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院长，快来，一个老外，病得不轻呢，乌里哇啦说了一大堆我都听不懂
。”刚出校门的护士小芹神色慌张，呼啦一声拉开院长办公室的门。被叫作蓝院
长的是一位年轻姑娘，叫蓝青，她身材苗条眉清目秀不比小芹年长多少。午后的
阳光斜斜地从树梢倾泻下来，把她整个人裹住，给人一错觉象罩着光环的天使。

　　一年前自一所重点医科大学毕业，心想迟早得出国读书，别占了省市好医院
的名额，况且往往大地方出国的阻力比小地方大。成绩优异的她主动要求到县医
院去，谁知县里医院名额已满只有乡镇医院要人。八十年代末大学生分配改革，
有能力的自找工作门路，没有的听从学校分配。她自幼父母双亡，由孀居的外婆
一手带大，相依为命的外婆亦在她读大二时与她天人永隔。没有门路又不想费事
儿，搬离生活六年的医大女生宿舍，她带着全部家当一包行李一只提箱，安家落
户到这个小小的乡镇医院。

　　她是这个医院有史以来第一个大学生，在此之前最高学历是大专毕业的医士，
再以前是赤脚医生。她蛮喜欢这里，不愧是旅游胜地，山明水秀人杰地灵，远离
城市的渲嚣，给人反璞归真的惊喜。刚刚工作三个月，就被选为院长，原来的老
院长退居二线作副院长扶持她工作。除了努力救死护伤，她也没忘作好出国的准
备。

　　躺在检查床上的老外三十出头，高烧腹痛腹泻唇干脱水，典型急性胃肠炎。

　　“叫什么名字？”

　　“凯文李”

　　“几岁？”细心体检后她用娴熟的英语很职业地问。

　　“三十五”他极认真地回答，不时眨一眨眼睛神态象个小学生在回答老师的
问题。给他过磅以后她马上开出处方，随手递给一旁待命的小芹。她看小芹一阵
风似地去取药便回过头来，见他疲惫又紧张疆疆地坐在检查床上，便朝他笑笑。

　　“是胃肠炎，你有轻度脱水，化验结果出来之前我先给你补盐水加抗生素，
现在你可以去你的床上躺着。”说罢抚着他下地往病房走去，他身材伟岸壮硕整
整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好病得不重，否则她可撑不住。

　　没走几步他停下，低头侧过脸来略带羞涩地说：“我想上卫生间。”她理解
地点点头，把他送到男卫生间门口，让他自己进去她则留在门外等着，热度三十
九加脱水，她担心他突然昏倒。这几年虽然人们见多识广，对老外不再好奇，可
是人命关天，作为院长的她不敢大意。这种病无需送上级医院，但要处理及时。
她亲手给他打点滴补液外加物理降温“你应该早一点来看医生。”医生总归要这
样责怪病人，她也不例外，不过担心的成份比责备的多。

　　“你是医生？”他答非所问。

　　“是，不象么？”她挑起一对柳眉。

　　“噢，当然不是。”他连忙摇头又摆手“我的意思是你好年轻。”

　　“谢谢。”她明白他对自己的年龄好奇，中国人对年龄没西方人那么保密，
不告诉他是因为他们的交情还未到那个程度。下班前他的热度已降至正常，不过
点滴还没补完。

　　“你有同伴吗？”她要安排两小时以后点滴打完他的去留。

　　“没有，我是一个人来渡假的。”

　　“住得远么？”

　　“不远，过两条街就是。”

　　她沉吟片刻抬头望他：“点滴打完你可以回去，不过如果再发热或腹泻次数
增多得再来就诊。你也可以在这里过夜，正巧今晚我值班，有情况好处理，当然
这由你自己决定。”

　　“住这里。”他想都没想，紧接著又问：“晚上可以聊天吧？”

　　“可以，如果没急诊的话。”她无声地笑了，他真象无助的孩子。孤独地在
异国他乡生病，言语又不通，蛮可怜的，她心生恻隐。拔掉点滴针头他松了绑，
整个人活泼起来。她端来自己下的一锅面条“面条是半流质，吃好消化。”

　　“好香，哪儿买的？”他咽着口水磨拳擦掌。

　　“我自己煮的。”她替他乘了一碗递过去。

　　“谢谢。”他一把接过来立刻埋头苦吃，拔拉了几口才问：“你家不远？”
“不远，就在楼上。”

　　“什么？”他显然没弄明白。

　　“我的宿舍在楼上。”她用食指朝天花板的方向戳戳。

　　“那你自己的家呢？我是说你和丈夫的或者父母的？”

　　“我没有丈夫，也没有父母。”她低着头心里一黯嗓音也低下去了。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些。”他象做了错事的孩子，急忙道歉。

　　“没关系。”她已恢复常态。

　　“我能再吃一碗吗？”他伸长手臂托着碗。

　　“不可以，不饿就好了，胃肠需要休息，待会儿饿了再吃。”

