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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十二章 剑气吟
 - 第十三章 伤心最是
 - 第十四章 孤山月
 - 第十五章 还乡行
 - 第十七章 乙酉闰六
 - 第十八章 轻烟漠漠

 
 
第十七章 乙酉闰六月

梦子


   八十一

   叶思任到了南京时,城里已经是人心惶惶了。弘光皇帝出逃的消息,早已在大街小巷中传扬开来,所谓国不可一日无君,城中听说走失了皇帝,一些无业游民便开始在四处闹将起来,抢劫商铺,砸闹大户人家,有的甚至到烟花巷里去强奸妓女,秦淮河一带的妓院,都不敢开业了。人们白日里都不敢出门,提心吊胆的。

  叶思任来到他在南京的“明泉茶庄”分号,只见几十个衣衫褴褛的人,正围着已经关闭的商号哄闹着,要砸开门冲进去。他分开人群,走到商号前,高声说道:“诸位,在下便是这家商号的老板,大家若是缺钱花,尽管来跟叶某要,但倘若要哄抢商号,便不能怪叶某不客气了。如今国难当头,大家这么一闹,倘若局势失控,后果将不堪设想,而众位为了一时之快,恐怕到时悔之晚矣。大家何不准备一下,抵挡满洲人南下?!”   人群中有人说道:“叶老板,你说的倒好听,这南京城一破,谁知道你躲到哪儿去了?!我们这些穷人凭什么要给你们守城?到时死的是我们,逃走的是你们这些有钱人。北京城早让李自成抢光了,我们再不下手,只怕这辈子就要白过了!”

   叶思任望了那人一眼,冷笑道:“足下是丐帮的吧?好大的口气!”

  众人喊道:“是丐帮的便又怎么样?!”叶思任便敲开了茶庄的门,让伙计们给他抬出一张椅子来,他在门前端坐了,笑道:“既是丐帮的兄弟,叶某今日便在这里陪着你们。”他让帐房拿过帐本与算盘,就站在他的身边清帐。他又叫伙计去烫了一壶来,一边慢慢地喝着。叶思任道:“丐帮实在不怎么样。”

   这时门外那伙人开始骚动起来。他们想冲过来,又忌惮叶思任的威势,于是都在犹豫着。叶思任冷笑道:“前几年你们丐帮在中原一带可是火得很哪!李自成,张献忠,罗汝才等人的部众中,哪里找不到你们丐帮的人?只可惜的是,闯贼败事之后,你们现在想要饭都找不到地方了,所以都跑到江南来,想趁火打劫。你们真想要口饭吃,大可以找满洲人要去,他们进关不久,正要刁买人心。当初丐帮在我太祖皇帝的带领下,赶走了蒙古人,那是何等的风光!如今你们却想趁势作乱,那份侠义之心,真是都被狗给吃了!”

  人群中有些人听了这些话,低着头开始散去。突然,一个破衣烂衫的年轻人站了出来,大声说道:“叶老板,你说的比唱的还好听,但我们经历了这十几年的变乱,已经是对谁都不相信了。你如果真有侠义之心,便露一手给我们看看!我们服气了,自然便走。象你这样拨拉几下算盘哄人的勾当,谁人不会?我们不过是想要口饭吃而已。倘若我们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能想干什么?!”

   叶思任听了,便叫帐房过来,道:“老张,你把这笔帐拿去给这位兄弟算算,他如若算准了,咱们立马收拾东西走人,这茶庄便归他了。”那帐房老张迟疑着,将帐簿和算盘给了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将帐簿接持了过来,翻了一下道:“叶老板,你这一年来共进茶四百五十六担,卖出去四百三十二担。进茶时每担茶叶以十两银子计,卖出时每担以二十二两银子计。你进茶时共花销了四千五百六十两银子,卖出时应得九千五百零四两银子,中间扣除官税,你应得三千零三两银子。叶老板,不知在下算得对也不对?”

   叶思任点了点头,心下有点吃惊。但他每年从这个商号中收到的银子,一般都只有两千三百两左右。当初他看那老张人踏实,所以每次来清帐的时候,只听他报帐,自己从不去查点。此时他转眼看了帐房老张一眼,老张慌忙跪下道:“ 叶老爷,小的该死!”叶思任笑道:“人不爱财,天诛地灭。老张,你走吧,我也不想跟你算旧帐了。你带着老婆孩子,回你淮南老家好好过去。这些年你跟着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那老张哭着叩头走了。

   叶思任大声对人群道:“叶某说话算数。这位后生哥替在下算出了一笔糊涂帐。在下这次本来只能收到两千两银子,现在我便将这多出来的一千两百两银子交给这位后生哥。”众人听了这话,都骚动起来。叶思任问那年轻人道:“足下想要银子还是这茶庄?”年轻人笑道:“自然是现银子。没本钱的生意我可不想做。我们要饭的可不会品茶。”

   叶思任当即让两个伙计去抬了一千两银子出来,摆在那年轻人面前。年轻人笑道:“叶老板果然是个爽快人。归某又岂是贪财之人?!”他朝人群喊道:“ 列位,这是叶老板布施的银两,大家随便来取。”众人大喜,蜂拥而上,不一会便将银子拿光了。

   叶思任此时仔细打量了一下年轻人,心下暗暗赞许。他问那年轻人道:“你也是丐帮的吗?你自己为何不留一点银子?”那年轻人笑道:“我不过只是丐帮中一个不显眼的人物。钱是身外之物,倘若真为了这些闲钱,我何必要在丐帮中混?!”

   叶思任点点头道:“你愿意到我的商号里来吗?我想给你一个重要的职位。” 年轻人道:“小的早就知道叶先生的大名。如能相就,自然喜不自胜!”

   那年轻人报了名姓,便是归去来。叶思任与他聊了一会道:“归老弟,这里茶庄的事就交给你了,你盘点一下,等把这边的帐结好之后,你便带上伙计到嘉定总号去,到时那里的财帐就由你来管理!我不日也要回嘉定去。”那归去来应承了。

   叶思任接着便去了他父亲府上。那叶中和似乎一下子就老了十岁,蔫着头,由那小姨娘搀扶着出来。他一见到叶思任,便老泪纵横道:“儿子,大势去矣,大势去矣!弘光皇帝不知了下落,那马士英昨天又挟持着太后,带上他的五百黔兵,也往南跑走了,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去处。我都怀疑那太后其实早就已经是他的相好了。这年头。现在他们这么一走,这京中烂摊子不知如何收拾才好!要是满洲人渡江过来,城里都找不到几个士卒了。没想到皇朝会败得这么快!这下子总算玩完了,玩完了!”

   叶思任道:“爹爹,明天我安排一下车仗,你还是上路回家去吧。”叶中和叹道:“思任,你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去吧。爹的事不用你管了。只要这南京城一日不破,爹就要在这里呆上一日。我这是给咱们大明守灵呐!”那小姨娘道: “老爷子,你还是听大少爷一句话,回嘉定老家去吧。这要是城破了,大家还有命吗?”

   叶中和咳嗽着跟叶思任道:“儿子,爹这辈子没好好管教你,因此你至今仍是率性行事。爹其实并不是老糊涂,只是一世徘徊于糊涂与聪明之间,在官场上耍耍手腕而已。小时都是你娘纵容了你,我千说百说,也是没用。也好当初你没上京去参加会试,反倒落得个逍遥自在。思任,你不知道,爹这辈子最高兴的事是什么?”

   叶思任笑道:“这是我最想听的一句话!到底是什么?爹,我不知道你这辈子还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叶中和笑道:“便是有了你这么个处世背经离道的儿子!”

   叶思任听了这话,心里突然一酸,随之泪水禁不住夺眶而出。他想,真真是知子莫如父!

   那天他去了燕子矶,凭栏处,不免多喝了几杯酒。然后他下得涯来,叫了一艘渔船,让他们摆渡到瓜州去。此时他心情烦躁,正好到金山寺去借个清凉。

   他进得了船舱,却见舱里早已坐着两个女人,一老一少。他细眼看了,却是式微跟素真母女俩,便愣了一下。那式微见他进来了,便冷笑道:“叶先生,真是人走茶凉啊!修流那小子上哪儿去了?现下他是不是正跟你女儿在一起?”叶思任笑道:“史夫人,修流他前些时回闽中去了。至于她跟我女儿的关系,那是他们表兄妹之间的事,叶某可不想多管了?”

