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是开场白罢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炉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这一阙菩萨蛮,相传是唐时韦庄所作,表面上似乎盛赞江南的无限风光,接天秀色,但无论它“水碧于天”也好,“人秀似月”也罢,读来总觉那一抹有乡不得还,有家不得归的离愁怨意深切入骨,再也摆脱不得。“只合”二字之中,实藏了无限凄怆。
中国自盘古开天以来,便以中原之地为根本。江南风光纵好,总脱不了“化外蛮夷”的偏房侧室身份,究其因由,想来无外乎是为了早期的江南处于未开发状态,相对比较贫困落后罢了。是以韦老先生虽然“当时年少春衫薄,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翠屏金屈曲,醉人花丛宿”,享尽了江南温柔,但“洛阳才子他乡老”,免不了时不时心中生出些“英雄落难”之感,在不那么贪欢烂醉之际,便会抽空想念兵千满眼,乱无已时的洛阳。 但江南因为‘偏远’而不是群雄逐鹿的主要目标毕竟也有好处,一者战乱之时,祸患少有波及于斯;二来官管不严,苛捐杂税自然而然的相比别处来得少些;三者江南一带的政治斗争,也一向比北方简单和温和些,又少了许多什么‘千年文化的沉淀’和‘先哲智慧的结晶’,再加上丰富到几乎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自然资源,江南发展的后来居上,也就是预料中的事了。
江南的一角有个小地方叫朱家尖,濒临如今的舟山群岛一带,距普陀山颇近,乘船的话,不过是小半日的功夫便到了。这个去处,依山傍海,真个是“日出江花红似火,春来江水绿如蓝”,风景如画。更因为这一带渔产极其丰富,当地居民应上了靠海吃海的老话,日子自来过的不是那么艰难。其实,老百姓的要求实不算是太高,只要能一日三餐无忧,四季衣裳不缺,隔三岔五的能再打上次牙祭,那便很是心满意足了。朱家尖,普陀一带的渔民,却颇是可以实现这些。日子过得舒坦,自然人心向善,‘富贵则仁义附焉’嘛。以是上信佛的人家在这一带,十户中倒占了九户。朱家尖打渔人家的日子,比起其他地方的老百姓来,颇有那么点避秦桃源的味道,称得上是胜似人间天堂了。
直愚很喜欢朱家尖这个地方,于是咱们杜撰的这个小故事,就从朱家尖平日平静无事的小渔码头上开始了*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父母
上部六卷,计:
黄天,绿柳,奔腾万里无忌
鹏举,山撼,风波千秋尤恨
第一卷:黄天 回目:
第一回: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沈夕
第二回:兵卫森画戟,海上风雨狂
第三回:饮马欲渡水,水寒风似刀
第四回:风起海失色,云涌天改容
第五回:无心清辉下,多情水月间
第六回:黄天观云荡,碧海听雨眠
第七回:参横月已落,风平浪未息
第八回:荆棘烈火路,腥风血雨行
第九回: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
第十回:西窗剪烛下,把酒语沧桑
第一回:浩浩风起波,冥冥日沈夕
烟雨蒙蒙,天地间只余一片淡灰之色,连海水也好似无复平日的湛蓝。风声明明听上去也算不上很大, 但浪头一个接着一个扑上岸来,势头竟是越来越猛,全没半点止歇的意思。留神倾听的话,还可以发觉在风声中隐隐夹杂着从远方传来的隆隆低沉之音,震人心魄。
逢上这种天气,便再胆大的渔人也不敢出海。原来例年一月底,二月初之际,朱家尖地界总要有这么一段时候的阴雨连绵。而常年住在这一带的老人,就知道朱家尖一年一度的海啸不远了。每年海啸的规模或大或小,持续时间或短或长,并无一定之规,但年年都有,决无例外。照朱家尖一带渔人的讲法,‘二月二,龙抬头’,这海啸便是东海水晶宫中,龙王爷睡足了整整一个冬天后醒来时打的第一个大喷嚏。照祖辈上传下来的老规矩,人们自然少不了还得向老龙王孝敬些寒食之类,好消一消龙王爷的起床气。
王老大是一条中等大小渔船的船老大,手底下也颇有那么四五个弟兄。这一 日,王老大赶在海啸前头去城里鱼行送了封海前最后一趟鱼,顺便也就买了些猪蹄子,茴香豆,花生米之类的下酒小菜,再打了一坛黄酒,一坛白干,准备回来后跟弟兄们好好的喝一通。王老大发妻早故,以后一直没有再娶,兼之没有子嗣,为图耳目清净,他便一个人独自住在两间靠渔码头很近的瓦房里,离开渔民聚居的小镇反而却是颇远。渔闲挂网时候,他的房子自然而然就成了他船上那帮兄弟们相聚喝酒,划拳讲粗话的所在。
这几日来,雨虽然下得不大,却也一直不停,道路泥泞湿滑,着实难走得紧,拉车的老黑驴在道上三步一打滑,五步一歇息,愈发地走不快。路程虽算不上太远,但来来回回也花了王老大一天一夜多的时间。眼见着自己那熟悉不过的院门在烟雨中一点点浮凸了出来,王老大提声喊道,“得胜,全福,还不快出来搬东西进屋!”
院子门扇应声而开,从里头抢出了四五条汉子,也没见有人撑伞挡雨。看模样,全是二三十岁的精壮小伙,都是王老大船上的伙计。哥几个都是提早了半天便到了王老大家,巴巴的等王老大回来。打头出来的是个中等身材的汉子,看上去二十岁尚且不到的模样,双手却因为常年用绳索拉大鱼,刻下了许多的伤痕。有几块伤痕瞧起来,倒似乎比他的年龄还大些。小伙子生得鼻直脸方,面色黝黑如古铜,布满了海上烈日留下的褐斑。一袭破旧的衣衫,处处露洞,遮不住里面根根自己有生命般跳动的肌肉,浑身上下精力弥漫,好像随时可能爆发出来一般。这少年人正是在王老大船上司管撒网起网的赵得胜,他年纪在船上几个水手中本是最小,但因为精明强干,言语喜人,反倒隐隐然成了其中的领头人物,向来是王老大的左膀右臂,王老大也只当他自己儿子一样看待。只见他急不可待地伸手揭开驴车上盖的油布,探头朝里面只一瞅,喜孜孜道,“嘿嘿,老大,这一遭你可破了不少财,居然整了两坛酒!到底可以煞得住瘾了!”伸手便要去搬。
王老大拿鞭子轻轻一挥,作势要打,“馋得跟酒虫子托生似的,三辈子没闻过酒味啦?还不赶紧把东西卸进屋去,小心着点,摔了可就没得喝了。哎,对了,码头上那浑人还在吗?”
