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香 (中)

4

大二开始了，我因为一心要继续报考研究生，一直提醒自己要专心学习，可是又忍不住废寝忘食地读闲书，所以总是把时间排得满满的。我好像有外语天才，除了轻松地保持着英语的年级第一，以高分通过了四级，日语选修课也是第一。到学年快结束时，我又轻而易举地考过了英语六级，成为全系乃至全校的新记录保持者。生物系化学系物理数学四系要办英语特快班选拔赛，我又是第一。期间年级里举行了两三次别开生面的英语竞赛中我自然独占鳌头，主持竞赛的是我的室友们在“晚谈会”上经常带着悠然神往提起的名字，据说是系里女生心仪的白马王子－－系里刚应届毕业读研究生的高远。我曾经有点奇怪，为什么高远不是任课的英语老师，会来组织这些英语竞赛，虽然听说他的英语特别棒。不过，管他呢，有竞赛我就拿奖品就是了。

同学老师们总是说我不管是国内国外的研究生都是十拿九稳。我将信将疑。我也怀疑自己选错了专业，因为我不喜欢生物实验。我总是动作最慢，那些解剖课，在克服了心理障碍以后，还是怕脏，总觉得无从下刀似的，犹犹豫豫。到最后清洗仪器，水槽只有公用的几个，我怕挤，总是让别人先洗，洗得又慢又仔细，总怕洗不干净。真是羡慕别人的麻利劲。

有一天，我又是最后一个结束实验，同学们已经离去，老师有事走开，我一个人正在埋头收拾的时候，听到一个悦耳浑厚的男中音：“忆南，你才结束啊？”

我回头看到高远站在门口，就不好意思地笑笑，继续认真地刷洗瓶子。冲洗一遍就对光照照，看还有没有水珠附在瓶壁上，如果没有了，那就是洗干净了。

高远走进来，边走所说：“我发现，做实验吧，越认真反而越不容易做好。有没有听说过，正误差，负误差，加起来没误差？”这么近我才注意到，虽然室友们经常毫不掩饰地夸高远多英俊，高远其实五官并不完美，眉毛太浓，鼻梁太高，眼睛略嫌小，奇怪的是，组合起来的效果却是出众的帅气，因为他的眼睛特别明亮，看着他的眼睛就象走进阳光隧道。特别他笑起来的时候，惊人的迷人，象冬日一缕阳光，让我感觉心里又温暖又亮堂。特别是那天，我情绪低落，实验又乱七八糟。

我不太相信，说那怎么可能，误差也可能全是同方向的。

高远开始帮我收拾，拿了几个脏瓶子到另一个水池帮我洗着，一边说：“特别是瓶子，千万不要洗这么干净，即使有残留，只要不是要影响干扰实验的就全部可以不管。你们这个阶段的实验，两次实验之间没什么关联，所以随便洗洗就行了。”

我若有所悟，因为我确实经常看到同学们洗得很快很马虎的，实验结果都挺好。

在高远帮助下，我很快收拾好了，人也觉得轻松很多。临出门时高远开玩笑说：“怎么没把你学英语的天才分一点到实验上啊？” 我开头以为他在说我实验不好，看他满脸不掩饰的欣赏和赞美，我顿然醒悟，系里那些英语竞赛都是高远为我特设的！

高远又说：“你是淮南市的吧？” 我迟疑地点点头，心想他怎么会知道。

高远说：“知道吗？我跟你可以算半个老乡呢。” 我听室友们议论过他家是省城的，看来是存心逗我，我的不相信就写在脸上。

高远笑了：“不相信是吧？我爷爷老家是淮南的，虽然我确实从来没去过。怎么样？算得上半个老乡吧？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咱们半个老乡，哭就不用了。”

我终于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老乡帮老乡是义不容辞的。以后你有什么事情尽管找我，我的办公室是302。” 分别的时候，他指了指离我们实验室不远的助教办公室，那是另一个专业的。

