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众人向门口望去,门外立了三人,只见打头那人身材在九尺开外,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年纪,躯体魁梧,宽肩窄臀,雄壮之极,一条条肌肉在湿透的衣服下流动,好象有使也使不完的精力。
如果只看这人背影,谁也不会想到他偏偏生了一张书卷气很浓的娃娃面孔,大大的眼睛如晚星闪烁,面容秀美白皙,棱角分明,双眉如远山般飞挑入鬓,温文尔雅中略带英气,倒好象是个颠倒众生,秀色可餐的梨园小生模样。这人手中打横抱了一人,那人两腿齐膝而断,头歪在一边,生死不知,黑暗之中,一时看不真切,但想来多半当是吴长老了。
了凡禁不住失声道,“七少,你可算来了。”原来这人就是姗姗来迟的蒙七蒙定北。
蒙七进了屋来,众人才注意到,他身上一身青袍,右腿膝盖,右肩头,左背处的衣衫破裂,全身上下血水和雨水混作了一片,受伤也自不轻。他身边两人也俱都是衣衫浴血,显是刚刚经过了一场苦战。
蒙慎行向前抢了半步,声音中第一次露出了焦急之意,问道,“北子,谁伤的你?你,你现在怎么样?”
那蒙七居然冲蒙慎行作了个鬼脸笑道,“爹,孩儿没事,刚才不过是跟大光明火焰教的一群下三滥交了手。一点点皮肉外伤,无足挂齿。”轻轻把吴长老放了在地上,又道,“我已经封了吴长老的双腿穴道,以缓血流。各位朋友,谁身上带了有好金创药的,麻烦借些给我使使。”
庄言在一旁听得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蒙七少怎么变作了蒙慎行的儿子?既是蒙慎行的儿子,又怎么会成了天地门的干将?何况明明那蒙慎行长了一副张飞模样,这蒙七却好比罗成再世,任你怎么看,怎么想,也不会猜到他二人居然是父子。这未免有点忒也匪夷所思了些!这时便再借给庄言两个脑袋,只怕还照样会变成浆糊一般。
了凡急忙从怀中取了一个细小瓷瓶出来,上前一步道,“七少,我这里带了些本门密药青龙夺命散。刀剑外伤,灵验无比,天下伤药少出其右。” 张长老亦自上前道,“少当家的,我身上还有些猞猁油。”
蒙慎行伸手轻轻推开蒙七,俯身在吴长老鼻间试了试气息,接着便坐下了到吴长老身边,以左手将吴长老缓缓扶起,抵了在吴长老后心,护住血脉;右手食中拇三指虚虚捏成锥状,点在吴长老耳下‘龙跃窍’,缓落疾起。
点得第三下时,吴长老口中一声闷哼,醒转了过来,随即一阵急痛如电猛袭上身来,疼得他额头上黄豆大的汗珠直流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双腿已经断去。 蒙慎行问他道,“老吴,你运一下气试试看,看看除了腿上,身上还有其他伤势没有?”
吴长老勉强运动真气,咬牙道,“身子其他地方,好像倒没有什么不对的。奶奶的,老子这双腿成日间风湿疼痛,今日一了百了,干脆斩断了它,倒也干净……”
蒙慎行回头问了凡道,“你手里拿的是?”
