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要我选英文写作课，秘书说选英文课的要先到现代语言系和主管国际学
生英语教学的老师谈一下。于是，我就硬着头皮去现代语言系，准备用自己学了
十四年却在到美国的第一周内把我打击得信心全无的蹩脚英语和本土的英语老师
谈一谈了。

　　第一回看见黛伯拉的感觉是她很胖，肥硕的身躯陷在椅子里，一头白色的头
发，短短的，看她的脸颇有些老气了，两颗门牙之间的缝隙稍微大一些－－五十
多岁的妇人先前正在和人谈话，看我犹疑地站在门口，手臂一扬，展开笑脸，就
跟我“Hi”起来了。

　　黛伯拉问了我的托福成绩，表示很为难，说我的托福成绩较好，不用再上英
文课，关键还在于今年要上这英语课的人太多了。我结结巴巴地说了我老板的意
思，她说老板当然是不能得罪的，然后跟我说她知道托福成绩高低和英语能力并
不存在绝对的线性关系，最后她要和我的老板交流交流，问我老板的名字。我忙
到书包里去找老板的姓名，电子邮件地址，电话等等，黛伯拉哈哈大笑起来，问
我怎么可以不记得老板的名字，我很不好意思地告诉她我老板是意大利人，姓名
都很怪异－－我现在也不知道老板的全名如何发音，好在老板年轻，不要我“教
授”“教授”地称呼，直接称呼他的nickname也就是了。

　　黛伯拉根本没空和我的老板谈话，于是第二回看她时，她就让我参加英语考
试以决定我适合上口语还是写作。考试是在晚上，要到九点以后才能完，我住的
地方离学校很远，班车又稀疏，于是说了自己的顾虑。黛伯拉想了想就说实在不
行，考完后她们得找个人开车送我回家。幸好后来查班车表，近十点时还有一班
车，黛伯拉连连说那她就放心了，搞得我心里头不住地感动。

　　后来就稀里糊涂地上了黛伯拉主讲的写作课。这课每两三周就要交一篇跟自
己专业相关的小作文，大致分对比、过程描述、因果等几类主题，自己感觉并没
什么特别的意思。一开始也并不喜欢黛伯拉，因为她对我的选课其实是一种不了
而了的方式。

　　交了作文以后，要约时间和老师面谈。黛伯拉改得很仔细，每个词的用法她
都会拿字典来查了和你一起研究，和以前在国内学的写作课又是一番不同。看黛
伯拉的日程表上每周从早到晚排满了和两个班二十余名学生每人半小时谈写作的
计划，不觉对她的敬业精神慢慢敬重起来。

　　中秋节的前一天吧，给黛伯拉送自己改后的作文，她正在给另一个学生讲作
文。见了我，叽哩咕噜说了一段，我没听懂，她无比吃惊地问我：你不是中国人
吗？我只好说我当然是，她说：那你怎么不知道中秋节？我笑起来，忙说自己没
听懂她问我怎么过节的话。接着，她拿出一罐她以前的中国学生送她的莲蓉月饼
问我上面中国字的含义，我一个一个地解释给她听，末了，黛伯拉就谢我的翻译，
又说“You are so nice”，心情无端地欢快了。

　　每次上课，黛伯拉自己都会先讲上一大段不要紧的话。有一回不知怎么说起
克林顿的事情来，黛伯拉先是对小克表示无比同情，因为美国人在追查他的私人
生活和隐私权，接着又对莱文斯基进行谴责，说这小妞没事找事等等，岔着岔着，
说她自己干过所有女人该干的职业，又扳着指头数道：女儿，妻子，母亲，护士，
教师......突然想起什么，叫道：当然妓女除外！一个班的人跟着她一起大笑起
来。

　　我们一个班十一二个人，除了一个巴西女生，另有四个台湾人，韩国日本学
生各俩，我和另外一个大陆学生，后来知道他是科大毕业的，而且跟我同级，激
动得不得了。亚洲人居多，于是常常黛伯拉提出一个问题后，大家全部低下头来
作思考状。黛伯拉经历了数次，先是常常擂桌跺脚地激励我们，后来有时就自我
解嘲地说我们又上无声课了。不过一个学期下来，因为黛伯拉频频敦促我们参加
课堂讨论，甚至建议我们常常换自己的座位便了解更多同学，大家渐渐也熟悉起
来。课堂气氛最好的是最后一堂课后，我们六七个亚裔学生商量怎么搭车去黛伯
拉家参加聚会的事情，大家的共同口语是英语，共同书面语就是中文啦。

　　还有一回，台湾男生说自己会玩什么乐器，黛伯拉兴奋地说她父亲也会玩。
我们亚洲学生都忍不住笑起来，搞得她莫名其妙，我们费劲给她解释亚洲人的想
法，她还是难得甚解。黛伯拉在课上出了经常提她的父亲外，还经常说起她的孙
子，她引用的那小孩说的趣味英语我们这些人大概一辈子也讲不出来的。

　　黛伯拉跟所有的美国女人一样，喜欢打扮自己，她们倒不定是涂粉抹脂，却
在于耳环项链上面。我们可爱的写作老师常常更换她的项链和耳环，大大的物件
又招眼又滑稽；有一会巴西女人戴了一件新式的发卡，黛伯拉看、摸、说了半日，
几如青春少女之态。

　　黛伯拉容易激动，有回一上课说她多年的牙医死了云云，然后趴在桌上作痛
苦状，搞得我们一班亚洲人不知如何是好；一会儿她自己说起孙子来，又哈哈大
笑一阵子。我因为中午有两节数学课，上她的课在下午三点半到五点，经常犯困
硬撑着，黛伯拉就会冷不丁地问我“Are you OK？”我当然OK了。后来一回她跟
我谈作文时说：过了一个学期，学生们老了十岁一样，神情很是关切同情，再以
后我上课的精神也好多了的样子。

　　起初不觉得黛伯拉的课好，渐渐地却感到她的语言知识和能力，原是极简单
的词汇，她却可以讲出许多细微的用法来；更何况，她教我们活的语言：她在课
上表示愤慨处来上一个“Shoot”，外面雨夹雪时她说“Raining snow or 
snowing rain”，端的奇妙；还有一回两个女生胳膊无意碰了一下，黛伯拉问我
们英语怎么说，大家混乱猜测了半天，终是黛伯拉给了一个最贴切的词。

　　学校要解散现代语言系，黛伯拉跟我们说起时很是忧伤，最后一课提前结束，
她匆匆忙忙参加这个讨论会去了。第二天我看到她们系楼上高高悬挂着“保留现
代语言系”，“ 和校长斗争到底”的标语，想来必有黛伯拉的心意在内。

　　最后一回看黛伯拉是在她的家里，和她的两个儿子忙着招待我们这些学生，
带我们看她养得且肥且壮的猫和她家的钢琴，又不断夸我们带的食品精美可口。
临走时，她送到外面，嘱咐我们上路时小心。夜色寒冷，我们挥手跟她告别，听
她喃喃地说着再见的话，一学期的相处化作想起时心底的一道暖流，正如这个渐
寒渐暮的午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