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卫森画戟,海上风雨狂 这人何时立到的门口,屋里空自坐了这许多人,居然没有一个晓得。这人并不急着立即进屋,静静的先在门口立了一小会,一双阴沉沉的眼睛从斗笠底下把屋里诸人逐次一个个看了过去。被他看到之人,不知为何,感觉如同是有一条黏乎乎的鼻涕虫正在从身上爬过相似,全身上下有那么一分说不出的不自在。
这人接着便静悄悄地进了屋,虽然众人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在面前,但从这人身上仍然是听不到半分声息,便好似一个无形无质的鬼物走了进来一般。这人也不跟他人说话,一个人自顾自走到了屋子一角,面对墙壁,缓缓盘腿坐了下来。因他自始至终没有抬头,头上斗笠压得又低,到底别人也没能看清他长得是何等模样。
庄言心中匆匆把自己以前听说过的江湖知名人物滤了一遍,却一时想不出有哪一个成名人物是这等的举止形貌,于是低声对了凡耳语道,“道长可知道此人是谁?”
了凡微微摇头,也低声道,“惭愧,小道实是不知……且慢……那人,那人不是已经……这不太可能罢……”,了凡沉吟间微一侧头,恰好与庄言视线交错,两人不约而同的发觉对方眼中明明白白写了“莫不成是那人?”几个大字,便都停了嘴,不再说话。
第七回
他两人不再揣测来人身份,可自是有人不肯罢休。但见辽东落阵风中那刘老三侧身探头,坐立不宁,只是想看清刚刚进来那人的相貌。无奈那人面对墙壁低头而坐,实是难得看个清楚。本来一个陌路人,看不清楚也就看不清楚罢了,偏生这刘老三是那号喜欢什么事情都得打破沙锅纹到底的主,看不清那人形貌,他心上就如有十数只小耗子追打撕咬相似,到底安不下心来。隔得一小会,刘老三终于按耐不住,大声向进来那人问道,“兀那汉子,你到底是什么人?藏头露尾,遮遮掩掩的,算是哪门子行径!”
那人低头垂目,并不搭理辽东落阵风。
刘老三见他不做声,自然以为是怕了自己──他久为强梁,这种情况倒真是司空见惯,寻常事耳──胆色自然是又壮了几分,于是提气叱道,“咱家与你说话呢!你小子听到没有?”
那人只是装作听不见,仍然是默不作声,一副逆来顺受、忍气吞声的窝囊模样。
刘老三只觉一股豪气由丹田间热腾腾地升将起来,胸中英雄气概直欲喷薄而出,兀的挺身站起──他身材高大粗壮,看上去倒颇有那么几分气势──雄赳赳、气昂昂指着那人后脑勺大声喝道,“你这孙子到底长了耳朵没有,你爷爷跟你说话来着!妈的,你以为装了缩头乌龟,往你那张破壳里头那么一钻就没事啦!瞧上去你这等鸟人好像也长了一张嘴,怎么净会吃饭,不会说人话呢!”
那人倒也不知道是吓傻了还是当真是好涵养,居然仍是不声不响。
刘老三跳将起来,口中叫道,“奶奶的,老子倒想看看你能装聋作哑到几时!”伸手便去抓那人头上斗笠。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乒、乓两响,众人但觉眼花缭乱,刘老三便已经又坐回到了地上──乒乃是刘老三身上不知何处中了一记,乓乃是刘老三屁股落地之声。
刘老三屁股上如同安了绷簧相似,只略略一沾地,便即弹起,又扑向那人,口中骂道,“好小子,装得倒像!原来是个练家子,功夫还俊得紧哪!这一次我倒要看看你老小子还怎么能暗算得了我!”
堪堪刘老三的指尖沾到了那人的斗笠,只听那人低叱一声,“厌物。”仍然是端坐原地不动,右手柔若无骨,略略一摆,翻到背后,也不知怎么便刁住了刘老三的右手脉门,一挥手间,刘老三偌大的一个身躯就腾云驾雾般向门口飞去,去势颇猛,眼看要把门扇撞个粉碎。王老大心疼自家东西,一时忍不住脱口叫道,“哎哟!”
便在这时,忽然间门扇又被推开,门口现出一人,伸手在刘老三的腰间一托,去势未消,刘老三居然如同一个陀螺般在他的手上团团转将起来,那人口中犹自还忙里偷闲道,“赵老大,你手下好好奇的心思,好高明的眼力,好干净的嘴巴,好要得的功夫!”