   式微愣了一下,道:“这么说,修流他已经不是断桥姑娘的舅舅了?”叶思任笑道:“本来就不是的。史夫人,能糊涂处何必不糊涂?”式微道:“这么说,你们是想赖婚了?”素真满脸绯红,道:“娘,你说什么呢!我没说要嫁给周大哥的。”

   叶思任笑道:“史夫人说的是修流他们的婚事吧?叶某做了十几年的生意,可从来没赖过帐!”式微笑道:“如此甚好。什么时候待修流回来,便把他跟素真的事给办了。”叶思任道:“这事我做不了主,还是看修流他自己的主意吧。”

   素真在一旁拉扯一下式微的手袖道:“娘,我给你讲过了,女儿这辈子不想嫁人,就想跟娘在一起。”式微大声道:“胡说,你这丫头,这事由不得你!你爹虽说是过世了,还有娘在替你做主呢!我看谁敢欺负你。”

   叶思任道:“不知史夫人今日要去何处?”式微叹道:“明天便是素真她爹的七七四十九忌日,我们娘俩想回扬州拜祭一下他的亡灵。”叶思任听了,心里一悲,便默然无语了。

   船到瓜州时,叶思任上了岸,目送着船只载着式微母女俩往北驶去,直到看不见了,才上了金山寺。寂永早已报知雪江知道,雪江亲自迎出门来,把叶思任延请进后禅房中。叶思任笑着坐下道:“大师,叶某此次前来,只是想在宝刹中养两天清静的心,别无他意。”   雪江笑道:“如此甚好,只是寺中没有美酒款待,怕叶先生清静不下来,到时不要见怪。”叶思任笑道:“眼下叶某已无心喝酒,只须清茶一杯足矣。”两人绝口不谈时势。

   那天叶思任在寺中歇下了。初夏时分,虫声唧唧。他本来是想在这清静之地,将过往与梅云的事忘掉的。然而到了半夜时分,却仍然不能成寐,于是披衣走出寺去,慢慢散步来到江边。那天晚上天上没有月亮,江水东流,江面上泛着淡光。叶思任想着清兵马上就要渡江南下,江南沦陷在即,而自己也再难以找到清静之地了,心下烦躁郁闷。他又回到寺中,来到后堂禅房,只见雪江大师正凝神在榻上灯下摆谱,寂永和尚在一边看着。

   雪江见到他进来,笑道:“老衲知道叶先生的心,是清静不下来的,因此深夜不眠,在此候着,想跟先生摆上一局。”叶思任笑道:“叶某也正有此意。” 雪江于是便唤寂永将那玉石棋子拿将出来,叶思任拿起两个棋子在灯下看了看,忍不住喝了声彩,道:“真是难得一见的珍品!”

   两人一边手谈,一边品茶。十几手之后,叶思任忽然笑问道:“大师,那铁岩呢?我倒很想见识一下他的棋艺。”雪江道:“前天有人来本寺找他,说他父亲鼎木丘先生要他回日本去一趟,昨天他便匆匆走了。他在寺里呆的这些时日,受益匪浅,居然背下了十几部经书。看来他的向佛之心还是很诚朴的。”叶思任笑道:“这鼎木丘先生来头还真是不小!”雪江道:“这人胸有城府,但愿他找到他家的祖传名剑之后,作速离开大陆,免生事端。”叶思任道:“难道他还想在江南一带兴风作浪不成?”

   雪江笑道:“但凡天下大乱时,人心也随之而乱。所谓乱世出英雄。人生遭遇,一到了乱世时,那机会便多了。太平日子是芸芸众生的天下,大家循规蹈矩,而乱世则是英雄的天下,人如草芥,世事也如棋局一般而已!”叶思任笑道:“ 大师这话说到了痒处。不知大师如何看江对面那边的事?”雪江笑道:“叶先生果然还是在意时局。白子黑子,颠来倒去的,也就一盘棋而已,你要我如何看觑它?!”

   叶思任默然道:“如此说来,大师,这盘棋我是输定了?”雪江叹道:“棋虽输了,但茶还在!”叶思任道:“我明白了,多谢大师点拨。明日我便回嘉定去,收拾残局。”

   雪江跟寂永道:“你速去山下于园取一坛酒来,今夜我要和叶先生痛饮一番!” 寂永还在愣着,雪江催促他道:“速去速回!”   寂永很快便取了一坛酒回来。雪江亲自开了封口,倒了两碗酒在桌上,道: “叶先生,老衲已有三十年时间不近酒了,今日开怀,与君痛饮。”叶思任笑道: “大师,人生醉一次不容易,醒一次更不容易!”雪江笑道:“醉即是醒,醒便是醉,谈何容易?!”两人大笑了。寂永在一边看着雪江一碗而尽,目瞪口呆。

   叶思任心下若有所悟,于是次日便离了金山寺,买舟东下,回嘉定去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离去不久,清兵的船队在洪承畴的率领下,正向镇江驶来。先行到达的清兵在上岸后,只遇到南明军队零星的抵抗,随后便长驱直入,攻占了镇江府,然后又向西北往南京方向攻击前进,与从芜湖登岸的清兵一东一西夹击南京。

   洪承畴让阿德赫跟简文宅先进了镇江府,安抚百姓,收拾残局。又让那降将李成栋带上手下汉兵去了长江口。他自己则跟周修涵,刘不取两人,带上十几个亲兵,上了瓜州渡。阿德赫要他多带些人马,洪承畴笑道:“这事便不用都统大人担心了。本座是去拜访雪江大师的,我与他曾有一面之缘,倘若他肯与我们合作,则江南僧侣之心,便不难收服。因此,人多了反添麻烦。有雪江大师在,我便不会有性命之虞,更何况,我身边还有刘不取先生在呢!”

  刘不取笑道:“洪大人,卑职有一事相求,待见了雪江大师时,请不要说出卑职的名头,在见到周菊之前,我还不想让旧人知道我已归顺了大清。”周修涵道:“在下也有这个意思。”洪承畴笑着答应了。

   一行人到了金山寺前,几个亲兵见寺前冷落,寺门紧闭,寺中没有一个人出来接待,便要闯进寺去。洪承畴笑道:“咱们先在这寺四周看看景色,千万别惊扰了寺中出家人!当年本官北上时,曾在寺里逗留了两天,这次重游旧地,没想到匆匆已是二十多年过去了。”

  洪承畴三人在瓜州上绕了一圈,上了妙高台,望着茫茫天地,不免感慨一番。黄昏时候,他们又回到金山寺门口。只见那寺门仍是紧闭着。洪承畴见了,叹了口气道:“雪江大师既然不愿见我等,咱们还是离开吧,也算是兴尽而返了。” 便带着众人来到渡口。

   大家正要上船时,忽然看见一边的一块怪石上,盘坐着一位老僧,望着它们,面带冷笑。洪承畴见了,那老僧正是雪江大师,于是他上前拱手笑道:“在下闽南洪承畴,大师别来无恙?”雪江打量着他道:“胡说,你何故冒充洪大人,老衲前两年就已听说洪大人在辽东松山抗击满洲人时殉难了,还设了灵堂为他超度了七七四十九天。你却是何人?”

  洪承畴脸色尴尬,笑道:“大师请再仔细看看洪某,是也不是当年向你问道的那个书生?十七年前在洛阳时,在下还跟大师有过一次长谈,大师还记得吗?”

   那雪江盯着洪承畴看了一会道:“眉目间倒真是有点相似。不过,既是洪大人,却为何一身满洲人的打扮?莫非你已投了满洲人?”洪承畴笑道:“洪某走到这一步,也无非是为了天下苍生计而已。”雪江道:“天下苍生,干卿何事?” 洪承畴道:“满洲人虽起于蛮荒之地,但却有所作为,不似前朝,奸逆当道,忠臣却反而落得没着落。洪某倘能为我汉人谋一分福祉,则无论是肝脑涂地,抑或苟且偷生,都在所不惜!因此此次接任江南经略,义不容辞。”

   雪江道:“这么说,江南百姓该烧高香跪迎你了?”洪承畴听了,心下颇为不悦,心想:这老头看来是请不动了,自己一番好意,却遭他一顿奚落。于是勉强笑了笑,道:“大师既无意与在下倾心相谈,在下这就告辞了。”说着,便带了众人要上船去了。

   突然雪江笑着问洪承畴道:“洪大人,方才一番话,是何滋味?”洪承畴笑道:“实是涩味,大师不能体切于人,却在乎在下一付臭皮囊,实是鼠目寸光。” 说着,顾自上了船。

  雪江又突然问刘不取道:“刘施主,你换了一付皮囊,却是何滋味?”刘不取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雪江居然也认得他,于是想了想,道:“味同嚼蜡!在下心中明灯已灭,何来滋味?!”

