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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不寐:商人流亡者日记(下)

任不寐


 
(二十六)

  回首的沉重已不是挥手的从容。逻辑在现实生命中被抽出。冬天里的阳光是
憔悴的,象哲学家苍老的笑。是否把自己昨天的日子遗忘,每夜自己同自己商量
,没有结果。

  原以为苦涩的海水可以淹没冰冻的黑土,窈窕的椰树会掩过剥落的红墙——
逃不过的是这节日的爆竹,炸裂你紧锁的窗门,点燃你蒙满灰尘的烟盒。

  殷红在蔚蓝里扩散,或者沉淀。目送纷纷扬扬的落日,仿佛注视着旋转的鸽
群,在楼间散落。

  我把自己流亡了,这就值得安心和夸耀吗?耶稣走向了十字架,而我逃跑了
,----“是逃跑”,而不是自我流放。即使与耶稣一同钉十字架的那两个强盗,
不比我更有荣耀吗?


  (二十七)

  家中来信了,希望寻求我经济上的支持,正当我在海南正准备寻求他人在经
济上对我进行支持的时候。这主要原因在我,我甚至比米开朗琪罗还要骄傲。

  但这个忙是必须帮的。舅舅家因种地的问题与村长发生了口角,村长的儿子
是在县公安局工作,村长说要通知他的儿子找舅舅家算帐。当夜一场司空见惯的
悲剧发生了,舅舅家“集体服毒自杀”了。抢救是来不及了,最后只有我的小表
妹得以生还,因服毒剂量少。但身体已被摧残了,在村里由“赤脚医生”每日输
液维持着生存。但迄今已无钱输液了,这想起了比李嘉诚差不多——这是我在家
信中为安慰父母的吹嘘——的表哥我。

  我的老板原来是一位导演,现在海南搞农业扶贫开发。他说导演最适合作老
板。我尚未能理解。我推开老板的门,请老板对我“扶贫”一下,当然,我胡编
了一个理由。但我相信,导演的眼睛是雪亮的。老板借给了我五百元钱,条件是
以后在公司里,我要做“他的人”。我真的从心里感激他。

  然而本月十日夜是一个很不幸的夜晚,市公安局为了“清除民工污染” (即
把到大特权地区或大特区盖房子的盲流赶回大陆) 而进行了一场突击战斗。战斗
在夜里打响了,我英勇的人民公安战士把我也抓进了看守所(或是民政收容所),
因为我也没有暂住证。在司空见怪的拳脚相加之后,我贡献了五百元钱,第二天
得以恢复自由。我一位朋友同他内地来的妻子也被同广大民工群众关在一起,一
个嫖娼,一个卖淫,被判拘留十五天。“国家给他俩捎了个话,这事就这么定了
”。

  然而我的面子很难保全,救不了可怜的小表妹,恐怕也无法向导演还钱了,
虽然他仅仅期望我作一个演员甲或丙而已。我有一种作过小偷般的内疚感。

  前几天晚上看电视新闻,迷人的女播音员微笑着跟全市人民唠着:前几天,
我市公安干警在人民群众的支持下,取得了清理盲流的阶段性胜利……女播音员
很象我的表妹,再仔细看去,有一股红红的血从电视屏幕四周溢出来……

  昨天小表妹竟然来了一封信,说她身体已经好了,想到北京去当小姐。

  农民的女儿的身体真好。然而我真怕她想家:

  东北的土地很肥沃,东北的资源很丰富。


  (二十八)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摸过这么多钱,而且据老板说,它们都属于我:天哪,年
终奖一万元。据说资本来到世上,每个毛孔都是肮脏的。看来这有些夸张。劳动
价值论和资本价值论为什么不能相互融合呢?