我从没有去找高远，高远倒是经常在我和女友们晚上做实验时买了冰淇淋水果什么的过来请我们吃。

放暑假的时候，有一天高远跟我说：“忆南，我今年想去你们淮南玩，欢不欢迎啊？”

我说当然欢迎。

“我那边也没有亲戚朋友，可不可以请你当我的导游？” 他热忱地看着我。我迟疑了一下。

高远马上说：“不会太麻烦你，我跟你一起走，你帮我找家像样点的旅馆就行了。” 　

我说我要跟我老同学们一起走，高远让我等等他，他的研究生课程还有考试什么的，要晚两天。我就让振邦他们先走了。

回到淮南市，我请杨丽婉让她当旅游局长的父亲给高远安排了旅馆。因为假期开头两天没什么事，我就陪着高远去游公园啊爬山啊划船啊。高远沉稳又很健谈，让我感觉很轻松自在。那天高远约我看电影，正好振邦他们打电话约我聚会，高远就说想见见我的中学同学。我犹豫不决。首先是去还是不去？以前去是为了寻找肖飞，现在肖飞有了李冰，我还要见他吗？我千思百想，竟然发现自己还是那么想见他，不管他怎么样，看他一眼的愿望，还是那样强烈那样急切！我只要看他一眼，别的什么也不管。要不要让高远去？既然去的目的只是看看肖飞，别的就都不重要，都不是什么原则问题，所以我同意了。反正大家都是一般关系，应该不会有什么误会，也不用太认真计较。再说，最容易误会的该是肖飞，他有了李冰，也不会再在意我跟谁来往的吧？

我没有想到，我和高远一起出现在振邦家门口的时候，打击的起码有两个人。

先是迎上来的振邦。我看到失望和忧伤飞快地从他眼里闪过，然后马上是一个悲壮又不失爽朗豪放的真诚笑容，他热情有力地握住了高远的手。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第一次问自己：因为成天心里只装着肖飞，对振邦，是不是太忽视了？我为什么从来不给他机会？他有最宽广的胸怀，是个杰出的男子汉啊！这就是缘分吧，我心里充满歉意。

然后我看到了肖飞！他身边没有李冰，只有伟民和宇翔。可是肖飞仿佛根本没看见我，若无其事目不斜视地跟旁人聊天，那种傲慢无礼的态度，让我心里很恼火很愠怒，也使我根本失去了把他和高远互相介绍的心思。我在心里鄙视着他，那么傲慢无礼，真是一点没有涵养，没有君子风度。而且跟振邦伟民宇翔都不可同日而语，他们一晚上都在彬彬有礼地跟高远聊着天。那天晚上，我和肖飞都没有相互看一眼的机会，我一直在暗暗赌气。

大三开始以后，我慢慢意识到那天晚上肖飞是出于妒意和醋意，他显然误会了我和高远的关系。命运，真是阴差阳错。我开始后悔把高远带去。可是后悔药没有用，肖飞的态度说明，他对我的成见是不会轻易改变了，我是有口难辩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那么鬼使神差，莫名其妙的。扪心自问，发现有一部分竟是出自以牙还牙报复肖飞的下意识。

大三结束的暑假，我回了家。我彻底地下了决心，我不等命运安排了，我要控制命运！不等聚会的邀请，我决定，自己去肖飞家看他一次。那天我鼓足勇气，换了两站公共汽车，走了一段路，终于站在肖飞家五楼的家门前。我心跳如鼓，不知道见到肖飞会是什么反应。他会理我吗？是喜出望外，还是冷冰冰地让我去找高远或者振邦？

还没有决定敲门的时候，我背后人家的门开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太太热情地问我：“姑娘，你找谁啊？”

我脸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找肖飞。

老太太爽朗热情地说：“肖飞啊，他这个假期没回来呢。小伙子一心要考研究生，说要专心复习不回家了。你来得不巧，他们家里今天没人，都外出了。你叫什么名字啊？我给你带个话。。。”