了凡赶紧上前道,“青龙夺命散。”
蒙慎行点了点头道,“拿来。”
蒙慎行从了凡手里接了那小瓷瓶,手指间微一用力,瓷瓶瓶颈已断,接着便把整整一瓶淡青色的粉末尽数倒将了在吴长老伤口之上,那粉末普接伤口,吴长老全身上下猛地一下抽搐,嘴里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蒙慎行低声对吴长老道,“二十几年前,我也曾用过此药,此药力量极猛,沾身有如火烧,但见效亦是极快。你咬牙先忍过这阵子再说。”
吴长老点了点头,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脸上肌肉抽动,冷汗顺额角下流,已经是痛得说不出话来。
蒙慎行看在眼里,脑海里一件件尘封的往事从记忆深处缓缓而无可阻挡的浮了出来。二十八年前,自己那时还只不过是帮中一个六袋弟子,不也正是在这样的一个狂风怒号,星月无光的雨夜,也是因为一时大意,中了敌人的暗算的吗?虽然终于尽歼了偷袭自己的埋伏之人,身上也已经因此轻重负伤七处,再无作战之力。自己挣扎着只是向最黑暗处躲去,可心中清清楚楚地晓得,敌人会顺着自己的血迹轻易追踪而来的。那一次,连自己都以为是死定了的,心里面只是想着到得最后,能多拚一个便多赚一个了。那时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自己竟然会因此遇上了这一生中最可生死与共的朋友,和……最动人心魄,最让人魂牵梦萦的女子。
那人也正是以这青龙夺命散为自己料理伤口,那火烧电灼般的感觉猛扑上身时,自己却连眉头都没有皱得一下,他还模模糊糊记得那时那个人挑指对自己赞道,“好一条汉子!好硬的骨头!”
那女子温婉如玉而略略有一些担心的声音也第一次传进了他的耳中,“哥,这人伤得好重啊。
这人,这人还活得下来吗?”他努力睁眼望去,可眼前越来越朦胧,只隐隐看到一男一女站在自己身前,那女子的脸庞在自己被鲜血染红的双眼里看去是那样的遥远,如梦如幻,似假还真,以至于以后他从来就讲不出那女子到底长得什么模样,只记得她似乎并非十分漂亮这一点,事情也真是不可思议。可只有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怎么会那么清楚?……自己何曾见过甚或是梦到过这样清澈如水的眼睛?天底下怎么竟然会有这样明媚如星的双眸?而那双眸里更清清楚楚写了对自己的关切之意!心里糊里糊涂问自己道,“我莫不成是死后遇到了仙人了吗?”后来,后来好像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最后到底昏了过去。
自己的确是活了下来,岁月如流水转瞬而过,多少悲欢离合如梦如烟飘逝无踪,如今自己已成了天下间第一大帮的帮主,成了江湖上人人敬畏的陆地龙王。不想二十八年后,今天居然在这里会再次用到了青龙夺命散,这一次是轮到自己给别人施用了。可那个好朋友呢,他的尸骨却早已成灰了罢,他会不会还是在虚空中淡淡地微笑,说谎道“兄弟量浅,大哥就自己慢慢喝这坛二十年陈的竹叶青罢,我可要改喝清水了。”呢……那女子呢,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那是在二十年前罢?她的香魂,如今是否知道我的心中,再容不下第二个女子了呢?在冥间地府里,她是否正在一直等着我呢?不,那决计不会的。可那双眼睛,怎么忘得了那双眼睛…… 想到了这里,蒙慎行心头一阵惘然迷乱,不由得微微的打了一个哆嗦。
第二十二回
“爹,这群恶贼用什么事物伤得吴长老?怎么看上去不像是刀剑之属的伤口?”蒙慎行的沉思蓦地被蒙七的问话打断。
蒙慎行猛地眨了眨眼,好像要把刚才心里的迷思甩开一般,方自答道,“我也不是十分确定,但想来只有情丝才能造得出这样的伤口。”
蒙七讶问道,“情丝?情丝是什么东西?”
蒙慎行叹了口气,缓缓道,“你年纪尚轻,不知道这情丝的厉害也是理所应当的。上一次情丝出现江湖,到如今也有快二十年了罢。其实,这情丝跟你的渊源也称得上深了,只不过你一直不晓得罢了。”
蒙慎行转身面对了言先生续道,“言先生,这里众人,只怕你知道情丝的事最多最清楚些。
言先生何不为年轻人讲些故事,解开他心中的疑惑?”
