我拧亮灯, 他回身闪避, 一边衣袖一扬把灯灭去。 但是我还是看到了他。夜风中他衣袂飘飘, 玉树临风, 面容憔悴, 神色莫测。

我站立不定, 长剑呛啷落地, 一弹到地上即刻化回精花含珠飞回我的嘴里。 我脑子里一片混乱, “子服?!”

十一

我初识王子服之时年方二八。子服与他表兄郊游, 人才出众, 风流倜傥。他看到我时竟然目不转睛, 呆在当地。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笑着对小荣说: “这人目光灼灼, 象个贼似的。”小荣拊掌称是, 我把手中的一枝梅花随手往地上一抛, 与小荣笑着离去。

过了几个月, 鬼妈妈对我说, 我们要造一所象样点的房舍, 会有贵客临门。我和小荣顿觉新奇, 一夜之间, 屋舍就绪。 门前有丝柳, 墙内植桃杏; 更有修篁千杆, 鸟雀啁啾。次日清早, 子服临门, 没费太多周折, 鬼妈妈把我嫁给了子服。

子服是个情痴近癖的人。初遇我时, 思我成疾, 悄悄收藏我落下的梅枝; 枝结连理后, 他与我举案齐眉。我想起他临终时对我说的一句话: “妹子, 我来生还想和你再做夫妻。” 我情知绝不可能, 喝过了孟婆汤, 恩怨尽忘, 但是我竟是不忍心在他弥留之际说一句不, 我回答他: “子服, 我也想有这么一天。” 他眼睛一亮, 笑容浮现, 撒手而去。这么多年来, 我一直以为他早已经历了多少轮回, 不想今夜在柘荣房里出现的会是他。

子服骤然见我, 惊疑莫名, 见我唤出他的名字, 喜色顿现, 过来拖住我的手: “妹子, 这是真的吗? 终于让我找到你了!”

他的手冰得吓人, 但是我没有在意, 突然遇见子服让我又惊又喜。我一叠声地唤: “子服, 子服, 你怎么会在这里。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这次第, 却似在梦里。

“我们多少年没见了? 妹子。”

“四百二十八年三个月零九天。”

“你想我几天?”

“四百二十八年三个月零九天。”

“妹子, 我一直记得我走之前的话, 还想和你再结夫妻。为了这个诺言, 我等了四百多年。终于让我等到了。”

“但是, 你又怎么会在这里, 子服, ” 我心头起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难道, 难道你一直没有去投胎, 难道你游荡了四百多年? ”

子服的手抚上我的面颊, 冰冷温柔, 我不知为何有种泫然而泣的冲动。“妹子, 先别问那么多, 让我好好看看你。”

我在黑暗中感觉着这久违的温柔, 时光如静止一般。我觉得自己仿佛回到了十六岁, 新婚时光, 王子服抱着我进了洞房。

突然子服的手开始颤抖起来, 我一惊, 发现他原来控制不住自己的颤抖。我疑窦顿生: “子服, 你怎么了?”

“妹子, 我只怕身上侵到的阳气太重, 这些天觉得越来越虚弱了。”

十二

四百二十八年前。阴曹地府。

“王子服, 快走快走, 误了投胎的时辰可不好。” 转世官催促着王子服, 一行向孟婆婆的凉亭走去。转世官生了一张婴儿脸, 却是一脸的啼哭相, 掌管阴司鬼魂重投人世之职。

走在另一边的运命官一边把一张蜡黄的纸抖得哗哗地响, 一边拍着王子服的肩膀啧啧地说: “王子服, 你前世积了阴德, 下一世托生在大富人家, 科试中举, 娶的是城里李大善人的闺女, 才貌双全。我要领几千个人去投胎, 才会领到一个这样好命的。”

子服突然问: “我要不娶那家姑娘行吗? ”

运命官哈哈一笑: “这命早就安排好了, 任你怎么强都强不过它去。你要不娶都不行。”

转世官向运命官使个眼色, 说: “你老是看不住你那张嘴, 怎么又都说了。小心上面怪罪。”

运命官一拍脑袋, 讨好地对转世官说: “大哥, 只要您不告诉上面, 谁会知道。这小子一喝孟婆汤, 就什么都忘了。”

正说着已经来到孟婆婆的凉亭。孟婆婆生着一张漆黑的脸, 满头白发, 脸上的皱纹层层叠叠, 把眼睛都快遮住了。她手执一个大木匙, 在一口巨大的锅里不停地搅动。那锅是乌金锻造, 黑沉沉泛不出一丝光亮。王子服向里一望, 深不可测, 竟不可见底。锅里泛出蒸腾的气泡, 汤色墨黑, 翻翻滚滚, 氤氲一片。

