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照像馆里见到自己和老公的婚纱照时，我几乎落泪。当年和老公约好的，
每十年拍一张婚纱照，今年刚好是结婚十周年的锡婚纪念。我曾是六月的新娘，
这第一个十年的婚纱照已经不忍卒睹，以后的几个十年怎么办？低着头，一语不
发，埋头紧走，老公儿子跟在后面。

　　“不喜欢的话，我们换一家重拍好了。”老公轻声细语问我。

　　“老婆老了，是么？”我难过地反问，盯住他的眼睛。

　　“怎么会？眼角一条细纹都找不到呢！”老公笑了。

　　“可是有眼袋了，平时没有的啊！”我真的怀疑那位摄影师的水平。

　　“平时是没有，灯光打得不好吧。”老公很认真地分析。一家子进了咖啡屋，
坐定。

　　“还是老了，是不？”我喝了一口咖啡说：“与家里那张结婚照对比。”

　　“结婚照的你太稚气，这张比较成熟而已。”老公的眼里闪着诚恳的光。

　　“成熟？”我摇头：“那不是一样？还是老了哇！”

　　“妈咪，你不算老。”身边的老二忽然明白老妈不开心的理由了，说：“你
才三十三岁，爹地三十六岁，他比你老啊！”

　　“不是三十三岁！”对面的大儿子马上纠正：“是二十五！对不对？妈咪。
”

　　“可是，去年妈咪生日已经是三十二了呀？”二楞就是二楞。

　　“去年妈咪生日时不是说了，以后每年都是二十五。”大儿子记性不坏。我
苦笑，儿子都不傻呢！这自欺欺人的事要做嘛就得早几年，可早几年还没那紧迫
感啊。这几年逢过生日就没劲儿，老公呢，不识相，到日子就给你来个惊喜！吹
蜡烛之前还非得许愿，许什么愿？都是假的啦！三百六十五天，就这一天让你许
个良好的愿望，而剩下的三百六十四天通通是实现不了的日子而已。

　　“儿子快九岁，比你肩膀还高了。你不老一点也说不过去啊！”老公见我笑
，也说了笑话：“不然人家以为我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呢。”可不是？十年的
光阴哦，岂能不留痕迹？

　　记得刚结婚的头几年里，夜里最常作的梦有两个。一个是自己好老了都嫁不
出去，醒来一身冷汗，一扭头，身边横着一条大汉，吓了一跳。定睛一看，噢，
原来我己经嫁了嘛！枕边人不就是老公吗？好！且放心再睡吧。另一个梦是考试
，三更半夜跳起来大叫：“不好！老师收卷子了，我还没做完哪！”

　　“没做完？剩多少？”老公马上问，不知他是睡是醒，是梦是真。

　　“最后一题了，好像是求虚根什么的。”我惋惜地说，那题目清晰得仿佛就
在眼前。

　　“虚根？虚根成对儿，你写没写正负i？”老公欠起身子又问。

　　“好像没写呢。”说完我终于醒透了：“幸好是作梦，没写没事儿，不记分
儿。”老公一听，把头扔回枕头接着睡。我把头靠在他的肚子上，两眼望着天花
板。

　　“我要是你的同桌多好？”我异想天开：“你帮我写算术作业，考数学让我
偷看，那样我还可以早一些嫁给你！”

　　“不行，不行，”老公大吃一惊，这会儿全吓醒了，坐起来：“绝对不行！
”

　　“为什么？”我问。

　　“你要是我的同桌，我就娶不到你了。”他搔着头说。

　　“为什么？”我又问。

　　“因为，因为我上课睡觉，下课打球兼打架，没事抓两条毛毛虫，放进女同
桌的笔盒里。你肯定不会爱上我的！”可不是？那时自己总在偷看班上那个白净
的乖乖牌男生，瞧都不瞧操场边一身臭汗泥猴似的同桌。

　　前一阵子写小说，想找初恋的感觉。有张旧照很耐人寻味，打开那本笔记本，
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再从最后一页翻到第一页，不知何故，那张相片竟不翼
而飞。不可能啊，半年前搬家的时候我还看见来着。问老公：“你看没看见这笔
记本里的一张照片？”他的脸刷地就红透了，不常见他脸红，一脸红不是害羞就
是心虚。

　　“哪张照片？”他还想装傻。

　　“就是你和你初恋情人的那张，”我一针见血，看他往哪躲：“还给我。”

　　“你怎么会有那张照片？”他的头都抬不起来了。

　　“你甭管，”我朝他伸手：“把照片还我。”

　　“我，我把它扔了。”他嘟嘟嚷嚷：“十几年前就该扔了。”

　　“为什么？为什么嘛？”我真急了：“我都藏了十年了哇！”当年嫁他的时
候就知道在我之前，他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恋爱，因为好奇，很想看看那个女孩。
功夫不负有心人！我终于发现了这张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处风景区，快门请路
人帮忙按的。他们分别站在一头石狮的两侧，当时大概才刚认识，两张青春洋溢
的笑脸上写满喜悦和羞涩，相当动人。我不是他的初恋情人，但至少我还能看到
他初恋时的模样，这也是一种幸福啊！可惜我从来没有拥有过这样一张和初恋情
人的留影，因为初恋情人是梦中情人，所以拍不到照片。闲暇伤春悲秋的时候总
问老公：“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在哪儿？我十八岁的时候为什么你不来？”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嘛！”他总是这么说，这样说不是没有道理，可是，
他错过了。他错过了我最美丽的，含苞待放般美丽的青春，想着就心痛。