  我走到街上感到自己从此站起来了。有一种谁敢惹我的劲头。一辆奔驰车迎
面扑来,溅了我一身灰土。

  我能从窗口看见老板模样的憔悴,也能看到资本价值论的进步性和局限性。

  改革万岁。我带着一种一九四九年的感觉走进邮局,给家里寄钱……

  由于政府也很困难或者因为“绿条子”,家里半年以后才与我分享第二次解
放的喜悦。


  (二十九)

  老板派我在某市注册分公司。工商局企业科我跑了十几次,其中大多数是为
了几份文件的修改,我以和绅在皇帝面前的谦虚倾听他们的教诲,内容包括关于
标点符号的。最后我实在忍无可忍,第二天未加修改就送了上去。“这回嘛,修
改得还差不多。”那天这位主管科员这样回答。然而“然而,公司的名字不能叫
顾问公司,因为只有政府才有顾问。”于是我作出顿开茅塞恍然大悟状。

  寻租虽然增加成本,但提高效率。这也是至今人们还能够容忍腐败的唯一原
因。所以,工商局“还是要说不”。

  而随后发生的一次“金融恐慌”几乎把我吓得半死:我们通过自带汇票在本
市一家银行存入了几十万资金,在当日下午经查资金已经到位;然而,几天后,
当我们用支票支取现金时,柜台小姐不屑一顾地教训我们,经查,你们的帐号上
一分钱也没有!经过哀求和斗争,最后查明,这一巨大的“失误”是由于这位银
行出纳员在用电脑确认帐号时发生了错误,而我们的资金自然注入了别人的帐号
。感谢银行的一位领导出面,我们收回了自己的资金。整个一天的工作计划彻底
打乱了,银行没有责任,因为据他们说,这是电脑的责任,而他们帮我们追回了
资金,我们还应该感谢他们。

  我发誓这不是电脑问题,首先是人脑问题。在这个时候,要是不联想到“生
产关系和上层建筑束缚生产力的发展”这一理论,我们该多么的迟钝啊;万一不
小心联想到这一理论,我们应该多么地战战兢兢啊!

  今天公司刘小姐推门进来找我借钱,说家里出了一点麻烦。我作为难状。最
后“伊”哭了。哭起来“伊”显得更漂亮。

  我借给她一千元,我希望她以后在公司里成为“我的人”。


  (三十)

  我考虑再三,准备辞退王顶。他竟然扬言要找他表叔(我省任人大副主任)派
人来收拾我,如果我敢炒他的话。他贪污了公司五千元,我找公安局的朋友,他
说民营企业不存在贪污问题。这种人怎么留呢?不过我真有些怕他,他宣传他有
黑社会的背景,他自称他就是流氓。

  他老婆说如果他没工作就到我们家上吊。

  应该给教育多投点资,我想。

  然而,全部问题不在教育。

  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三十一)

  阔别多年了,北京。

  我胡汉三又回来了,我挺神气。然而又悲凉起来,北京不见了。在我熟悉的
北京之上他们建造了又一个北京,我们彼此都很陌生。

  鲁迅再回酒楼,如何也找不回当年的那种茴香豆的味道了。回到母校,简直
认不出来。北京长高了。而北京的树显得更低,如在钢筋水泥中苟活的草。树,
代表过去,代表我的过去被活埋在地下以后的挣扎。

  记得欧洲有一位文人说,树的衰老从头部开始。看来中国的衰老从北京开始
,北京的树让我绝望,北京的污染让我恐惧。在繁忙的落日里,我能听见上帝的
叹息声:你们悔过吧。

  此岸已淹没,彼岸……

  这个城市建筑在“过去”的北京之上,只有几株树还是梦中模样。仔细观察
,这座城市原来是一个大村子,村长的孩子在城里读书,不需要再回来了。

  北京不见了。我想回去都回不去了。我已经踏上了不归路,只要“妻离子不
散,家破人不亡”,就要象陀螺一样把自己旋转起来。旋转很累。不旋转更累。
我以此自慰。

  生命本身不会是一种手段吧,我突有此想,不寒而栗。

  南方一片污染。与北方一起污染。与地球一起污染。

  连绝望都是一种商品了,被“学者和思想家、作家和记者”拿来卖钱,我还
有什么呢?