原来这等老鼠眷窝的鬼天气里,竟会有人傻到站了在渔港小码头上吹风淋雨。那人身形极其瘦削,高高的身材,着了一身土灰色的长衫,看上去三十左右年貌。那人一动不动地只是立在栈桥尽头处,在凄风冷雨中,身形更显得格外单薄,便好似要再来一阵猛风,就能把他吹折了一般。海风夹着冰冷的海水,不断猛烈拍打在礁石之上,栈桥侧边,撞得粉碎,激起了无数晶莹闪亮的水花。那人立得离水边如此之近,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沁得湿透了,紧贴了在身上,形容更显孤苦憔悴。远远的望将过去,但见那人身边蒙蒙腾腾的满是水雾,再也分不出到底是天上的雨水还是飞溅的海水,一个人浸浸然仿佛溶在了这灰茫茫无穷无尽的天地海之间,当真好似就不是个活人。
王老大的两间瓦房盖得离码头极近,打开侧窗,便清清楚楚看得见那人。那人站了差不多快一整日的时候,王老大便有些看不大下去了──心道这么下去可不得闹出人命来吗。王老大平日里虽不烧香拜佛,但身近普陀,耳濡目染,为人向来极是心善。于是王老大便披了蓑衣,跑到码头上,想把那人叫进房来坐一会,也好暖一暖身子。到了近前,王老大才发现那人形容颇为丑陋。手大脚大,指上骨节突起,显得极是有力。胸膛很宽,却消瘦得惊人。偌大的一个脑袋,却架了在一具嶙峋的躯体之上,显得颇不相称。这人没戴头巾,一头长长的乱发被雨打得尽湿了,贴紧在脖颈上,更添了几分落拓。面色青白若死,脸上的线条冷酷而生硬,左太阳上青筋突起,而一道灰白色的、几乎不间断的疤痕,从右侧的颧骨直连到了右嘴角边上。扁扁的鼻子下,是一张过于薄削的,紧紧咬着牙的嘴,显得是那么不近人情。在这张脸上,唯一带了丝暖意的是一双淡淡的眼睛,淡得简直是有些发灰,而那双眼睛,正望了在海天交接的极远处,空空蒙蒙的似乎是在梦里一般──那眼神,深远迷蒙得就如这早春的烟雨。
王老大对那人说道,眼下这种天气,照常理来讲,不太可能会有什么船只入港。退一步讲了,就算是万一真的会有船来,要等什么人,也尽可以坐在屋子里等──反正房子离码头不算太远,只要打开窗子瞧瞧,码头上任什么事都能看它个大差不离,绝对误不了事。这几句话称得上是入情入理,对那人更是只有好处可言,按说那人实没有什么拒绝之理。只可惜那人一双迷失而疲惫的眼睛只是呆呆怔怔的望向海天之际,自始自终干脆是连眼皮也不向王老大翻上一翻,倒好象脸前根本没有王老大这个人一般。
王老大一片好心,却被人当作了驴肝肺,热脸贴上了冷屁股,心中自是很有些下不来台的感觉,骂骂咧咧地回了屋后,颇是说了些人心不古,好人难作之类的话。晚上几个船上弟兄来的时候,王老大少不了又嘟囔抱怨了几句,王老大的弟兄当然便气愤愤地跟着王老大一起心中不平。打渔人家言语粗鲁,站在码头那人的爷爷奶奶以至老祖宗之流的在天之灵不免跟着遭了些无妄之灾,难以安生了。
等到王老大出门进城的时候,那人已足足立了三天两夜。算将起来,王老大这一来一去又是一天一夜多,那人如果仍还站在码头,不说别的,就饿也只怕也要饿死了。更何况现时恰是早春时节,正是乍暖还寒时分,最难将息。春雨虽然润物细无声,但一个大活人如果在春雨中“润”上一个时辰,就会晓得什么滋味叫作冰寒刺骨了。王老大虽然气愤那人傲慢无理,但终究是心善之人,是以一回来就问赵得胜那人的境况。赵得胜呸了一声,道,“我们刚刚把这小子抬进屋,早冻挺喽。我还以为他真是铜铸铁打的坯子呢,原来也不过是个肉捏的人罢了。现在这小子还昏在屋里呢,老大你自己进去看看罢。”几个人七手八脚,就去搬东西进屋。
王老大撩起帘子第一个进房,抬眼便看见炕上卧了一人,〔王老大祖上原是北方人,来自山东沂蒙地界,几十年前随父母逃难来到了江南,几经流徙,最后定居了在朱家尖。但睡炕的习惯是跟着父母种下了,这辈子看来只怕也是改不了啦。〕身上乱糟糟地堆了好些被子衣裳之类,只露出个头来。那人相貌本来就难让人恭维,现下更兼面色青白得怕人,看起来倒有七分象鬼,剩下那三分也未见得象人,周身上下,只是不停地微微打颤。 王老大回头问跟进屋的赵得胜,“你们怎么办的?”赵得胜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应道,“还能怎么办,煮了姜汤灌他呗。这小子实在冻得太利害了,三碗姜汤下去,他才开始起颤。幸好老大你这儿有炕,现在生足了火,把他放在炕上烤,看起来倒是个好办法。只是这么个生火法,柴火用得太多了些,天又下雨,看情形一时半会的也是停不下来,明儿个砍柴,想起来倒是件麻烦事。”
这时全福等几人也陆陆续续拎了东西进屋,接口道,“这人看上去瘦得弱不禁风似的,想不到竟然着实硬挣。在风雨中不眠不休,不吃不喝的站了总有四天三夜多了,照理说就是个铁人,这么个折腾法也早已经折了命去。这人居然还能留下大半条命在,我们几个抬他进屋时候,他嘴里还自嘟哝着些什么。刚才已经开始打颤了,照现在的情形看来,八成他倒是还能活下去。”
王老大道,“还不赶紧炖些鱼汤给他──我记得我这屋里好像还留着有十数尾大头鱼来着。”
全福笑着答道,“得胜早给他喝过了,不光鱼汤,还把他藏的最后那点宝贝烧酒都灌给这人了。这臭小子,前两日我向他讨酒吃时,还骗我道酒都吃尽了呢!真他妈的半句实话没有。”原来赵得胜此人嘴上不修,心底倒是软得紧。
小小渔镇,水上人家原就粗拉的很,有点儿个什么小灾小病的,挺一挺也就过去了。本来确倒是有个行走郎中,但只在初三,十五这两日在这小渔镇上行走卖药,现如今急切间可没处找大夫去。单单凭灌姜汤鱼汤救不救得了这人,那就叫作是凭天撞大运,谁也不知究竟结果会如何。王老大找出酒壶,倒入黄酒,念头一动,又把过节用的雄黄找了出来,掺了些到酒里,在火上温热了,先给那人喂了一碗。
再过得一柱香的时间,那人‘啊’得一声,居然醒转了过来!但眼睛仍然是紧紧闭着的,喃喃地口里也不知道是在说着些什么,只听得语音沙哑低沉之极,好似不是人声一样。不知何时,几滴红色的水珠,慢慢从眼角渗了出来,好象竟是血水。王老大几人见他泪血,心中都不由得大为吃惊。但另一方面,这么一来此人既已经醒转了来,他们也就知道这人的命算是多半回来了。几颗心到现在才算是放下了实地。于是赵得胜再喂这人喝了些鱼汤,更细细撕碎了些炊饼,在鱼汤里浸得软了,喂给这人吃了。
几个渔人救人的招数也就只能这么样了,剩下的事,只好听老天爷的安排。大伙一年中难得有这样闲聚的时候,何况王老大又从城里沽了酒来,空费了实在是太可惜。于是全福又热了酒,几个兄弟便开始喝酒瞎扯起来,只是记念炕上那人的安危,不免喝得难以如往年尽兴。几碗一过,王老大进城累了一天一夜,实是十分疲惫,便伏在桌上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余下几人你灌我一碗,我劝你一杯,大伙也就不知不觉间横七竖八躺了一地。 第二天直到午时,反倒又是王老大第一个醒来。醒过来以后,他便不由自主地朝炕上瞧去。窗外风雨依旧,阴沉沉的仍跟在夜晚时一般,昨日他们救回的那人,却已经不见踪影了。王老大心中一凌,情不自禁的口中噫了一声,心下大是奇怪。要知道一个人一旦冻僵,那就当真好似到阎罗殿打了个整圈再转回一般,浑身知觉麻木,肌肉僵硬无力,就算是及时获救,不躺个十天半个月是绝对起不了身的,更别提出外行动了。
其他几人陆陆续续的也醒转了过来,得知那怪人已是不知去向,无不吃惊不小。几个人不由得议论纷纷,胡猜瞎想。赵得胜更只是嘟哝,“咱们好歹也算是救了他一命,也不贪图他什么回报,只不过总应当给咱们弟兄们道声谢再走不迟吧。实在是没有道理!”
