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七日,礼拜五。八点三十六分,YAHOO聊天室。窗外阳光明媚。
倘若当时没有失掉那件首饰,她现在会走到什么样的境界?
谁知道?谁知道?人生真是古怪,真是变化无常啊。
无论是害您或者救您,只消一点点小事。
──项 链,莫泊桑。
如果七月七日的早晨我睡了一个懒觉,现在的我会是怎样,我完全没有办法知道。我所知道的是,我在那一天的八点钟,按时地走进了办公室,打开电脑,处理 了几封邮件以后,突然想到,“为什么不在网上聊一会天呢?也许我可以只用一个钟头找到一个可以在周末共度良宵的女孩呢。”
所以我进入了YAHOO法语聊天室,希望能发现有住在嘎纳附近的女孩子,我向所有看上去似乎是女孩子的名字打招呼,“Salut!(你好)”
然后是“asv? (age/sexe/ville?) (年龄,性别,住哪儿)”
似乎是试了三个或者是四个名字罢,结果非常不理想,几乎都是巴黎的女孩子,太远了,我是没有兴趣跟一个我所不能约会的女子聊天的。看了一下时间,十分 钟已经过去了,我决定离开聊天室。
当我的手指已经触及了鼠标左键时,我发现有一个新名字进入了聊天室:jademoon (玉月亮)。
很明显,是一个女子的名字,而且,她一定会讲英语。于是,我打了招呼。
“你好?”
“你好。”
“你的名字很漂亮,我喜欢。”其实,所有女孩子的名字我都喜欢。
“谢谢。”
“asv?” “二十二岁,女孩,夏威夷。你呢?”
“二十三岁,男子,嘎纳。”
夏威夷!我几乎立刻失去了兴趣,那儿月亮的作息时间,跟我这里的太阳倒是差不多的,我可不希望在一个离我有十万八千里远的女孩身上浪费时间。但我是一 个不喜欢失礼的人,我开始想怎样才可以礼貌的说再见。
“你是中国人?”因为我是用真名上网的,所以别人会很容易猜到我是中国人,我并没有感到意外。
“恩,怎么了?”
“我喜欢中国古时候的诗。”
“恩?那么,你也是中国人?”
“不。我是夏威夷人。”
“你的意思是?”
“我是一个真正的夏威夷女孩,头上戴着花环,皮肤黝黝的那一种。”
“恩,我在电视上倒是见过。”
“你知道Li Bo吗?”
“Li Bo?Li Bo是谁?”
“是一个中国诗人,很有名的,他的诗很美的。”
我有些困惑了,我是一直醉心于古诗词的,可是现在一个土生土长的夏威夷女子居然在跟我谈中国古诗,而我偏偏实在想不起来这个Li Bo到底是谁?我甚至 感觉到了一点点窘迫。
“你能提醒一下我他写过些什么吗?”
“恩,我非常喜欢一首叫在月光里面饮酒的。”
“在月光里面饮酒?”
“恩,里面讲,在鲜花盛开的草地上,我一个人独自喝着酒,我邀请月亮来到我身边,跟我的影子一起陪我共饮。”
我的老天!是李白的月下独酌!我诅咒那个胆大包天的翻译,虽然我知道他很无辜──谁又能翻译李白的诗呢?
“啊,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实际上应该是李白,Li Bai,而不是什么Li Bo。”
“真的吗?书上是这么写的,Li Bo。”
“这很正常,中文里面有很多字的发音在英语里面是很难的,所以翻译有时就会随便选一个相近而简单的词。”
“大概是这样了罢。你也喜欢中国的诗吧?”
“当然,中国的诗是世界上最好的。你是学文学的学生?”
“不是,我工作,卖力地工作。”
“恩,那你怎么会知道李白的诗?”
“我上中学时看到的,当时很喜欢,就再也忘不了了。”
“是啊,象这样美的诗想忘却是很难的。”
“你是中国人,怎么会在法国?”
“我在这里工作,法国的工资比中国高些,恰好我又挺喜欢钱的。”
“我也喜欢钱,很喜欢。”
“恩,谁又不喜欢呢。”
“你做什么工作?”
“我在这里做博士后,作一些金融分析方面的研究。”
“恩,你是博士?”
“是,你呢?”
“我高中毕业以后就工作了,有时会去大学听一些有趣的东西,不过不是很经常。”
“为什么不继续读书呢?”
“我觉得没意思,而且,我太喜欢钱了,学生是很穷的。”
“恩,是这么回事,不过,有一个好学位,以后也许你会挣到更多的钱。”
“我不这么想,你知道我们叫得了PHD(理学博士)的人什么吗?”
“叫什么呢?”
“Public Human Degree(平凡者的学位)。”
我有点着恼,因为我恰好就是一个这种平凡者的学位的获得者,而且,多多少少,我还是为此感到一点点骄傲的。而现在居然有一个高中生正在告诉我,在她眼 中,我很平凡。我其实知道她是对的,我的确不过是个再平凡不过的普通人,可是当别人这样直率地告诉我时,我还是会有些不高兴──每一个人,好象总是会希望 得到一些超出他本身应得的敬意来证明些什么,在这种自己的想象和他人的礼貌所构筑的空间里,人们会自豪并得意着。有时,很多处境相似的人甚至会通过对自己 所无法得到的物事的鄙视来获得这种感觉,圈子就是这样产生的。
“恩,所有的人说到底都是平凡的。”我回答。
“不对。”
“怎么不对?”