  连忏悔也开始商品化了,我只剩下黄色笑话。这与这个黄色时代是相匹配的
。

  鲁讯需要的不是包容,而是认识自己。宽容是确认自己与他人同样是有限者
或被造者,而不是自己更博大,可以“大人不记小人过”。黄色的时代是表演的
时代,我是“行货”也是“道具”。
  

  (三十二)

  昨夜一梦,自己躲在寄居蟹里,被封死,如何也出不来。

  我为自己是一只大寄居蟹而庆幸。

  我听见了高墙倒塌的声音。灵魂惊起,远遁高天,于是世界淅淅沥沥地下起
雨来。

  我可爱的小女儿快乐地跑过来,把我象贝壳一样拾起。


  (三十三)

  所有的空间在扩大中消失。丑陋的土地堆满了楼房的垃圾,摇动着葱茏的旗
帜,晚霞是污染的清白。

  我没有旗帜,光秃秃的生长,光秃秃的死去。在充满主义的世界里也算是一
种主义。我坚守住这种光秃,不敢退步。拐杖们乐得颤抖,以为好玩;猎人以我
为狼,在角落里磔磔怪笑。猪以我为猪,我们称兄道弟。

  故乡在夜里降临,同我一起衰老,一起成熟,一起嚎叫在旷野之冬。一起阐
释年轻的尸体在街道上挣扎的意义。在落日的时候,同我一起在暗淡下来的天光
里放歌。


  (三十四)

  始有苍凉之感,从英勇的自杀到无为的自杀。时间在无为的奸污中麻木。只
有天花板如无字的书,压在你的脸上。

  小心翼翼地投身葱葱绿林,按说,匆匆分手也便而已而已。野草却株株滴血
,丝丝垂泪;窗口散发的白发飘在村头;风卷起纸屑,满天飞舞,如殒落的星辰
,铺落在夏日黄昏。而今黑夜已被漂白,象多年洗过的旧衣。冬云缓缓流过,拧
一把,落下雨来。


  (三十五)

  仿佛年轻了的时候,年轻的回忆却在那里苍老。

  七八个春秋,南北而北南。

  回忆是美好的。这就足够了,因为有些情感只能在回忆中才是美丽的。但这
又有什么关系呢?那回忆是你的,永远是你的,象身边的一本书,随时可以在疲
惫的时候打开,会从你的肩头卸下很多沉重。


  (三十六)

  我乞求匆匆中忘掉自己,尤其在这春天又来到的时候,让我躲进春天单调的
绿色中,同这模糊的季节更替一起模糊。

  海子在春天里已死去几年。任何“理性”的思辩在年轻的尸体缓缓倒下去的
时候都显得苍白无力。让我们把希望一同埋进土里,同这罪恶一同埋进土里,同
这罪恶的春天一起绝望。

  人们走在街上,漫不经心地经营着生计。

  我还是忘掉的好吧。时间象这大海,吞噬了无数生命的浪花,又舒展出一片
虚空。我是那礁石,在沉浮中支撑,等候生命的手臂在水面伸出,证明毕竟有生
命比我更有活力,比我更优秀。

  在四周甜睡的夜里,我拉开窗帘,把自己贡献给这窗外寂寞的世界。与这世
界相互忘却,然后同这春天一同繁荣。


  (三十七)

  所有的空间已堆满了沉重的绿色,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又渴望逃回北方去
,然而绿色恐怖仍如洪水般追逐而来。

  我憎恶这绿色的世界,我向往大漠孤、长河落日的苍凉与悲壮。“我酷爱我
的地面;我憎恶这以地面为基础而繁荣的野草”。

  春天,带着热带海洋温热的娇喘,从背后赶将而来、淹没树枝、压过石砾、
渡过冰河、城市和村庄、掩过尸体……所有的蚊虫们一同拥来,爬过我的窗口,
在孤零零的灯光周围叮叮跳舞。

