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接家里的电话,知母亲的风湿痛好了一些,能下床了,可父亲一年一度的春季嗽喘又开始了。。。
去年的四月,我回中国陪母亲做眼睛白内障摘除手术,在家里前后住了二十天。父母结婚晚,生养我和哥哥时,已年过四十,如今早已年迈衰病,而我和哥哥却都不在他们身边侍奉。每年的回国省亲,并不能解决多少实际困难,只是多留一些人生的回忆而已。因此,八千里的回乡路从来都少了几分故国重游的激动,返程时却多添了几许心底道别的悲凉。
在探亲的日子里,我每日与双亲作伴,或同做琐事,或轻声聊天,或扶父亲出行,或为母亲梳头。许多情境至今想起来尤自心酸。母亲做了一辈子的医生,工作量一直超负荷,到了晚年,浑身上下处处是病,她从年轻时带来的洁癖却未因年老而改变,也从不愿意麻烦别人做一些她认为不应由别人来做的家务。比如,她的内衣裤从来都是自己动手清洗,可母亲已是弯腰费力、目盲耳失聪的老人,其间的辛苦可以想知。坐在母亲的身旁,为她剪完手指甲之后,我蹲下身来,打算脱掉母亲的鞋袜,为她清理脚指甲。母亲忙用手挡住我,她说这要由她自己来弄。看着她摸索着屈身剪甲,不小心剪破旁边的皮肤,渗出点点血珠,而母亲已因多次俯仰而累得喘气时,我突然止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下来。
母亲年轻时有小西施的美誉,留给我的一张黑白照片曾让所有看过的人惊叹不已。母亲并不因此恃外表而虚浮自大,她自尊好强,也没有听组织的介绍,与官阶不低的老干部结婚,而是托着简单的行李,找到父亲的牛棚,从此开始了从大医院调小医院、再调乡村医院,一起受批斗,一起关黑屋的流放生活。不过,无论是怎样艰苦恶劣的环境,母亲总是尽可能地保持最好的卫生习惯,一天到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住所再小再破,她都有本事弄得清爽整洁,舒舒服服,一点也不怕麻烦和操劳。长年在冷水里泡着的双手,骨节变得粗大,皮肤变得粗糙,每根关节都疼得和她过不去。
曾经有一位看相的人对母亲说:看您的双耳,是个福大寿长的上上好命,看您的双手,却是受苦受磨难的穷苦命。母亲一笑:“这就对了,我有一双好儿女,这可不是上上好命吗?而养育他们成才,做母亲的自然是要受苦受难的”。母亲有一年病重,我心急如焚,想要立刻回去,但很快就听说母亲又复原出院了。家乡的亲人说:“你们兄妹是两位老人活下去的支柱,他们对你们的牵挂与不放心远远超过了对他们自己生命的关注,这份不放心会让他们战胜一切病痛的”。
父母去过美国,对国外的生活并不适应,又怕增加我们的麻烦。他们喜欢住了四十年的家乡小城,那里气候四季如春,生活方便随意。母亲工作过的医院近在咫尺,父亲教过的学生随处可见。他们说,都是叶落归根,还没有听说垂暮之年再出国定居的。他们唯一希望的,是我们能够每年回去,回去多住一些日子。但他们又很怕因此耽误我们的工作,多花许多往返的费用,每次回去,父母总要问:真的不要紧吗?真的能请这么长时间的假吗?
每次返程,父亲总是把他舍不得用的美元存款取出来,就象当年我上大学一样,一定要塞到我的手中,说是“穷家富路”,旅行一定要多带钱,以防万一。父亲是一介书生文人,钱财随到随用,稍有积蓄,就会帮助亲戚邻里,自己和家庭却过得十分清苦。他曾愧疚地对我说:没有多余家产留给我们,倒是有不少旧书旧资料,有他一生喜爱的书籍,也有他编选写作的旧诗词,可以留给孙辈作纪念,只希望届时孙辈们还能读得通中文。
如一般人家的夫妇,父母年轻时的争吵也是经常有的事。但随着年事日高,两老的相依为命、彼此迁就也就日益明显。有一次与家里通电话,母亲说,二老在考虑百年后的处所,他们一致的看法是,无论是安放家乡,还是随我们兄妹一起,都要把他们放在一处,绝不可分开。在我们兄妹之上,原来有一位才几个月就病逝的姐姐,是父亲的至爱,他一直把小小的骨灰盒放在他的衣箱里面,上面有父亲抱着姐姐的照片。父亲说,百年之后,一定要把姐姐与他们放在一起,无论在哪里,都要放在一起。
二老于生死观上也有着少见的豁达。去年我回去时,父亲特地要我陪他去殡仪馆了解相关服务项目。在出租车里,他告诉司机目的地,同时开玩笑说:我得先去看好日后睡长觉的地方。在殡仪馆里面,他详细地询问各种细节,然后回家把电话和相关开支写在本上,然后对我说:“你们在国外就放心吧,不必急忙忙地往回赶,要安排好家庭和工作”。母亲只关心与父亲在一起,因父亲说过,如果母亲走在前面,他料理完后事以后,计划云游四方,走到哪里算哪里。母亲就说:“那你得背着我,走哪里都背着走”。
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几千年来强调的主要是子对父、下对上的孝与顺。在人们眼中,父母养育子女是莫大之恩,孝顺父母乃天经地义,如果有所不孝,必定在社会中无可立足。而父母对我们兄妹的要求,却更象胡适之先生的“非孝观”。胡先生在长子胡祖望出生时,曾写了一首题为《我的儿子》的诗,其中最后几句为:“树本无心结子,我也无恩于你。但是你既来了,我不能不养你教你,那是我对人道的义务,并不是待你的恩谊,将来你长大时,莫忘了我怎样教训儿子:我要你做一个堂堂的人,不要你做我的孝顺儿子。”
除了夫妻,我们每个人短短的一生中,父母与子女真可算得上是相处时间较长、相知也较深的老朋友了。多年以来,父母与我们,正有幸拥有这样一种“朋友型”的亲情人伦关系。他们在艰难的岁月里将容儿和哥哥养育长大,在对儿女态度上,永远是那样的平等和尊重,并不因他们的辛苦付出而要求子女“听话”与“服从”,或者索取任何物质与道义上的回报,他们不认为“孝顺父母”是我们必须遵守的“信条”,倒是常常告诫我们,要把精力多用在教养子女身上,这才不妄为人之父母,也是对社会的最大贡献。
是的,我们每次的探亲,与父母就象老友难得的相聚,而分离的时间却又是那样的漫长,最终的永别也终归会在一朝降临。我只希望能与他们一同拥有更多相处的回忆,然后让二老带着欣慰的笑容,在天堂等待我们的到来。
今年夏天,我还要回去看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