“所有的东西说到底都会是平凡的,但每一个人都可以不平凡。”
“恩,解释一下?”
“恩,比方说一个水管工罢,修水管是很平凡的事,可是如果我非常喜欢修 水管而且我修得非常好,我就可以是一个不平凡的水管工。再办法说,你拿的PHD 虽然很平凡,但如果你尊重你的工作并且因此做得非常好,你也可以是一个不平凡的博士。”
我从来就没有真正理解过平等到底是什么,虽然我可以引经据典的去诠释这个词,从古希腊一直到今天的世界。因为,在我脑中根深蒂固的中国文化里面,是没 有平等这个字的。乡下人,天生就是比城里人矮一头的,没有所谓文化的人,理所应当就是比有文化的人低等些的,大城市的人会瞧不起小地方的人,学富五车的 人,自然而然的可以对大老粗的无知言行不屑一顾,就正如他们会同样心安理得的俯在权力或者金钱的脚下般。在我的心中,一个水管工的成功和一个博士的成功是 绝对不会并列在一起的。我判断一个人的标准,其实并不在于他这个人,而是这样那样的他的附属物。我或者会对什么什么人顶礼膜拜,或者会对什么什么人颐指气 使,可我偏偏就不懂得怎样去尊重一个人,尊重一个和我一样有着五官四肢和一颗心的人,人的本身。
“恩,有道理。不过,在很多人的眼中,那个水管工无论有多么杰出,他仍然还是水管工罢了。” “别人怎么看他,跟他平凡不平凡有什么干系?”
我无言以对,东坡先生说过,“语到工处无人爱。”可是,一个人真的可能达到荣辱不惊的境界吗?尤其,在一个很少给失败者第二次机会的社会。如果后悔 了,怎么办?
“我想,也许他不平凡,但他很难快乐。” “快乐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快乐是另外一个问题,但可能会是代价。”
“恩,不过那不要紧,反正没有多少人是快乐着的。”
“你讲起话来不象一个高中生。”
“高中生应该怎么讲话?”
我们的谈话持续了两个钟头,我不得不懊恼的发觉,我一直处于下风。玉月亮似乎有一种本能,可以找到最简单和最直截了当的方法来表达她的想法,而她的想 法往往是如此的尖锐而且出乎我的意料,以致于我没有办法搪塞。
“我很喜欢跟你聊天──从来没有聊过两个钟头的天,我以前。” “我也是,我工作很忙的。” “你做什么工作?”
“商业,有时也会投资股票。”
“小心一点,股票风险很大的。”
“我总是赢的。” “别那么肯定。” “也许你是个博士,可是我是back street smart。我能嗅出机会的味道,我的鼻子很尖的。” “你似乎对自己很有信心。”
“我总是能够得到我想要的,没有人能够打败我。”
“可以觉得出来。你没有失败过吗?”
“我失败过很多次,可我爬起来的速度更快。”
“如果有那么一次爬不起来了怎么办?”
“再爬一次啊,真笨!”
“对了,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
“恩,是我的真名,瑜,是美好的玉的意思。你叫什么名字呢?”
“也是我的真名字啊,我叫玉,我姓木利利鲁,在夏威夷语里面,有月亮的意思。”
“你有你的名字那么漂亮吗?”
“我很漂亮,而且,很性感。我喜欢穿非常非常短的衣服,非常非常短。”
“为什么?”
“因为我喜欢看男人们目瞪口呆的样子。”
“有趣。”
“明天你还会上网吗?我喜欢跟你聊天。”月亮说。
“明天不行,周末我是不能进办公室的──我工作的地方跟军事有一点点关系,所以周末的时候外国人是不允许进入的,而我住的地方,没有 Internet。”
“是吗?为什么不申请一个连接呢?”
“因为我希望每个礼拜里面,有一些远离电脑的时间。我不喜欢对任何东西有太强太紧密的依赖。”
“你是个很特别的人。”
“你也是。”
“那,我们下礼拜一见?”
我迟疑了一下,“好,下礼拜一见。周末快乐!”
“我周末得工作──也祝你周末快乐!”
七月八日,礼拜六。十六点二十一分。山顶。微风。
To be, or not to be, is a problem.
我感到很烦躁,很久没有这样了。我觉得我不应该再跟她聊天,毕竟这没有任何意义,和一个几乎跟月亮一样远的女孩子谈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可是,我偏偏 又被深深诱惑着,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诱惑,一种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诱惑,陌生而奇妙。 我心烦意乱。
我决定去跳伞。这是为什么我会在周六的下午一个人呆在山顶上的原因。
这座山坐在尼斯的边上,在山顶上,可以看见海。海是很蓝的,有几艘白色的游艇停在离岸不远的地方,甲板上依稀可以看到有人走着或者卧着。
满山绿树,晴朗,有几朵云,悠闲的度着假日。空气非常透明,然后在远方慢慢的变成了蓝色,就跟海搅缠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我找到一个比较开阔的斜 坡,大约有四十米的长度,尽头是一处陡峭的悬崖。
我开始了准备工作。
打开伞包,把团成一团的降落伞展开。伞是长方型的,在边角处有一些弧线以及一排小格子,是用来吃住风的。伞的中间部分,是需要稍稍摆得偏上一点的, 这样起跑的时候这一部分会首先升起。伞是明黄色的,在空中会很显眼,我想。展开伞以后的工作则是整理伞线,大概总共有三十几条伞线的样子,均匀的分布在伞 的两侧,我轻轻的抖动着一根根线,直到它们完全分离,以背包为中心放射开去。下一步是把所有的杂物整理到背包中,把下降速度议绑在了大腿上,再戴上头盔, 手套和风镜,准备工作终于结束了。
这是一项需要很多耐心的运动,我想,就象钓鱼一样。长久的等待只是为了那一刹那间的自由。
向远处望去,是一从很高的杉树林,静静的青色,我对自己讲,“留心,不要再挂到树枝上去,伞线缠在枝杈上会很麻烦的。”我开始把背包背在身上,然后扣 好几处保险扣,我突然想到,“如果我不背伞包跳下去,会不会得到更接近无限的透明呢?”