  腐烂的灵肉被绿色摧残、发霉、又生长出绿色的毛、成树、婆娑起舞。


  (三十八)

  今天是清明节。外面的天气阴沉得很。又是一年春草绿。在遥远的北京,还
是那样灰色的天空吗?灰色的雨在冰冷的树枝间无声地织出一片茫然。

  冬天里的公园。过去的连同活着的,都在沉默。夕夕相伴,已经十年。仍然
是湿漉漉的云,仍然是这湿漉漉的心情。想在这鬼节、在十字街头、荒山野岭,
所有的孤魂野鬼从被弃的角落里涌出,布满大街小巷,立在夜行者的床头案上,
在雨幕中注视着每个窗口,欲言又止。

  悲哀归于沉寂。只有满眼的飞雨将这世界乱成一团混沌。我也便在这混沌中
安然,仿佛有些欣喜,为逃避之轻松。


  (三十九)

  反叛者与其反叛的世界在相互冲突中使彼此异化。从此以后,自我消失,得
一似我非我者,坚强表现为残忍与冷酷,开始了几个疯子的伟大历程。


  (四十)

  半轮月在空中漂浮,象沉在水盆里的鱼。常常在梦醒来的时候问自己:我是
谁?我怎么会在这里呢?我这是在那里呀?

  草原上的小村子在流浪的世界里缩小为零。自己则象一粒灰尘,经常无意识
地在茫茫中飞旋。

  我没有家乡,没有母校,没有祖国,也没有工作,我只是提着装满了空空的
记忆的打着补丁的布袋,在不属于我的世界长街上乞讨。

  为什么频繁的时空轮转一度在我的意识中是一片空白呢?我又仿佛一直站在
一个地方,从来没有真正离开过起点。车站、码头、机场只是一枚枚邮票;寄走
的,只是我的冲动,而终留我坚强之骷髅,在北方的天地里峭立。

  灵魂如雨,从这夜里漫开,躲在你寒冷的院墙下,如野狼长嚎,交出狼的矜
持、驯服如狗——精神跳上高墙,随风沙飞扬。夜风从坟地吹过,露出半付白骨
。死亡是唯一的归宿,足以照示你的将来。

  上帝再一次显现。故乡在他的光里缓缓融化。


  (四十一)

  这是一个无聊的年代.

  这样的生活除了能够活下去之外,还能够意味着什么呢?非旦如此,曾决心
埋于地下的往事又不断被生存恐惧翻找出来,作为你苟活的压迫,提醒你挣扎于
人鬼之间的独特身份。

  现实是一片沙漠,你是其中一滴水;历史是冰冷的铁轨,你是路面上一块不
规则的石头——理性是什么呢?一把伞,在王道主义的风雨中遮盖一棵日渐风化
和苍老的灵魂。

  绝望了的人类找到两个办法安慰自己:一种是讲故事给自己听(文学、宗教
、艺术);一种是自杀。前者毁灭精神,后者毁灭肉体。

  世纪末来临,讲故事的开始胡说,而自杀的仍不见动手。


  (四十二)

  在一个苦难的时代,或几乎在一切时代,有人这样自我安慰:在宇宙的某个
地方,心灵迟早会遇到自己的朋友,为此,心灵会心甘情愿、欢欢喜喜地忍受千
年的孤寂。

  我怀疑,这样的“心灵”也能叫“心灵”吗?果真如此,千年孤寂不是心灵
的节日,而是心灵的悲剧。在“一双靴子比莎士比亚更有价值”的极端唯物主义
的当代,“莎士比亚”如何有兴致瞻望未来呢?