孟婆婆头也不抬, 勺出一碗汤来, 往木桌上一搁。运命官陪笑地把手里的黄纸交到孟婆婆手上, 说: “这是王子服下一世的运程, 您给盖个戳我就交缷了责任了。” 说完指着桌上的汤对王子服说: “王子服, 快来喝了, 赶着上路啊。”

王子服接过汤, 见运命官正和孟婆婆套近乎, 悄悄背过身去, 一碗汤全部泼在地下。回身亮一亮碗底。

投生官一见, 说: “好了我们投胎去吧。” 拉起王子服便走。

那边孟婆婆正抖抖索索地取过个一丈来长的印戳, 往那口锅里一浸, 滚烫淋漓的取出来, 要往运程纸上盖去。突然她两眼一张, 眼中精光四射, 头也不回, 抬手向王子服离开的方向抓去。王子服和投生官已经走了近十丈路, 孟婆婆的手臂暴长十丈, 一把拖住王子服的后衣领, 将他拎回了原地。

投生官骤见此变, 赶着跑回来, 一张婴儿脸都快要哭出来了, 指着王子服说: “王子服, 你不喝孟婆汤, 坏了阴司的规矩, 带出去做苦役一百年!”

王子服见被识破, 不惊反笑, 低下头自语: “这样总好过把妹子给忘了。”

十三

子服说到这里, 我一阵难过。阴司里的苦役惨无鬼道, 我虽然在人间也时有耳闻。我轻轻拉开子服的衣襟, 象当年夜夜临睡前伺奉于他。月光下他的身上伤痕累累, 重重叠叠, 虽然已是旧伤了, 却仍触目惊心。我想起子服自小没有受过太多苦楚, 不禁潸然泪下。

他把我轻轻揽进怀里, 抹去我脸上的泪珠: “妹子, 你好傻, 我们不是重新团聚了吗?”

“后来呢?” 我哽咽地吸着鼻子, 仰头问他。

子服脸上微现笑意, 一脸调皮: “你猜我逃了几次?”

“几次?”

“我一共逃了三次。” 他象是个调皮的孩子说着好玩的事情, 而我的泪水却滚滚而下, 抱住他放声大哭。

“但是, 三次都没成功, 最后一次被抓获, 他们不再让我投胎, 要我永堕地府。”

我泪痕满面地问: “那你又是怎么到了这里?”

“这事说来真巧。一百年前, 你知道我碰到了谁? 我碰到了我的姨母和丈母娘, 就是你的鬼妈妈。她在阴司里专司阴阳之界, 是阴司里的掌界官。所有在阳间被索了命的, 都要经过她投入阴间, 所有从阴间去投胎的, 也要经过她这道门。我有一天在阴阳界边游荡, 突然看到她, 扑上去叫她姨母。她高兴极了。后来时间长了, 我就慢慢地和她提, 能不能放我去阳间找你。一开始她不肯, 后来她看我实在可怜, 便允了, 但是嘱咐我七日之内要回到阴间。地府里七日一点查, 要是被查到走失了哪个鬼, 追究起来会有极刑大祸。而且, 阳间人气太重, 七日之内如果我回不去, 就会魂飞魄散!”

子服说了这一大段话, 额上滴出点点汗珠。我看他虚弱已极, 扣好他的衣襟, 扶他坐下。然后问: “所以你就来找我了?”

子服摇了摇头: “这是我第三次来阳间了。六十七年前我第一次来, 阳间一片兵荒马乱。我们以前的家经过了四百多年早已不见踪迹。我在阳世寻找了七天, 毫无结果, 只得回去。”

我想起那时候战事频仍, 举国飘摇, 我带着王家的子孙, 也就是辰良和渝兮的爷爷奶奶, 去到一个荷泽水乡, 他们置船摆渡为生, 我择了一个废弃的道观安心修行, 一直到战事结束才回来。

“第二次是三十四年前, 阳间依然纷乱。所有人都穿着一样的衣服留一样的头发, 比以前更加难以辩认。我又寻找了七天, 还是毫无结果, 怅然而归。”

那段时间我也过得很艰难, 因为王家有狐狸精血脉的传言一直为四邻所知, 运动一起我便带着辰良和渝兮的父母避祸去了。我们在一个偏远的山区遇到一位善良的养蜂人, 他收留了王氏全家养蜂酿蜜。而这次我连道观都找不到了, 搭了一间茅屋避风挡雨修炼。

我突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子服, 这次你是不是呆了不止七日?” 子服的手抖得愈发厉害起来了。

十四

子服这次来到阳间已经十日有余, 这一切都缘于柘英。

他碰到柘英纯属偶然。子服此次初到阳世四处游荡之时, 听得一人低声自语: “樱宁, 樱宁, 你真的五百岁了吗?”