起跑。
在坑坑洼洼的斜坡是奔跑不是一件很暇意的事,好在奔跑的距离并不长。差不多二十几步过后,一股很强的拉力猛然作用在我的肩和腿部,完全没有办法抗拒 ──每一次离开地面的时候,我都会象第一次那样的感到一种心悸的震颤。
那股强大的力量引着我的身体向上急速升去,我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大概三秒种后,一切都平稳了。
明黄色的伞完全打开了,地面上的人看到它时,会不会联想到月亮?一个长方型的月亮。
我一个人,孤零零的,在无边的蓝色中,飘荡。空中的风远比地面上来得猛烈。有一只鸟儿好奇的飞近了我,好象在歪着脑袋看我似的,后来,它围着我打了个 圈子,飞走了。
我突然注意到,在天的一角,有一样圆圆的,淡淡的白色球体,它只能是月亮。我居然在下午五点钟看到了月亮。
我知道我无法逃避命运了,我必须去见月亮,我别无选择。 七月十日,礼拜一。八点十七分,YAHOO聊天室。晴朗。
Just between you and me, you don't believe it, do you? You don't believe this guy is the one? ──电影,Matrix。
(只是你我之间的秘密:你不相信这个,不是吗? 你不会相信,这家伙就是那一个人罢?)
我打开了电脑,心中居然有些忐忑不安。如果月亮不在,我无疑会很失望,可我的潜意思里面,其实是害怕月亮在那里的。假如月亮不在的话,失望之外,我 也许还会长长地松一口气呢。
事实是,月亮,已经在那里了。
“你好,月亮。”
“你好,瑜。你真的来了,我一直担心你不会来呢。”
“我一定会来的。”
“谢谢。我以为你不会对一个地球另一边的女孩子遵守诺言的。”
“我来,不是因为诺言,是因为我想见你。”
“我也想见你,很想。”
“周末过得好吗?”
“工作,整个周末我都在工作。你呢?”
“周六我去山里面转了一圈,周日我工作。”
“不跟朋友出去玩吗?”
“平时我会的,这个周末我想一个人静一静。有时一个人的感觉很好。”
“恩,有时候会这样的。”
“你周末经常工作吗?”
“是,几乎每一个周末。”
“那你的男朋友不会有意见吗?”
“我已经九个月没有男朋友了,我一个人住。”
“你很漂亮,很性感,怎么会没有男朋友呢?”
“我很忙。”
“你不会从来没有过男朋友罢?”
“有过,八个。”
“恩。”
“你不高兴了是吗?我是不是象个很随便的女人?”
“不是。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过去都有它自己的原因。你的过去跟我没有关系。”
“你呢?认识过很多漂亮的女孩罢?”
“恩,十几个罢。有些很漂亮,有些并不很漂亮。”
“你爱过其中一个吗?”
我沉默了一会,“没有。你呢?”
“也没有。”
“那为什么你还交那么多男朋友呢?”
“那为什么你还交那么多女朋友呢?”
“恩,大概是因为我有时也会怕寂寞罢。。。还有,我喜欢做爱的感觉。”
“我也喜欢,那种腿与腿搅在一起的感觉,就好象再也分不开了。可是我已经九个月没有过了,有点想。”
“你有过这么多男友,一定是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交男朋友了罢?”
“不是,我一直到二十岁还是一个处女,孤零零的就跟海鸥一样,拼命地飞。”
“啊?”我有些惊讶。
“我一直很努力的工作,没有时间交男朋友。”我知道月亮没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但我不是个好奇的男人,我没有追问。
“后来呢?”
“后来,有个很帅的男孩来到我身边。你知道的,那种杂志封面上典型的沙滩男孩,很高,很英俊,很健康。他有一个晒得黑黑的结实身体,金色的头发,牙 齿很白,笑起来跟阳光一样。他的脸很漂亮。他来到我身边,告诉我他爱我,向我大献殷勤,我觉得天也在转,地也在转,于是我以为我恋爱了。”
“恩,第一次总是这样的。”
“我们相处了五个月。他力气很大,能把我举到头顶上转圈,他总是很温柔,每天至少给我打十个电话,送两次花,他还会手工做一些很笨很难看的玩具送给 我。那时我觉得,我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了。”
“很好啊,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是想利用我,想骗我的钱,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可惜,虽然他很性感,很有魅力,他在金钱上的智力却接近于零,所以,我差不多立 刻就发现了。”
“后来呢?”
“我把他踢出了我的房子,那一晚我哭得很伤心──不是因为他,而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很蠢,会上这样一个笨家伙的当──其实,我明白为什么我会上当。”
“为什么?”