不过这世界上没有道理的事尽多,这人不谢而别到底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事。王老大几人又胡乱猜了一阵那人的来历身份,自然也不可能真有什么结果出来。到得下午,几个已有家室的兄弟各自告辞回家,只有赵得胜是孤家寡人的老帮子一个,无家可归,便留在王老大家里继续东一搭,西一搭地聊天闲扯。
天气依旧阴阴地让人心头不畅,雨却是越下越大。只听得屋顶滴滴答答的雨声不知何时已自连成了一线,风声也从断断续续的呜咽转作了长声嘶号。到了临近傍晚时候,便实实在在的已是狂风怒作,大雨倾盆了。风雨声中,远方传来的隆隆低沉之音更已清晰可辨,海啸的前锋看来转眼就要到来。这时赵得胜就算是想回镇上,也少不了淋成落汤鸡,于是干脆留了下来,反正他也经常在王老大这里借宿。门外风雨愈盛,王老大把窗页细细检查了系紧,又将门重新掩了,再顶上了根杠子。
可没过多久,王老大居然听得有人大声叫门。一开始王老大只道是自己听错了,直听到了第三声时方才敢确认。王老大和赵得胜心下都是颇有些几分诧异,心说外面这等恶劣天气,不知会是什么人来。
赵得胜走过去开门,门才始开了一线,只觉一股大力涌来,把赵得胜推得向后猛然趔趄了几步,背心差点撞到墙上──只见两个人水淋淋地自外面冲将了进来。这两人一胖一瘦,都是中年人相貌,仪表堂堂,身形也都颇是高大,衣着亦极尽华丽讲究之能事,很有些世家子弟的形貌。只可惜了一身锦袍玉带,被雨水浸得早已湿透了,未免比平日要少了几分气派身份。
那较胖的一人边自忙不迭地回身掩门,边自大声骂道,“这龟儿子天气,他奶奶的可淋得老子不轻。老大,咱们可找对了地方没有?”
另外那较瘦的一人进了房后却一言不发,一双眼窝深陷的眼睛慢慢地在屋里扫了一遍,眼光最后落在王老大身上,才缓缓开口问道,“这位老哥,在下兄弟二人,赶路错过宿头,外面这雨又下得正急,不知可否借老哥宝地,暂避一时?”
王老大点头道,“那自然成。你二位自己随便找张凳子坐吧。得胜,还不赶快烧水泡茶。”
那瘦子谢了座。赵得胜应声拎了水壶,到缸里舀了水烧上。
王老大心中有几分好奇,试探问道,“外面这风雨可不算小啊,你二位还这么急着赶路,想是有什么要紧事体要办?”
那瘦子接道,“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不过我兄弟两人开头倒也真没想到这风雨会如此之大──我们两人也算是去过不少地方,见过些市面的人了,可还真没见过这么凶的风雨。”
王老大接道,“你二位可算是赶上了个好时候。这两日间,我们这地界要来海啸──年年这个时候都少不了这么一遭。瞧外面这意思呢,今儿夜里过了掌灯时候,这海啸的前锋就该到了。要真是这么着呢,你们二位那一时半会可能还就走不了了,得等明天晚上这一波海啸的峰头过去了才能重新上路。”
那瘦子微讶道,“果真如此?那咱们兄弟今儿个还倒真是开了眼界。往日里只是听别人说到有海啸这档子事,想不到今日自个倒真遇上了。”
一提海啸,王老大的话可多了去了。他咳嗽一声,正准备打开话匣子,那瘦子却岔开话题问道,“老哥,在下还想跟您打听个事,也不知成不成?你几位这二日可曾见过一个个子高高瘦瘦的,身着深灰长衫,面有病色,三十出头,四十岁不到年纪样子的男子。那人的相貌颇是凶恶丑陋,身上背了个不大不小的黄布包裹。那包裹上绣了有一条血红血红的五爪飞龙,极是好认的。”
王老大想了一想,还未张口回答,赵得胜嘴快,抢答道,“老大,咱们昨晚救的那人可不正是这般模样!不过我记得好象那人没背什么包裹啊?” 那胖子本来在一边低着头,又是跺脚,又是抖衣服的自顾自正忙个不停,闻言后一顿,猛然抬头,紧接着一抢而上,伸手揪住了赵得胜胸口衣服只一提,居然把赵得胜提在半空中。赵得胜这么样一个魁梧有力的汉子,在他手下有如儿童,竟没有半分挣扎还手之力。
只听得那胖子厉声喝问道,“你见过冥天血龙?”
旁边的瘦子眉头微微一皱,伸手拍了拍胖子的肩头道,“老二,你年纪也不小了,这霹雳火爆的性子怎么到现在还改不了。”言语中略略有些不悦之意。
那胖子似乎对瘦子很是尊重畏惧,闻言脸上一红,一松手便退了回去,口中喃喃道,“我心里一急,也不知道怎么着的就冲将过来了,奇怪,奇怪。下回我一定注意。”
他可又没有想到,他这么一松手不要紧,赵得胜可就直挺挺地跌落在地上了。赵得胜腰际着地,这一跤,跌得是结结实实。 赵得胜还未来得及开始泼口大骂,那瘦子抢上前半步, 一边欠了身子伸手扶赵得胜起身,一边说道,“得罪得罪,这可对不起您得紧了。我这个弟弟,从小脑筋一向不大灵光,做事前总欠考虑。我说过他也不知多少回了,可每每过不了两天,他就又给忘了。兄台你可千万别跟他计较——其实他这人本性粗直其实他这人本性粗直,倒还算不上是个坏人。”
听得这瘦子如此说法,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赵得胜也就不好意思再继续大骂些什么了,只是口中还不由得嘟囔道,“就算是脑筋不灵光,就该把人往地上扔吗?”
那胖子闻言眼中凶光一闪,又向赵得胜迫近一步。只听得那瘦子沉声道,“老二,哥哥的话如今你也不听了。”
胖子一张圆脸涨得通红,双手抖动,一付想发作又不敢发作的模样,忽的大叫一声,猛的一拳击在地上,一声闷响声中,着拳处的两块青砖立时粉碎。海边人家建房,为防风雨,所用的砖石较别处格外坚固,而在这胖子手下竟如同是用面粉做的般不堪一击。这一拳之力,实是非同小可。
赵得胜见到胖子这等威势,不由自主的向后退了半步,嘴里自然而然也就不敢再罗嗦什么了。那瘦子轻轻叹了口气,接着向王老大问道,“在下这兄弟的脾气实在是太毛躁了一点,也不知哪天才能改了过来。老哥,刚才这位兄台说你们救起过一人,正是我刚才所说的模样,可是确有此事?” 王老大这时心里透亮透亮,知道面前这两人是自己绝对开罪不起的角色,于是先向赵得胜摆摆手让他别再胡说八道,才答道,“昨天我们倒确是曾救起过一人,长得也跟您说的那个模样也有那么几分相象。不过这人今天早上不知何时就不辞而别了。这老半天了我们一直再没见过那人,他现在在那里我们可就不太清楚了。而且老实说,我们也从没见过什么黄布包裹。”
那瘦子点点头,脸上是半信半疑的神气,又接着问道,“你们当时是如何救得他?”
王老大粗略说了些当时的情形。这瘦子专心倾听,不时点点头或插口问上一句当时的情形。
到得王老大讲完后,瘦子又问道,“这么说,从老哥你头一回见到那人,那人身上就没有背着包裹?”
王老大道,“是啊。”
瘦子不再言语,一双眼微微眯了起来,自言自语道,“冥天血龙竟然会落到这等地步,看来那消息是不会有错的了。可那包裹,那包裹会上那里去了呢?”
那胖子突然插口道,“大哥,我素常听闻那冥天血龙是个饭恩必偿,睚眦必报的主。要是他当真被旁人救了一命,怎么会不辞而别。这可不太象传闻里他平素的所作所为啊。”
瘦子点点头,沉吟了片刻,又向王老大问道,“不知当时那人躺在何处?”