我心里透凉透凉，眼泪差点涌出来，我说谢谢了，不用留话了，也没什么事。

我脚步沉重地下楼，觉得自己精疲力尽。肖飞，也许这就是你我的缘分吧？遥遥相望的时候，我们牵肠挂肚，分明相爱。可是相对的时候，我们总是互相躲避，甚至彼此伤害。

5

大四我为考研究生做准备。然后考上了本校的研究生。高远已经开始攻博。

读研究生的时候，高远经常来约我出去。我没有狠心拒绝，可是只要他认真提起我们的关系，我就给他打岔。好比说他提起系里人家都议论我们，我就说不会吧，年龄差那么多呢，简直就是大人和小孩的关系。他说七岁又不多，我说你身后追了一个美女加强营呢，人们决不会单单拿我说事的。他说人们只看到他和我，因为他眼里只有我一个美女。我郑重建议他把他的美女营重新认真考察一遍，他就迷惑地说：“是你身后有一支影子部队吧？” 我就不说话，因为我自己也搞不清楚。我不能确切地定义我和肖飞的关系，毕竟，除了肖飞那些注视我的镜头，除了那封所谓情书，我一无所有，有的只是肖飞心里有我那么一个直觉。而这个直觉，也让我越来越怀疑了。因为，如果心里真的只有我，肖飞怎么能这么狠心，这么长时间不跟我联系？

高远肯定是把我针对他影子部队的指控的沉默当做默认，因为他固执地又信心十足地说：“我就跟你的影子部队作战。只要你给我机会！” 他殷切地恳求地看着我。

面对他温情的眼睛，我怎么说的出拒绝无情的话！跟他在一起我确实很快乐，我就在心里为他加油，祝他凯旋，把肖飞的影子从我心里驱走。

是我二十五岁拿到博士学位，一边申请美国的博士后位置一边准备去工作单位报到前的暑假，我答应让高远一起再去了淮南，这次是以男朋友的身份。高远已经联系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博士后位置，拿到近四万按照中美税务协议无须交税的资助，正劝说我一起申请同一个学校的博士后。他本来早就可以到美国去做博士后的，他的同学们也都申请到了博士后位置去了美国，不少人在一两年后找到了起薪六七万的公司工作。高远在国内也没有闲着，升上了副教授，带了七八位研究生，在国内外一流期刊上发表了二十多篇论文，有两个前沿课题令人瞩目。高远跟我说过他希望在美国做完博士后就找到大学做教授搞科研的位置，所以国内的科研经历也会有很大帮助。我想其实他一直在等我毕业，可以一起去。当然他还劝说我考虑结婚，虽然我说我还太年轻。

不过我把高远带回家去见父母，下意识里有点让家人定夺命运的意思。想到愧对振邦，我就劝自己公平一点，给高远给自己一个机会。

结果父母对幽默善谈又知书达理的高远一见如故，大家坐在饭桌上吃第一顿晚饭时就非常融洽。

吃饭当中，电话响了。父亲在饭厅接的电话，然后把话筒拿在手里等我过去：“忆南，是找你的！”

我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听到一个陌生却柔和的男中音：“忆南，是我，肖飞。”

肖飞！他会给我打电话？我以为他这辈子都不理我了呢？我怀疑耳朵听错了，我大概得了狂想症，就傻傻地不停地问：“肖飞，真的是你？你给我打电话？”

“一直想给你打电话，所以从振邦那里打听了你的号码。” 肖飞的声音那么温情低柔，我连梦中都没想过。天，是肖飞！他不盲目吃醋了，不疯狂嫉妒了，不骄傲了，不躲避了。。。我胡乱地想着，头脑混乱，太激动居然听不懂听不清他的话。好像听到他说这些年，他学会了做菜，我就问他会做什么菜，他好像只说了鱼香肉丝清炒螃蟹什么的，说不出几个，我赶紧安慰他：“你是男生么，会一点已经很不错了。”