“我实在不想再当处女了。我讨厌一个人呆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当我看见别人在海滩边相拥低语时,我会很不开心。我需要一双健壮的手臂搂着我,一对温柔 的唇吻我的发梢,一个温暖的胸膛,有没有爱都没关系。我需要一个肉体。”
“每个人都会需要的,因为我们本身就是肉体。”
“你呢?你第一个女孩是怎么样的?很美吗?”
“不算很美。我的第一次很傻的,还是不要说了罢。”
“说嘛,反正你和我就象太阳和月亮,永远也不会见面的,说说又有什么关系?”
“恩,我出生在中国北部一个很穷的地方,那里有很多煤,所以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是黑黑的。”
“恩?”
“我很幸运,有机会考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学计算机。那所大学在一座很大的城市里面。那里的一切,对我都那么新奇,那么有吸引力。那一年,我十五 岁。”
“后来呢?”
“我就象一个迷路的孩子一样,很多大家都懂的东西,我都不懂。有一次我傻呼呼的问一个同学,他T-shirt上的头像是什么,他不告诉我,然后他跟 其他几个人偷偷的笑。很久以后我才晓得那个头像是个叫桑普拉斯的人,每一个学生都应该知道。”
“哈,我也不太知道桑普拉斯,不过他老在电视上,想不知道也难。然后呢?”
“后来,在一次学生的联欢会上,我看见了一个女孩子。现在想起来,她并不漂亮,不过那时候,我觉得她就跟仙女一样──至少,她很白。再后来,我知 道她是跟我一届的学生,比我大三岁。”
“你喜欢上她了?”
“当然,一个十五岁的孩子会喜欢上随便什么人的,因为他喜欢的,不过是自己心中的梦罢了。”
“然后你就去追她?”
“我哪里敢呢?我只是想远远的看她,后来,我读了一些小说,于是,我决定给她送花。可是,我没有钱。”
“恩,那时我不认识你,不然,我肯定借给你钱,买好多好多花给她,淹死她!不过,你得加利息还我的──那么,你怎么办呢?”
“我平生第一次去打工了。是一家叫兰十字的电脑维修公司,我其实并不懂电脑,不过好在好象许多有电脑的人比我还要不懂。我的大学在郊区,所以下午我 没课的时候,我就骑一个钟头的自行车去城里打工,修一架电脑,我能拿两块钱,差不多三分之一个美金的样子罢。”
“哇,你一定很快就富有起来啦!”
“恩,至少我觉得我蛮有钱了。我买了好多花,放在她的宿舍门口,却不敢留名字,无论是我的还是她的。她的宿舍住了四个女孩,所以,很快这就成了一个 大笑话。不过,好在没有人怀疑是我送的花,我那时其实连送花的资格都没有。”
“你是够笨的。后来呢?” “花一直在送,我也一直在打工。花没送出什么名堂来,我的电脑技术倒是越来越好,我赚的钱也就越来越多。大二的时候,我已经能挣一千块一个月了,差不多一 百五十个美金罢。”
“恩,你快成大富豪了。两年了,你的胆子还没有长大?”
“恩,我还是蛮勇敢的,大三的时候,我终于和这个女孩子约会了。我告诉她,是我,给她送了两年的花。”
“她肯定立刻爱上你了罢?”
“我想,她应该是有些喜欢我的。毕竟大三时的我,已经穿得象个城里人了,我已经可以跟人们侃侃而谈打网球时怎么样才能发出一个爱斯球,我学会了用不 屑的语气讨论所有我不懂的东西,而且,我居然跳舞跳得也很好。所有一个大学女孩子所需要的,我都可以给予。她有什么理由不喜欢我呢?何况,毕竟不是每个女 孩子都会收到两年的花的。”
“你是不是很快乐?”
“是的。我们在花前月下,用一千种不同的方法说我爱你,我们的许诺,要用至少五百个世纪才能数得清楚。我以为我这一生就是她了,我再也别无所求,我 想,她有时可能也是这么想的。”
“你说得我都妒嫉了。”
“我有时都会妒嫉那时的自己。”
“恩。后来呢?”
“后来,毕业的时候到了。那时的我,突然有了一个很疯狂的念头。”
“什么念头?”
“我讨厌这座城市,我觉得它压得我透不过气来,我在这座城市里面,找不到一处安静的地方。我想去做一些我真正喜欢的事情。”
“你想做什么?”
“我决定读研究生,读数学的研究生,而且是去一个离我的家乡不远的地方读,一个比我大学所在的城市穷得多的地方。”
“你是有点疯。你喜欢的,她可不一定也喜欢啊!”
“她也是从一个很穷的地方来的──在中国的西边。她时常会告诉我,她也不喜欢这座城市,太大了,令她讨厌的东西太多了。她总是说她怀念她家乡的麦子 地,和麦子地里面到处乱蹦的蚂蚱。她还常常告诉我,她要的不多,只要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一张整洁的床和一个在地上乱爬的脏孩子。所以我猜她会喜欢我 的决定的。”
“恩,好象很对啊。”
“于是我对她说,我们接着读书罢,去我的家乡,要不,去她的家乡也可以。然后我们呆在学校里面当老师,可以天天跟学生们吵架,不许他们上课的时候睡 觉,还可以吓唬他们说要给他们五十九分,这不是很有趣的生活吗?”
“她怎么回答呢?”
“她笑了,揪着我的耳朵说我真的很幽默啊。”
“你呢?”
