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七日,周六,晴,微云。傍晚,19点11分。Mougins,法国南部。
四月一个晴朗的早晨,我在原宿后街同一个百分之百的女孩擦肩而过。
——村上春树
第一次遇到Ellen的时候, 天空中可以同时看见就要离去的太阳和即将升起的月亮,远处的山麓,被抹作了酒醉似的胭红。我独自走在一条窄窄的山径上,嫩绿的细草在脚下发出沙沙的声响。草儿们发出的叫喊,到底是因为欢乐还是痛苦,我没有办法去知道,而我所知道的,仅仅是现在的我很愉快,很平静,脑际几乎是空空的,有那么一忽儿,心几乎都要游离在我的身躯之外了,直到一双腿突然落入了我的视线之中。
非常美妙的线条,脚下是一双白色而微微有些泛黄的旧网球鞋,没有穿袜子,圆润的脚踵顺着流水一般的弧度滑到了笔直的小腿。柔和而富有弹力的腿肚,几乎是完美无缺的。
而如何来描述再上面一点儿而也更加诱人的部分呢?语言,在试图刻画真正的蛊惑时竟然显得是如此的无力,我只能在这里作苍白的表述:大腿是裸露在这初夏的空气中的,皮肤是黝黑而光润的,充满惑力的肌肉线条在脚步起落间隐隐凸浮,我仿佛可以看见,这双腿上细微的茸毛在金色的夕阳里闪着淡淡的光芒。
再向上,是一条白色的贴身短裤,勉为其难的裹着挣扎着要摆脱这重束缚的臀部。饱涨的青春,似乎都聚了在那里,更正积聚了力量要从里面冲将出来。臀部的轮廓再次几乎是完美的,挺拔而稍稍有一点翘起。白色的短裤和黝黑的肌肤交接处,两种截然相左的颜色强烈的刺激着我的视觉神经,如果性感这个词的确有其存在的意义的话, 它便应当并只应当用在此刻。然后是一件宽松的T-shirt,仍然是白色的,有一只硕大的沙皮狗的头像绘在上面。披散在背上的,是紫罗兰色的长发,蓬松而打着无数的细圈,在晚风中轻轻跳跃着。
这时的我, 并没有看到Ellen的脸,但我知道我已经被完全吸引住了——我所触及到的, 是如此强烈的身体上的吸引,是那种纯粹的,百分之百的吸引。我感到头有一点晕,心跳加快,全身的血液,都似乎正在向四肢末端流去,以致于指尖会感到某种针尖刺入般的麻痛。这时满山的香气都好象随风飘来了,熏衣草香,山花香以及松树的清香。我对自己说,如果我不能够得到这个身体,我将寝食难安。
我赶了几步,然后向这美妙双腿的主人打招呼,“您好啊!”
美妙的双腿停了下来,然后作了一个小半圈的旋转,我终于看到Ellen的面容了。
Ellen和我差不多高, 有一张很瘦削的脸颊,神情便因此显得有些坚强,也由此让人有一点点憔悴的感觉。肤色是典型的Bronze,却没有那种在蓝色海岸的沙滩上常见的因为阳光暴晒而出现的褐斑,我因此可以肯定她平素很注意保养自己的肌肤。令我微微有些意外的是,她居然有一双如地中海海水般清澈湛蓝的眸子,这样的眼眸,我一向只能在Blonde的脸庞上看到,而她的头发却是深深的紫罗兰色。她的发际很高,因此一个挺漂亮的额头便骄傲地挺立在我面前,鼻子则是很小巧秀丽的那一种。她的唇涂了深色的唇膏,微厚的下唇因而被加强了效果,显得十分的诱人。
她大概经常会遇到这种来自陌生人的问好罢,所以非常自然的给了我一个礼貌而冷漠的微笑,回答道,“您好啊!”
我也还以礼貌性的微笑,接着说,“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和您一起散步吗?”
Ellen笑了, 这次是开心而带了些顽皮的笑,也许是因为我的直率,“当然可以。”
我们并肩走在山道上,两边有许多黄色或白色的小野花簇拥着,偶尔会有灰扑扑的小鸟会因为我们的脚步声而喳喳叫着飞起。 我对Ellen说,“您非常漂亮,我想您一定不常住在这里,否则,我想我早应该对您有印象了。”
Ellen似乎对这一类的奉承话也是久经阵仗, 只是淡淡的回答说,“谢谢,我其实经常来这里,不过每一次的时间都不长,可能因此您没有见到过我罢。”
我笑着接道,“是,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了。我猜,您不是法国人罢?怎么法语会说得这么好?”