   雪江长叹一声,从怪石上跃了下来,说道:“拜事新朝尽冠盖,旧人相逢半轩冕。心灯寂灭皮囊在,只因尘埃早遮眼。各位施主,恕老僧不远送了。但愿三位施主怀慈悲之心,此去江南,当要践约,好自为之!”说着,身影已然飘忽不见。

  八十二

  修流,断桥与悬念道长三人快到镇江时,只见路上纷纷都是向南逃难的人群,修流问了一下路人,原来是清兵已经渡江南下,于前两天占领镇江了。一个路人道:“你们还想北上去送死?人家都恨不得生出四条腿来往南跑呢!那些满洲人跟投降的汉兵凶得很,尤其是汉兵,一见到男的就拉去剃头,不愿意剃的,二话没说,一下便砍下脑袋。就连道士也不放过。”

   三人听后都呆住了。修流怒道:“南京朝中那些人都跑到哪里去了?”那路人道:“他们跑得比谁都快。满洲人还没有过江,他们却连人影都不见了。”路人说着,摇摇头唉声叹气地走了。

   修流问悬念道:“道长,时局有变,现在该怎么办?这金山寺还去吗?”他心里倒是希望悬念说去的,他只担心断桥体内的功力发作,因此即便冒险,也要赶到金山寺去。

   悬念却道:“看来这金山寺是去不了了,路上要遇上清兵,你我倒好办,只是断桥姑娘怕有些麻烦。她的内伤,如今恐怕已经经不起折腾了!”修流急道: “但是桥儿她如果不把内力逼出来,到时真有个三长两短的怎么办?”断桥笑道: “修流哥,我也不想再去金山寺了,免得你也被清兵拉去剃头,落得个男不男女不女的。”修流道:“桥儿,我在跟你说正经的,你别犟着。”断桥道:“我也是给你说正经的。”   悬念沉吟道:“要不这样吧,修流你独自去金山寺一趟,老夫先带上断桥回她嘉定老家去,每日给她调息内力。到时你请雪江大师到嘉定来,我们俩再联手将断桥的内力转移给你。”修流想想道:“这样也好。”断桥道:“修流哥,你路上要小心一点,别强出头。还有,千万别被满洲人拉去剃头!你要剃了头,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于是悬念与断桥回了嘉定,修流独自一人去了镇江。他进了镇江城后,只见城里的男人,个个都剃过了头,后面拖着一根辫子,大家走起路来满脸的沮丧,低头丧气的。这时,几个巡逻的清兵发现了修流,见他还挽着头发,便都舞刀叫着向他扑了过来。修流拔剑而起,只见寒光一闪,几下子便将他们全都砍倒在地,然后他将他们的辫子割了下来,抛到空中。

   他急急出了镇江城,赶到了瓜州,却见江面上孤零零地,看不到一艘渔船。这时,一个老渔夫正在江边的一个小屋前晒网,他干枯的头发已经被剃了,脑后扎着一根花白稀疏的小辫子,就象是一根枯草,十分可笑。修流走过去相问说,为何江面上一只船都不见了?老渔夫道:“前几天金山寺那边来了几个满洲大官,听说是去拜访寺里的高僧雪江大师的,却吃了个闭门羹。大师他是何等人?!岂肯与满洲人同流合污?事情过后,那几个大官便命令地方官员,自此之后,不能再有一条船上瓜州去,违者立斩。老汉的一条破船也被他们给烧掉了。小哥你看,老汉一辈子是大明的子民,如今却被剃了头,人不人鬼不鬼的,今后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他叹了口气又道:“咱们大明的几十万兵马,居然保不住老汉的一把头发,老汉的心也已凉了!”

  修流听了,心头难受。他绕着江边走了一周,果然不见一条船。于是他回到老渔夫那里,向他要了一张白布,然后咬破了右手中指,写上两行字,又把那白布条扎在一枝箭头上。他望着远处的金山寺,猛吸了一口气,挽满大弓,一箭射了过去。他心里默默祈愿道:“桥儿,就看你的造化了!”

   那枝箭“嗤”地一声便向金山寺疾射过去,随即不见了踪影。老渔夫看了,呆了一下道:“后生哥,看你的箭术,你莫非便是扬州城里的那个神箭手周小将军?”修流笑了笑,不置可否。扬州对于他来说,似乎已经变得很遥远,而且也早已经是一道伤疤了。

   他离了瓜州,便往南京方向而去。他刚出了镇江府,只见一大群满洲骑兵大喊大叫的,正在追杀一只黑虎。修流见了那黑虎,登时脑门一紧,全身发热。他认得出来,那只黑虎正是黑旋风。他不知道黑旋风为何从嘉定跑到了这里,也许它在叶府中没人作伴,因此跑出来找他跟断桥的。亏他还认得去金山寺的路!它可能也不知道,乱世之中,人命都如草菅了,更何况一只老虎?!

   这时,他猛然长啸一声,那声响激震出去,清兵马群都慌乱起来。黑旋风听到修流的啸声,一声大吼,便欢快地朝他这边奔驰过来。清兵拍马追了上来。修流弯弓搭箭,三箭发出,先射落了为首的三个骑兵。待他再去箭壶中取箭时,壶中已经没箭了。那些清兵都将箭对准了他。

   修流摸了摸黑旋风的脸,随后坐在了它的背上。他拔出剑来,如旋风般驰入清兵队中。清兵的几十枝箭一下子全都向他射来,他挥剑遮挡着,但还是有一枝箭射中了他的左肩膀。他咬牙拔出箭来,不顾鲜血直冒,便将箭搭在弓弦上,嗖地一下朝为首的清兵军官面门射去,那军官应声栽落马下,身首异处。

   修流趁着清兵混乱的间隙,拍着黑旋风便跑。黑旋风一跑起来,那些马哪儿还赶得上?它一口气便跑出了几十里,到得无人处时,方才停歇下来。此时修流心想,眼下自己是去嘉定呢,还是再上南京城去一趟,看看那边的局面?最后他决定还是先去南京。

   他在路边找了家酒店,先向店家要了十五斤牛肉。那店家看了看他的头发,说道:“客官,你还是到别处去吧。我们店里不敢卖东西给留发的!不然小的脑袋就保不住了!如今四处都是告示,要大家三天内剃头,不然就要砍头。我说小客官,我劝你也把头剃了,免得年纪轻轻的就送了命!”修流只好带着黑旋风走了。那店家叹口气道:“客官,你算是有种的,好自珍重!”

  修流听了,心里难受。他沿途又找了几家酒店,店家都是不敢接待他。修流心想,要是这样下去,自己跟黑旋风非饿死不可。于是他去买了顶竹笠,再将头发结束成一个髻子,然后再去找了一家酒店。那店家打量了他一下,以为他是个游方道士,便给他上菜了。修流跟黑旋风饱餐一顿,第二天便赶到了南京。

   城里早已乱成一团,清兵将全城都给围住了,不让城里的人往外跑。那南明朝廷文武百官,除了早已逃走的,其余的差不多都投了满洲人。大家刚刚剃头时,心里还有些别扭,几天后也就心安理得了。只要既有的利益不遭破坏,那么他们就有活下去的理由。活着风光,毕竟比风光死去有意思的多。

   修流进城之后,先去朱舜水家看了一下,只见门前都是灰尘,看来他是长时间没有回来过了。随后他到了叶中和的府上,叶府上下倒是还有些人在。修流进府时,出来接待他的是叶中和的小姨娘。他说了自己跟叶思任的关系,那姨娘一听便哭了起来,道:“亲家小舅子,刚巧你来了,老爷子想不开,死活不肯离开南京,又不肯剃头。你快去劝劝他吧!”

  修流来到厅堂上,只见叶中和正独自一人呆呆地坐着,嘴里喃喃自语,他旁边放着一壶热茶。修流一连叫了他三声,他才木呐地抬起浑浊的眼睛,望了修流一眼。修流道:“叶老伯,晚辈是周献的小儿子周修流。”叶中和乜着他道:“ 谁是周献?”修流知道,他的心智有些不清了,便想了想道:“叶老伯,我姐夫叶思任要我送你回嘉定去。叶中和道:“谁是叶思任?嘉定在哪?”

   修流心想,可能南京城的陷落对叶中和的打击太大了,以至于他神情错乱。他必须趁着晚上的时候,将他们一家护送回嘉定去,总不能让他们在满洲人的刀口下等死。

   这时那姨娘跑了进来,跟修流道:“小舅子,门外来了一个满洲大官,指名说要见老爷子。老爷子还没剃头呢!这便如何是好?!”修流道:“姨娘,那人说了他是谁了吗?”姨娘道:“他只说是老爷子的故人,想来拜访他。”修流道: “你就跟他说老爷子病了。”

   姨娘正要出去,只见府外已经走进一个个人来,他走上厅堂,笑道:“叶老学士,故人洪承畴拜望你来了。洪某也是昨日才进的城。老先生一向可好?”

   修流一听到“洪承畴”三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便紧紧捏住了背后的大弓。原来这人便是当年赠他父亲大弓的辽东总督,他的闽中同乡,两年多前又投降了满洲人的洪承畴!洪承畴见叶中和没有回应,仔细看了他一下,发现他神情古怪,于是他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心里叹了口气,正想问一下站在一边的修流是怎么回事?突然他看到了修流背上的弓,觉得有些眼熟。他错愕道:“这位小哥,你是何人?你背上的弓是何处得来的?”

  修流冷冷对他道:“有句话你一定记得吧?上马杀贼,下马饮酒!”洪承畴想起来了。这话是当年他将那把弓赠予他的福建同乡周献时,对他说的话。那时修流年纪尚小,洪承畴对他没有什么印象,但修流当时刚好在场,却记住了这一句话。

   洪承畴想起了自己当时的豪气,如今物是人非,心下不免感慨万千。他笑着问修流道:“原来你是节公的儿子。你是修流吧?我早已听说你在扬州城里的壮举了。年轻人,不容易。你爹爹一向可好?”修流道:“他于去年被马士英杀害了。”洪承畴愣了一下,随即怒道:“马士英这个奸臣,我非杀了他不可!”修流冷笑道:“你们不是都喜欢奸臣吗?没有他们这些鸟人,你们如今能这么顺利地过江吗?”洪承畴道:“这是时势。不过,南朝象你这样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要是朝中多几个象你这样的人,我洪承畴又何至于落入满洲人之手?!”