“我说,那好,我们就这样决定了?”
“恩?”
“她很惊讶的看着我,说,你到底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我说,我很认真的,我真的想这么样跟你过一辈子,而且,我也很喜欢数学啊。”
“她呢?”
“她哭了,她说我一点都不念着她,她说我不是真的爱他,她说我自私得象个鬼,她说我幼稚得象条虫。”
“然后呢?”
“然后她不理我了,几天以后,她让她的朋友告诉我,如果我不能在这座城市找到一个工作的话,她就离开我。”
“你呢?”
“我其实去找工作了,我找到了一个不错的位置,可以拿五千块一个月,六百美金的样子。但我没有告诉她,我想等着她对我说,她愿意跟着我,无论过什么 样的日子。然后我就会扔掉我一切一切的想法,完完全全按她所喜欢的方式去生活──和她在一起的话,这座城市也许不会真的让人那么难以忍受罢──我并不很在 乎我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子的,那时,毕竟我还不过十八岁。”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怎么能跟一个女孩子赌气呢!你可能就这样失去一个爱你的人啊。”
“你还没有听完故事呢。”
“啊,是。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做梦都没有想到的是,仅仅两个礼拜以后,她交了一个新男朋友。”
“那可能不过是气气你罢了。”
“我当时也这么想的,所以我去找她,问她为什么。我表面上气势汹汹,实际上我已经决定屈服了,就留在这座城市罢,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我还没来得 及开口,她就开口了。”
“她怎么说?”
“她说,她仔细想过了,即使我留在了这座城市,也不会真的是这座城市的人,更没办法帮助她成为这座城市的人──在中国,想成为一座大城市的固定人口 是很难的,她不喜欢过没有稳定感的生活,她其实很喜欢这座大城市,想一辈子在这里过下去,她其实恨透了她的家乡了。她现在的男朋友,可以帮助她实现这个梦 ──她这个梦,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做了,做了快二十年了。 她感谢我,给了她一个机会可以 冷静的思考。她说这些话的时候,非常非常冷静。”
“天哪!不会罢!”
“你不会理解的,你是美国人,不会明白在中国大城市对一个小地方人的诱惑的。”
“我是搞不大明白,不过没关系──后来呢?”
“后来她开始安慰我,她告诉我,她真的是很喜欢很喜欢我的,但我们已经是大人了,不应该象小孩子一样任性了,我们应该有责任感了,我们应该勇敢地面 对我们的生活了。她还说,你还是应该在这里工作的,如果你努力工作的话,你也许也会有机会成为这城市的一员的──她说这话的时候,已经是用这城市一员的语 气来勉励我了。”
“真吓人。你怎么回答的呢?”
“我什么都没说,就走了。我回到我的寝室,躺了一个礼拜。然后我站起来了,我躺下去的时候,还是个孩子,我站起来的时候,已经是个男人了,虽然我比 孩子的时候轻了十五公斤。”
“你想告诉我只有孩子才会相信爱情?”
“不是。孩子相信的,不是爱情,而是一种很甜蜜的东西,那东西跟棉花糖一样甜,看上去很大,但又松又软,随便来一阵风,它就飘走了。爱情,应该是很 沉的东西,而且,不一定就会很甜,我想,只有等我们长大了的时候才会懂,可是等到我们懂了爱情是什么以后,我们往往又不会爱了。”
“我喜欢吃棉花糖。你呢?”
“后来呢?”
“没有后来了。”
“这么就完啦?”
“这么就完了。”
“你不后悔?”
“我不后悔,毕竟,大多数的回忆是美好的,不管真的假的也罢。而且,她让我明白我是谁了,这总比十年以后才知道好。恩,唯一我觉得有一点后悔的是, 我一直没有跟她做过爱──我想等到结婚的那一天。”
“你是很笨。”
“有时,我是的。”
“你有时还会想她罢?”
“有时会。不过,并不真的是在想她,而是想那时候的我,和我那时候的梦。我爱的,本来就不是她,而是我心目中幻想的一个女孩子。如果那时候没有遇见 她,那时的我肯定会爱上另外一个女子,也会同样觉得刻骨铭心,究竟遇见的是谁,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她们都是一个人罢了。”
“什么呀!说来说去绕得我都糊涂啦。”
“恩,对不起。”
“恩,初恋总是令人难以忘怀的,却不可能是爱情。”
“你怎么说话跟我一样了?”
“难道就只许你一个人胡说八道?” “后来呢?”
“后来的一年,我交了很多男朋友──那时的我,无法忍受一个人的生活了。我的男朋友们都很英俊,很富有,大都是些哈佛斯坦佛之类的毕业生。他们出身 上流,衣冠楚楚,都很绅士,也都很会体贴女人。他们在床上的表现也还不错。我喜欢看男人做爱时的样子,他们只有这时候不说谎。”
“这样也很好啊,为什么你现在又选择一个人过呢?”
“因为他们除了谈生意,就只会赞美我的眼睛美丽。无论他们穿什么样的衣服,讲什么样的话,他们脑袋里面想的,除了钱,就是跟我上床,虽然我想的,也 不过是跟他们上床。有一天,我突然觉得没意思了。而且,我的确也很忙,有很多工作要做。”
“没有多少东西是真有意思的。”
“后来呢?”
“后来,我接着去读书了,读数学。我比以前更喜欢数学了。因为在数学里面,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当你得到一个结果的时候,你用不着去担心它是真的, 还是假的。”
“你又找女朋友了吗?”