第八回
话语声中,门口出现那人施施然走了进来,轻轻把刘老三放下地来。庄行还没看清来人是谁,辽东落阵风余下四人都已长身而起,原本高大魁梧的身躯却好象突然间矮了一截,动作倒是颇为整齐划一,好看得紧,齐声道,“许爷,怎么您老人家也亲自来了?外面这黑灯瞎火,风吹雨打的,您老人家一路上可还安好?”
来人从鼻子里略微那么哼了一声,算是作答,沉声道,“你们几个倒还认得我?我还真以为天底下什么人都放不在你们眼里了呢。”
庄言闻言一惊,心道莫非进来这人居然是关东万马堂中,骐骥堂本堂堂主,辽东道上人称五指遮天的许大马棒本人不成?
原来当时关东一带,绿林道上以万马堂为尊。万马堂的前身原是白山黑水间三个各自把持一方的帮派,本是为了争地界,夺金银,打得你死我活,不亦乐乎的关系。后来因为金人势盛,迫于形势,三家子不得已联合了起来,更起了个响当当的新名头唤作关东万马堂,至于到底是不是真的有一万匹马,那倒是不打紧的事。
于是乎这三个帮会“尽弃前嫌,携手成欢,同生死,齐进退,共襄大业”,各自弃了过去各自的称号,改称作是万马堂下属的三大分堂,内一外二,从此便成了一家人。不过话得说明白了,亲兄弟,明算账;虽说这三大分堂名义上同属一门,相互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真格儿的管辖约束的关系,只是如遇外敌之时,相互间按盟约应当伸手援助而已──古往今来,众所周知,这等盟友一个没有是决计不行的,但当真要去靠它,那也是万万靠不住的。
骐骥堂是这三大分堂中的外堂之一,该管辽沈一带的马贼、胡子、票匪,乃是万马堂所属三个帮会中势力最为强大的一个。辽沈一带凡是吃黑道这碗饭的朋友,若还是想把这碗饭吃的安安稳稳,不想莫名其妙的叫骨头哽死,那就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看许大马棒的脸色行事为妙。辽东落阵风几个人大体上倒该归成为独行盗一流,但名义上讲,仍算是万马堂的下属,所以许大马棒称得上是他们的半个顶头上司。
只见那许大马棒貌不惊人,六十上下年纪,憨态满脸,额头上岁月刻下的深纹清晰可辨,手脚粗大,后裤腰上别了老长一根旱烟袋,一付老实巴交庄稼汉的形貌。如不是看到辽东落阵风几个人呲着牙以天下间难得一见的丑怪笑容,满口“许爷,老人家”地向他陪着十二万分小心加意奉承,实难相信他就是辽沈地界说一不二的绿林老大。
只听得那赵老大赔笑道,“许爷这话是拿咱们开心呢,就把小人们的眼睛蒙上,咱们三里外也看得到许爷的大驾。”
许大马棒浓眉一扬,道,“哦?”
赵老大只觉得脊背上寒毛根根竖立,赶紧道,“小的们别的好处倒是没有,可有的便只是这一颗赤胆忠心,天日可彰。这不,这一回您老人家金口交代下来,让我们兄弟来此办事。我们兄弟前脚得令,后脚便马不停蹄的赶来了,一路上连酒都没有敢尽兴喝过一回,决不敢耽误您老人家的半分事情。”
许大马棒冷冷道,“原来如此。不过我却不知道了,莫不成你们几个混蛋也是为了给我办事,才会跟天下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敬的言先生没大没小,想去揭人家头上斗笠?”
赵老大和刘老三面面相觑,只觉得脚底下一股寒气缓缓升起,直钻进了心肺之中,疑声问道,“您老人家言中的言先生莫不成是……那鞭尸……言先生?”
第九回
许大马棒怒声叱道,“混账东西,天底下哪里还有第二个言先生了?”