  这时,叶中和抖抖索索地端起茶杯,喝了几口,道:“洪兄,老夫知道你今天要来,有句话老夫不吐不快,死不瞑目。”洪承畴跟修流听了,都吓了一跳。洪承畴笑道:“原来老先生还清醒着?!请问是哪一句话?”

   叶中和叹道:“当初你若殉国,汉人中便会少出些汉奸,你也将名垂青史。可惜你一时糊涂,成了始作甬者,自你之后,多少文武官员,已不以投敌为耻,反以为荣!你之罪,何止在于你一人?!”

   洪承畴愣了一会儿。他知道满洲人千方百计地让他投降,无非是在利用他的声名。但他没想到自己无意中已成了一个榜样。而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但是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他的榜样作用,满洲人何必如此为了他煞费苦心?如今又要让他来经略江南?!叶中和的这一句话,算是说到他的痛处了。

  突然,一口鲜血自叶中和的口中喷射出来。那小姨娘抱住他放声痛哭起来。原来他早在茶中放了剧毒。叶中和用手指了指修流,修流忙俯下身去。叶中和贴进他的耳边轻声说道:“周公子,这事我本来是不能说的,因为节公只告诉过我一个人。你大哥周修涵,其实是于松岩跟王绘筠的儿子。你要好好照顾我的孙女断桥,你们之间,只是表兄妹关系。我死之后,拜托你将我送回嘉定。”说着,头一歪,断了气。

   修流听了叶中和的话,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上次他从叶思任那里得知,自己是周修涵跟他娘方氏的儿子时,精神已受到了巨大的打击。此时又听说周修涵是悬念道长,也就是当年于松岩的儿子,他吃惊更甚。他觉得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捉弄着自己。这么说来,他如今跟周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了,那么他这十九年来,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自己出生入死去维护的荣誉,其实并不属于自己,而只是名份上的。但他爹爹周献在他心目中,却是如泰山般的沉重。

   他觉得,自己的性格,其实更象周献,而不是悬念道长。但叶中和临终前跟他说了这一句话,定然不会是诳语。他觉得自己的脑袋正要分裂开来。

   那小姨娘见叶中和死了,猛地一头便朝廊柱上撞去。修流扶住她一看,也已经断气了。

   洪承畴见了,脸色惨淡,他传话随他而来的亲兵,即刻到城里选购两付上等的棺材,送到叶府来。修流冷冷道:“不用了,洪大人,你心里清楚叶老先生是为何而死的。你可以走了,这里的事由我来处置。下次咱们再见面的时候,便要兵刃相见了!”

   洪承畴笑了笑走了。本来他可以告诉修流,他的大哥修涵并没有殉难,而是在他的帐幕之中。但他既已答应过修涵替他隐瞒这事,此时便不想说出了。修流让府里的下人去安排了一辆大马车来,他将叶中和跟姨娘的尸体都搬到了车上,然后自己驾着马车,黑旋风在一边跟着,往嘉定而去。

  修流在城里走着的时候,因为带着斗笠,倒也不引人注目。那黑旋风却虎视耽耽的,路人见了都躲。出南门的时候,把守城门的清兵将修流的马车拦住了。几个清兵围到马车边上一看,只见车里躺着两具尸体,便冲着修流大喊道:“臭小子,你是何人?这车上载的是谁?”这时,一边有个军官走了过来,他突然抽刀挑下修流的竹笠,看了他一眼,喝道:“拿了!”

  修流攥住了剑。忽然,城中一匹快马奔了出来,马上一个清兵手持令牌,大声喊道:“洪大人有令,凡遇有个身背一张大弓的年轻人,须得放行,不得阻拦!” 那军官愣了一下,看了看修流背上的弓,挥了挥手。修流驾起马车,往南而去。

  他离开南京城十多里路的时候,突然听到城里传来一声惊天动地般的霹雳爆响,接着只见一股浓烟在南京城上空弥漫开来,袅袅蒸腾到了天上。他仔细看了一下,那股浓烟,似乎是从马士英以前居住过的府上方面升起来的。

  八十三  

 不日修流便到了嘉定。他将马车在府门前停下,下得车来,便要看门的进府去通报。那时正值夏天,车上的尸体已经有些味道了。叶思任匆匆忙忙走了出来,他一见到车上满脸青紫的叶中和的尸身,登时跪倒在马车下,痛哭失声,叩头出血。

   管家跟周莘也出来了。周莘哭着扶起叶思任,让管家叫几个人将叶中和和姨娘的尸身抬进府中。下人们拆下大门,叶思任跪着将叶中和两人的尸身,迎入府中。

  修流简要地说了一下叶中和去世时的情景。叶思任哭道:“我爹爹一生看似糊涂,其实遇到大事的时候并不糊涂。他要是降了满洲人,那么江南士子,必将从者如云。倒是那洪承畴可恶!他不来经略江南倒也罢了,他一到江南来,江南士子定然闻风而动,人人无耻了。”修流道:“叶老伯也是这样说洪承畴的。”

  周莘问修流道:“流儿,桥儿呢?”修流怔了一下道:“大姐,几天前桥儿不是跟悬念道长一起回来了吗?”周莘急了道:“我们正操心她呢。这事有些蹊跷了。”修流道:“有悬念道长跟她在一起,她不会有事的!”

   叶思任设了灵堂,让人买了两具最好的楠木棺材,将叶中和和小姨娘收殓了。叶思任把那小姨娘也当是正室葬了。

  丧事之后,修流便要离开周府,去找断桥和悬念道长。周菊跟周莘一直送他到了门外。修流看着她们俩,心情异常的沉重。在叶中和告诉了他那个绝大的秘密后,以往所有他的亲人,如今一个个都成了跟他没有关系的人。但自小至今,他们又都是他真正的亲人。这个秘密,也许他只能永远埋藏在心底了。周菊道: “流儿,你该去看看素真姑娘了。听姐夫说,他们母女俩都去了江北,你要不过江去接她们回来。”

  修流听了,突然大声道:“我的事不要你们管!”

   他带着黑旋风离了叶府,心里空空荡荡的。他沿着去镇江的路往北走,一路打听着悬念道长与断桥的消息,却杳无音讯。他想,凭着悬念的武功,天底下应该没有人能挡得住他的。况且,他跟自己已经约好要在嘉定见面,他就更没有理由失踪了。莫非是断桥出了什么事了。

   这天,他正在一家酒店里用餐,忽然看到门外来了一个乞丐,满脸泥污。那乞丐站在他的桌前,突然间漱漱掉下泪来。修流吃了一惊,觉得那乞丐有点眼熟。一会儿他想起来了,那乞丐正是马士英的儿子马元殷。

   修流问道:“马公子,你如何沦落到这种地步?你爹呢?”马元殷抹着眼泪道:“他早就跟太后一起往跑了,也不知去了哪里,却丢下了我们一家人。前些天清兵入城的时候,我们府上突然发生了大爆炸,我们一家人全都失散了。我又不愿意被剃头,便偷偷摸出城来。现在身无分文,这年头连要饭都没人给了,因此狼狈至此。”

  修流便叫酒店老板给他来一碗面条,一大盘肉。马元殷狼吞虎咽地吃了。

  修流要离开的时候,在桌上放了十两银子给马元殷。马元殷慌忙收了,道: “周公子,你是不是要去找你的相好的?”修流皱着眉头道:“什么相好?你是说断桥姑娘吗?”马元殷道:“正是。我昨天见到他们了。他跟一个老道士在一起。她的气色看起来不太好,象是刚生过病似的。”修流一听,忙急着问道:“ 快说,他们现在怎样了?!”

   马元殷笑道:“他们现在好玩的很。你知道那‘淮南四子’吗?就是以前在我爹手下办事,后来却投了满洲人的那几个王八蛋。那老道不知在什么地方逮住了他们四个,又不知从哪儿弄到一抬轿子,那断桥姑娘坐着轿子,由丁一切跟满万贯两个人抬着,开心死了。那老道让王留行背着走。最好笑的是那胡子材,他拿着一面铜锣在前面敲着,每走上一段路,就要敲一下锣,高声喊道:‘我们不是人,我们是汉奸。’”   修流听了,忍不住也笑了出来。他想,这种事也只有悬念道长干的出来。

   他离了酒店,往北去找断桥两人。走了半天,仍然没有悬念他们的影子。傍晚时候,突然有一匹马往南冲他这边驰来。马上坐着一人,头戴竹笠,肋下夹着一个人,却是个满洲军官。那匹马后面几百步远处,一队满洲骑兵正猛追上来,约有五,六百人。

  那匹马来得近了,修流看了一下,马上人正是朱舜水。而他肋下挟着的那满洲军官,却是与他打过两次交道的甲喇额真哈隆。朱舜水也认出修流来了,他将哈隆往地上一掷,道:“流儿,你看住这人,待我返身杀敌。”说着,他飞舞着哈隆的那把锋利的战刀,便向清兵骑兵队冲杀过去。   哈隆见了修流,忙笑道:“周将军,原来你也在这。方才这人是个恶徒,他将马士英的府邸给炸了,大火波及到四周几里,让洪大人大丢面子,因此要我来捕捉他。没想到他武功高强,我反而落入他手。”修流道:“哈隆将军,还记得上次我们在扬州城外时,你说过的话吗?”哈隆笑道:“当然记得!那时我说,下次见面,各为其主,刀枪无情!”