“恩。我一边拼命的读书,一边接着打工。我开始懂得怎样用更少的时间挣更多的钱了,于是,我不用去买便宜的花了,我买贵一点的东西,比方说,香槟。 我还发现,很多女孩子并不是很喜欢花的,她们更喜欢香槟些,越贵的香槟,她们越喜欢。她们每一个人都会说她们不在意怎样的生活的,她们只想要纯洁的爱情, 跟我第一个女友一样。不过,她们还是喜欢香槟的。
我很惊奇的发现,找女朋友,原来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我还很惊奇的发现,所有的情话,听起来都是差不多的。我更惊奇的发现,你越是不在乎那个女孩,那 个女孩会越喜欢你,因为据说她们喜欢一种叫成熟的东西。”
“真麻烦,你干脆说你成了个PLAYBOY不就得了──老实说啊,你肯定比不上我认识的任何一个男朋友专业,他们都是打职业联赛的 PLAYBOY──至少,他们从事这项运动的时间肯定都比你长,而且他们肯定都比你有钱。”
“恩,我得努力啊。你会是一个好教练吗?”
“真的去爱一个人,是不是很难?”月亮问。
“我没有真的爱过,不好讲。不过我猜是的。十个人里面,也许只有一个感到过爱,一百个人里面,或许只有一个幸运到同时又被爱着,而真正能实现这爱 的,一千个人里面,大概才会有一个罢。”
“能解释一下吗?”
“真正的爱,我想,是很奢侈的,而且是一种几乎接近到疯狂的东西。你想,所有的人都是自私的,可当你真爱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忘记自己,你会为他牺 牲。要为一个人忘记自己,那个人肯定得在你的心中很完美──他是好人坏人并不重要,他对你是好是坏也不重要,但他得刚刚好好是在你心中的那一个人──这样 你才会觉得为了他做一切事情都心甘情愿。比方说罢,假设你是一个很注重身体和外貌的人,这样的话也许你会爱上保罗纽曼。可他离你很远很远,你没办法去爱 他,你只能在你身边的人里面选择你的爱人,可在身边的小圈子里面,找到那刚刚好好的一个,哪里有这么容易?所以我猜,也许十个人里面,才会有一个感到过那 种焚身的爱。很多的人,大概只不过是因为寂寞,就把爱说出口罢了。”
“寂寞,或者欲望。”
“如果你很幸运,遇到了那么一个人。可是那个人和你一样,也是个人罢了。他也会做梦,他也在拼命的找他心中刚刚好好的那一个。不过你想,他既然是你 心中很完美的那一个,很可能他很多地方都比你强,而他梦见的那一个,也许得在很多地方比他还强。你会不会就是那个人呢?你怎么会是一个比自己强很多的人 呢?所以,当你疯了般爱上一个人的时候,大多数情形下,那个人并不会象你爱他一样爱你。两个人同时爱上对方的事,就跟拿保龄球砸蚊子一样的稀少。你也许能 拿你的爱去感动他,让他心甘情愿的跟你在一起,可是,那不是爱。”
“恩,爱本来就是一厢情愿的事嘛。”
“就算天上真的下花瓣雨了,太阳真的遇见月亮了,河水真的倒流了,两个人真的相爱了,可是,世界上不是只有两个人的,除了你们两个人以外,还有好多 好多人,好多好多的事,它们于是会有意无意地阻碍你们,你们得对付比自己强一百倍的,一千倍的对手。两只蚂蚁,真的就可以推得翻一座山吗?”
“真的爱,可能常常是悲剧。不过那又怎么样呢?已经是幸运得象中LOTO啦。”
我们聊啊聊啊,三个钟头过去了。月亮那里,太阳已经快升起来了,我这里,已经快要下午了。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一个人,可以把堆在我心里面上千年的 话说出来了,这些话,要再有一个一千年才说得完。
“你那里已经很晚了,你该睡觉了,我也该工作了。”
“我不睡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你能把MESSENGER开着吗?我喜欢感到你就在那儿。”
“好的。”
“我们明天接着说,好吗?”
“好的。”
这一次的回答,我没有任何的迟疑。
三个礼拜就这样渡过了。
我和月亮的约会,就象每个晚上的月亮一样,总是会在固定的时间升起。我不得不每天加班工作到深夜,来挤出上午三个小时给月亮,而我没有办法想象月亮 是怎样安排作息的。
我们争论一切可以争论的话题,分析各种各样的人,分析各种各样的事,有时我会觉得有点好笑,我们的谈话,怎么也不象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谈 话。
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那无法逾越的距离,我永远也不会这样了解一个人的心的。
月亮想让我申请一个Internet连接,这样我们可以在周末也在一起,我拒绝了。
因为,我实在有些害怕。我觉得什么东西正在慢慢地征服我,我意志清醒,却无力抗拒。我必须留给自己一点点喘息的时间。
三个周末,我都是一个人过的,工作,或者坐在树林里面发呆。
有过几个电话,是以前认识的女孩子打来的,约我出去玩。
我想也没想就说谎了,“非常对不起,我很忙,周末得加班。”
七月三十一日,礼拜一。八点十七分,YAHOO聊天室。万里无云。
“你听到了什么啦?你看见什么了吗?”圣·约翰问。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可是我听见一个声音在什么地方叫唤着 “简!简!简!”随后 什么也听不到了。
“呵,上帝呀!那是什么声音?”我喘息着。 ──简·爱,夏洛特·勃良特。
礼拜一的早晨我是五点钟醒的,再没有办法睡得着。于是冲了个凉水澡,出去跑步。回来时非常失望的发现,还不到六点钟。于是我又出去接着跑步。
七点钟多一点我就到办公室了,月亮还没有来。我静不下心来,就找了一张纸,在上面画月亮,画到一千二百七十三只时,月亮出现了。
“瑜,你好!”
