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的夏天很长，为了继续念书，我重操旧业。

　　世界日报的招工栏密密麻麻，好象很多机会，包括明目张胆告诉你“月入两万”招聘卡拉OK陪唱小姐。不想去知道两万背后是什么东西，我拿笔在餐馆那栏画圈圈。笔很重，下一年的学费生活费还差七千，三个月的暑假，必需要找一家小费好的餐馆，做全工，还要付现金的。我没有太多选择。

　　我去“小四喜”见工，老板阿明很年轻，不太麻烦的样子，只一个晚上试工之后就决定雇我。阿明问：“是不是准备做一个暑假就走？”我没有眨眼睛，说：“没有钱念书。”

　　“小四喜”生意很好，每天的小费让人满意，虽然累，我想着这个暑假以后也许不用再打餐馆工了，也就支持了下来。

　　厨房有个铃，菜好了，师傅敲一下，我们就进去拿菜。有一次我在单子上没有写清楚芥兰牛肉是中国芥兰还是西兰，阿清把铃几乎拍烂。我进到厨房，阿清把单子朝我扔过来，砸到我脸上，还有一串我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什么意思的台语脏话。我把单子捡起来，一句也没有为自己辩解，我还想做下去，下个学年我还想念书。所以只陪笑脸说以后一定注意。

　　出了厨房我咬了咬嘴唇，吸了口气，这种委屈受惯了，已经不会想哭，只想是刚来太忙了，只顾到熟悉新的餐馆，没有花力气和师傅们打成一片。到后来我常常会想到这件事，倒不是记仇，就觉得没有什么委屈是我不能受的。其实我还算是幸运的，前途很光明。

　　露西是武汉来的，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长发绑成马尾，她不说，我猜不到她已经结婚有了小孩。露西英文不好，在国内只是高中毕业，常常接了电话搞不定要我帮忙。我说怎么来打工？小孩子谁带？她说把小孩托在中国人家里，一个月四百块，自己出来打工家里才有钱交房租吃饭。先生呢？改了电脑专业，原来的奖学金没有了。

　　露西笑笑，说先生出来做事就好了，她就可以不用这样非法打工。露西想去社区大学上课，去学会计，她在国内是做会计的。我说，应该快了，安慰她其实也是安慰我自己。她常常从餐馆带菜回家，有时候是客人叫错的，有时候是抓码抓错的。她说带回去给儿子第二天吃。我开玩笑说：“你先生不吃啊？”她说：“我先生不喜欢吃中国餐馆的油腻。他喜欢吃我做的家乡菜。”难怪中午休息的时候，露西总是赶回家去。我有点不平，可是还是住了嘴。

　　露西说儿子的英文越来越好，现在都不用讲中文了，她很骄傲很开心的样子，我就没有好意思跟她争中文教育的重要性。在她眼力，也许她自己英文有限是最大的遗憾，儿子不用再受这个限制，她自然是欣慰的。

　　不是太忙的时候，比如四点半到六点半这一段时间。我们几个常常坐着包馄饨，兰兰常常参与我们的聊天。听到露西讲到儿子，她总是很羡慕的样子。有时候她也会说：“我的两个儿子会讲话了。昨天打电话回去，他们在电话里叫妈妈。”

　　兰兰有一对双胞胎，留在上海父母带着。不到一岁的时候，兰兰就来美国和先生团聚，其实是帮先生赚学费。兰兰很瘦小，换桌布的时候很吃力，我总是过去帮一把。她朝我笑笑，说谢。她和我讲她在上海是复旦念国际金融的，毕业了在大银行做。我说那为什么要来美国，她说先生要她过来。先生连儿子的面还没有见过，现在又没有条件接儿子过来。兰兰说有时候真的很想儿子，说我没有做过妈，不知道这种感觉。

　　兰兰在念GRE，一休息就跑到隔壁的公立图书馆看书。我说太辛苦了,应该睡一小觉，晚上才有力气。她说，可是没有时间了，三十岁了。我觉得自己身体强壮，一个星期做五天半，到了第五天也是觉得双手无力，腿重得要在地上拖。兰兰做足六天，我看着她脸色越来越差，人越发瘦小，劝她别这么拼命。她当然是不听的，说多存点钱可以接孩子们过来团聚。

　　有天兰兰到十一点半还没有来，中午的人潮就要开始，老板阿明过来和我们说，今天他帮我们，兰兰的先生打电话来说兰兰进医院了。那天中午特别忙，忙得没有时间去问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中文休息的时候我和露西赶去医院，兰兰面无血色，她先生在一边，头发狗窝一样，看不清楚他的脸。

　　看到我们来，兰兰哭了。原来前阵子兰兰怀孕了，休息的那天去公立医院做掉，第二天回来上班，现在子宫大出血，险些命都没了。我听了不知道要说什么，只好劝她别哭了，先养好身体要紧。露西在边上陪着抹眼泪，说兰兰怎么不把我们当朋友，这么大的事情，现在才说......。

　　中午休息时间不长，我和露西要赶回去准备晚餐开门。路上我问露西，不晓得兰兰的医药费怎么办，我知道她没有买保险，这样子在美国住一下医院，不是那么便宜就可以出来的。露西说她也不知道，应该他们夫妻还有一点积蓄。

　　我想起上星期休息前一天，我换洗装辣椒酱的瓶子，已经全部洗好了换好了，端出来的时候也不知道回事手一软，一盘二十多瓶都翻到了地上。兰兰跑过来，一句话没说就帮我一起收拾，我说不好意思，我自己来收拾。兰兰说，没事的，我也打翻过十多瓶酱油，阿明不会说什么的，阿明真是好老板。地上的辣椒酱很快收拾得差不多了，还好地毯是深红色的。我叹口气说，真不想做了。兰兰笑笑说，已经存了一万了，再存一万可以把孩子接过来了。我也只好笑了，还有两个星期我就要回学校了，我是真的可以不做了。下一年，下一年可以找份在大公司实习的工作......。

　　晚上阿明说要再请人，明天中午就会有人来试工。露西和我都想为兰兰说话，可是知道阿明虽然是好老板，可是他开的是餐馆不是慈善机构。

　　来试工的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新手，中午一忙起来就乱了手脚，阿明给了我三十块钱，叫我给那个女孩，然后打发她走。后来终于雇了个瘦高的上海男孩，是有经验的，在大餐馆做过，不可一世得很。没到一个星期就听到他在厨房被阿清骂得狗血喷头，我和露西相视一笑，都是过来人了。

　　再后来我就和阿明说我存够钱了决定回去念书，阿明笑了，说，下次暑假没有工作再回来做。临走时，阿清特地给我做了他的拿手菜鱼香茄子，吃饭的时候说，以后别忘了回来看我们。

　　一年以后路过“小四喜”，“小四喜”已经改名“又一村”，我就没有进去，物是人非，我想阿明可能也做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