   修流道:“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到你的阵中去了。今日咱们杀个痛快!”哈隆道:“周将军真是爽快人。”说着,便快速奔回他的马队中。修流随后便骑了黑旋风赶了上去,他见到朱舜水的身边正围了几十个清兵,走马灯似的与朱舜水厮杀,便大吼一声,猛地一剑挥出,几个清兵惨叫着掉下马来。他俯身抓拾起一大把箭,放在箭壶里,随后摘下弓来,一箭接着一箭射出,箭无虚发。登时便有十来个清兵栽下马去。

   清兵中有很多人都认得修流,见了他的威猛,心下都有些怯了,有些人便开始后退。那哈隆拿过身边一个清兵的长枪道:“你们把咱们满洲人武士的威风都扔了?谁敢退后,格杀无论!”于是清兵们又逼了过来。

   朱舜水道:“流儿,你怎么把这清兵头领给放了?”修流道:“朱先生,上次在扬州城郊时,他也放了我一次。今天我要不一剑砍了他,不算好汉。现在先生看我取他首级!”朱舜水道:“我想留他做活口。”修流听了,猛拍了一下黑旋风,便向哈隆冲去。哈隆舞枪迎了过来。两人对了一招,修流一把抓住了长枪,往后一拽,那哈隆紧紧攥住枪不放,整个人随着长枪朝修流撞了过来。修流在空中一手抓住他的腰带,将他按在虎背上。

   那些清兵看得呆了。修流挥舞着剑冲进清兵马队中,见人便砍,清兵们因哈隆在虎背上,投鼠忌器,纷纷后退。朱舜水道:“流儿,今日敌众我寡,不可恋战,只需须将这清兵头领带走便是。”

  此时修流杀得性起,满身是血。他将哈隆朝朱舜水掷去,道:“朱先生,你先走一步,我来断后。”说着,驰突入敌军中,将一把剑舞得象刺眼的日光一般,当者披靡。此时他心中的积怨,翻江倒海般鼓涌起来,看到鲜血从敌人身上喷射出来时,他的心中充满了快意。剩下的那些清兵都落荒而逃了,野地上留下了数十具尸体。

   修流赶上了朱舜水,问道:“朱先生,你见到悬念道长了吗?”朱舜水愕然道:“流儿,你是说,我师傅他也出山来了?却不知是为了何故?”修流道:“ 他眼下正跟断桥在一起。我是来找他们的。”他简单说了一下勾壶,梅云和断桥的事。朱舜水道:“咱们先找个地方呆下来,慢慢说话。”

  前面路边恰好有一座房子,主人早已逃亡了。两人押着哈隆进了房子。哈隆道:“周将军,我已有言在先,你要杀便杀,何必婆婆妈妈的?!”修流望着朱舜水,朱舜水问哈隆道:“靼子,你告诉我们,史督师是如何死的?”哈隆叹了口气道:“这事不用说了,真是惨不忍睹。他还真是条汉子!死得其所。我从北杀到南,还没见过象他这样的明朝大臣!”修流道:“那么我先生刘不取呢?” 哈隆冷笑一声道:“亏你还记得他!他已经投降我们了。”

   修流听了,脑袋一胀,喝道:“你胡说,我先生岂是这等人?”哈隆道:“ 周将军要杀要剐便是,我何必说谎?!他现在可是洪大人身边的大红人,便连都统阿德赫大人也要听命于他。”修流与朱舜水对望一眼,心下将信将疑。

  朱舜水道:“你们下一步要攻打哪个地方?”哈隆默然不语。朱舜水又问道: “听说多尔兖也到南京来了?”哈隆道:“亲王殿下是来料理江南事务的。刚攻下江南时,我大清兵要归顺的南明文武跟百姓剃头,不剃头的就砍头。后来刘不取跟洪大人给亲王殿下进言,为了收服民心,施行剃武不剃文,剃官不剃民。如今这命令已经布告四处了。但愿能安抚人心。”

   朱舜水心想,这道命令一出,看来江南不日就要被满洲人平定了。他叹了口气,跟哈隆道:“你可以走了。”哈隆跟修流都愣了一下。朱舜水跟修流道:“ 我在南京城破后,在城里呆了几天,看到这位将军治军严谨,军纪甚好,便留了心。”哈隆低头道:“为将之道,本应如此。如果以百姓为草芥,岂是我辈所为!打起仗来,其实受害的都是百姓。我自己也是乌苏里江边的一个穷猎户的儿子,自然懂得穷人家的难处”   朱舜水听了,不觉点了点头。哈隆拜别过两人走了。朱舜水说了自己到芜湖去的经历,道:“那朱由崧已不知去向。黄得功倒是在与清兵作战时阵亡了,还算是条汉子。修流问道:“先生是不是把马府的地宫给炸了?”朱舜水道:“我也是迫不得已。原来那地宫的中间,藏的是几十担的火药,却又不潮湿,真是怪事!我点了一把火便将它引爆了。”

   修流跟他说了周家庄地下宫的秘事。朱舜水道:“原来太祖当年果然已预感到成祖存有异心,因此早早便让他的重臣周长岩去了闽中,以防不恻。流儿,除你之外,还有谁知道那秘宫里的秘密?”修流道:“还有悬念道长,我二哥修洛,我姐夫。我大哥跟温老爷子都已去世了。现在就我们四个人知道这个秘密。”

   朱舜水沉思道:“等咱们找到我师傅跟断桥后,咱们便一起去闽中。这地宫也许能帮咱们反清复明。”

  修流又说了在闽海碰上郑成功的经过。朱舜水道:“郑成功的父亲郑芝龙原是海盗,后来受了朝廷招安。郑成功的母亲是日本人,她是鼎木丘的妹妹,当初我在九州时,于鼎家见过她一次面,她为人十分豪爽,颇有古风。我估计鼎木丘这次到大陆来,跟郑氏家族定然有很大的关系。不知他找到那把古剑没有?”修流道:“那剑没找到,到是在陈家庄惹出了一场大是非。”接着便将发生在陈家庄的事说了一下。朱舜水连连叹气。   修流又说了七皇子朱一心把玉玺交给黄道周的事。朱舜水笑道:“流儿,这你就不用担心了。道长心计多的是。他绝不会轻易让朱一心交出玉玺的。不过,那黄道周也是条硬汉子,学问书画都堪称一绝。玉玺真到了他的手上,也不至于是坏事。”

   两人正说着,突然听到门外“当”地一声铜锣响,然后有人大声说道:“我们不是人,我们是汉奸。”修流听了,心头一喜,道:“朱先生,是悬念道长跟桥儿来了!”他忙走到门外,一看之下,便笑了起来。朱舜水跟着出来,看了也忍不住笑道:“师傅这一招可真绝。”

   那敲锣的正是“落魄书生”胡子材,他无精打彩的,耷拉着眼,象是睡着了一般。他见到朱舜水跟修流,忙低下了头。他又敲了下铜锣道:“我们不是汉奸,我们是人。”  

 悬念道长正伏在王留行的背上,似乎睡着了,口水淌了王留行满肩膀都是。这时听了胡子材的话,猛地睁开眼来,摔了他一巴掌道:“酒鬼,你方才说什么了?”胡子材慌忙又敲了一下铜锣道:“我们不是人,我们是汉奸。”

  王留行愁眉苦脸的对朱舜水道:“朱先生,你帮我求求于老爷子,我们都两天时间没歇过脚了!要这么走下去,我这条命也快没了。”朱舜水道:“没药郎中,你的‘定心针’想必练得更加出神入化了?”王留行叹道:“上次吃了苦头后,我哪还敢将那劳什子放在身边?!”

