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这言先生看上去年岁颇老,形貌平平常常,眼神淡淡的也并不如何锐利,但可怖的是言先生眉目间似乎缺少了一股生人应有的“人气”,让人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得劲,倒好象眼前面对的是一具没有生命的行尸走肉相似。
只听得这言先生慢慢道,“各位请起,言某人可当不起你们这般大礼。许大堂主,你这是想叫言某人下不来台怎的。”
许大马棒微笑道,“言先生言重了,姓许的才多大的胆子,莫骇坏了我。言先生多年深居简出,过的是神仙一般的日子,今朝不知是什么缘故,才惊动得言先生亲自出山?” 言先生猛然抬头直视许大马棒,空空洞洞的眼神中蓦的炸出一点深刻入骨的怨毒,但转瞬即消,仍然是慢吞吞反问道,“许大堂主是真的猜不出呢,还是非逼得言某人亲口说出来才够痛快。”
许大马棒道,“说实话,姓许的倒是能够猜出言先生想找的是何人,只是的确不晓得言先生此行的来意,是以有此一问。”
言先生喟出一口长气,道,“言某人这十几年来,不问世事,惨淡经营,只是想留下圣教一抹血脉,不至于断在我这平庸之辈的手中罢了。什么以圣教匡世救民的雄心,已自消散多时了;
至于从前少年无知时,在江湖上结下的许多恩怨情仇,更早已经看得淡了。只是当年别人在帮源洞里欠下圣公他老人家的几笔旧帐,言某人只要一息尚存,便断断不能放手。陆陆续续的,总算天可怜见,几笔帐言某人慢慢都要了回来──如今江湖上还有些人知道言某人的名号,想来也是为此。只是深恨言某无能,居然被那首恶享了天年,他欠下的那笔陈年老帐,连本带利,只好向他儿子讨去了。只是没有想到,这孽种居然比他老子愈发了得,言某人先后三次刺杀,折了二十六条人命,自己也落了重伤,仍然是奈何他不得──若论武功,天下间只怕无一人能单枪匹马奈何得了冥天血龙。但这一次……”
他一直语声平静,侃侃道来,可讲到最后两句,忍不住仰面向天,轻声呼道,“圣公,定是你天上显灵,叫这姓秦的后人自取灭亡,难逃公道。” 许大马棒早就听说过这冥天血龙乃是秦明之子,而当年秦明跟明教的深仇亦是颇有耳闻,现下得了证实,心中大定,整容道,“言先生这分忠义之心,许某感佩至深。那好,冲着言先生这分义气,咱们就痛快些说话。姓许的此来,也是想找这个姓秦的算一笔旧帐──跟他老子倒确是无关。只不过这厮实是有通天彻地,鬼神莫测的手段。不怕泄气,姓许的说句掏底的实话,便是两个也不是他的对手。若不是这一次他不知为何硬以血肉之躯受了一记山抹微云的话,许某还真不敢贸贸然来寻他的晦气──纵然现下,许某心中仍是没有什么十分的把握。既然言先生也是要寻这厮的晦气的话,咱们何不联起手来,也好多几分成算。”
言先生不答反问道,“这次许大堂主来此,带来了多少人手?都已经在了近处?你想要的是那姓秦的的命呢,还是他身上的几件物事?”
许大马棒略一迟疑,方自答道,“我这次出来匆忙,带来的人手也不算多,不过二三十人总是有的罢,全在近处趴着呢。俗话儿讲,大人物不可一日无权,小人物不可一日无财,兄弟我带了一帮苦哈哈混饭吃,图得也就是那么几个小钱罢了──我寻冥天血龙,想得的是他身上的几件物事。他那条命呢,老实说呢姓许的兴趣不大,言先生喜欢要的话尽管拿去便是,要烹要炸,要剜要剐,凭言先生的高兴就是。言先生这次来,就没有一两个贴心得力的人带在身边?”