王老大伸手朝炕上一指,“就躺在这张炕上了,我这里总共就这么里外两间屋子。另外那间屋子平日就放些柴禾杂碎什么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地方可以躺人。”
瘦子走了几步来到炕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很是看了一阵,又翻开被褥搜寻,也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忽然间瘦子的眉毛向上一剔,仿佛发现了什么奇怪事物似的,随即便一转身,双眼目不转睛地盯向门扇处,也不开口说话。王老大这才听得有人在打门。那打门声不急不缓,倒好象是邻居无事来串门的样子。但王老大这两间瓦房孤零零地远离渔镇,除了他船上的几个弟兄,就平日也少人来,而且现在外面可是风雨交加,什么人在这等恶劣天气下还会如此从容敲门,这可就有些奇怪得紧了。
王老大向门口走了一步,又停了下来,回头向那瘦子望了一眼。瘦子点了点头,意示许可,王老大才过去把门扇打开。
只见站在门口的是个道士,可是身上道袍却是纯白之色,虽然被雨水打得尽湿了,仍然能够看得出道袍是用上好的丝绸织就。道士身穿白色绸袍,这本来就已经是不太多见的怪事了,更奇怪的是在这道士的左肩上居然用血红的丝线绣了个不大不小的佛字,十分扎眼。
只听得这道士徐徐道,“这位施主,外面风雨正急,不知能否让贫道进房一避?”
王老大向边上稍稍一让,那道士慢悠悠地走了进来,到了这时,众人才发现这道士原来是个残废:左袖口空荡荡的,一只左手齐腕而断。胖瘦二人见到这道人后,极快地交换了一个眼色。胖子的那一张圆脸立时拉了下来,瘦子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一丝不快之色。 但见那道士笑眯眯向众人打了个四方揖,道,“多谢各位收容小道在此躲雨。”
然后这道士微微转身,面对那瘦子道,“想不到小道在此竟能见到名震蜀中,双侠破青城的庄氏双侠,当真乃是缘法。贫道了凡,这厢有礼了。” 原来这胖瘦二人乃是亲兄弟,瘦子年长,名叫庄言,生性沉稳踏实,心机深沉;胖子是弟弟,名叫庄行,却是个不怎么讲理的角色,不过倒也没听人说过他曾有过什么伤天害理的行径。他们兄弟二人起初是出身于青城派,双双拜在青城派老掌门求老爷子的门下,乃是求老爷子收的最后两个亲传徒弟。二人练武的天资极佳,又肯下苦功,入门后很快就在同代弟子中矫矫不群,在青城一派的师兄弟中,论武功可以称得上数一数二。
可这庄行实在是脾气太坏,除了对他的大哥和受业恩师还有几分尊敬畏惧以外,跟任什么人都和不到一起来。整日价不是吵架就是斗嘴,时不时还会为芝麻绿豆大的因由和别人动手干仗。求老爷子老来得此佳弟子,未免又颇有些宠着他,愈发助长了庄行的坏脾气。他武功既高,出手时又常没轻没重,伤在他手下的青城弟子可就不在少数。众人背地里虽然悄声咒骂,碍着求老爷子的面子,倒也没有谁真敢拿庄行怎么样。
到了求老爷子过世以后,那就更没有什么人放在庄行的眼里了。接了求老爷子青城掌门宝座的,名叫张伦,乃是求老爷子的七师弟。新官上任三把火,新掌门上任自然也少不了立些新规矩,这个也不必去提它。
掌门虽然换了,可庄行的脾气还是外甥提灯笼,照旧。到底有一回庄行因为言语不敬,一不小心在场面上把新任掌门得罪了。这青城新任掌门是个心胸狭窄之人,嘴上虽然当时没说什么,心底对此事可是一直念念不忘──何况庄氏兄弟是老掌门求老爷子的关门弟子,本来就不怎么受新掌门待见。后来张伦终于找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因头,在庄氏兄弟入门的第十一个年头上把这兄弟二人双双逐出了门户。庄行倒还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庄言却全是受了池鱼之殃。
这被逐出门户可非同小可,在江湖黑白二道上,算得上是最重的处罚之一。被逐之人差不多是注定永生永世要让别人瞧不起,其他门派一般也不会收留他派弃徒──一方面失面子,二来又难免得罪人。是以一旦被逐出派,极少能够有重新抬头做人的机会。也正因为如此,有时帮会门派中人是宁死也不肯受这等屈辱。
庄氏兄弟二人自觉在四川熟人太多,抬头不见低头见,实在是平日难以见人,便离乡背井,远走关外谋生,原想找一个没人认识自己,自己也不认识别人的地方过完下半辈子也就算了。
可世事实是难料,谁也没想到他二人竟然由了此事上因祸得福,在长白山上无意中得了一册前人留下来的拳法密籍的残本。那残本不过是原本的一小部分,又仅载了些招式,全无运劲使力之法,再加上纸页又残缺不全,三招中倒有两招找不着,本来根本无法依之修习。但好在两人在青城派已习过十余年的武功,本身的内外功底子极好,悟性又高,硬是以青城派的内劲外功来使这残本上的招式,竟然被他们由此练出了一套奇异诡变之极的功夫,一身功夫早已是远远高出了被逐之时。他们将这些招式再加整理,起了个名号叫‘青城十九变’。这个“变”字,实实在在是道出了他们兄弟功夫的精华所在。
青城派其时势微,求老爷子过世后,派中再没有什么真正一等一的高手。他二人久在青城,对此内情自是知道得清清楚楚。庄氏兄弟艺成之后,心中盘算,料想现下在青城派里决不能还有与自己二人匹敌的人物。于是庄氏兄弟重回四川,堂堂正正的上青城山复仇,按武林规矩向派中各位元老递帖,挑战较艺,而且事先还遍撒帖子请了一些近邻的武林人物前来观战。
这一战,青城自掌门以下十六名一代弟子都遭惨败,竟然没有一个人能在庄氏兄弟手底下走出百招。他兄弟二人这是正大光明的上门较艺,别人也没什么话可说,即使是同青城派有些交情的,那等场合下,也不便出手帮忙。更因为有不少外人在场,青城派决不能依多为胜。最后庄言击败自己的三位师叔联手后道,“青城派数百年来好大的名头,恩师求老爷子当年如此的艺业!真是想不到,求老爷子一旦故世,青城派竟一蹶不振如斯。如今这青城派嘛,依庄某人之浅见,不如散了也罢,也好免得误人子弟,砸了前人辛苦创下的招牌。”
兄弟二人就此大摇大摆地下了青城观,后来更在青城山脚下开山立派,唤作青城求氏流。青城掌门又是气恼又是羞愤,加上比武之时胸口中了庄言一记重手,这以后没多久便驾鹤西归。自此以后,庄氏兄弟名扬四川武林不提,青城派更因此一蹶不振达近百年之久。但后来青城派复兴之日,“青城求氏流”和青城派居然合而为一,而‘青城十九变’更成了青城的不传之密,真是世事如棋,难料始终。这是后话,也不必去管它。
但庄氏兄弟二人虽然说已被逐出派,毕竟青城是他们的出身之本。他们二人的奇异武功,虽然得益于那拳法密籍的残本,但功底也到底是来自青城派。以青城派的武功打垮了青城派,总脱不了有几分欺辱背弃自家师门的味道。武林中自然就有许多人瞧不上他们兄弟二人的行径,给他们起了个不太好听的绰号叫作中山双狼。其中也很有些年轻气盛的找上庄氏兄弟挑战比武,可这二人武功也当真颇高,竟从未败过。