   胡子材哭丧着脸问悬念道:“于老爷子,你要歇会儿吗?”悬念道:“好吧,看在我徒儿的份上,大家就歇会儿吧。”众人松了口气,便都进了那房子。他们四人的辫子都被齐肩剪断了,看上去就象刷子一般。

   修流匆忙便先去掀起轿帘子,探头一看,只见断桥正在轿中沉沉地睡着,面无血色。断桥虚弱地睁开眼来,看了他一下,淡淡地笑了笑,轻声道:“修流哥,你来了?我有些累。”说着,又闭上了眼。

   修流见了,心如刀割。悬念道:“臭小子,你现在最好让你的相好歇着,别让她损了精气。”修流忙将轿帘关闭上了,道:“道长,我已去过金山寺了,那瓜州附近的所有船只都被清兵拖走了,我给金山寺那边射了一枝箭,不知雪江大师他收到没有?”悬念道:“你这小子,脑袋被狗给叼了?你上不了瓜州,白不活他难道就能过江来了?看来我得带你的相好回闽中去,看看那‘豢虎手迹’中有没有破解的方法。”

   “淮南四子”一听,脸色霎眼间都变了。丁一切道:“老爷子,难道你也要带我们上闽中去吗?”悬念道:“那就要看你们的表现了。说不定老夫一高兴,就放了你们,也未可知。”

  这时,修流再次仔细地去打量了一下悬念,回味着叶中和的话,心下真是五味俱全。倘若叶中和说的话是真的,那么眼前的悬念,便是他的亲爷爷了。然而这事怎么看怎么别扭,莫非真的是造化弄人?!这亲缘的背后隐藏的到底是什么?难道它比他跟周献的活生生的天伦关系还要重要吗?!

   朱舜水笑问悬念道:“师傅,你一向可好?徒儿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到你老人家了。你的气色看起来是越发有光彩了!”悬念道:“你什么时候也学会拍马屁了?不过,但凡是马屁,我都喜欢听。”那胡子材笑道:“于老爷子不但文彩好,武功更是天下第一,说到风雅,谁敢与老爷子你比肩?你这是冷眼勘世情,是愤世疾俗之举,自然非常人所能及。”悬念冷冷说道:“酒鬼,我说过我喜欢闻狗屁了吗?”胡子材只好尴尬地笑着。

   朱舜水笑道:“师傅,你是从哪儿把这四个活宝给弄来了?”悬念道:“我跟这臭小子分手后,本来想到嘉定去的,后来因他的相好体内的内力突然发作,于是只好赶着去了趟瓜州。没想到那瓜州果然被封渡了,只好又折回来,在镇江时碰上了这几个王八蛋,我便顺手牵羊,将他们治服了,一路南来。”

   朱舜水道:“眼下师傅打算怎么办?”悬念道:“自然是救这小子的相好要紧了。俗话说:送道送到天,救人救到底。我得先回闽中去。这小子当然也得跟着我回去。”朱舜水道:“既然唐王朱聿键正在福州,准备登基,那么我也跟你们上那里去一趟吧。国不可一日无君,这朱由崧走丢了后,局面只能从东南撑起来了。那郑成功如果真能做出一番事业来,总比那马士英强多了。”

   悬念便要“淮南四子”将身上的钱全都掏出来。丁一切三人相互看了看,最后都盯着满万贯。满万贯用左手摸出一锭银子,笑道:“这次出来匆忙,随身只准备了这么点银子,于老爷子请笑纳。”悬念正眼不去敲那银子,道:“敲锣,起轿!”满万贯听了,忙掏出两张银票道:“这里是一千两银子,老爷子随便拿去花。”

   八十四

  修流四人买了一辆大马车,四匹马。那马车由两匹马拉着,另有两匹马,由朱舜水跟修流骑着,黑旋风一路上跑前跑后的,那些马刚开始时见到它都惊鸣不已,后来走了一段路,才逐渐定下神来。几天后,一行人到了杭州。悬念到书肆去买了一堆的书,修流看了,全是《杏花天》,《灯草和尚》,《僧尼孽缘》,《绣榻野史》等闲书,还有李渔的传奇小说之类的杂书。朱舜水故意装做没看见,心里却想,师傅行事,真是越来越古怪了,老来却还要风流。

   那天晚上,修流正要去找客栈,断桥忽然跟修流道:“修流哥,今天晚上我想住到‘水月居’去。”修流道:“桥儿,那可是个是非之地,不去也罢!上次我到孤山后看了,那‘岁寒三友’中的石竹跟苏茂松都不见了。”断桥笑道:“ 修流哥,我想我爹爹了。到了那里,我就好象又回到了爹爹的身边。我不知道我的内伤能不能治好?”

   修流心里一酸。他听了这句话,突然间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至于是什么事,自己也说不上来。他笑着安慰断桥道:“桥儿,你不会有事的。况且,去闽中对你来说,不也是回家吗?”但是断桥还是坚持着要去。修流问了悬念。悬念道:“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住一个晚上就是了!还怕闹鬼不成?”

   大家到了“水月居”,见门上上了锁,便砸了门进去。却见楼里上下一尘不染,似乎不久前刚刚有人来过。修流把断桥抱到楼上,只见榻上被缎整洁,于是便将她轻轻放在了床上。

   这时悬念在楼下喊道:“臭小子,快下来去给老夫打几斤酒来。”修流正要下楼去,断桥忙抓住他的手道:“修流哥,你不要离开我!我心里有点慌乱。” 修流于是在她床前坐下了。悬念又喊了一声,修流想起自己跟他的关系,忍不住怒道:“你不会自己去沽吗?”

   楼下朱舜水笑着跟悬念道:“师傅,这酒还是我替你去打吧。咱们有十几年没见面了,晚上咱们爷俩好好喝上几杯。”说着出门去了。悬念在楼下唠叨着便骂了起来。

   朱舜水沿着湖岸走了不到半里路,只见路边有家酒楼,唤做“镜波楼”。他闻到酒香,便进了酒店,问店家可否有什么好酒?店家笑道:“本店最好的酒是 ‘碧湖香’可惜一个多月前早已卖光了。如今只剩下两坛‘紫蚁春’,不过也有五年多的时间了。”朱舜水笑道:“既如此,这两坛酒在下都要了。”

   突然,他听到旁边一张桌子上一人说道:“店家,你这两坛‘紫蚁春’酒,贫道要了!”朱舜水转头一看,却见是个身形高大的老道士,正要了两碟素菜,一壶茶在那里吃着。店家笑道:“道长,你一个出家人,如何能喝酒?再说,这两坛酒这位客官已经要了。”

   那道士大声道:“谁说道士不能喝酒?吕洞宾,铁拐李他们不都喝酒吗?这位客官要买酒,他付帐了吗?”朱舜水知道这道士是有意来找碴的,于是笑道: “道长既然要喝酒,那么咱们一人一坛便是。这酒钱在下一并算了。”说着,给了店家一锭银子,随后拎起那两坛酒,将一坛放在那道士桌上,便要走出店门去。

   那道士揭开封口,喝了一口,马上就吐了出来道:“这叫什么酒?简直就跟马尿差不多!”朱舜水听了,怒气上来,冷笑道:“既然是马尿,道长如何却喝了?”那道士突然问道:“小子,你是悬念的什么人?”

   朱舜水一听这话,心下便洞然了,这道士定然是来找悬念的。他笑道:“不知道长跟我师傅有何过节?”那道士道:“贫道跟悬念道长倒没什么过节,只不过跟他身边的那个叫断桥的丫头有笔帐未清。只要道长将那丫头交出来,咱们两头里便没事了。”朱舜水道:“不知道长是谁?”道士道:“贫道道号勾壶,在江湖上学了几手三脚猫的功夫,武功自然不敢跟悬念道长。可那丫头欠了贫道一条人命,今夜月明,我便要用那丫头的血,去祭奠我的相好之灵。”

   朱舜水道:“要是我们不应允呢?!”勾壶听了,抄起酒坛子,便向朱舜水扔了过来。朱舜水伸手一托,觉得酒坛上如有千钧之力,他忙退后一步,卸了对方的内劲,心里想道,难怪断桥姑娘体内的心脉都快要断了,原来这道人的内功如此深厚!”

   他抱着酒坛子,跃身到酒店外,那勾壶赶了出来,两人在湖边的暮色中又对了几十招。朱舜水觉得那勾壶的武功招数其实并无什么精妙之处,但他的内力却极为精湛,一个稀松平常的招数,到了他使将出来,却都有很高的功力,如排山倒海一般。

   朱舜水只好以柔克刚,以退为进。他身形飘忽不定,慢慢消耗着对方的内力。突然,他听得悬念在一边的一颗古松下说道:“舜水,把酒坛子扔给我。”朱舜水一听,头也不回便将酒坛子朝悬念抛去。悬念接住了,开封喝了一口,道:“ 这酒要是兑了淮南的高粱酒跟时上正熟的萧山杨梅喝,才有八分的味道。”

   他看过了勾壶的出招,道:“舜水,这牛鼻子下盘不稳,你注意找他腿上的破绽便是。练内功者,最怕平时损精耗体近于女色,这牛鼻子敢情是在女人身上花了太多的功夫,因此精气外泄。你只须缠上他半个时辰,他便要虚脱了!”

   勾壶怒道:“臭老道,我跟梅云姑娘只是两情相依,根本就没有行什么苟且之事。贫道至今仍然是童子身!”悬念道:“牛鼻子,你何必做贼心虚?我说过你跟你的相好有床第之欢了吗?你这是意淫,比肉身接触还要糟糕。象你的相好那种臭女子,做婊子都没人要!还有,你说你是童男子,有何凭证?”