　　有些问题作妻子的不得不问丈夫，我也不好免俗。

　　“老公，你爱我吗？”没事就问问。

　　“爱！”坚定不移的答案，再加上绵绵的长吻，放心了一阵子。

　　“老公，你娶了我有没有后悔？”又问。

　　“没有！”语气真挚，听来不由得你不信。这是几年前的对答，近年来的有
所改变。

　　“老公，你爱我吗？”

　　“不爱我也不敢说啊！”说完那手臂面条似地就缠上来。

　　“老公，你娶了我有没有后悔？”

　　“后悔也晚了嘛！”一脸的坏笑。问题始终如一，答案千奇百怪，心情依然
如旧。

　　不过，并非一切如旧，自从有了两个儿子，两个儿子一年年地长大，改变还
是很多，不回头不心惊！

　　最让人生气的是周末球赛，三个大小男生眼睛盯牢电视机不放不算，还对着
那帮电视里的人穷叫唤，没见累着的时候。插广告了才跑到跟前问：“妈咪，有
吃的没有？”这会儿家庭煮妇才被惦记起来。这还算好的了，知道肚子饿。父子
仨要是打起游戏机来，那可是天昏地暗没完没了。叫了几百遍开饭了没人理睬，
还嫌你罗哩罗嗦。对着一桌冷去的饭菜黯然神伤，一个人吃也吃不下，流泪吧，
没人瞧见，流了也白流。再说，这泪也有流干的一天啦。说说看，这和住男生宿
舍有啥不同？还别说是住男生宿舍，你整个一个是男生宿舍做卫生的工友，食堂
里煮饭烧菜的大妈。不过食堂里煮饭烧菜的大妈等过来买饭菜的人么？爱来不来
，那俺是连大妈都不如了。

　　他们在家玩吧，多少还看得见，一出去就是脱疆的野马，断线的风筝。有时
眼瞅着就要变天了还要出去踢球，你还没张嘴说不呢，三辆自行车就飞也似地消
失得无影无踪。然后一切照着你的预计，打雷，刮风，下暴雨。最后，听见门铃
响，开门处三只落汤鸡瑟瑟发抖，齐齐叫妈咪。那一身身的泥水呵！多看一眼就
要背过气去。还不是凭着家里的药多？还有一个会抓药的？瞧瞧这日子怎么过着
过着，老公过没了，过出三个儿子来了呢？前些天还跟朋友聊天，说我爹妈咋给
我起个丫环的名，猜人家怎么回答？想都没想便说：“丫环好养！”可不就是好
养？要是小姐的命不定早跑了呢。

　　当然，合家欢乐的时候还是有的。唱卡啦OK就是一景！两儿子喜欢唱《中国
》，荒腔走板，五音不全地吼完了，轮到老爸老妈。老爸偏爱情歌对唱，情歌对
唱里他忒迷伊相杰的《天不下雨天不刮风天上有太阳》和《纤夫的爱》，难怪噢
，外形和歌路都很吻合嘛。老爸唱伊相杰，老妈就得来那个于文华。伊相杰的好
唱啊，就那平平的几句翻来复去，不费吹灰之力。唱于文华的就惨点儿。老妈掐
着脖子，挤细嗓门一路对付到底，三十六计用全了！瞒天过海，声东击西，无中
生有，暗渡陈仓，顺手牵羊，混水摸鱼，金蝉脱壳，偷梁换柱......。唱完了问
儿子：“妈咪唱得好不好？”

　　“好！”辟里啪啦地乱鼓掌。心里那个高兴！刚一转身，“Boo!”背后喝倒
彩的来了！回头，两儿子正在挤眉弄眼吐舌头，老爸笑到嘴大眼小满脸是牙。他
给我留了点儿面子，用默笑，不出声。儿子竟用“Boo!”！寒不寒心？一屋子的
全跟你离心离德。早些时候也想要个女儿，女儿贴心。可一想要是还是个儿子手
脚就直哆嗦，咱家小娃娃从来不打商量，随便就让自个儿多块肉，你奈我何？现
在真有女儿都不敢要了，瞧这家里的遗传，女儿的名字不用动脑筋想就有现成的
：Pumpkin。千娇百媚的女儿一定是摊不到了，有这样的老爸和老哥儿们,女儿大
了不是假小子就是男人婆，你得拼死拼活挣多少钱陪嫁才有人肯娶？

　　夫妻作了这么多年，也常感慨唏嘘。人道是，无须用语言表达而能会心的是
神仙眷属；只用眉目传情而能会心的是才子佳人；必须用语言始能会心的是凡夫
俗妇；即使用语言也不能会心的是柴米夫妻。当初许的愿是神仙眷属，到头来却
落个柴米夫妻。我怎么输得这么惨？

　　人算不如天算，命该如此也只好认了。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
都是自己修来的不是？怨谁？前世一定欠他不少，今生十年的青春感情全搁这儿
了，只好赌一把，再搁上十年光阴看看能不能翻本儿。


　　(6-3-99初稿，7-11-00二稿，Randolph，N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