子服听到, 心跳若狂, 怎肯放过。循声看去, 却是一灯如豆, 柘英坐在窗前发呆。自此之后, 子服一连三夜来到柘英的住所, 却再也没有线索了。时日紧迫, 无奈之下, 子服铤而走险, 附身于柘英, 趋动柘英的真神四处游走柘英曾经到过的地方, 希望能够藉此找到我的线索。不料所到之处都没有我的踪迹, 子服横下一条心来逾期不归, 直到今夜。 “我想过, 不惜魂飞魄散也要寻到你。我不想再等几十年了!” 子服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得出奇。

我不由得苦笑, 我与柘英从未谋面, 子服如何能够找到。

附体于人对鬼魂来说是最为凶险的一着, 受了人间阳气, 子服的魂魄原本应该更早消散, 但是奇怪的是他虽然显得非常虚弱, 却可以延到今夜。

“你是不是有什么奇遇? 或是遇到了高人?” 我心中想着子服走失的事阴间只怕已经通晓, 这场面不知如何收局。

“没有呀, 我也感觉奇怪。” 子服淡淡一笑, “不要提这些了, 让我好好看看你。”我紧紧握住子服的手, 用自己的功力止住了他的颤抖。

当年是高烛照红妆, 如今是冷月隔阴阳。我羞然一笑, 梦中都不曾想到能够有今夜之团聚。子服冰凉的手滑过我的脸庞, 我的秀颈, 我的肩膀, 我的裙衫悄然落地。我把头埋进子服的胸膛: “子服, 你真的可以?”

子服的声音略带喑哑却不容置疑: “我可以。”

当年才子秦少游咏七夕时说: 金风玉露一相逢, 便胜却人间无数。牛郎织女不过一年一会, 我与子服却跨越了四百二十八年三个月零九天。

天将亮的时候, 我看着沉沉睡去的子服, 他的情神安然得象个孩子。只是晓星映照下, 他面容惨淡, 让我忧心忡忡。

一阵风起, 我披衣而坐, 没有回头, 精花含珠已然化剑在手。那边却没有了动静。我正感觉蹊跷, 一个老迈的声音突然响起: “宁姑, 你的精花含珠竟然已经练到这层境地, 真是让我欣慰。”

我浑身一震, 不用回头去看, 已翻身下地跪倒, 膝行数步, 跪到那人面前时, 泪流满面, 抱住那人的腿, 泣不成声: “鬼妈妈, 你还想得到来看我!”

十五

鬼妈妈银发如霜, 却精神矍烁。她一把把我扶起, 上上下下打量着我, 一时间居然语塞, 老泪却落了下来。

半晌, 她说: “宁姑, 妈妈这次来是要把子服贤婿带回地府。地府里已经查知走失了子服, 层层追究, 我自然是难脱干系, 只怕这次子服所受的刑罚更会惨烈不堪。以后你们再也没有得见之时了。趁这个机会, 你们再说几句话吧。”

我浑身一震, “鬼妈妈, 若是子服不回地府, 是否可以躲过此劫?”

鬼妈妈爱抚地摸着我的头说: “宁姑你傻了。子服可以在阳间活到现在已经是造化, 再呆下去, 不几日便魂飞魄散。倒是回到阴曹地府可有一线活路。”

我心中一个疑团正炽, 不由问道: “此次子服为何可以破去七日的惯例延挨至今?”

鬼妈妈拄了拄手里的拐杖, 若有所思地说: “也是前世注定之因缘结果。” 她向四周看看, 我赶紧说: “我看过了, 这里没有闲人杂鬼。”

鬼妈妈点点头, 压低了声音说: “子服可以延挨至今, 非是他自身有什么特异, 却是柘英与众不同。他若附身在旁人身上, 不到七日就已经魂消魄散了。但是偏偏是柘英。”

我奇道: “难道柘英有什么特别之处?”

“宁姑, 你道柘英是谁? 你再也想不到啊。这世上因缘离合, 一草一木皆可成情义。我虽然老迈, 但是越老神智越清明。我来到阳世寻找子服已非一天, 三日前发现子服附身于柘英时, 念及子服痴情, 没有立刻把他带回。当时我便觉得有什么地方奇怪。回去一查历经阴阳界的记录, 果然没有柘英这个人! ”

“柘英若不是由阴间投胎, 却又是从哪里而来?”