刘老三颤声问道,“难道那言先生竟然是,是……”他视线不由自主向面墙而坐那人望去,那人仍然背对着刘老三,安安静静的并未有任何举止,刘老三两条腿却不听使唤地抖将了起来,突然间向许大马棒跪了下来,口中不住道,“堂主慈悲,千万千万拉小人一把,救小人一命。”
许大马棒冷然道,“我在言先生面前可也没有什么说话的身份,你既有惹事端的手段,想来自然也有当后果的能耐。自己好自为知之罢。”
刘老三向前膝行了两步,伸手想去扯许大马棒衣角,却又不敢,口中只是道,“堂主,小人该死,小人有眼不识金镶玉,小人狗胆包天,小人给堂主一生一世作牛作马,不,生生世世给堂主作牛作马,只求堂主开恩救小人这一遭……”
许大马棒面色寒了下来,一抖衣襟,将头向旁边一扭,干脆不去看他。
刘老三晓得许大马棒的脾气,知道再求也是无用,只得慢慢站了起来,面色如土,冷汗如浆,嘴巴一张一合如金鱼相似,竟然骇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自赵老大以下,刘老三的几个兄弟看得心中极是不忍,可尽管一个个嘴角微微蠕动,欲言又止,到底求情的话没有敢说将出来。
刘老三惨然回头,面对辽东落阵风余下几人,颤声道,“咱们几人当年结拜时说的什么话来,今天你们眼看兄弟落到这等地步,就没人替兄弟说句话,拉兄弟一把……”
辽东落阵风余下那几人闻言,都不自禁微微向后一缩,场面一时间极是难看。片刻沉寂后,赵老大深深吸了口气,低声道,“兄弟,不是大哥不想帮你,无奈何今日……咳,你就自己了断了罢,你的家小老母,大哥以后自会替你照应好的。”
刘老三此时早已是面无人色,豆大的汗珠顺着额角不住下流,忽然间刘老三似是下了决心,叫一声,“罢了!”,语声中右手回伸,自自家背后刷的一声抽出长刀,头颈略略向后一仰,倒挽刀把,向左下一撇刀,回手便即向自己的喉咙抹去。
第十回
便在此时,也没见许大马棒有什么动作,腿脚不动,右手咯咯乱响中暴长而出,五指已抓在了刀背上,刀锋闪闪,离刘老三的喉头已不过三寸光景远近。
赵老大大喜道,“许爷,您老到底体谅下情,愿意给刘老三说情了?”
许大马棒冷冷道,“这倒不是,不过我听闻言大先生制造通灵月魅,须得用躯体完整,气血未泄的材料方才能得上品。一则可以用得时日长久,二则驯顺温良。刘老三这么一搅,岂不是又给言先生将来惹了无数麻烦。言先生若是因此怪罪到了我许某人的头上,许某人如何担待得起。”
赵老大闻言一颗心又堕回了冰水里,而刘老三脸上肌肉扭曲,居然骇得现出了一种人脸上极少得见的颜色──绿色。
面墙而坐那人这时突然开口道,“许大堂主给我脸上这么贴金,姓言的可领受不起。底下人无知多事,也是常有的,许大堂主不必多加苛责了罢。”
刘老三恍恍惚惚中听到这句话,当真比听到什么仙乐纶音都欢喜,眼前只见金星飞舞,红光闪动,两个小腿肚直向内侧拧转,刚刚站直起来没多久的身子,不知怎么的又坐回到了地上。
好一会刘老三才回过了神来,翻身向言先生一头拜倒在地,口中忙不迭只是道,“言先生,您丞相肚里能撑船,大人大量,多福多寿,子孙绵绵,升官发财,小人以后天天给您老烧香念佛……”
言先生打断道,“刘三爷不必谢我,言某人此前跟你无干无连,今后也高攀不起你这位朋友。你要烧香念佛,还是替你们的许大堂主烧香念佛罢。”他语声顿了一顿,续道,“许大堂主威震辽东,江湖人称五指遮天,言某人闻名已久了,只可惜一直无缘识荆。今日一见,果然有叫人不得不佩服的手段。言某人今日得识尊驾,也算是上是一件幸事。”
许大马棒笑道,“言先生这是什么话来着,叫姓许的这张脸都没有地方搁去。言先生是江湖上的前辈,体谅下人,不跟他们这等不知天高地厚的混账王八蛋计较,真也不知道是他们这群混蛋里哪一个的先人积下来的阴福。赵老大,你们几个是死人啊,还不过去给言先生磕头,替你们的混账老三谢罪!”
只听得扑通,扑通连响,推翻了好几座金山,跌倒了四五根玉柱,辽东落阵风一个个果然身手不凡,行动矫健如风,齐齐向言先生一字排开,齐头拜倒,异口同声道,“多谢言先生手下留情,放了我们那不成才的三弟这一马,实是恩同再造。”
他几个人这么一拜,言先生除非是立时跟许大马棒翻脸,是无论如何不能够再置之不理了。众人眼睁睁看着言先生无声无息地缓缓站起,转过身来,心中不由得又升起了此人断非活物之感。
终于言先生的脸在明暗不定的油灯光线中浮现了出来。庄言也算是有些阅历的人了,目光普接之下,竟也禁不住在心底倒吸了一口冷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