言先生面色如古井止水,并无稍动,道,“有还是有那么几个的,只不过许大堂主应该也清楚的很,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人心有时几不如狗。自圣公仙驾升天后,忠心圣教的人一日少过一日,再无复当年之势。反倒是柳家和崔家那两支旁系斜支,全然忘了当年圣公的恩义,自行开宗立派,如今江湖中人却是将他们认作了正宗嫡系。如今我这点手下,在许大堂主眼里是不值一提的了。”
许大马棒脸上得意之色一显即没,道,“言先生过谦了,正所谓宁要鲜桃一颗,不要烂桃一筐。姓许的手下那群不成气候的乌合之众,怎么能同随言先生多年的精兵强将相提并论。”
言先生摇头道,“哪里哪里。既然咱们要对付的是同一个人,目的又无甚冲突之处,联手对付那厮倒也不妨。若幸而得手,钱财红货,宝贝密图,所有身外之物,都做是许大堂主的彩头;
言某便只要他那条命便心满意足矣。”
许大马棒顿了顿,方待接口,蓦然间一道长长的闪电自墨般黑的天海交接尽头划了出来,将整个夜空撕作了两半。虽然星月无光,一时间大地汪洋居然被映得清清楚楚,夜雨中被狂风吹得枝叶狂舞的树木在暗银色的光芒中如洪荒时候的巨魔张牙舞爪,似是要择人而噬。以许大马棒如此的人物,竟也不由得被震慑得一瞬之间说不出话来。
紧接着一声似乎从最深最阴暗的地狱底间传来的闷雷缓缓响起,大地也在随着雷声微微震动,漆黑的巨浪相互摔打撕咬着冲到岩石之上撞得粉碎,躲在树上枝叶间避雨的夜鸟成群的惊叫着冲天而起。雨势如魔术般一下子大了许多倍,雨水密密联成一片好似幕布,便像正有什么精灵妖魔站在乌云之端向下倾倒洪水一般。
许大马棒快步走到门边,只不过微微将门扇开了一线,一股尖锐如刀的恶风便卷着雨水猛然扑将了进来,许大马棒立时掩回了门,回头问屋内众人道,“这是怎么回事?”
第十二回
言先生面容丝毫不变,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了凡和庄言面面相觑,辽东落阵风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说不出话来。
赵得胜坐在炕上静了这许久,刚才嘴角流下的血迹兀自没有擦净,这时又一回忍不住道,“怎么回事?海啸的峰头便即要到了!这不过是刚刚开始罢了,更厉害的还在后头呢!”
许大马棒眉头深皱,他此次前来,不算辽东落阵风,总共带来了四十三人,在他的吩咐下埋伏在码头附近一带,大都是在露天。寻常风雨,他手下这些身经千锤百炼的好手自然只当作是家常便饭,可他千算万算,实在是没有料得这烟雨江南居然会有这等天崩地裂般的狂风暴雨。现下应当如何随机应变才是?
许大马棒尚自沉思,突听得远处马蹄声疾响,转瞬即近,风雨声虽然不绝,竟也压不下这如雷蹄声,然后是许多人大喝勒马之声,马匹回转打圈,踏蹄喷鼻之音,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来到了屋外。然后听远近四处好像到处都有人大声喝道,“众人听了,敝帮今日在此有要是办理,众人只须站了在原地不动,便决无损扰。不然,刀枪无眼,无意得罪莫怪!”
第十三回
接着就听得又有人大声道,“帮主,四周都已布置完毕,五百余名弟兄均已部署了在三里地之内,别说是个人,便是只苍蝇,也闯不进来,飞不出去。这附近只有这么一处房屋,想来所约的所在就是此处了,离约会的时间尚有一个时辰,雨下得这紧,您老人家是不是先进房里,避一避?” 然后众人听到一声低沉的答应声。接着便是十数人下马的动静,门扇打开,从外边走进一人。
只见进来这人中等身材,极是魁梧雄壮,六十岁左右年纪,一头斑白的头发,满面虬髯根根入肉,如铁丝一般。一双眼睛顾盼生威,看神态倒象个将军相似,但却着了一身打满补钉的脏旧衣服,也不知道多少时候没洗了,背后更背了脏兮兮的九只麻袋。他进得屋来后,陆陆续续的从门外又跟进了六人,其中三人已经是须眉皆白的老者,却都腰板笔直如枪,脚步轻快如猫,其中一人的五指居然是一般长短,黑漆漆的没有指甲,似乎是练了有掌力中阴毒第一的无指掌;另有两个人估摸四十出头年纪,却已经谢顶,太阳穴高高凸起,显是内家高手,还有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几岁的少年,衣衫虽然也颇破烂,较另几人却是整洁得多了,目光厉如刀锋,背上背了一柄无鞘无护手的窄剑,剑身不过拇指般宽。众人中身上少的也背了有七只麻袋,一个个都默默地站到了先前进来那人的背后,负手而立。
庄氏兄弟对望一眼,心下大惊,原来进屋的这人,他们虽然从未识荆,但除了号称外门功夫当时无双,混元乾坤掌力举世无对,黑白两道上人人尊他一声陆地龙王,亲手在种师道,宗泽宗爷爷手中拿过‘江湖一柱国’的金牌,天下间第一大帮帮主蒙慎行外,江湖间又有谁人有这等的威风排场?
庄氏兄弟心里大震之余,不由得接着想到,“到底是什么事由,竟然如此重要,以至于要惊动丐帮帮主亲自出马。再者,丐帮向来帮规严谨如治军,除非有极重大的事由,严禁弟子乘马,更严禁横行霸道。而这一次丐帮竟然派大批弟子骑马而行,更明火执仗的封锁了这一带,看来这次的事由着实是非同小可。难道说冥天血龙手里的事物比自己所知的还要重要百倍千倍吗?”