　　“OK。”他不情愿地收回手，双眼还直勾勾地盯住锅里的面条。她盖上锅盖，
乾脆把锅端走，省得他眼馋。

　　同吃了一锅面，无形中缩短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很自然地彼此聊开了。他告
诉她他是美国中部一所大学的教授，刚刚拿到终身教授，女朋友就和他分手了，
女朋友怪他拿太多时间作事业，拿太少时间陪她，她说她已经受够并且断言将来
他也不会改变多少。她也告诉他三岁那年她父母双亡，她父母是五十年代的清华
人，六十年代屈死的冤魂。她说她要出国深造，一时性起她还跑回楼上拿托福GR
E的成绩给他看。

　　“成绩这么好，肯定没问题。”他忘情地拍拍她的肩膀。

　　“要拿到全额奖学金也不容易，中国学生成绩都很高。”她并不乐观。

　　“我把你推荐给我以前的导师如何？他叫安迪威廉坶斯是诺贝尔奖的得主，
耶鲁大学药理系系主任。”他十分热忱。

　　“你知道吗？中国人也有姓李的。”她换个话题，萍水相逢他的话不能当真。
“知道，我叔叔就是娶了一个香港女孩姓李，婚后她都不用改姓。”他兴致勃勃
“蓝医生，蓝字是什么意思？”

　　“蓝就是Blue的意思。”

　　“Dr.Blue?你一点都不Blue(忧郁)啊。”他的蓝眼睛狡黠眨巴着一脸无辜，
她被逗得捂嘴直笑。

　　“你真美。”他不觉握著她小巧柔软手由衷地赞叹。

　　她清楚自己不算绝色美女，清秀佳人更准确。不过哪个女孩不喜欢人家赞美
？她自然亦不能例外。巧妙地抽回手站起身来她淡淡地说：“你该休息了。”她
告诉自己适可而止。

　　“还能再吃一碗你的面条吗？”他小心翼翼地问，口气生动绝不逊于一个讨
糖的孩子。

　　“你是肚子饿还是嘴馋？”她不得不装模作样象个严厉的母亲。

　　“都有。”他诚实地回答。她在电炉上加热后装了半碗面给他，待罢他狼吞
虎咽风卷残云，再量了体温。

　　“一切正常，可以睡了。”她带出房门，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悟著自己发烫的面颊，她非常迷惑，怎么会有晕眩的感觉。在医大时没少被
男生追求，她都以学习期间不谈感情为由一口回绝了，毫不动心。动心？难道今
晚的感觉就是动心？二十四岁，不老但也不太年轻了。难道自己已经软弱到需要
一个温暖的怀抱靠一靠？需要一个坚强的臂膀哭一哭？在医大时，书读累了自己
到院礼堂买张电影票。不想读时就去跳舞，独来独往何时软弱过？莫非是老了？
她向来律己很严，自我设计自我实现，虽然没有父母的管教，却不比别人修养差。

　　外婆拉拔她长大已相当不易，没有余力给她更多。一个孩子，无论男孩女孩，
在他们成长的道路上多少得由父母拉一把送一程。外婆在生命的最后几年卧床不
起，神志不清，她一路行来风雨一肩挑。她感谢父母给她生命，可有时也不免怪
父母自己双双赴黄泉，而让她孤苦伶仃留在天地之间挣扎。父母对她来说只是一
个概念，象墙上的照片一样抽象。父爱母爱对她来说更是遥远，远得极不真实，
今夜她第一次发现连自己也不真实起来。

　　她一夜无眠他则一夜无梦。清晨她又给他量了体温，询问夜里排便的数量“
你今天可以出院了。好好休息，饮食清淡，明天再来复诊。”他乖乖地走了。今
天她夜班休息，好好洗了个热水澡，上床呼呼一觉睡到日落西山。不久前已把美
国学校的申请信发出去了，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即是等待。等待是天下最无聊的事，
晚饭后她斜躺在床上看书，“笃笃笃”有人敲门，怪了，会是谁呢？门开处一条
影子人高马大，噢，是他，凯文李，她几乎都忘了还有他的存在。“哪里不舒服
？”她马上问。

　　“能让我进去么？”他咧嘴一笑，一口白牙整整齐齐，她心头莫名其妙地动
了一下。她侧身让他进去，挺拔的背影给她暖暖感觉。

　　“晚上有安排吗？”他站在离她很近的地方面对着她，幽幽的蓝眸子如夏日
的海湾。她摇摇头，象要甩掉什么。

　　“我们去跳舞。”他兴奋地叫起来。一双大手抓住她的肩膀。

　　“你有力气跳？”她话音未落人已被他举起来在屋子里转圈儿。

　　“快放我下来。”她惊叫，情急之下抱著他的头闭紧眼睛，就象小时候第一
次坐上旋转的木马。她从没有和异性有过这么亲密的举动，心小鹿般乱撞。终于
他把她放回地上，神魄未定的她正色道：“待会儿跳舞可不许来这这一套。”