  更重要的是,此岸世界的千年王国的神话应该结束了,100多年来,关于2000
年的憧憬还少吗?当它今天降临的时候,我们不过仅仅是会舞弄计算机的猴群--
--我们仍然没有放下从地上拾起的、准备击向邻居的石块。这种政治学从山顶洞
持续到中南海。

  多少未来的乌托邦象尿布一样凉在历史的阳台上,发出了醉人的味道,而我
们仍是啮食同类的山顶洞人,区别仅仅是吃人在过去被解释为饥饿,现在被解释
为是一种“食文化”。

  吃人是有理的。我们是真愚昧,我们是真野蛮。

  线型历史观在我的心灵里存在了30年。它终结于1999年。千年审判对我来说
,首先是埋葬了历史主义的幻像,我目送它象目送一只风筝消失在无限的天宇里
,而多年来我一直以为它是一只口含橄榄枝的飞鸟。

  从这天宇中同时洒落了无数象形文字,它的名字是文学,而不再是神恩或天
启。

  千年审判是唯一的未来,判决书还未写完,故圣灵永远临在。


  (四十三)

  是啊,我必须努力,以便配得上不断慷慨奖励给我的苦难和屈辱。


  (四十四)

  我曾对一位朋友说,海德格尔的“人之被抛状态”的说法不够真实,其实生
命经常处于“被拖状态”:肉体拖曳着灵魂构成生命的基本状态。灵魂企图摆脱
“被拖”宿命的挣扎,这种努力产生了文学。我的文字是被拖曳者的喊叫。在商
海拒绝为商人,为此,“学人”之我与商人之我进行了10年内战,日日与自己搏
斗,战争在生存恐惧中进行。夜夜与自己商量,仍没有结果。

  于是自然“夜里总睡不着”,“人不寐”由此而出。但看来夜行者非我一人
,卢跃刚先生信中感慨:“又遇到一个晚上睡不着觉的人,岂不快哉!”谢泳先
生说,“人不寐是一个有深意的名字”,显然是深有同感。

  睡不着的时候“为桌子”堆积了无数象形文字,又纷纷入土;或约一两个朋
友,在暗淡下来的天光里喝酒,为这些拒绝属于这个时代的文字一起下葬。

  我已经老了。我要“向内求道”。在最后的审判上,我希望能象林彪晃动叶
群的短裤一样挥动着自己的“作品”,为一种并不纯洁但企图证明纯洁的那种人
性。


  (四十五)

  1993年喜为人父,且是好事成双。于是不得不告别满腔悲愤和咬牙切齿的时
代,向慈眉善目和嬉皮笑脸蜕化,并日益一本正经地以曾经最反感的“毫厘主义
成熟”来面对“激进主义的不成熟”。从此,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有什么理由值得
我跟谁拼了,第一个就是我的宝贝女儿。但我仍警惕堕落到拔一毛利天下而不为
的智慧上去,故1999年开始附庸风雅,频繁冒充青年学者混迹于大方和泰斗之间
。结果差强学意,“人不寐”渐渐以“人不行”或“人不怎么样”闻达于市井和
殿堂。

  懦夫时代的早临,忏悔意识同时而至。忏悔在道德上是“尊命文学”(尊上
帝之命),在理性上是为了实现抒情的平衡。更别有用心的目的是我希望把一切
都收拾干净,“不给敌人留下一粒粮食”。

  但在远行中女儿渐渐取代了故乡的位置,这是一种更强烈的思念与愧疚。

  我有一种折衷的企图:将来带孩子去看望故乡。

  然而我毕竟要回来。“回来”?我们去哪里呢?

  上帝是一双眼睛。

  上帝是故乡。


  (四十六)

  "无根基性是我们时代的特点”。

  曾北上西伯利亚,东去美利坚,西上高原,南下大海,皆无我歇脚之地,更
非我精神家园。

  今夜,我来到草原。

  我坚信草原曾是人类的家园,因此草原之行毋宁说是回家之旅。

  高原是人类的老年,它的意识是宗教。

  草原是人类的童年,它的意识是诗歌。

  我们的童年都有属于自己的草原,虽然面积有大有小。那里有夏草秋虫,还
有叫星星的邻居的孩子,还有叫月亮的“大众情人”,我说的“大众”除了乡村
诗人,更多是孩子们。每个孩子都在草地上向她倾诉过童年的孤独、忧伤和各种
梦想。