这倒也并不是说他们二人便是四川地界无敌手了,四川武林是出了名的藏龙卧虎之地,前辈高人之中武功胜过他们二人也自不在少数。但既是高人,便多居尊位,料理各自的门派内务尚且唯恐忙不过来,总不成无名无义地奔波几百上千里伸手去管别家的门户之事?何况既是伸手比武,正所谓‘相骂无好口,相打无好手’,兵刃拳脚上面又不长眼睛,胜负之数就难说的很了。万一要是有个失闪什么的,一世英名岂不是丢得冤枉的很?更再者说了,这个忙帮了以后,旁人不免要说自己这派压过了青城派,青城派只怕不单不感激,还得莫名其妙地结下个梁子来。是以庄氏兄弟成名垂十年而未尝一败,在西蜀一带当真是立下了赫赫的声名。
这庄氏兄弟,平日行事总的来说还是比较接近白道一派,只是扬眉吐气以后,特别注重面子。要挣面子,庄氏兄弟起居上便很是讲究奢侈排场,一举一动,都照那世家大族的规矩来行事;更又喜欢结交士绅名流来抬高自己身份。众所周知,风雅之事大都是极费钱财的事,穷人家是万万风雅不起来的。庄氏兄弟又不是什么世家子弟,没有祖上传下来的万贯家财可以挥霍享用,自然需要一些外财来贴补贴补。但一不作官,二不作贼,更没有作生意的天分,想要挣钱,谈何容易!想来想去,别无他法,只好去干些黑吃黑的勾当:抢强盗的钱。好在反正强盗总不成到县老爷那告一状,“青天大老爷替小人作主,小人辛辛苦苦劫道抢来的钱财又被别人抢去了。”
但抢强盗的钱一方面危险辛苦不提;另一方面这世上多的是穷寇小贼,最多也就是几百两银子的身家,一次得手后没两次应酬便使尽了;而那真正身家巨万的大盗剧匪,往往啸聚山林,人数众多,或是功夫极高,行踪难测,单凭他兄弟二人之力也惹不起。这钱财上面的烦恼嘛,庄氏兄弟一直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
他们两人见到了进门的道士后脸上变色,其实并不是识得这个道士是个如何了得的人物。但这道士的奇怪装束在江湖上却着实是大大有名,那左肩上绣以血红佛字的白绸道袍,乃是天地门人的独家旗号。
至于那道人左手的伤残,也是天地门的另一个招牌特色。天地门下士,多有残肢聋哑之人,身有残疾之人与身体完全健全的人差不多是三七之数。这个一来取的是天地不全的意思,二来由于世人多势利,残疾之人常常要莫名其妙地看别人的脸色,遭旁人的冷眼;至于那些原本肢体健全的武林中人,打打杀杀中一旦失手伤残,更是能尝尽人间的世情冷暖,因此往往心志激忿不平,比常人远要狠得忍得,只不过身单力薄,难有机会施展而已。好容易有这么一个威名赫赫的帮会视己如同家人,帮众之间平等真诚相待,当真好像进了天堂一般,心中自然十分珍惜这分机会,把帮会真是当作自己家一样;外人无论如何威迫利诱,天地门人轻易绝不会叛变──以忠心耿耿的程度而论,天下并没有第二家帮会能和天地门相提并论的。天地门的弟子外出,常常是道装而僧名,装束特别,别人一望可知,但门中徒众,只拜天地,敬太初,并不真正归属于哪一个宗教教派。
天地门自创立至今才不过四十年,其势力范围主要在两淮,江浙和两广一带,行事作风亦正亦邪,官面黑道上都有相当的势力。如今天地门的声势已浸浸然可与少林,白衣长发会,丐帮,水道十二燕子连环坞,山东邹城墨家正气斋,山西连云十八寨,大名府的燕赵凌霄阁,关东万马堂,四川哥老会这些已有数百甚至上千年根基的门派帮会相比肩甚或过之。
但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要成就如此功业,自然代价也不在小。开创天地门的结义兄弟起初原是有八位,或长于文才,或通晓武略,或精于天文地理,奇门算术,个个算得上是一时俊杰。但多人在早年开山创业时便即身死,其中尤以十二年前八人中武功最高的老六“风雨不须归”黄工直同当时号称江南武功第一的大光明火焰教创教教主,“留情斩”柳云烟在缥缈山大幻崖上的一场比武最为轰动天下。“风雨不须归”黄工直固是在这一战中身亡,但“留情斩”柳云烟也因此武功尽失,传位于他人后从此退出江湖,再无人知道他的下落。而这一战换来的结果是天地门和大光明火焰教平分了浙江的地盘。
数十年飘摇风雨转瞬即过,如今八人之中,只还有老二和老八活在人世,并称天地二老,在江湖上的地位名望,几已超过了少林的掌门,丐帮的帮主,实是尊崇无比。老二姓周,因为年事已高,近年来已经少理俗务,闭关清修;老八姓耿,现下实掌了天地门的大权。这进门的道士身上那个佛字在左肩,又是赤红之色,那就应当是排行第二代的弟子了,在天地门中想来是也有些身份地位的。
庄氏兄弟对望一眼以后,不免心中合计,“原来天地门也插手了此事,这麻烦可不在小。一个搞不好,闹得羊肉吃不到,反倒惹了一身羊骚臭,那可是大大划不来的事。今日自当见机小心从事。”
庄氏兄弟脸上神色变化,了凡自然看在眼里,却只作不知,仍是笑眯眯地续道,“庄氏双侠可是家中无事,来到江南游山玩水来着?这可巧了,我们师父师伯见我们一群师兄弟功夫总无长进,诗书上更一直没有起色,朽木难雕,看在眼里实在有些嫌烦,干脆打发咱们出来见见世面。贫道一直听人说道,这江南的风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斜风细雨不须归,心向往之,便来江南一游。没想到江南的斜风细雨竟是如此猛烈,这等风光,小道可算是真开了眼界了。”
了凡这一番话面子上漫不经意,实地里很有些拿庄氏兄弟开涮的意思,可是以庄行这么暴躁的脾气,也不过在一旁铁青了脸一言不发,居然并未发作。他尽管莽撞,心里可着实明白,凭自己兄弟二人的斤两,可绝对惹不起威震天下的天地门。
庄言顿了一顿,才接口道,“咱兄弟二人这次出四川,老实说,倒也不真是什么游山玩水。咱们是听说了关于一个人的些许小道消息,于是想来凑个热闹,也瞧瞧咱们兄弟的运气如何。道长想来是也听说了关于这个人的什么消息?移仙驾来此是不是也跟此人有那么点关系?”
他心知这个了凡是个利害角色,什么事情瞒终究瞒不他住,不如干脆一开始就落个大大方方,道明自己是有所为而来;另一方面,他说话又是半吞半吐,也有想引了凡说出一些自己不知道的消息来的意思。
了凡笑着答道,“庄大侠实是快人快语,明人面前不打妄语,小道倒显得造作了。小道这次来到此地,倒确实也有一个缘由,那是要打探一个人的下落。不过一个月来小道明察暗访,四处打听,仍然是一直没找到什么线索。但江湖上传闻沸沸扬扬,都道那人定然会来这里,便匆匆赶来看看究竟。真正不曾想居然会因此在这里见到了庄氏双侠的侠踪,实在是意外之喜。就算这趟走了个空,仍是寻不到那人的下落,也不枉此行了。” 庄言试探道,“道长言中那人莫非是?”
