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没有堕落过？年轻的时候？

　　静低下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什么叫堕落？女人抽烟算不算堕落？主动找男人睡觉算不算堕落？你说是？信不信会有人振振有词告诉你，那叫女权。

　　随后静笑，按照四五十年前的标准，这个时代都是堕落的。我算什么？

　　我想不出来怎么反驳她，就问，那么按照别的标准呢？静说，按照现代社会的标准，我大概不算怎么堕落过。按照我自己的标准，我想我是堕落过的。

　　静堕落的故事是从毕业前一年开始。静念的是会计，要考专业会计师执照，这一切对于静这个在中国教育方式下长大的学生来讲太容易了。功课松了，时间就多了。何以杀时间，唯有男人。

　　男人对静来讲，实在太容易得到。静不管到哪里都可以认识到男人，条件不差的男人。舞厅酒吧，这些地方，静已经不屑去了。静几乎可以闻到那种地方男人身上过剩的荷尔蒙的味道。静说，那个时候如果要堕落，太简单了。简直就象时下某些流行的小说，遇到一个好象很酷的男人，好象很爱他，好象有很多激情，然后好象很痛苦地分手。有时候还可以表演杀人或自杀，同样的故事一遍遍重复。

　　静说，我太清醒了，不会堕落得那么蠢。

　　是的，静现在连喝有糖可乐都说是堕落。静吃素，和海鲜。喝无糖可乐，果汁，矿泉水，清茶。静说年纪大了，更不能堕落。肉吃多了，脑子都会不清醒，何况抽烟喝酒吸大麻吃药？

　　人一不清醒，就蠢样。静说那不叫酷，也不是逃遁。不信的话可以拍下沉沦时的样子，等清醒的时候看，一定想挖个地洞钻下去。自己看了尚且如此，何苦白白秀给陌生人？静在纽约大小夜店的洗手间里看过太多抱着马桶几乎把胃都要吐出来的酒醉女子。也不晓得是吃错了什么药，或者受了什么刺激，这样和自己过不去，过不了十年就晓得后悔了，身体里每个零件一定抗议，静断言，连脸上的皮都会塌下来。

　　静是精明的上海女人，这么劳命伤身的事，绝对不做。

　　在纽约唯一一次堕落就是约会一个非中国男人。静把之称为堕落，就是因为他不是中国人。因为不是中国人，不可能嫁给他，和一个不可能结婚的男人约会，对静来说也是堕落。

　　那个男人是缅甸人，三四岁就到美国来了。其实算是美国人了，纯正美英，完全美式思想方式生活方式。他是静的朋友的立方，反正在朋友的聚会上认识。他们认识的第二天是星期天，早上他就打电话给静。静第一反应就是，你哪里来的我的电话号码？他笑着说，411。

　　他在电话上的声音十分性感，静舍不得挂掉，和如此陌生人在床上讲电话，还舍不得挂掉，也是堕落。他约静出去，说想看这周上片的English Patient,不想一个人去。静想拒绝，第一次就答应人的约会，又是堕落。他又说，可以先去吃越南菜作午餐，今天突然想吃越南春卷。也许是他性感的声音，也许是从来没有中国男人愿意陪静去吃越南菜，静堕落了。

　　他带静去中城一家精致的小店，静说你帮我点吧，我不晓得什么好吃。越南离中国那么近，可是静象大多数中国人一样，其实对越南文化一无所知。他帮静点了越南白皮春卷。那是静第一次知道春卷还有不炸的。白皮春卷，米粉做的皮子，蒸软以后，略透明，包入生豆芽，生菜，薄荷叶，切片熟猪肉，烫熟的虾。端上桌的时候，白里透红，隐隐看到白的豆芽和绿的生菜。配特制的蘸汁，静学他拿在手里咬了一口，竟是清爽无比的美味。享受这样的美味对长期节食已经成习惯的静来讲是十分快乐的堕落。静看着他，眼睛里的笑容含糊起来。

　　电影好象很好看，可是静除了那些沙子，没有看进去什么，心里害怕着这样子的堕落，可是又十分开心。边害怕，边开心，边偷看身边的这个高大可亲的缅甸籍男人，三个小时的电影一眨眼的功夫。傍晚的时候他送静回家，他说下个周末一起去大都会博物馆好吗。静明明知道，被这样老套的“似乎很有情调”的约会手段感动，她自己一向称之为堕落，可是她还是答应了。

　　就这样一来一往，他总是有办法上静无法拒绝，当然也是静不是真想拒绝，他们享受着很美好轻松的关系。静说到这里，很认真地告诉我，他是个好男人，大方得体，温柔浪漫，又聪明幽默。我说后来呢？静说后来我要离开他。

　　静的脾气是下定了决心做一件事，谁也别想改变她主意。静要离开他的理由是，她要真的爱上他了。他第一次在她面前生气了，说这是什么鬼理由？静说我不能爱上你，不能让和你的关系成为习惯，因为你不是中国人，所以我们不会有结果。当然他永远也不会明白这是什么鬼逻辑。静试着和他解释，两个人的关系再发展就是两个家庭的关系，她母亲不可能接受她嫁进一个不说中文的家庭。他对着她吼，这太老掉牙了，你怎么可以一个人做这样的决定？静说哭就哭起来，眼泪啪啪啪落下来，静说，我不要求你明白，可是希望你尊重我的决定。

　　后来静自己都不相信，那天自己真的说哭就哭了，而且他走了以后说不哭又不哭了。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说，真堕落，连哭都可以假装，事后连伤心都没有。静说这话的时候有明显的遗憾，我想静是和向往能够真的伤心一下的。可是堕落到那个地步，自己都分不清楚真假了。

　　和他在一起真开心，谁知道如果那时候不分手会不会一直那样开心下去，谁知道如果？但是静知道她那次堕落得这么愉快，自己一贯的做人准则，一贯的对待男人的态度，完全被推翻。谁能说这不是堕落，对静来讲，这是实实在在地堕落。就象在结了婚以后的今天，静想象如果有天再能够这样彻底地开心，也无悔了。当然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再这样想就是堕落。我警告静，不可放肆。静说，我知道的，想想的堕落比真的去做的堕落还差好几级呢。

　　静有没有对我撒谎，静结了婚以后还有没有堕落，我不晓得。我想她自己都不一定知道真假。

　　我叹口气，这世界堕落到连真假都没人关心了。大概只有那白皮春卷是真的很好吃，至少那是真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