  我已经近十年没有使用过“碧空如洗”、“浩月当空”这样的词了。来到草
原我又想起了儿时作文里常用的句子。这使我有些伤感,也有些安慰。草原上的
月亮依然年轻,依然美丽,还是旧日的风情;而我们城市的月亮已经满面灰尘,
满脸皱纹。

  我带着近乡情怯的心情抖落城市的灰尘。草原上每束野花是我的情人。而每
一株小草,是我与野花的孩子,我与野花的女儿。我祈祷来自城里的猎人(他们
已经杀光了城市里的蜜蜂和蝴蝶,并将仅存的几只鸽子关进了铁笼,而城里的小
草正在一片一片地死亡)不要伤害他们。我记得一位伟大的女方性曾说过,每次
她走在草地上都感到很抱歉,因为她能听见小草正尖声冲她喊叫。草原是拒绝“
成熟”的。

  我不是一个浪漫主义者。从草原到城市是人类在一定时期里应该选择的道路
。拒绝城市化作为文学抒情我未敢后非,但它在生活中是一个谎言。我的问题是
,我们所走过的通往城市的道路和即将走过的城市之路,是否是唯一的,其代价
是否可以再少些,而为了这个目标,我们是否真正尽到责任了?

  现在我们看到,我们这个星球的沙漠正在扩展,而有可能最早从华北这个地
方腐烂。稍有责任感的人日益生活在末日恐惧中。现在我们就应该反省,“否则
永远也不用再反省了。”

  我们即将无处迁徙。

  我们把城市弄脏了。我们是做错事的孩子。

  我们能诚实地承认墙上乱七八糟的笔迹是我们自己图抹上去的吗?

  不,我们全部精力被用来说谎。

  耶路撒冷曾被毁灭过,这是最后一次毁灭吗?


  (四十七)

  90年代是无人怀念的年代。

  它在结束之前就结束了。

  我第一次有一种苍老之感,我感到自己的生命正和20世纪一起自杀。留在旧
世纪天空的是还年轻还有热情的灵魂,它如今已经是一只无家可归、伤痕累累的
候鸟;“万里无云,是我永恒的悲伤”(海子)。

  它将寻找同行者,为这样一个自私的目的:免除精神的孤独和死亡的恐惧。

  在20世纪喧嚣而又寂寥的傍晚,它在寻找“我们”。

  "我们”是谁?

  我们是一群候鸟。我们飞行在大地和天空之间,我们飞行在“1984”(奥威
尔)和“末日审判”之间,我们飞行在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之间。

  鸟是自由的。

  多年前我们从乡村起飞,又从城市起飞,来到天空。我们不想回到霍布斯和
卢梭的森林里去。我们要寻找“精神的家园”(王小波)。“回家的路”(汪丁
丁)指向常识,指向个人、指向心灵,指向“水面以下”(朱学勤),指向孩子
的世界、指向人类的村庄,指向我们自身。

  但候鸟是相对自由的。

  别尔嘉耶夫说,自由是最沉重的事业。何况“在贫困的年代,诗人何为?”
(菏尔德林)

  我们至少受到两种限制:季节限制和我们曾经飞行的历史高度的限制。

  季节的寒暑冷暖迫使我们四处迁徒。候鸟起飞不仅为了人类寻找天空,也为
了躲避人世的寒冷和“来自的祖国慷慨投掷的石块”(布罗茨基)。这是一个狩
猎的季节,狩猎成为一种生存方式,力量成为唯一的价值;“一双靴子比莎士比
亚要重要得多”(肖斯塔科维奇);这是一个因恐惧而和平的季节,恐惧攫取一
切道德资源并攫取了自身。