了凡笑眯眯吟道,“行踪常在云霄外。”
庄言随即接道,“天下豪杰他第一──原来道长要找的也是冥天血龙。”
了凡笑道,“看起来至少在要找谁这一条上,小道和二位施主是不谋而合了。庄氏双侠历来消息灵通,看起来小道这次是不会再白白跑一趟冤枉路了。”
庄言摇手道,“道长客气了。既然天地门要插手这件事,我们兄弟就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不敢相争。不过老实讲,我们兄弟找这个人也着实费了些心力──别的不说,单是从四川千里迢迢赶到此处就耗了我们好些时候。何况到了如今,找得到找不到那人还是颇渺茫的事。道长是明白人,不如现在给咱们兄弟句话,要是天地门要下了这笔东西,不许旁人插手这件事,我们兄弟干脆现在就走,倒省了后面好些心烦。”
他这话面子上好像服软,其实也是想试一试天地门这次来的人的分量:要是了凡能给一个迅速明确的回答呢,那八成这次天地门出来的人是以他为首,以他兄弟二人之力,就多半可以和天地门来的人一较高下,而且胜算想来颇大,只要能够不留活口,那就不怕天地门回头报复;如果了凡作不了主,那便多半是天地门里的顶儿尖的人物来了,自己兄弟二人可就真的是走为上策了。
了凡微微一笑道,“天地门要插手什么事啦?庄大侠这次可想得稍微偏了些,小道这次出来,只管替别人打听打听冥天血龙的消息,决没有想得什么东西的念头。再者说了,这天下间,又有谁敢打冥天血龙手里东西的主意?小道就算是活得不耐烦了要找死,难道还不会自己割脖子上吊吗,何必千里迢迢的跑来如此麻烦。更再者,小道这次来朱家尖,只不过是个随从身份罢了,又怎么能有随随便便胡乱说话的身份。”
庄言听了了凡这平平淡淡几句话,心中念头却如风车般乱转:听了凡这口气,自己弟兄这一趟看来是没法不白走了,但天下间事,本来就是大鱼吃小鱼,当低头时且低头,这个是江湖上常有之事,暂且也不去提它。但这了凡已是天地门中第二代的弟子,就算轮不上是门中的重要人物,辈分总是摆在那儿。他既说是以一个随从的身份陪一个人来,自然那人的身份辈分应当远在他之上,算来算去天地门中也只有天地二老有这个身份能让了凡作“随从”。可此间事态如果真是严重到了要劳动天地二老的大驾来出面料理的话,自己兄弟原来听说到的消息岂不是跟实际情况大有出入?今日之事,莫不成是中了别人的圈套?想到了此处,庄言的眉头不由得微微皱了起来,一时间竟接不上口。
庄行在一边听得心中又急又闷,终于忍不住插口问道,“江湖上人人都说道那冥天血龙在杨柳岸受了重伤,莫不成这消息竟然不确!”
了凡轻轻叹了口气道,“让冥天血龙受重伤,谈何容易啊,虽说晓风残月,山抹微云*”
了凡这话方才说到一半,众人耳中只听得砰的一声脆响,门板已经被人一脚踢开,众人还未看清门外那人是谁,已听得那人大声叫道,“孙子们见到爷爷来了,还不赶快把酒菜伺候起来!”
庄言和了凡对视一眼,脸上不禁都微现诧异之色,心说从哪里跑出来了一个比庄行更为无理之人。另外各自也在心中暗暗戒备──以他们两人的功力,要一直等到别人踢门才能惊觉,虽然和外面雷轰电闪,风雨交加不无关系,但来人武功的高明,也就很可以想见的了。
第二回
赵得胜脾气暴躁,加上方才因为庄行之故,本来就是憋了一肚子气发不出来,一时间想也没想,脱口大声喝道,“你爷爷在这里,那里来的灰孙子!”
赵得胜这一日实在是运气大大不佳,语音未落,只见从门外带着风雨滚进一个人来,挥手间便打了赵得胜一个耳光,直打得赵得胜身子向后高高飞起,一直撞在墙上,粉灰被震得簌簌而落。落地时赵得胜半边脸已然高高肿起,嘴角流血,也不知掉了几颗牙齿,一时间爬不起身来。
说是滚进来一个人,是因为刚刚进门这人,生得一副十足真金的五短身材,更胖得实在有点不象话。立在当地,横比高长,如同一个大肉球相似。眼见这人面色如铁,着了一身缀着大团金花的黑缎长袍,十只手指上戴满了又粗又大的镶着些翡翠绿玉之类的黄金戒指,腰间一条黄澄澄金带总有约摸三指宽窄,如果真正是纯金之物,怕不得有十几斤重,也难为他不嫌沉重。看上去倒很象是个乍然暴富的土财主之类身份的人物。
这肉球打完了赵得胜,没事人般交互着手绞了绞袖子里的水,方才抬头,一眼见到了了凡和庄氏兄弟,咦了一声,道,“庄家弟兄?他妈的你们两只四川耗子没事呆在这里干什么──不成说你们以为就凭你们这两块废料也动得了冥天血龙?小牛鼻子,瞧你这身不伦不类的打扮,敢情是从天地门出来的?啧啧,好像还是天地老儿的徒子徒孙之流。嗨,你那天打雷劈的该死师父来了没有?我可打他不过,那两个老不死的要是来了,我还是立马赶紧走路的好。”这肉球的一番话实在是称得上乱七八糟更兼无理之至。
了凡却并不生气,恭恭敬敬地道:“财神爷要我们伺候喝酒,那是请也请不来的好事。小道不才,乃是地老座下第六个弟子。这一遭,连小道在内该是有师兄弟八人来此办事的,不过大家各自出发的地方有些不同,小道看起来倒是第一个赶到此处的。至于家师他老人家,按说也是要来这儿瞧一瞧的,但他们二老俗务甚多,行事又向来高深莫测,现下是不是已经到了此处,就不是我们底下人能知道的了。”
庄言在一旁听得心中又是一惊,原来天地门连年扩张势力,门中二代弟子损失颇多,听说总共不过剩下六十来人,但个个都是可以独当一面,比起武林中一些门派的掌门帮主只怕还要利害些。这一次居然一下子来了八人,寻常帮派尚不堪其一击,力量当真是非同小可。
这时赵得胜才扶着墙晃晃悠悠站将起来,身子兀自有些摇晃。那矮胖子又道,“天地门这么大的名头场面,莫不成也看上了冥天血龙重伤的机会,行事跟我这打家劫舍的强盗相似?妈的耿老儿真正想要大小通吃不成,奶奶的未免太黑心了些。”
了凡肃容道,“财神爷请莫辱及家师,他老人家……”
了凡话才一半,那矮胖子便即打断,一双猫头鹰似的大眼恶狠狠地瞪着了凡,一字一顿地道,“我说耿老儿黑心,耿老儿便是黑心!他若亲自在此,或许我还惧让他三分。你莫非还想教训我段老三不成?”