“机缘凑巧, 今日我经过城隍庙, 遇到一个老友, 原来他已在本地做了城隍爷, 掌管一方百姓。由他指点, 我才知晓, 柘英与你和子服大有渊源, 你可记得当年你初识子服之时抛下的那枝梅花吗? 柘英便是那翦枯梅修炼而成。原来梅树要修炼决非易事, 何况枯梅。但是那翦枯梅几十年里被子服供养在玉瓶中, 既在宁姑你修炼之时得闻精花之气, 更在子服的精心照料中增益了缠绵之结。子服辞世之后, 枯梅仍得你供养, 直到战乱时不慎失落。”

我的确曾为失落了枯梅而懊悔不已, 因这是子服生前最为珍惜之物。后来多方查找, 却没有音讯。

十六

鬼妈妈继续道: “枯梅自离开你, 潜心修炼, 几百年来, 已可成人形, 经由花木界投胎入世。子服附身于柘英亦非偶然。盖子服当年日日勤加爱护, 方有柘英今日, 柘英粉身碎骨难以报答。”

我突然想起当日我每次经过枯梅时, 它居然会微微颤动。想来我在网络遇到柘英也是冥冥中的定数。

“柘英本是木质身体, 比寻常人少了些世俗阳气。子服附身于他, 不仅没有受到多少阳气的侵袭, 反而以柘英的身体为屏障抵御了外界极盛的阳气, 所以他才能够延迟至今。”

鬼妈妈一袭话让我茅塞顿开。我不禁问: “柘英还有救吗?”

“宁姑, 我不是先知。就算知道些过去, 哪里会预知未来。这都是各人造化了。”

我沉默不语, 子服却已经醒来, 眼里隐隐有泪光, 望向我。

鬼妈妈说: “我到外面等子服, 天就要亮, 不要多耽误。”

我知道子服这次回去凶险之极, 却是不得不去。一颗心已转过千转, 却束手无策。倒是子服坦然: “妹子, 我夙愿得偿, 已经是意外之喜。你放心, 我会好好照顾自己, 即便我不爱惜自己, 也不能让妹子在阳世为我担心。”

知我者子服。只怕我从此心无宁日, 不知他在地府是生是死, 受何种煎熬。 “子服, 让我再为你梳洗一回罢。”

子服含笑而应。我扶着子服坐起, 微一伸手, 一套精致的檀木梳具已然在手。我开盒取出梳子, 散开子服的头发, 人在子服身后, 每一梳间都有泪。

“宁姑, 你哭了不成?”

“哪里, 我最爱笑。” 说这话时我的泪水滚滚而落。

片刻子服的头已经梳好。鬼妈妈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进房来。子服轻轻推开我紧缠的手: “妹子, 我自己做的选择, 我不后悔。你好好保重自己, 我只有一件事挂心, 这几日我害得柘英病入膏肓, 妹子你若有法子得救柘英, 便是帮我减轻些罪孽。”

我含泪点头。想说珍重, 但这一去, 岂是珍重二字可以保全的?

子服又向鬼妈妈一揖到底: “连累了妈妈, 实在过意不去。此去阴府公堂, 所有罪罚我一人承当。”

鬼妈妈扶住子服, 却不说话, 黑暗中只听到一声苍凉的叹息。

我问: “妈妈, 子服, 你们要不要见见你们的太孙儿太孙女, 他们都很好。”

鬼妈妈道: “渝兮那瓶儿我已经见过了。”

“瓶儿?”

“她便是当然培着枯梅的那只细颈仕女白玉瓶。和柘英一起失落的吧。”

我点点头, “那辰良呢? 难道也有因缘说法不成?”

“辰良的事我不清楚, 应是小荣在哪里惹的因缘官司吧。”

天边已现蛋壳青。鬼妈妈脸色一变, 拖住子服的手穿墙而去。转眼消失不见。

十七

雾霭渐渐升起。

我冲着鬼妈妈和子服离去的方向凝视良久, 心若刀绞。待我再次起身时, 一个决心隐隐成形。

医院里渝兮把头搁在柘英的枕边, 酣然而眠。晨曦给她的脸庞打上一层淡金色, 她眉头深锁,睫毛翕动, 似在迷梦之中。

我轻轻走近, 柘英突然睁开了眼睛, 眼神清澈地看着我, 与之前的虚弱判若两人。

“柘英, 你好点了?”