　　他马上立正行礼：“yes,sir。”

　　她发现自己无法拒绝他，亦或跟本就没想过要拒绝，由著自己深深陷下去。
除了跳舞，她还要了三天积休日陪他游山玩水。从没有过的轻松与尽情，或许她
预感不久就要离开这片土地，就象明天他要飞回美国一样现实。想到他要离开了
她的心紧缩着，她真切地感觉得到心灵深处有某种东西在苏醒。临别的前夜，他
们去买了一瓶香槟，在她的小屋为他饯行。他们面前摆著一对新买的酒杯和一对
蜡烛，蜡烛是他的主意。

　　摇曳的烛光一如他们不定的明天，出奇地沉默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专心地喝
酒吃菜，好似这就是今晚唯一的目的。一瓶酒喝光大小盘子也底朝天，她酡红的
笑颜如花，黑而亮的眸子波光荡漾恰似一弘春水，他蓝蓝的眼睛更深更幽了。醉
态可掬的她吃吃地笑个不停，他一把将她紧紧地搂住，照著嘟嘟的樱唇深深地吻
下去。他把她轻轻地抱到床上，缓缓地解开她衬衫的钮扣，不停地亲吻著她光洁
的肌肤。他极温柔极细腻象爱抚著一样易碎的精品，她没有拒绝，更准确地说是
她毫无选择地反应着他。

　　“噢，上帝，你是天使还是魔鬼？”他整个人燃烧起来。

　　“啊。”她痛苦而短促地叫了一声。

　　“对不起，宝贝。”他放慢动作，把爱意一波一波传给她。他引领著她攀上
最高峰，一阵阵失重似的晕眩袭来，她觉得自己快失去意识了。不知过了多久，
他们慢慢地回到了现实。

　　“宝贝，嫁给我，我不能没有你。”他搂著她不放。她不觉莞尔，西方人说
爱是一种习惯一种礼貌，他又是刚刚失恋的，这个爱字的外延和内涵都值得推敲。
况且她给得起第一次，未必就给得起一生，现在婚姻家庭离她还很遥远，事业才
是重要的。她相信父母给她取名叫“蓝青”，是要她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见她不
吱声，他抬起身来盯住她看“答应我，不然我不回美国去。”

　　“好啊，终身教授也不要了？”她好整以暇眯著眼。

　　“为了你可以不要。”他几乎要指天发誓。

　　“不要孩子气了，几个小时后就要去机场，睡一会儿吧，啊？”她帮他和自
己掖了掖被子。

　　“我是真心的，怎么样才能让你相信呢？”他不屈不挠。

　　“时间，只有时间才是最好的见证。”

　　“听著。”他说“我会向威廉坶斯博士推荐你，无论你到美国的哪个学校，
都请给我联络，不然我会再来这里找你，这是我的名片。”

　　她接过名片塞在枕头底下“还有呢？”她问。

　　“请记住，我是你第一个男人。”他一本正经。

　　她失笑“西方人不是不讲究这个么？”他不服“东方人不是最讲究这个？”

　　她以为他是一只断线的风筝，不料他竟是一只放飞的鸽子。当然飞回来的是
她去签证需要的担保书，邀请信，耶鲁大学药理系博士生全额奖学金。她反复考
虑了两周，最后决定接受耶鲁而放弃其他的大学。顺利得到签证临行那天，医院
里的同事都来送行。当飞机飞离祖国领土上空的霎间，她不禁泪下。父母不再只
是墙上冰冷的照片，祖国也不只是一个有根没有家的所在，而是她身后的力量心
中的金字塔。

　　头几个月的留学生生活就象一个不停旋转陀螺，连周末她都喜欢在实验室里
过。导师对她十分满意，并常常对她说起凯文当他学生时的许多趣事。老教授年
岁已高想专心写书，实验室会让一个新来的教授接管。这天导师让她去机场接新
来的教授，还顺手塞给她一束鲜花，一个写著名字的小牌子。到达机场，她从车
后座取出花和牌子时才发现，牌子上的名字是凯文李。她想美国同名同姓的也真
多，来美以后与凯文通过几回电话，他比她想象的要忙得多，当初怎样地难分难
舍，这年头谁离不开谁呀。现实里爱情远比想象中的苍白得多。

　　这一班机的乘客都走光了她还举著牌子夹著鲜花，手酸眼涩正想转身离去，
一眼瞥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朝她奔来，是他？怎么可能是他？难道他真的放
弃了终身教授的职位来到她的身边，从头开始？泪水模糊了她的双眼。他把她紧
紧箍住，滚烫的双唇狠狠吸住了她的。良久，他放开她“现在你就是拿枪顶住我
的脑袋，我都不会让你再离开我了。”她没有理由不相信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