了凡一愣,还未来得及答话,蓦然间段老三身形一晃,脚底如同抹了油似地滑出,扑向了凡。
还未等了凡出手,了凡身旁竟然也冲出一人,同段老三实打实地对了一掌。众人耳中只听得嘭地一声大响,好象打铁相似,段老三向后退了一步,同他对掌那人向后退了三步,稍稍一停,仍未能站住,又向后退了三步方才站稳。
段老三却未等身形站稳,又扑将了上去,这次却是扑向刚刚和他对掌那人了,身法也较第一次快了许多。了凡身边又斜斜插出一人,上前截住接下了这一掌。这一掌接时无声无息,段老三身子只是向后猛然大晃,跟他对掌那人的身形却被震得直飞了起来。
便在段老三身子晃动,手臂尚在外门未及收回之际,王老大几人眼中只是一花,只见了凡极快地向段老三身上一贴,紧接着便即回到了原处,然后便听得段老三如受伤野兽般地狂叫了一声,翻身后跃,接着转身就冲出门外,口中犹自喊道,“小道士,你好狠的手法。姓庄的两只四川耗子,咱们走着瞧!”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茫茫的风雨之中。
从这肉球突然间进门到逃出,一件件事情发生得兔起鹞落,目不暇给,王老大竟已看得呆了,赵得胜抹了抹嘴角的血迹,又情不自禁揉了揉眼睛,兀自没搞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众人沉默了片刻,了凡复才又开口道,“怎么段老三也来凑这份热闹,看来这次来的成名人物还着实不少呢。”
原来方才庄行见到段老三进门如此嚣张,本来以他的为人,不去寻别人的麻烦,已是颇可以烧香拜佛,上上大吉的事了,如何容得下别人在他面前如此这般说话?于是当这段老三莫名其妙的突然间向了凡动手时,庄行便忍不住冲上前去接了段老三一招。
庄氏兄弟二人的武功固然高强,却向来以奇异无比,莫能测度的变化取胜,在功力上仍然走得是青城派的路子,算不得是一流高手,按理说不该和别人以真力相拼。可庄行实在是管不大住自己的脾气,冲了上去硬生生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但话又说回来了,即便是仅以功力而论,庄行也绝非泛泛之辈,只没想到才一招间就大大落了下风,而段老三功力的霸道,由此可见一斑。
接着庄言见兄弟遇险,没奈何只好硬着头皮上去接了段老三的第二招,他功力比庄行要深厚些,但段老三第二次冲上之时已出全力,他接了这一掌,反而险险受伤。不过庄言的功力到底非同小可,这一掌震得段老三也是气血翻腾,真气一时间流转不畅。这段老三又属死要面子活受罪的那一类,并不借势后退卸力,硬生生站定原地半步不让,胸腹之间,难免就因此露出空门。了凡就抓住了段老三这新力未生,旧力已消的一瞬间空当,在段老三的胁下要害重重打了一拳。了凡这一击,眼力,时机,判断,速度,力道,出手位置,只要有一处火候不到,便难以一击成功。这一手功夫一露,庄言庄行心里已然明白,自己二人中任何一人,若是单打独斗,都未必能够胜得了了凡,心中不由想到天地门数十年威名不堕,果然来得绝非侥幸。不过这一击了凡也几已用了全力,原意本是想一招间取了段老三的性命,至少也要留下段老三在当场,只没料到段老三委实了得,硬生生受了这一拳后,竟仍有逃走之力。
庄言接口问道,“刚才那矬子难道便是酒色财气里的财神?财神在绿林道上好大的名头,怎么也来了此地?”
第三回
了凡回身答道,“小道也是平生第一遭见到此人,不过想来天下间除了那段财神,脾气如此之大,功夫如此之硬的段老三大概也不会太多。传闻中这段老三有个视财如命的毛病,因此上别人都唤他作财神。不过按小道想来,这段老三的脾气也颇足称道,把他排成老四气仙倒似乎也无甚不妥之处。想起来这段老三八成是听说了冥天血龙已受重伤的消息,是故落井下石,趁火打劫,打上了冥天血龙的主意。”
庄言听到了了凡这最后两句,一张老脸虽然早已饱经磨练,不免仍是微微有些发热。心下知道,自己兄弟既然是来此想打冥天血龙的主意,那么自家头上这顶“落井下石,趁火打劫”的八字定语就算是戴定的了。他兄弟二人毕竟不是明在黑道上的人物,平日交往清流,更是十分地注重羽翼,只不过这次出来,本来以为只要自己兄弟手脚干净,神不知鬼不觉的做了此事,自然不会有他人晓得,更不会伤及名声。如今冥天血龙的面还没见到不谈,财神这等的大对头已先是莫名其妙地结下了,现在更又让了凡当着和尚骂贼秃,实在是憋了一肚子的无名鸟气。
但窝气自归窝气,庄言仍是接着问了凡道,“酒色财气四大寇,遮天盖日乱关西。近年来他们几人在道上实是闯下了不小的名堂,但少有人知道他们的来历底细。道长久在天地门中,耳目自然灵通得很,有没有听说过些他们的来历?”
了凡微微一笑道,“小道也就是道听途说了些无稽闲谈罢了,说了出来只怕徒惹庄大侠笑话。”庄行走近一步,插口道,“道长说的话,咱们兄弟哪有不信的道理,就请道长别再卖关子了,快些说罢,也省得惹得我们兄弟心中闷了个大大的葫芦,好不憋杀人!”
了凡道,“庄二侠这话怎么说来!可折杀小道了。恭敬不如从命,小道只好胡乱说些罢。这‘酒色财气’四个字讲得是酒徒、色鬼、财神、气仙四人,平日间横行在陕甘凉黑道之上。俗话道,‘要发财,在甘凉’。那甘凉之地地瘠民贫,舟楫不通,汉回杂处,整日间互相仇杀,闹得老百姓逃得光光,本是个极穷的地方。但天下事总有两面,也正因为这甘凉穷极了,官家的势力就少及于此,加上甘凉又是贸易上的一条必经之路,慢慢的反而倒变作了黑道上极有油水的一处所在。酒色财气几个人,差不多占了那地界三成的生意,着实称得上是一方之霸。四人中,若论功夫,据说乃是以气仙段阊壬为冠。这气仙年纪不过三十几岁,在四人中最是年轻,一手太乙化三清的内劲却是使得出神入化,与人交手向来只是赤手空拳,从来没谁见过他用过兵刃。这段阊壬的来历,并无人知晓,但从见过他出手的人的说法来看,当是道家一脉。老大酒徒郭睐任年岁最长,深思熟虑,智计一时无双。听说他早年当过山西连云十八寨的总军师,统领数万人众,后来不知为何与连云十八寨的大当家王大掌柜的闹翻了脸,奇的是他居然还有办法孤身生离太行山──如今郭睐任乃是酒色财气四人中的智囊头脑。色鬼楚霸陵,又有个浑号唤作章台侯,端得是文武双全,诗酒风流。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成了一手漫雪惊鸿的轻功,实是了得,出没如无常夜行。更加上这楚霸陵有一手易容和下毒的绝活,他的行踪在酒色财气中倒最是神秘难料。江湖上不少人传说这楚霸陵还是出身于王侯世家,是真是假,可能也只有他自家心里明白了。财神段秋壬,练得是霹雳断金手的外家功夫,算起来他的武功在四人中倒是最差,只不过因为他跟气仙是表兄弟的关系,又加上酒色财气若少了一人,叫起来不免不甚好听,才勉强与另三人并称。可今日你们都见到了他的厉害,咱们三人,都已经出了手,可还是留不下他。天下黑道人物中,酒色气三人大概都能排进前十名去。今天只可惜让财神走了,以后酒色财气要是四个人一起来找回这个场子,还真是有点难以应付。”
庄言闭口不语,心下知道了凡所道实非虚言,光是段老三一人,他兄弟二人合力想来尚可稳胜,一旦落单,便各有所长,胜负要看当时的运气了。如果酒色财气俱至,不要说战而胜之,只怕连全身逃走都成问题。而酒色财气在黑道中向来是出了名的不循规矩,翻脸不认人。今日虽说是了凡伤的段老三,但以这人的脾气本性来看,想来他对自己兄弟二人也决计是放不过的,日后想起来,只怕当真是个极大的祸根。想到此处,庄言的眉头不禁再又攒起。了凡见庄言脸色有变,心中会意,续道,“庄氏双侠武功高强,自也不会去惧他什么酒色财气。不过一个好汉三个桩,多些帮手总是没有什么坏处的,小道倒是有个计较,只是对庄氏双侠未免多少有些委屈。”
庄行不禁脱口问道,“什么计较?”