“你总算来啦!”
“什么总算啊,我是提前一刻钟到的。”
“恩,周末好吗?”
“工作,得把被你浪费的时间找回来。我很想你。你的周末呢?”
“工作。看书。”
“没跟女孩子出去玩?我记得你说你认识好多女孩的。”
“有怎么样?没有又怎么样?”
“没怎么样啊,你是男人,需要女人很正常的啊。”
“恩,倒也是。你呢?跟你那一打绅士约会了吗?”
“不是告诉你了嘛,我都九个月没有过男人了──不过,的确总是有一大群男人想约我吃饭,我也很想去,就是没时间。”
“哈!漂亮的女人真幸运。我真妒嫉你。”
“幸运?我宁可长得难看些,只要我能听到生命的乐章。”
“你都快成诗人了,这样可不好。”
“没有跟你开玩笑,我宁可长得难看些,只要我能听到生命的乐章。”
“我──我还是不明白。”
“我听不见。我是个聋子,你明白了吗?” “我──我还是不明白。”
“我听不见。我是个聋子,你明白了吗?”
我惊呆了,足足过了半分钟我才开口,“你是在逗我?”
“谁有心思逗你,我早就应该告诉你了──我是个聋子,象地上的石头一样的聋。你还想要我重复一遍吗?”
一切以前感到的疑惑都串起来了。
我明白她为什么到二十岁还是处女了。
我明白为什么如此聪明的她会被一个笨家伙骗了。
我明白为什么她后来会找了许多男友了。
因为,她是一个聋子。
“对不起。”
“没关系。我是聋子,这是事实。你还有兴趣跟我聊天吗?没有人会对一个聋子感兴趣的,除了跟她上床以外。”
“对不起,不过我还是得说,你错了。”
“你说谎!”
“我跟你聊天,是因为我很喜欢跟你聊天──我从来没有跟一个人聊过这么长时间的天。我也从没有想过跟你上床──你离我太远了。”
“你只是喜欢跟我聊天?只是聊天?这就是全部?”
我没有想到摊牌的时候来的那么早,我不得不回答一个问题,而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却还根本不知道。
五分钟的沉默。
我向很多女孩子说过我爱你,我还知道如何在最合适的时刻选择最合适的说法,因为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并不在爱。
可这一次,竟然是如此的艰难。我觉得咽喉发干,呼吸不畅。
“我喜欢你。真的。”我打下这行字的时候,手很沉。我选择了一个狡猾的字眼,喜欢,我清楚这绝对不是月亮想听到的。
我觉得自己很可耻。我到底知道了,我不过是个伪君子。
“你真的喜欢我?”
“真的。”我这句话的的确确是真心的。
“知道我是聋子了以后也一样?”
“是的。你是个很聪明的女孩,我喜欢。”
“你是个很可爱的女孩,我喜欢。”
“你是个很有趣的女孩,我喜欢。”
“你有一颗很深邃的心,我喜欢。”
“你是一个很有女人味的女孩,我喜欢。”
“你是象我一样有点疯的人,我喜欢。”
“你是个很性感的女人,我喜欢。”
“聋子不聋子无所谓,做爱的时候并不需要听音乐啊。”
“我最讨厌多嘴多舌的女人了。”
“再说了,我们是在网上,你是聋子也好,是哑巴也好,有什么区别呢?”
我说着一长串愚蠢的话,试图缓解这凝作了胶的空气。
“这么说,我是你的女朋友了?”
“你已经是了。”
“一个没上过大学的,甚至可能长得很难看的聋子。你肯定吗?你肯定想我作你的女朋友吗?”
“你是我的女人。所以,你得听我的话,不许再胡思乱想的。你,是我的女朋友。就算你不愿意,我也会追得你不得不做我的女朋友的。”
“真的吗?”
我连续敲了几十次,“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真的**.”
“你等一下子,我得去一趟洗手间。”
我猜,月亮在那边哭了,她一定很失望。我感到犯罪了似的,我真应该对她说我爱你的──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好的女人啊。
可是,我不能说谎。
我知道我对月亮的感觉,早已经远远超过喜欢了,那是一种我甚至不敢去面对的感觉,我可以肯定那绝对不仅仅是喜欢,可是我的确不知道那是不是爱。
而现在,我真的根本就不想去知道。
“对不起,等急了罢?我开心死了,我猜到过你很喜欢我的──是那种真的喜欢,不是因为想跟我睡觉,不是因为想图我什么东西,而是那种最好最好的喜欢。 我终于听到你对我说你喜欢我了。我开心得都哭了,所以去洗手间。”
月亮说的话,又一次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月亮,永远是一个能让人感到意外的女人。
我觉得愈发羞愧了,我拿无耻的虚伪和自私来搪塞月亮,而月亮回报我的,多到了我简直承受不起。她给的这么多,要求的却那么少,我真不配。 “你知道吗?从第二次我们聊天我就喜欢上你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象你这样的男人,讲起话来是那样的有智慧,想起事情来却象孩子一样的天真——你就好象是上帝送 给我的礼物──我以前从来没有去过法语聊天室,我根本就不懂一点法语。你知道吗?那天,我是点错了房间进去的。我真幸运啊。”
我能怎么说呢?她没办法理解我是一个中国人。
我能告诉月亮说我有两张或更多张的脸吗?
