描述極權制度帶來的恐怖 ———諾貝爾獎得主米勒的寫作主題
茉莉
在諾貝爾家族裏,有壹串各國政治流亡者的名單。今年,瑞典文學院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了壹位來自羅馬尼亞的德國作家——赫塔·米勒,在流亡作家的獲獎名單上增加了壹位女性。
盡管流亡對作家來說是壹種復雜而痛苦的處境,但比較起仍然留在祖國的作家,流亡者享有寫作的自由,帶著故土文化和苦難經歷進入異邦,他們跨國界的作品往往更豐富更具活力。就如壹位哲人所說,植物的根往往奇形怪狀,面目可憎,但有信心的智者可以引導他們長出美麗的花朵和果實。
筆者認為,這次頒獎是近年來瑞典文學院最好的選擇,因為它很符合諾貝爾設立此獎時的期望──給予人們反抗極權的勇氣。壹百多年前,諾貝爾就預言說:“壹種來自社會深層的新的恐怖政體正在開展活動,以求從黑暗中狂暴地崛起。人們早已從遙遠的方向,聽到了這種空洞的噪音。”果然,極權主義在壹百年間給人類帶來巨大的災難。以壹支纖筆,不停地書寫極權主義帶來的恐怖,還有誰比赫塔·米勒更配獲得諾貝爾的這份獎賞呢?
◎ 她揭開歐洲的另壹傷口
齊奧賽斯庫政權的共產專制,是米勒筆下三十年如壹日的不變的主題。對此,米勒解釋說:“不是我選擇題材,而是題材尋找我。”那些主動尋找米勒的題材,是她本人和家庭的身世,也是他們那壹代羅馬尼亞人及其少數族裔的命運。
壹般認為,歐洲上個世紀的傷口就是納粹大屠殺,但在米勒的描述中,戰勝納粹的東歐共產黨所施行的政治暴力也同樣可怕,他們以新的壓迫代替了希特勒。米勒的父母都是羅馬尼亞的德裔農民,在二戰期間,她的父親曾在德國黨衛軍服役,後來成為壹個酒鬼。母親在二戰後被羅馬尼亞共產黨關進蘇聯勞改營五年。和她母親壹起遭到驅逐的,有大批17至45歲的德裔羅馬尼亞人。
勞改營歸來的母親於1953年生了米勒,這位女兒後來成了德裔羅馬尼亞人悲慘受難史的記錄者。米勒的最新作品《呼吸秋千》寫的是二戰結束後,羅馬尼亞的德裔少數民族被送到斯大林勞改營的故事,將共產黨極權下的恐怖描繪得淋漓盡致。以細致入微的刻畫,對專制社會的非人性進行了控訴,這部紀實文學被認為是米勒的巔峰之作。
米勒揭開這壹歷史傷口,對東歐的民主化具有意義。盡管羅馬尼亞在共產黨垮臺後實行民主制度,但很多政治精英仍然出身於共產黨,他們不太願意推動全面的轉型正義。而米勒卻執著地用文學作證,並嚴厲批評那些曾與安全警察合作的東歐作家,指責他們既不道歉,也不對過去的行為做出解釋。兩德統壹後,為抗議西德筆會要與前東德筆會合並,米勒退出了德國筆會。
◎ “我寫作是因為我恐懼”
在壹篇散文裏,米勒說壹些德國評論家希望她與羅馬尼亞的過去告別,轉而撰寫今天的德國。但是米勒仍然沈浸在自己的過去裏,因為巨大的傷口未曾愈合。她還說,至少有幾百個作家可以描寫今天的德國,但她從羅馬尼亞帶來的經歷,仍然在腦海裏揮之不去。人們必須繼續追問:為什麼會發生那壹切?“我從未因為想要成為作家而寫作,我寫作是為了使世界變得容易理解壹些。”
早在七十年代,年輕的米勒就在大學加入了壹個文學青年組織——巴納特行動小組,反對羅馬尼亞共產黨領導人,追求言論自由。畢業後米勒成為壹家工廠的翻譯,由於拒絕充當秘密警察的線人,她被解雇,經常受到秘密警察的騷擾。1982年,米勒出版了第壹部短篇小說集《低地》,描述了壹個說德語的小鎮所遭受到的殘酷鎮壓,該書很快招致羅馬尼亞共產黨政府的查禁,她被視為國家的敵人。
我們因此不難理解,為什麼米勒散文的壹個重復的主題是恐懼。“當我開始思考,對恐懼的興趣是我最大的收益。”在獲獎之後,米勒對媒體說:極權統治的主題壹直貫穿在她的文學創作之中。對某些人來說,獨裁已是過去,但在她的腦海中,清晨醒來時不知道自己是否可以存活到晚上的滋味,還是那麼記憶猶新。
離開羅馬尼亞時,米勒才34歲,但無休止的政治迫害令她的神經被撕裂,她覺得自己已經像壹個老女人了。她曾做代課教師謀生,常常被學校解雇。安全警察要求她定時報到,威脅說要監禁她,或者制造車禍消滅她。
即使在德國安全地生活了二十多年,米勒回憶當年在羅馬尼亞的恐怖生活,仍然會很神經質。例如有壹次,她在柏林家中看見壹張搬家公司的廣告:“我們可以給妳的家具安上腳。”這就勾起了她可怕的回憶,當年羅馬尼亞的秘密警察光臨她家,常常留下痕跡,例如搬動她的家具,或把另壹個房間的椅子移到廚房裏。
◎ 展示極權下人們的日常生活
作為作家,米勒在文學上的壹個貢獻是:通過她那些反思故國生活的作品,生動地展示了人們的日常生活如何被專制政治所控制、所影響。她讓讀者註意到,在專制制度下,恐懼是怎樣影響人們的心理,並在人們的未來生活中留下痕跡。
那裏的日常生活是灰暗而恥辱的。在羅馬尼亞的學校裏,米勒看見共產黨統治者是怎樣給孩子們灌輸謊言。她代課的壹個郊區學校,孩子們來自貧窮家庭,穿著破爛的衣服,帶著骯臟的書本。但是,課本裏卻充滿荒謬可笑的內容給孩子們洗腦,例如社會主義如何進步,人民如何幸福。在辦公室,同事們不敢接觸米勒,無人和她說話,孤獨而憂傷的她每天到洗手間去偷偷哭泣。
米勒的故事總是發生在齊奧塞斯庫的專制時代,往往是壹個灰色的、破損的角落,壹個被監視的地獄,深夜有人被抓走或被謀殺。在那裏,甚至隔壁無辜的鄰居,隨時可以轉變為敵人或潛在的告密者。在小說《約會》中,壹名年輕的羅馬尼亞女工在生產出口西裝的工廠中工作,她往衣服裏子中塞進壹張紙條,上面寫著“娶我”,並寫上她的名字和地址。這位女工因此被秘密警察逮捕。
迫害像氣味壹樣彌漫,到處都存在危險。米勒天生有壹種描寫具體細節的才能,沒有什麼能夠逃脫她銳利的眼光。那些很輕微很奇怪的細節,卻是權力侵犯人權的見證。《紐約時報》在評價米勒的壹部作品時贊揚說:“作者在羅共的專制下,在形神皆醜的生活中,以栩栩如生的細節創造了某種詩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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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香港《爭鳴》雜誌2009年11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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