第十四回
辽东落阵风这时倒是极为老实,一个个低眉顺目倒很有些大家闺秀的意思。原来他们以前有一回在中原作案时曾经大大地栽在丐帮的一位姓吴的长老手中,辽东落阵风几人不光被狠狠的痛揍了一顿,那吴长老更自威胁道,“今日你们几个总算没伤人命,老子便放你们一马。以后要是再让老子见到你们几个小子,哼哼,一人一条左腿,那还算是轻的。”不过辽东落阵风后来只是出没于辽东,再不踏入中原一步,这吴长老却经日驻留陕西一带,两下里再遇到的机会并不太大,既再不相遇,吴长老的恫吓自然也就成了空言。今日没想到居然会在江南遇上了这吴长老,更加不巧的是,这姓吴的长老现下站在蒙慎行背后,神情激奋,目光里好似要喷出火来,颌下嘴边的白胡子被吹得飘飘荡荡。辽东落阵风几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需商议,心下已经得出了共识,都觉得自己左腿的前途实在是大大的不妙。好在那吴长老似乎眼下心中另有所属,并没有注意他们几人。
蒙慎行进屋以后,目光如电,一个个人快速扫了过去,看到言先生和许大马棒时微微一停,眉宇间略有不豫,但并未开口,眼光最后却落在了了凡身上,问道,“北子来了没有,他现在哪里?”
了凡站起身恭恭敬敬答道,“七少去召集其他本门来人,还未到来,但想来也快要到了。”
蒙慎行哼了一声,闷声道,“这臭小子,年纪不大,怎么作起事来磨磨蹭蹭,倒比我这老头子还要拖拉。”
了凡方待辩解几句,蒙慎行摆了摆手不让他再开口说话,默默地走到桌边坐下,自顾自倒了一碗冷酒,一口气喝了下去,眉宇间郁积了重重的阴云,仿佛心中有大大的不快。一时间屋里面静悄悄地没有了半分声息,和屋外震耳欲聋的雷声当真如冰火之别。雷声间歇之际,众人耳中只听得沙沙的雨声和粗重的呼吸之声,气氛压抑至极。
第十五回
闷煞人的气氛并没有持续了多久,便听得外间复又人喊马嘶,似是出现了什么乱子。接着听到近处有人大喊,“嗨嗨,那边那边,拦住那几只秃驴!对了,抱住他的腰!狠狠打他的光头!
嘿,你怎么搞的,怎么又叫他钻过去了!”
蒙慎行眉头一皱,提声道,“放来人进来,不必阻挡。”外间兀自乒乒乓乓响了几响,才静了下来。
不多时从门外走进来了四人,却是三僧一俗。三个僧家打扮的人,相貌非常普通,只是当中一人身形极为高大魁梧,以至于进门时不得不弯腰低头方能通过。这三僧衣衫俱被风雨浸透,形状狼狈已极,可眉宇间自有一种庄严情色,令旁人肃然起敬。那俗家打扮之人,虽然在这等恶劣天气之下,仍然是衣冠靴帽齐整,一身正式见客的打扮,倒有些在官府里面当差的人的意思。
蒙慎行微微有些惊异,问道,“来人莫不成是少林寺十八罗汉里的人物?这位俗家朋友是谁,恕蒙某眼拙,竟猜不出是谁来。”
三僧合十行礼,那高大僧人道,“贫僧降龙。见过蒙帮主。”他因为自己的佛号与蒙慎行的绰号很有些不对,所以改称蒙慎行的职司。
另外两个僧人亦各自道,
“小僧除魔,见过陆地龙王。”
“小僧卫道,见过陆地龙王。”
最后那俗家打扮之人冲蒙慎行深深一揖,道,“在下洪郴,出身少林,江湖上的匪号唤作扑天雕。如今辱没师门,胡乱在外面开了家顺扬镖局。今日得见陆地龙王风采,实在是洪某三生有幸。”
这时庄言心中早已不是仅仅惊奇两字可以形容了,眼看来到这区区之地朱家尖的人愈来愈多,竟然是一个比一个显赫,一个比一个难缠。到底那冥天血龙惹上了什么天大的事端,江湖间这许多黑白道上的成名人物都想找他?
少林十八罗汉在少林寺中可谓是一等一的高手,担当护寺卫道的重任,在江湖上称得上是声名远扬。其中降龙伏虎,除魔卫道四僧,更是名列少林达摩堂研武的人物。少林寺寺规森严,十八罗汉虽然各负绝技,但平时极少外出,是故江湖间识其形貌者反而甚少。但十八罗汉每次出山,江湖中总是会有重大事体发生,这一点却是不知者甚少。蒙慎行摆了摆手以示谦让,开门见山问道,“几位大师前来,不知有何贵干?”
降龙道,“回蒙帮主的话,今日贫僧师兄弟几个奉方丈钧命来此,是想找到冥天血龙见上一见,好把顺扬镖局的公案作个了结。”
蒙慎行浓眉一拧,问道,“什么公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