父母亲继续说说笑笑，让我更听不清。我就对肖飞说：“你别挂，我去另外一个电话听。” 就放下电话，到了客厅。

肖飞说他正在北京，明天飞机回淮南，让我等他。

等我放下电话，我还痴痴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话，不敢置信。肖飞，那个傲然不羁的肖飞，他居然主动打听了我的电话，给我打电话。他居然为我特意学会了做菜！虽然我一直期待着这一天，我还是不能相信。

轻轻的敲门声把我惊醒。

高远站在开着的门前：“打完了？怎么还不来吃饭？” 我茫茫然看着他。顿了顿，他终于半玩笑半好奇地说了一句：“刚才那是谁啊？从来没见你讲话那么。。。温柔过。”

是吗？我自己怎么没有注意？我心里对高远充满愧意。

“我一直以为你已经漂亮极了，可是从来没见过你这一种梦幻的神态。。。” 高远在我跟前蹲下来，轻声感叹。

我避开他的眼睛，低下头去，心里翻江倒海。肖飞，难道这么多年，我最最动人的温柔，是只为你尘封为你冷藏的吗？为什么高远无微不至的关怀，竟然抵不过你千里外一声轻轻的呼唤？高远，一直带给我温暖，可是肖飞，难道只有你，才带给我一个明媚的春天？我迷惘不已。

“这么说，是你的影子部队终于现身了？” 高远固执地寻找我的眼睛。

我终于抬起眼睛，歉疚地看着高远。你能理解我原谅我吗？我一直很努力，努力忘掉肖飞，难道最终还是要辜负你的情意。爱是什么？如果爱是心里的执着和依恋，那么情是什么？思念是不是就是爱？缘，又是什么？对肖飞，无论他怎么有意无意地冷落过我，为什么我总是不能忘怀？

那天晚饭后我满怀歉疚地告诉高远我一直没法忘了肖飞时，高远说：“你知道吗？人都是这样，得不到的梦幻最美丽，所以总是舍近求远，永远梦想着远方的生活。”

我想了想：“我不认为，我忘不掉肖飞是得不到的缘故。”

高远眼睛都不霎一下：“相信我，我不会错。忆南，世界上只有我真正理解你。这些年来，你习惯我已经象空气，很平常，可是不可缺少。我象你的空气，你在我这里，才有最大的自由，追逐你的人生梦想，甚至可以保留你的影子。可是影子毕竟只是影子，是虚幻，我才是你的真实。”

我没有被高远说服，可是我暗暗折服于他的自信和气度。

我开始耍赖：“我以为你是爱我的，你一直说只要我开心，让你做什么都可以。原来你这么小心眼，你说这么多，无非是嫉妒，不想让我和肖飞见面。”

高远不以为然地笑了：“傻丫头，我是给你打预防针。人们也常说，相见不如怀念。我是怕你跟肖飞见面后大失所望，痛不欲生。象你这样完美主义的女孩，总把世界看得浪漫无比，可是一有点风浪，情绪就掉到低谷。至于我，我向你保证，无论你怎么样，我都会在那里，等你。等了这么多年，再等一会也不要紧。你太年轻，象飘泊不定的船，只有我，才是你最安宁的港湾。”

我很感动。如果不是肖飞，我真的会全心全意爱高远的。可是我坚持说：“那你同意我跟肖飞见面了？”

高远说：“我不会傻到不让你跟肖飞见面，让他的影子一直留在你心里。记住，你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我没有权利干涉，也不会干涉！只要你开心，只要你觉得幸福。肖飞明天早上回来就来家里看你是吧？我明天就在宾馆等你电话。估计你到下午就要迫不及待地告诉我，你见过肖飞了，云淡风清。当然，到时候你可能不会好意思向我承认你很失望。” 说到这里，高远捉邪地挤挤眼。

高远真是料事如神。我到中午真的打电话给他，而且是哭着的。不是我见了肖飞后哭，而是没见到。

因为，肖飞没有来。而且可能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