  勾壶听了大怒,他避开朱舜水,狂叫一声,便向悬念扑来。他一掌正要朝悬念脑门上击下,悬念突然看了看他的裤裆。他呆了一下,忙低头也去看自己的裤裆。悬念摇摇头道:“象你这样形象猥琐的人,哪个女人会看上你?!你的相好将你当猴耍,你却自充情种了。要是梅云那丫头能看上你,老朽我早就是三妻四妾了。”

  勾壶听了这话,上下打量着自己,站在那里愣了半天。悬念跟朱舜水却已朝 “水月居”走去。只见修流匆匆忙忙跑了出来,说道:“道长,不好了,桥儿她已昏迷过去了!”

   悬念此时不想跟勾壶争斗,倒不是惧怯,而是怕自己耗了内力,到时断桥内伤发作,他无法独自一人给他调息。他忙上了楼,把握了一下断桥的脉搏,道: “流儿,你快把断桥姑娘扶起来,我得给她疏散内气。”

   修流扶起断桥,悬念将双掌抵在断桥的后背上,慢慢运气。断桥痛苦万分,她的脸上,登时渗出了豆大的汗珠。

   这时勾壶突然悄悄走上楼来,他看了下断桥的情景,忍不住对悬念说道:“ 老道,你别瞎忙了,要逼出她体内的那股真气,须得将她的内力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去。而那个人又要有极强的内力基础,方能接下她的真气,去替她承受苦痛。这叫借尸还魂。老道,你我若合力,定然能将她身上的真气逼出,但是谁能承受得了这股强大的真气呢?”他看了眼朱舜水,道:“也许你这徒儿可以。”

   修流豁然起身跟勾壶道:“只要道长愿意出手相助,我愿意来承受这份真气!” 勾壶道:“好,有点样子!本来我是想来带走这个丫头,到孤山上去祭奠梅云姑娘的。现在你既然愿意替她承担痛楚,那么,我跟老道在将这丫头的真气转入你身上之后,你的性命,须得交付与我处置。不过,到时只怕你已是一具尸体了。你不后悔吗?!”

  修流看了眼沉睡的断桥,说道:“你放心,只要断桥她能活着,我绝不食言!” 朱舜水跟悬念对望了一眼,道:“流儿,你须知,大丈夫在江湖上,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你真的愿意抛弃一切,去为断桥姑娘而死吗?”修流道:“道长,朱先生,我说出的话,绝不反悔!人固有一死,死于家国跟死于钟意之人,道虽不同,情理却是一样的。”

   那勾壶听了这话,不住的点头,道:“看来天下痴情者,又岂止我勾壶一人而已?!”悬念心里一下想到了王绘筠,忍不住叹息一声。   悬念让修流坐正了,然后将断桥的双掌搭在他的双掌上,紧紧攥住。他跟勾壶各自扶住断桥的一只手,另一只手掌按在她的肩胛背上。两人同时运起气来,他们的内力,源源不断地冲入断桥的体内,然后将她体内的真气,逼到修流的身上。

   朱舜水在一边,心绪不宁。他知道,修流在吸进断桥的真气之后,他要么经脉俱断,要么他的内力将会大增,不只勾壶不能与他争个高下,就是悬念道长要想赢他,也不是易事。但他担心的是,以修流的脾性,到时他肯定会跟着勾壶走的。勾壶若以他做为牺牲,这样大明中兴,无疑要失去一个难得的人材。修流对断桥又是一往情深,不能见死不救,这事自然也是无可非议的。只是这事阴阳差错,是是非非,又有谁理论得清楚?!

   两个多时辰后,断桥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而修流却是一身大汗了。好在他内力雄厚,因此尚能支撑的住,但身子仍是突然间象虚脱了一般,委顿下来。悬念试了试断桥的脉搏,松了口气道:“这丫头应该没事了。但是,这臭小子却有事了。”他跟修流道:“臭小子,你好好调息一下,以你的功力,半个时辰后便可以恢复了体力了。”

  勾壶道:“不必再等半个小时了,一个快死的人,还要恢复功力干什么?” 悬念道:“谁说他快死了?”勾壶冷笑道:“一命换一命,方才我们已经说好的了,难道你立马便要翻悔不成?!”悬念道:“老夫怎么没听到这事?舜水,你听到了吗?”朱舜水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悬念又问修流道:“臭小子,你听到没有?”

  修流吃力地点点头,笑道:“道长,刚才朱先生说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桥儿既然没有危险,我便放心了。横竖不就一条命吗?”他想起叶中和的话,虽然觉得眼前的悬念已经有些陌生了,但他的确对自己是有过恩情的,于是他突然跪了下来,朝悬念拜了一拜,眼中蓄泪道:“道长,修流这就跟这勾壶道长去了,你多保重!”

  悬念吃了一惊道:“你给老夫叩头干什么?老夫早说过了,我不是你的师父。” 朱舜水心下也是一惊,他想,修流是不会无缘无故的给悬念磕头的,其中定然有些缘故。修流起身跟朱舜水道:“朱先生,道长跟桥儿就拜托给你照顾了。你们将桥儿带到闽中,让她好好将养,另外,千万不要告诉她今晚的事!你们就说我上瓜州去了。”

   说着,他跟勾壶说道:“勾壶道长,多谢你救了桥儿。我现在就跟你走。” 勾壶道:“小兄弟果然爽快。也难怪这丫头看上了你!”修流又看了断桥一眼,快步下楼去了。

   那黑旋风正蹲在门口睡着,它见了修流,伸了个懒腰,爬了起来。修流摸着它的头,指着楼上道:“黑旋风,今后你就跟着桥儿了。”黑旋风似乎听懂了,呆呆地看着他出门去了。  

 朱舜水道:“师傅,看那勾壶的样子,修流这一去八成是活不成了!”悬念突然笑道:“舜水,这不用你操心,咱们今日一早便上闽中去。依我看来,那勾壶不会伤害修流的。臭小子他命大。他碰到了一个老情痴。所谓惺惺惜惺惺。” 朱舜水道:“但愿如此。”

  修流与勾壶离了“水月居”,勾壶道:“小兄弟,你想不想陪贫道去喝上几杯?”修流笑道:“我一个将死之人,有什么不可的?!道长请随便。”两人于是去了“镜波楼”。那酒店早已打烊了。勾壶敲了一会门,店家一边唠叨着,便出来开门。他一见了勾壶,吓了一跳。勾壶道:“老板,有酒只管摆将上来,什么酒都行。今晚我要跟这位小兄弟痛饮。”

  店家烫酒去了。   勾壶道:“小兄弟,贫道看你如此痴情,因此想在你死前,跟你聊一会天。你愿意听我说说一段旧事吗?”修流点点头。勾壶道:“这些话要再不说,恐怕就没有人听得到了!我跟梅云结识,是在八年之前。那时我想独占《稚川道法》,我估计柳二公子,也就是后来的梅千云那里,定然还有一册抄本,因此便想杀掉他。我从淮南一路追着南下,后来却失了他的音讯。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在西湖边上的‘水月居’,我却结识了梅云。”

   店家这时烫了酒过来,勾壶喝了一大碗,道:“梅云其时跟叶思任的关系已经淡了。她是个苦命女子,一辈子都是在被她父亲抛弃与寂寞中度过的。她虽跟叶思任强颜欢笑,但内心里却异常的孤独。当我告诉他,我正在追杀柳二公子,她便跟我好上了。那时,我不知道柳二便是她的父亲,这是她后来才告诉我的。她要我将梅千山杀掉,以报复他这辈子给她带来的种种苦难。后来我知道了梅千山在‘静慈寺’,可我迟迟下不了手。你想,他毕竟还是梅云她的亲生父亲。”

   修流喝了口酒,点了下头,心想,这梅云的心肠也太狠了!勾壶接着道:“ 其实,在找到梅千山之前,梅云她便开始要报复叶思任了。她诈死一是为了离开叶思任,二是她报复的一种手段。你想,当她看到叶思任每次在她坟头伤心的时候,她的心里该是多么的舒畅快活?!只是那叶思任太痴情了,一直被蒙在鼓里!”

  修流黯然无语。勾壶道:“我最初便是被梅云的那种神秘而感伤的韵味迷住的。你真要是喜欢上一个人,便无所谓她是好是坏了。梅云是我这辈子遇到的最好的女人,也是唯一的女人。她一死,我心情也淡泊了。我决定今后便在这孤山上结庐定居,与她生死厮守。”

   这时修流认真地看了他一下,觉得他说这话时,脸色间充满了愉悦之情,他知道他说的是真心话。勾壶凄然笑道:“于我来说,梅云是活着还是去世了,其实都是一样的。也许她去世了,更能让我心里踏实些。因为只要自己喜欢她,便满足了。”

  修流道:“那‘岁寒三友’中的石竹与苏茂松上哪里去了?”勾壶冷笑道: “我都懒得去理他们。他们跟柳二公子一样,都是酸溜溜的人。”此时他喝得已有些醺了,便拉起修流的手道:“小兄弟,咱们该上孤山去了!”