  我们试图寻找自己的季节开花,九十年代不是这样的季节,它是对那个季节
的寻找。

  在我们的历史上,我们从我们的历史高度上纷纷折断,这个高度在“月球之
下”(古希腊哲学),更在“灿烂的星空”(康德)以下。由于此岸世界的苦难
,由于“未知生,焉知死”(孔子),我们失去了终极关怀,断送了对彼岸世界
的追寻。我们跌落着,带着救世主的悲悯和唐诗宋词的虚荣,支撑我们的失落。
然而我们仍然跌落着,崇高变成了文学幻觉。扬起的象形文字组成了作家的激情
与偏执,却失却了思想家的自由与理性;漫长的跌落累积了“来自灵魂的恐惧”
(谢泳)和关于“活着”(余华)的伪智慧,面对“存在的勇气”(蒂利希)而
“顾左右言他”。好在90年代,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这是我们关于90年代最有
价值的记忆。

  “我们”的定义可以越来越以我们折断的高度和投向我们身上石块的重量来
分辨。这是自由的命运,这是候鸟的命运。在“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昆德拉)
和生命不能承受之重之间,我们选择了生命可以承受之重,选择了有限的“位移
”和有限的“错位”(布罗茨基);即我们选择了候鸟的生存方式与飞翔路径。

  我将永远瞩目黄昏天际中低回的鸟群,并以我参与进去的方式为它祝福。


  (四十八)

  1999年最后的一天,我带五岁的女儿到草坪上去玩。我们躺在草地上,目送
20世纪的太阳缓缓西沉。我心中有一种感冒了似的温柔和伤感。这是一种矛盾的
心情:希望尽快为这个荒诞的世纪送葬,又担心新的一天我们仍然仰望同样的天
空,我们仍然穿着陈旧的衣裳。太多关于2000年的憧憬繁殖在过去的年月,当它
如此平常而至,我们已经丧失了再憧憬未来的资格和兴趣。

  基督是对的,尘世的千年王国不过是一个政治谎言,历史主义者不过是伪先
知。

  “爸爸,这天空好危险。”女儿望着这高而蓝并望不到底的天空恐惧地说。

  我惊诧孩子对宇宙的感觉。望着女儿,我又有一种强大的惭愧之心。把孩子
放到一个污染的,丧失憧憬意义的新世纪里,我是有罪的。我们这些成年人是有
罪的。

  多年来,呼吁忏悔我不遗余力,但总在大师和名流那里得到“我们为什么忏
悔?他们才应该忏悔!”这样的反应。自由主义的幽灵从80年前在城市广场上游
荡,至今我们仍然无处为其招魂,这种失败是我们理性的失败,也是我们道德的
失败。我们有理性和道德的双重理由“向自由忏悔”;反过来。也正是由于忏悔
精神的贫困才导致20世纪我们交了可耻的白卷----甚至比白卷更可耻,我们向自
己的灵魂泼了太多的脏水。

  我不敢追随快乐的猪群蜂拥于跨世纪的门坎,作为一个失败者,我还没有资
格到新的世纪去。我宁愿留在旧世纪的天空,向上帝忏悔,坦露我的灵魂。


  (四十九)

  托玛斯-曼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故乡。

  可是哪里有自由呢,自从我们被赶出伊甸园?

  我要回家。家在天外。


  (五十)

  那是一个平平常常的夜晚,1998年冬天的一个夜晚,当我在小酒馆里向我的
一位朋友谈论“朋友们为什么总是互相指责”这个令人烦恼的话题的时候,上帝
的背影开始向我显现。

  我突然内心无限澄明,豁然开朗。

  主啊,我们都是有限者,而你的存在给了我们存在的意义。

  一种忏悔意识从此包围了我,它鼓舞我为自己的灵魂和房子对面的灵魂一起
祈祷。

  耶酥以爱报怨,这是以德报怨和以怨报怨的超越。

  当罗马的镣铐踏着兴奋的脚步声慢慢逼近的时候,我第一次感到为难:过去
英勇、嘲弄和投靠的表情一样是陈旧和愚蠢的。

  认识你自己,梭仑用这句话宣告了文明社会的到来。

  认识上帝智慧始,拿撒勒人耶酥是“羊的门”。

  上帝啊,我还要等多久呢,当你转过身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