第四回
了凡笑道,“小道的师门虽然算不上是什么名门大派,好歹在江湖上还有那么一点小小名气。酒色财气就算是武功强极,到底也只不过只有四人。纵然有些手下,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成不了什么气候,想来还不至于会去找天地门上下千余人的麻烦。天地门内,现在三十六天魁之位正好还有几个空闲,如果庄氏双侠不嫌过于屈就的话,我天地门当以重礼恭请二位加盟。那酒色财气要是敢找贤昆仲的麻烦,那就是找天地门全门上下的难看,咱们自当同仇敌忾,全力相助。”
这一席话说得彬彬有礼,加之情势上确是庄氏兄弟难敌将来酒色财气的寻仇,虽然多少有点趁人之危的意思在里面,但天地门舵主之位在江湖中真正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位子,名声既好,又握有实权,分别执掌天地门分布在各地的三十六处分舵,江湖人称三十六天魁,绝不至于辱没庄氏兄弟的名头。
庄言闻言,不由大为心动,但念头一转间便不能不想到,到底为何天地门会对自己兄弟如此青眼相加?如果说是因为自己兄弟武功高强的话,天地门中称得上是藏龙卧虎,好手如云,江湖间无门无派,待价而沽的高手更不知凡几,决不会有找不出人作舵主的道理。此事来得太过美妙轻易,其中便必是另有蹊跷。再者说了,如果自己兄弟匆匆忙忙地一口答应了下来,日后不免要让了凡和其他天地门中人瞧得小了。
于是庄言只答道,“多谢道长美意,能列身于名满江湖的三十六天魁之中,那是咱兄弟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按理自当即刻从命才是。不过这事对于我们兄弟实是大事,还先容我们兄弟合计合计再作答复。道长还请莫怪。”
了凡笑道,“当然,当然。不过要请二位入门,担当三十六天魁这样的要职,对天地门来说,也不算是小事。要担当这等事体,说句老实话,以小道在天地门中的身份地位,也还真作不了主。这是敝门一位张二爷的主意。张二爷在小道等几人出行之前,吩咐过小道如果能有机会见到几个江湖上的好朋友,一定要恭请加盟,至不济,也要请到我们苏州总坛里见上一见,也好好好结交一番。庄氏双侠恰好在这几人之中,所以小道才敢有恭请加盟一语。
“好在呆会蒙七少就会赶过来,七少在我们门中身份颇高,庄氏双侠大可跟七少商谈此事。”
庄言一愣问道,“张二爷?蒙七少?”
了凡笑道,“小道不是已经说了,这次出来,小道只不过是个随从身份吗。这次小道不过是陪七少过来找冥天血龙的。”
庄言脱口问道,“莫不成天地门也有心结交结交冥天血龙?”
了凡道,“那倒不是。”顿了一顿,了凡似乎下了个决心一般,接着道,“嗨,反正终究瞒不过今夜,实不瞒二位说了罢,冥天血龙早在六年前就入了我们天地门,如今已是天地门中翻天覆地七条龙里的老三。我们门中,人人见他都得尊称他一声三爷。张二爷,蒙七少也都是七条龙中的人物。秦三爷入门之前以前更早是七少的结义兄长,跟七少实实在在是过命的交情。说起来这次七少也算是来替冥天血龙助拳来着。其实三爷英雄盖世,一身艺业傲视江湖,原本无须他人相助,但这次情形实在是有些不同,七少放心不下,便向天地二老借调了门中八人赶来。我们八人本分散在各地,受命后各自赶路,小道不才,没想到倒是第一个赶到的。”
庄言听得心中倒抽了一口凉气。冥天血龙几时入得天地门,江湖上从未有过传言。了凡言中的什么“张二爷,蒙七少”又显不是天地二老,而且这个蒙七少名号之中既有个少字,便应当还是个少年人。这了凡已经是个很利害的角色了,那“张二爷,蒙七少”到底是何等神圣?冥天血龙既是那甚么翻天覆地七条龙里的一人,想来另外那六人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怎么在江湖上会无籍籍之名?事端种种,奇怪费解得很。
庄言不由得问道,“恕兄弟见识粗陋,实在没有听说过张二爷和蒙七少的大名。还请道长不吝告知他二位是何等高人?”
了凡笑笑道,“这个也不必急,反正过不多时七少自己便应该到得此处,庄大侠自己就能见得到七少,那不比小道说的强多了?”
庄言尽管仍是好奇,也不好意思接着再行追问。
第五回
庄言现在对了凡的话早已经颇为看重──就是了凡拿根棍子划一个圆圈让他站进去别出来,只怕他可能也会考虑考虑──应声道,“道长的话,那是自然有道理的了。”
了凡道:“庄大侠这么抬举小道,小道可不敢当。只是小道不知二位今晚可不可以只作个壁上观,不插手可能的各式纠纷?”
庄言低头沉思片刻,道,“好,便依道长之言就是了。”
“多谢”,了凡一侧身,接着对王老大道,“今晚此地可能还有许多事故发生,现在外面风雨交加,你两个想离开也是颇不容易──就是离开了,也未必就能保得平安无事。这么着罢,你们两个都坐到炕上去。切记莫管出现何等情况,千万不要乱说话,也不要试图逃走。”
王老大此时已是心乱如麻,只是点了点头,也不说话,招呼了赵得胜依了凡之言而行。了凡脱下身上道袍,自己也到屋角找了个地方盘腿坐了下来,庄氏兄弟便过去坐在了凡身边。
此时入夜已深,门外的风雨雷声,也疲累了一般,安静了少许。但听了了凡一席话后,屋里的几个人心中风起浪涌,各自担了各自忐忑不安的心事,并无一人有丝毫睡意。
不过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只听得房外马蹄声响,然后便是吁马下马之声,不一时房门被人一脚踢开,这次房中闯进来的乃是五条大汉,浑身上下尽被夜雨打得湿透,雨水更顺了各人的鬓角眉宇不住下流,可这几人的神情间豪气飞扬,好象根本不把这狂风暴雨放在眼里。看这五人的衣着打扮,多半是从关外来的,一个个身形高大粗壮,面目神情剽悍,背上绑着长刀。
这几人进了屋以后看到庄氏兄弟,打头的一个先是一愣,紧接着大笑道,“原来四川也有人看中了这笔买卖,咱们兄弟今日,说不得要大干一场了。”了凡脱了道袍,他们倒没认出了凡是什么人来。
庄行无名火上冲,直想发作,但又不得兄长的许可,只好在肚子里边偷偷的大骂这几个龟儿子的奶奶,以及奶奶的奶奶。
这进门几人,庄言倒是能猜上几分是谁,想来应是横行辽沈一带的剧匪辽东落阵风,归关东万马堂的管辖。看情形,这几人也是听说了冥天血龙的消息才赶到这儿来了,这路程可比自己兄弟还要远得多了。
辽东落阵风虽然凶悍,庄氏兄弟倒也不惧,只是记着了凡的话,便低着头不接口。辽东落阵风对庄氏兄弟也自忌惮,便不再继续挑衅生事,各自也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从身上包裹里取出了些腊肉干粮吃了起来。
过得一会,辽东落阵风中一人开口道,“赵老大,你说那冥天血龙今晚到底会不会来?咱们这地方找对了没有?”
那被喊作老大的并未即时作答,斜眼瞥了庄氏兄弟一眼,顿了一顿才答道,“如果那冥天血龙还没死的话,此人平生行事,听说向来是言出必践,行出必果。依我看,冥天血龙没有不来的道理。至于地方吗,好象朱家尖的渔码头,附近七八里地里就这一处,该也不会错到哪里去。”
那问话之人肚里面好像存话颇多,又续问道,“可他老人家说冥天血龙不招不架,中了晓风残月的山抹微云,咱们才敢接这笔买卖。可又有谁听说过中了山抹微云的人还能活得过一天的?要是咱们千里迢迢跑来等一个死人,那笑话可大发了。”
那老大道,“老实说,其实我也有些怀疑冥天血龙是否活着。不过既然是他老人家让咱们来做的买卖,决不会有让咱们等一个死人的道理──再说他老人家自己说不定也要来此的。当年冥天血龙的名头着实称得上是威镇天下,可能倒真有些什么本领能中了山抹微云而不死也说不定。何况咱们兄弟来都来了,十几天都已经耗在路上,这最后几个时辰反倒等不了了不成?刘老三,外人众多,少说两句也罢。”
那刘老三吞吞吐吐地还想再问些什么,蓦然间惊觉面对房门坐在炕上的王老大和赵得胜面色有异,悚然回首,众人也都跟着刘老三猛然回头,顺着王老大的视线瞧了过去,这才发觉屋门口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人,外面月黑风高,那人斗笠下露出的半张面孔在半明半暗中朦朦胧胧,似显还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