言先生淡淡而坚定地道,“陆地龙王,你既然已站了在冥天血龙一边,你我之间便已成敌对,再没有什么话可讲的了。”
蒙慎行叹了口气,道,“冥天血龙的先人不错是负明教极深,这件事蒙某也是稍微知道些的。
可这件事发生之时,秦汪冉到底还不过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半大孩子罢了,这件事可以说和他并没有什么干连,言先生何必非得迁怒无辜之人呢?” 言先生面无表情,道,“当年帮源洞里,圣教子弟七千余人,其他老少妇孺一万六千多人,跟秦明那几个畜生也毫无关系,甚至大都跟他们连面都从来没有见过一回。姓言的瞎了眼睛瞎了心,认那几个畜生作朋友,带他们入了帮源洞。帮源洞陷之时,不光没有一个人可以逃得了性命,连能够一刀痛快而死的都屈指可数。言某一家老小,上上下下,一十四口,连言某那不到三岁的儿子在内,统统死在了那一日。我竟然连去给他们收尸,见他们最后一眼的机会都没有。言某人现在迁怒个把旁人,也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蒙慎行沉默了下来,心里明白,知道像这等深切入骨的仇恨在人心中生根以后,任你什么苏秦张仪,拿什么天大的道理来说辩都是融化不得的,只是可笑自己明知结果还要尝试尝试。只好长叹一声,转过身去,不再开口。
蒙七兀自追问道,“爹,你还没有给我讲明白,那情丝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蒙慎行摆了摆手,道,“说起这情丝来千头万绪,话就长了,也不争在这一时。北儿,你身上伤也不算是太轻,还是不要开口,老老实实多养些精神的好。看今日的情形,苦战只怕还在后头。”
蒙七虽然为人桀傲不逊,在蒙慎行面前倒还一向是颇为孝敬,听了蒙慎行这句话,虽然心中叽哩咕噜还是嘀咕了些什么,嘴上到底停了不再追问。屋里众人也默契般的都不再说话,因为人人心中估摸,冥天血龙来的时间应该快要到了。一时屋里面又静了下来,只有吴长老粗重急促的呼吸喘息之声清清楚楚的传到各人耳中,在各人心头平添了一丝紧张不安之意。
夜半时分差不多已到,蓦然间,院外远处传来低沉沙哑的吟词之声,声音中似乎蕴藏了无限失望,伤感,无奈,愤怒,悔恨,声音虽低,但不绝雷声居然压之不下。呜咽号哭的风声中,听来更觉得凄凉悲切入骨,每个人耳中都清清楚楚的听到,
“把酒祝东风
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
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
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7]”
蒙七一跃而起,大喜对蒙慎行道,“爹,那是三哥的声音!我早晓得他一定会来的。”
注释:
6.韦应物:改自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
7.浪淘沙,欧阳修。
第二十三回
饮马欲渡水,水寒风似刀
屋内众人听了蒙七的话,或精神一震,或如临大敌,或如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连言先生冷如心情波动之下,也为之透出了一缕淡淡的血色。 紧接着便听到那阴恻恻的声音尖声响起,“光明火焰,垂天翼展!”在狂风嘶号中,听来惨烈无比。
语音未落,自远而近,星星点点迅即点燃了许多牛油火炬,不一时火光便参差连成了一条断断续续的长线,就好似一条暗红色的毒蛇在黑色混浊的水中缓缓扭动翻滚。夜色极浓,火炬上的光不能及远,若隐若现在风雨中,更有几分如鬼火般明灭不定,平添了几分萧瑟肃杀之感。