我能告诉月亮我做的跟我说的往往不是一回事吗?
我能告诉月亮说我有时会带着一张道貌岸然的脸去做很下流的事吗?
我能告诉月亮在中国,虚伪是如此的盛行,以致于如果一个人不下流,就会被指责为虚伪,而真诚是如此稀少,以致于流氓都会被视作英雄吗?
“我只是说说而已,我其实没有你想的那么好。你千万不要把我和我说的话等同起来。”
“我不是小孩子。我问过我自己我是不是真的喜欢你──我工作很忙的,如果我不喜欢你,我才不会浪费那么多时间跟你在一起呢。可是我真的喜欢你,很喜欢 很喜欢。”
“谢谢。我也很喜欢你。你非常迷人。”
我非常烦恼一件事情──无论我是在真的喜欢一个人也好,或者我只是在游戏也罢,我说出来的话总是类似的。我怎么样才能表达出我的心呢?
爱一个人或者不,是没办法让别人感到的。除了自己,再没有人能知道。
人们可以感触到的,是高明或者低劣的伪装。
所以,我们孤独。 这一天余下的谈话,是我们在比赛寻找到更甜蜜的词汇去送给对方。我们忘记了时间,我没有吃午饭,月亮放弃了睡眠,当月亮那里已经是凌晨,当我这里已经是下 午的时候,当我们查着大字典也找不着新字的时候,月亮终于睁不开眼睛了。她是开着电脑睡的,我改了安徒生的摇篮曲给月亮催眠,
“月亮姑娘的摇篮是一个光得发亮的漂亮云彩壳,
她的垫子是蓝色紫罗兰的花瓣,
她的被子是玫瑰的花瓣。
这就是她白天睡觉的地方,
但是晚上她在键盘上聊天。”
我一遍又一遍的敲着,我忘了计算机上还有叫COPY和PASTE的功能。
月亮睡着了,我开始工作,不时我会停下来想象月亮睡着时的样子。月亮一定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睡美人。
所有的人睡着的时候,都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的。因为我们有更美的声音去听,更美的世界去看,在梦里。无论什么人,都是一样的。 时光如水,又两个月在我和月亮的悄悄话中不经意地流过去了。
我和月亮的约会,在每个礼拜的周一到周五,没有间断过一次。月亮和我都经常旅行,可无论月亮是在日本还是在纽约,她总是会在该来的时候来的。
月亮没有再要求我申请Internet连接,也不再问我周末都做了些什么。
周末,我总是一个人过的。我已经三个多月没有过女人了。这一点,我没有告诉过月亮。
我没问过月亮的身边是否有男人。
也许,是因为我并不希望知道真相。
我们仍然象以前一样,谈论一切一切可以谈论的事,不同的是,我们的谈话中象想念和吻这样的词越来越多了。
我知道了月亮是一个孤儿,她几乎没有任何的亲人。在这个充满敌意和歧视的世界上,月亮不得不很早就学会一个人搏斗。
我知道了月亮在院子里面养了好多好多母鸡,多到月亮每天早晨都可以吃到新鲜的鸡蛋。月亮有时还会Email几个电子煎蛋给我吃。
我知道了月亮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工作,因为她发现,只有工作才能赚到钱,而只有钱才能让一个人获得尊重,即使那个人是个聋子。所以月亮工作得很累,累 到经常会睡不着觉,有时,还会偏头疼。可是,即使是在月亮生病的时候,月亮还是在拼命的工作,因为她觉得有些事比生病更可怕。
我知道了月亮对文学一窍不通。她甚至不知道美国有个人叫海明威,可月亮偏偏会记得中学时读过的李白。
我知道了月亮喜欢在海里游泳,特别是在有浪的时候游。有一次,月亮被大浪卷走了,结果月亮在医院里面躺了两个礼拜。出院以后的月亮还是喜欢游泳,还是 喜欢在浪花中游。
我从来没有向月亮要过照片,所以我不知道月亮长的是什么样子的,我也不知道月亮的工作到底是什么,不过,那好象不重要。
我对月亮一遍一遍地说
“我喜欢你。”
“我很喜欢你。”
“我非常喜欢你。”
“我实在太喜欢你了。”
可是我从来没对月亮说过我爱你,月亮也没有。我们小心翼翼,不去触及那个敏感到几乎神圣的字眼。
月亮是我的女朋友,我是月亮的男朋友,这样不是很好吗?虽然我们不能相见,不能触摸,不能接吻,我不能把月亮搂在怀中,亲她的眼睛,可是我们可以用言 语来做这一切,我们甚至会在网上长时间的虚拟做爱。
一切,就好象真的一样。
我们似乎很满意我们所拥有的。
也可能我们只是害怕,任何进一步的要求都会打破眼前这个精美的瓷瓶。
我已经听到远处海啸来临前低沉的吼声。
我已经闻到空气中湿湿的暴风雨的味道。
我已经感到背后有猛兽在一步步地迫近。
可我手无寸铁,无遮无挡的站在旷野之中。
我蒙上头,接着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