Ellen微微有一点点惊讶于我发现她不是法国人, 回答说,“我的确不是法国人,我是巴西人,不过我小的时候是在这里长大的”
我沉吟着说,“那您一定会说——”
Ellen很自然的回答,“法语,意大利语,阿拉伯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
这次轮到我有一点惊讶了,我不是吃惊于她会这么多语言,也不是吃惊于她居然会懂阿拉伯语——从她的体态我早就猜到她有阿拉伯血统,因为只有拥有黑人和阿拉伯人血统的人才可能会有如此完美的腿部曲线,我是吃惊于她居然不会英语,于是随口问道,“怎么您会这么多语言,却不会英语?”
Ellen耸了耸肩, 说,“因为我的父亲是意大利人,住在法国,而我的母亲是阿拉伯人,住在西班牙,至于我现在,因为常常要在巴西工作,所以就入了巴西籍,会这些语言是很正常的啊。英语对我没有什么用处,以后或许有一天要用到它时,我也会学一点的。”
我没办法不感到失望,英语是我中文以外唯一可以完全表达自己的语言,她不会英语,就意味着我不得不用我拙劣的法语来大献殷勤,这简直就象要用一把斧头来完成绣花的工作一样艰难。
我接道,“工作?怎么会!我觉得您非常年轻啊ᦁ 您不会有20岁罢?怎么这么早就工作了?”
她再一次有些惊异于我能够猜出她的大致年龄,答道,“是啊,我现在19岁,不过,我其实已经工作两年了。”
我的好奇心被钩了起来,不顾可能失礼,追问说,“是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可以问一下您是作什么工作的吗?”
她好象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说,“我为我父亲工作——他开了几家旅游公司。我有时也为ELLE做做模特——不过,那只是业余时候的消遣罢了。”
这个回答既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又完全在情理之中:因为她是为家族工作,所以才会工作得如此之早,而如果不是ELLE的模特,又怎能有这样一双无与伦比的腿呢?
我接着问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的吗?”
这一次她回答得很干脆,“是。”
第一个好消息。但我一向是个十分仔细的人,接着说,“是吗?您不是说您父亲也住在法国吗?他住得离这里很远?”
她对这个问题好象有些不快,很简单的说,“他住在Nice。”
Nice距离Mougins只有区区不足三十公里, 而周六的傍晚,她却独自在山野徘徊,我几乎立刻可以肯定她的家庭内部有一些问题,继续这个话题绝对是蠢不可及的事情,我立刻改变话题,“您今天晚上有安排吗?”
她偏过头瞥了我一眼,似乎在衡量我是不是一个合适的夜间外出伙伴,很高兴的听到她说,“没有。”
已经成功了一半,“如果是这样的话,今晚我可以邀请您同我一起外出吃晚餐吗?”
她稍稍沉默了一会,说,“为什么不呢?”
我无声的笑了,冲她眨了眨眼,说,“非常荣幸。不过,我还得冒昧问您一个可能很不礼貌的问题。”
她好象的确有些意外于我的贪得无厌,不晓得我还会问出什么奇怪的问题来,随口说,“问题?什么问题?”
我很开心的问道,“您叫什么名字啊?”
“啊!Ellen。”
“嗯,Ellen。”
“嗯,Ellen,怎么啦?”
“我肯定您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漂亮的一个Ellen─我在想, 会不会我曾经认识一个Lisa或者Marie能比您更加有魅力呢?”
她微笑了,说,“我敢打赌说您见过100个比我好看的女孩子。”
我皱了皱眉头, 说,“100个?到现在为止,我所能想起的,可能比您美的女子只有两个——而且我还不能确定她们是否真的比您美。”
很少人会完全没有好奇心的, 尤其是女人,Ellen果然说,“才这么一会儿您就想到两个了, 在太阳下山之前,您只怕会想到300个的。您想到的比我好看的女孩子,是不是亚洲的?”
我迟疑了一下,犹豫着说,“我不敢肯定她们比您好看,不过呢,她们应该同您一样美。一个我所想到的是嘉宝,另一个呢,是阿佳妮。”
这是我第一句奏效的恭维, Ellen没有接口,不过我感到她的步子明显轻快多了。
当我们相互开着玩笑回到小区花园的时候,已经八点钟了,我笑着对Ellen说, “我给您半个小时的时间准备,八点半我在这等您,可以吗?”
Ellen歪了头有些有趣地看着我,说,“您就给半个钟头?不能再长些吗?”
我很严肃的回答,“绝对不行。十分钟以后我就会想您的,半个小时对我来讲 已经是牺牲了,您可不能这么残忍——这样对我的心脏和肝都很不好。”
Ellen又一次咯咯的笑了,说,“好,好,好,就依您。半小时以后这里见。” 接着笑着转身向她所居住的那栋房子走去。
我在心里从一数到三,然后叫道,“Ellen?”