   八十五

  朱舜水跟悬念,带着断桥,从浙南进入闽东。离开杭州后两天,断桥便清醒过来了。断桥醒过来的第一句话便是问修流上哪里去了?悬念正在马车上闷声读着《痴婆子传》,头也不抬。朱舜水笑道:“修流他去了瓜州,看看雪江大师出来了没有。”断桥幽幽叹道:“朱先生,你们别瞒我了,修流哥绝不会丢下我一人走的。他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

   悬念翻着书道:“他小子会出什么事?现在他的武功在江湖上,已经找不到对手了。臭丫头,你好好给我歇着,不然你相好的一片苦心,只怕都要付诸流水了!”断桥道:“老道长,谁是我的相好?”悬念摇了摇头,顾自埋头看书。

   朱舜水将四匹马轮替着拉车,不几天,三人一虎便到了福州。那时,唐王朱聿键已经登基了,改元“隆武”,福州城里,四处张灯结彩,粉饰太平。三人找了家客栈住下。

   三人烫了脚,正要吃饭,忽然外面来了几个人,看起来象是吃官家饭的样子。为首的一人,进来朝朱舜水跟悬念行了一礼,笑道:“朱先生,郑将军恳请三位到他府上一坐,共商国是。”

   朱舜水道:“是老郑将军还是小郑将军?”来人道:“是小郑将军。”朱舜水看了下悬念。悬念打了个呵欠道:“老夫一路疲倦,该睡个好觉了。舜水,你要去就去吧。不要管我们俩。”

  朱舜水随着那几个人来到郑府,只见那郑成功早已候在门外了。朱舜水走近前去,觉得那郑成功眉目之间,似曾相识。不过顷刻间他就想起来了,郑成功的长相,酷肖他的母亲,细眉细眼的,长得英俊。郑成功笑道:“朱先生能到福州来,又为我大明中兴事业添了一臂之力。咱们且到里面深谈。”说着,便延请朱舜水到了府中。

   朱舜水一边察颜观色,一边问道:“不知隆武皇帝奠基之后,郑将军下一步将有何策划?”郑成功道:“不瞒先生,如今江南已失,我军欲与敌周旋,须得用我所长,制敌之短。我们可以从海路攻击,满洲人不擅长水战,到时我军可以深入敌后,截断长江。”朱舜水笑道:“有小将军这句话,我大明中兴有望了!不知你舅舅鼎先生回九州了没有?”

   郑成功笑着站了起来,朝后堂击掌三声。只见一人笑吟吟地从里面走了出来,朱舜水看了,便是鼎木丘。朱舜水笑道:“在下猜得鼎兄此时定然在此处。不知鼎兄找到你家传的古剑了吗?”鼎木丘笑道:“找到那把古剑,已指日可待。那把剑只在赵及身上。不过,我现在更感兴趣的是,倘若到时候德川家族愿意出兵帮助朱家复国,大明皇帝要给我们鼎家什么样的报酬?”

   朱舜水问郑成功道:“郑将军,你已经做出许诺了吗?”郑成功道:“还没有,这可是大事,成功岂敢一人作主?!”朱舜水道:“这既是一笔交易,那么这事不用再谈了。郑将军,鼎先生,我告辞了!”说着,就要起身离开。郑成功道:“朱先生,我请我舅舅来帮忙,也是迫不得已。如今国家危亡,已到了关键时刻,何必还要意气行事呢?!先生既已到此,皇上定然要重用你的!”

   鼎木丘笑道:“朱先生,真要说到交易,其实我的要求也很简单,等到大明复国了,我们鼎家只要海外的九州岛跟琉球群岛。这不算过分吧?”朱舜水道: “九州原本就是你们日本的领土,但琉球却是我大明的附属国,到时它的归属,还须看岛民的意思。”鼎木丘道:“要灭清朝其实也很容易,我军可以登陆高丽,而后与明军南北夹击满洲人,不出三年,满洲人定然崩溃!”

   朱舜水冷笑道:“鼎先生,到时只怕是前驱狼,后进虎。我想,你们给郑将军的船队提供海上的援助便可以了,我不想让你们有一兵一卒到大陆来。中间委曲,鼎兄想必比在下更加明白。倘若想趁火打劫,那么你我只好坐下来决一死战了!”

  鼎木丘笑道:“朱先生,这事就这么定了。另外,不日犬子与小徒大麻就要来闽中了,到时在下一定带上他们去拜访朱兄!”朱舜水道:“大麻不是在写《名剑传略》吗?他也有闲心出来了?”鼎木丘笑道:“天外有天。”

   朱舜水辞了郑府,回到客栈。悬念还在灯下看书,他跟朱舜水说道:“这叶家的丫头,老是瞪着眼睛睡不着,一边还掉眼泪。这便如何是好?当初要把她放在杭州就好了。”朱舜水道:“师傅,咱们还是先去周家庄看看吧。你老别跟她提从前的事了!”

  去盘云县的山路难行,朱舜水便雇了一乘竹轿给断桥坐着。那竹轿上下一抖一抖的,依依呀呀地响着,断桥看着那青山绿水艳阳天,心情逐渐开始舒展起来。

  不日到了周家庄。断桥跟朱舜水道:“朱先生,没想到我外公的家这么清秀,我要是能一辈子住在这里就好了。”朱舜水想起被勾壶带走的修流,勉强笑了一下。

   轿子到了周府门口,只见那周修洛坐在台阶上,手里摇着一把大蒲扇,正在纳凉。断桥下了轿,问朱舜水道:“先生,这汉子是谁?为何坐在我外公家门口?”朱舜水笑道:“可能他便是你的二舅周修洛。”

   断桥听了,忙走上前去叫了声二舅。周修洛上下打量了她一下道:“丫头,你真是周莘的女儿?长得倒是很挂象。你娘没跟你一起回来?她还好吗?”断桥垂泪道:“我娘不知道我来闽中了。”周修洛叹息道:“你娘也是命苦。她两岁时,你外婆就去世了。”悬念在一边听了道:“都什么时候的事了,还提这些旧事则甚?!”

   四人进了府,朱舜水要周修洛给断桥安排个房间歇着。周修洛便让断桥住到周菊的房间里去。随后他带着悬念与朱舜水上了“迎风楼”。朱舜水环顾了一下书屋,道:“节公真是博学多才。作为文章,其书满家,这话用于节公是再恰当不过了!”悬念鼻子里哼了一声,道:“这些书读多了有个屁用,到头来总是害人害己!”

   朱舜水跟周修洛道:“周先生,如今时局已是越来越困难了,江南一带,不日就要沦落。现在郑氏父子与黄道周等人在福州拥立唐王朱聿键,已是不争的事实。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们做臣民的,也只好勉尽其力而已。不知周先生能否带我们去看一下地宫?”周修洛看了看悬念。悬念叹了口气道:“老夫这徒子,一生都在折腾,也算不容易了。老二,就让他下去看看吧。”

   三人便到了那大石臼边。朱舜水用劲一推,却推不动那石臼。悬念正要上去推,朱舜水忽然道:“师傅且慢。”他察看了一下那石捣杵,道:“机关可能就在这捣杵上。”那石捣杵上方只绑着一块数十斤重的石头,那是平日里舂年糕时,庄客们为了省劲用的。舂作时,一人或两人站立在捣杵的另一头,使劲一踩,那捣杵便翘了起来,然后操作者脚上一松,捣杵便砸了下去。其力道一般不是很大。

  这时朱舜水站到了捣杵的另一端,使劲往下一踩,然后突然松脚,那捣杵翘起来一丈高,随即轰地一下砸在石臼上,那石臼嘎嘎地响着,便往旁边挪开了。周修洛看得目瞪口呆。悬念道:“臭小子,这事有点邪门了。那天我挪开这石臼时,可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朱舜水笑道:“我这是在齐泰的地宫中学的。”

  三人下了地下室,周修洛点着了火把。朱舜水看了那十几具棺柩,道:“周家对那建文皇帝真是忠心耿耿!”他按了艮位门,三人走了进去,只见里面又是一个宫室。朱舜水找到了乾位门,打开了,三人突然觉得眼前一亮,原来乾宫中砌满了金砖,令人眼花缭乱。金砖的中间,只有一道夹缝,仅能容一人走过。朱舜水走到尽头,只见墙壁上镌刻着几个镂金大字:“进此门者,须三拜九叩,宫中黄金,可尽数取用,为朕复仇。”   悬念沉吟道:“原来允汶皇帝的尸身,却是葬在这里!舜水,这门不要再打开了,免添是非。那传国玉玺,必定也在里面。其实,朱一心身上带的那颗玉玺,也是假的。是是非非,何时了断?!谁做皇帝还不都是一样!据有天下者,无非是想凭藉名份欺蒙百姓而已。”

   三人出了地宫。朱舜水问周修洛道:“周先生,下面的几十万两黄金,你想如何处置?”周修洛苦笑道:“我们周家十几世下来,都在看守着这笔财宝,代代相传,不为所动。我周修洛岂会眼红?只可惜我周家如今家破人亡,人生乐事,无一着落。朱先生,你想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吧!只要是为了咱们大明的复兴便行。”

  朱舜水看着悬念。悬念漠然道:“身外之物,不计得失。你看着办吧。”朱舜水道:“既是如此,郑成功数十万军队的军饷应是没有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