“我怕是不成了。渝兮说你可以救我, 但是我能够感觉自己的生命力正在一点点流失。就象阳光一线线照进来, 把我带走。” 柘英斜着头看着窗外射进来的阳光, 脸上反而显得很平静。

“你是渝兮的长辈, 我有两件事想交托给你。一件是关于渝兮, 我一向对她不够好, 请你在我走后告诉她, 我很感激她。但是没有更多的感情。也请你好好照顾渝兮。”

“我自然会好好照顾渝兮, 但是你当真对渝兮没有一点喜欢之意?”

柘英沉默了一会儿, 说: “危难之中见真情。我这次身遭大难, 渝兮对我呵护备至, 我又岂是铁石心肠之人。但是我是要离开之人。以前已经害她这样, 我不想在我死后再害得她为我牵肠挂肚。”

“柘英, 你未必会死。”

柘英摇摇头, 继续说: “第二件, 我有一个网友, 名叫樱宁。我和她差一点就要见面了。我走之后, 麻烦你用我的帐号和她联系。请她在我的坟前烧一张照片, 我的心愿便了了。”

我有点冲动, 说: “柘英, 其实我….”

柘英突然奇怪地一笑, 摇摇手: “他们来了, 要把我带走了。”

渝兮哇地一声从梦中惊醒, 紧紧抓住柘英的手: “柘英, 柘英, 你没事吧? 我梦见你抛下我不管了!”

柘英轻轻抽回被渝兮抓住的手, 目光冷冷淡淡地看着她: “渝兮, 别这样。”

渝兮被他的目光一激, 浑身一颤, 抛下柘英不管, 突然转身扑向我: “太婆婆, 你要是救不了柘英, 不如让我代他死吧。不管柘英是死是活, 我可是早就不想活了!”

我心中暗叹一声冤孽。

十八

子服三十岁生日, 得到一大块羊脂白玉。遍访名匠, 雕琢成一件细颈仕女白玉瓶。瓶体通透, 温润生光。子服把枯梅枝培在瓶里, 竟似浑然天成。

过得几年, 子服的表兄吴生来访, 对这只白玉瓶爱不释手。子服为人忠厚, 忍痛割爱, 取出梅枝, 将玉瓶送予吴生。不料吴生三个月后突然来访, 执意将白玉瓶送回。细问之下, 白玉瓶在三个月间日渐失色, 玉色沉浊, 黯然无光。吴生的娘子要将玉瓶丢弃, 被吴生夺回, 送回我家。白玉瓶回来我家之后, 重新培入枯梅枝, 不出十日, 重放异彩。吴生后来得见, 只叹自己无福受得这玉瓶。

这已是四百多年前的陈年旧事了。

柘英命悬一线, 渝兮泣不成声。我口中的精花含珠滴溜乱转, 让我心乱如麻。

狐妈妈当年把一颗乌黑发亮的含珠交到我手上, 对我说: “宁儿, 记得不记得, 再说一遍。”

我一伸小手抓紧含珠, 大笑地说: “我记得, 珠在狐在, 珠亡狐亡。”

如果我已经修炼成仙, 我能有许多种救柘英的方法。但是我尚未成仙, 偶尔作些小法术还不妨, 人命关天的事我根本无法逆转。

渝兮双目含泪充满期许, 一把把我拉到病房之外, 避开柘英, 低声道: “太婆婆, 我对柘英的心意, 你已经看到。他对我如何, 你也明了。我活在世上, 他不肯青眼于我, 于我是莫大痛苦, 不如替他一死, 了却我相思之苦, 也可保全柘英性命。” 渝兮悲切中双腿一软, 跪滑到我面前。

我心知柘英决非如此无情无义, 却不知如何分说。刚才已痛失子服, 料定此后再无相见之日。这当口只是情关难渡, 意气上冲, 五百年修为, 竟不再爱惜。

抛开渝兮一人痴呆呆站在病房外, 我回到柘英床前, 他竟然一口一口气地出, 再无进气, 我俯下身去, 精花含珠灼灼一点在舌尖, 光芒四射间, 轻轻渡入柘英口中。两手再运功力, 让含珠之精魄散入柘英四肢百骸。柘英花木之身, 得此含珠精魄, 虽不会成仙, 但是性命当再无碍。

一柱香间, 柘英气息平稳, 沉沉睡去。渝兮梨花带雨站在我身我, 喜极而泣, 拉住我的衣襟, “太婆婆….”

我知道自己面如死灰, 元气尽殆。两腿一软, 瘫倒在地。

珠在狐在, 珠亡狐亡。 “子服, 还你亏欠柘英之情, 还你舍身追寻我之义。”

天边霞彩一片, 我却无法再睁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