远处突然传出来了一声恐怖已极的惨叫声,紧接着天空中又是一道惊电闪起,一道血红的人影如鬼魅般在银白色的电光中映现,飘飘荡荡的竟好似是在驭风而行!在其两侧的闪现的人影伴随着疯狂的嘶叫如爆炸般蓦的四分五裂,被斩断了的火把,血水,残肢,断落的首级,被铰碎削落的人肉和人体内脏的碎块向四面八方迸射,直好似把雨水也染成了红色。闪电须臾便即消逝,一切又重新被吞没了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只有不时爆发的惨呼,令人齿酸的兵刃入肉斫骨之音和几不能闻的呻吟仍然不时从雨声中传出。
众人惊疑不定之际,锐物破空的尖利啸音已经在窗外不远处传了出来,然后那阴恻恻的声音便即失声叫道,“你,你难道当真不是人?”。 第二十四回
衣物带风之声紧接着便即响起,好似那发出阴恻恻的声音之人正在以极高的速度在极力摆脱着些什么;不过三四个起落过后,便听得那阴恻恻的声音一声闷哼,门外猝然闪起了一道艳红得刺目的亮光,好像是火器之属,接着便听到那阴恻恻的声音狂呼道,“秦汪冉,算你狠!咱们走着瞧。”说到‘瞧’字之时,声音已经是从极遥远之处传来的了。
门扇缓缓打开,屋内众人或取暗器,或拔兵刃,或暗暗提气戒备,都目不转睛的盯在入口处,一个灰色的人便在众目睽睽中慢慢地走了进来。说这人是灰色的,不单单是为了他身上着了的那一身土灰色的长衫,更是因为这人身上笼了一层浓得化也化不开的忧郁,远山般朦胧伤感的眼色在别人感觉中竟好似是从好久好久以前就看了过来的一般。别人看到了他眼光那一刻,他原本极丑陋凶恶的面容也好像变得柔和好看了许多。
其时心中最吃惊不过的,只怕要算是王老大和赵得胜。原来这个刚刚进屋之人,居然就是昨天他们救起的那个当时还奄奄一息的丑陋怪人!而如今在这人的肩头,果然如庄言所言,背了有一只中等大小的黄布包裹,包裹上绣了一条张牙舞爪的血红的五爪飞龙标志。这条五爪飞龙不过寥寥数笔勾就,但栩栩如生,气势凶悍,直欲随时可能破空飞去一般。
蒙七第一个大喜叫道,“三哥,你总算来了!我就知道任什么样的阵仗也拦你不住。”蒙慎行脸上大胡子里也透出了几分笑意。
秦汪冉语气中略有责备之意,道,“小七,我早告诉你莫要来趟这趟混水,你又来这里做甚!
怎么年纪愈大,愈不懂事。”他的语音沙哑而低沉,带了几分疲惫,几分厌倦,几分失落。虽然并不怎么悦耳,听起来却舒服的很。
蒙七颇有几分受了天大的委屈的模样,道,“二哥胡说八道,说自从你一年前从杨柳岸回来,活脱脱分明是不想活了的一副模样──其实我也是觉得你同往常有些不对。这一趟你又去了杨柳岸,二哥喝醉后又瞎说道,这一趟你死定了。我虽然不信,到底听的提心吊胆,放心不下,非得要亲眼看见你好好的还在才能心安──反正这一次门中总是要来人的──我便讨下了这份差事。
还好你现在……”
秦汪冉心中感动,截道,“小七……”
就在这时,突然间寒光一现,从言先生袖中无声无息地飞出一道细细的银线,袭向秦汪冉的颈后,快速无伦。蒙七站在秦汪冉对面,待到看见银线,援手已然不及,只有圆睁了双眼,眼睁睁的看着那道银线已然逼到了秦汪冉背后一尺不到远近,了凡和王老大几个人更不由得惊噫出声。
第二十五回
血红的刀光,鲜花般在秦汪冉手中绽放。如乍然初逢时刻的眼光交接般动人心魄,如情人分手时的亲昵难舍般柔转万千,如剪水的秋波顾盼般迷人醉神,如佳人罗襦微解般蛊惑难当,如处子婉转承欢般的抵死缠绵,但无论如何却找不到一个词可以完全形容这刀光的神韵。
当众人终于从那死亡般璀璨的诱惑中解脱醒悟的时候,刀光已然斩落了那道银线,紧接着更秋水般猛涨,瞬时间便化作了一道飞虹抹到了言先生的额前,随即停止,寂然不动。
庄言这才看清了秦汪冉手中握的原来是一柄如夏日玫瑰般妖艳夺目的血红软刃,不过两尺五六长短,刀柄后端是一个深紫色的龙头,须发皆张,露齿欲噬。但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刀上的那一道浅浅的血槽,亮红得令人心跳,看上去居然好像是有生命一般的缓缓伸缩不定。
言先生虽然利刃当头,面容上并没有一丝波动,冷冷道,“还不下手?”
秦汪冉轻叹了一声,道,“言先生你好,咱们怎么总是在这等场面下见面?好像算上这次,已经是第四回了,言先生怎么还不死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