Ellen停了下来,转身有些奇怪的问,“又怎么啦?”
我直视了她的眸子,慢慢的说,“我忘了告诉您,我的名字是瑜,在中文里面, 是美好的玉的意思。”
Ellen又笑了——我发觉她笑的时候,真的很迷人,“谢谢您,我知道了。”
我张了张嘴, 欲言又止,看到我吞吐的样子,Ellen微微扭了一下脖子,问, “怎么?”
我仍然盯了她那双如猫般的眼眸说,“我在想,我可以称呼您为你吗?”
“你可以。”
回到车库,我不由得庆幸两周前我向一个朋友借了他心爱的摩托。这是一辆真 正的运动型Ducati996,出产于意大利的博洛尼亚。车身通体血红,6排挡,最高速度可达每小时291公里,全世界限量生产500辆。法拉利的加速性能和它相比,不过是小巫见大巫罢了。
我一边轻轻擦拭着Ducati996光滑如丝般的车体,一边检查着各处的机件状况,我知道我总是能够得到我想要的,这一次,应该也不会例外罢。
六月十七日,20点30分。Mougins。星光满天。
当她穿起她所有美丽的衣裳时,
世间的一千三百六十种美她一样都不缺
——英国古诗
Ellen的晚妆非常成功, 光彩夺目。她只是着了一件纯白的裙罢了,裙显然是棉一类的质地,温柔地贴着身,很忠实的把身体的轮廓勾勒了出来。开胸很低,没有办法遮挡住胸罩,所以她根本就没有穿,而年轻的胸如此挺拔,完全不需要任何外力的扶持,构筑成了我面前这座花园里面最耀眼的两朵玫瑰,而在这两朵玫瑰之间,则是一挂很朴素的银白色项链。围绕着她小鹿般修长项颈的,是一抹紫色的丝巾,打成了一个松松的结。她紫罗兰色的长发,被打作了一个很大的髻,只有两缕顽皮的发梢逃将出来,一左一右,一长一短,旋转着顺着她的面容垂下,又再平添了三分妩媚。
我半坐在摩托座椅上,一言不发,只是静静地看着Ellen。
Ellen伸出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笑着说,“先生,晚上好?”
“恩。Bonsoir,tres tres bon soir.(晚上好,非常非常好的晚上。)”
“你想这样傻呼呼的坐在这里整个晚上?”
“当然不,不过,我正在努力找到能够让我可以移动的力量。你一定学过巫术,是不是?要是在过去,你可能会因此被送上火刑架的。”
Ellen轻轻在我额头上打了一个爆栗,说,“不许胡说八道!”
“谨受尊意。”我跳了下地,做了一个拉开车门的姿势。
Ellen轻噫了一声,“Ducati?你懂车啊。”
我笑笑,“不是我的,从一个朋友那里借来的。我喜欢它启动时的加速度。你 知道Ducati?这个牌子的摩托产量不大的。”
“恩。我有个朋友也很喜欢车的,他开Lotus Turbo。”
我一向不是很欣赏Lotus,尽管Lotus是昂贵的车,于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于是只淡淡地说,“是吗?”
“恩,我们去哪里?”
我想了想,“我知道在Le Bocca有一家很不错的餐馆,在Napoli城堡旁边,可以吗?”
“很好啊。”
我跨上摩托, Ellen也坐了上来,轻轻把手放在了我的腰间。我转身递给她头盔,说,“咱们出发!”
我转了转油门,车向前冲了出去,紧接着我猛然刹车,于是我的背部感到了一种极温暖而柔软的接触,我回头笑着说,“我试试刹车。”
Ellen在我背上狠狠地擂了一下子,说,“坏家伙,好好开车。”
我们笑声的速度越来越快,太阳,就要落山了。
六月十七日,20点40分。高速公路。残月升空。
只有在两辆车以粉碎的速度相撞在一起时,我们才能感觉到,高潮。
——电影CRASH
摩托的时速达到一百二十公里的时候,驾车人觉跟以一百八十公里时速开车差不多,而我现在已经用到了五挡,仪表盘上的指针在一百八十和二百之间颤动着。死亡距离生命是如此的接近, 我几乎可以嗅到死亡神秘而诱人的气味混在Ellen的发香中。 道两边的路灯杆如幻影般的向后掠去,看去竟然会有一种下雨般的感受。 Ellen的身体紧紧的贴在我的背上,因为疾风而变得冰凉的我的身躯,只有在那里才可以觉得有一点暖和,以及一种似有似无的愉快到接近痛苦的温柔。离开高速路后,我们的速度降了下来,我选了嘎纳与Le Bocca之间的海边小道,月光下的沙滩是惨白的,海面上一浔浔的则是水光在摇动,有些性感,我想。六月的嘎纳,已经是旅游季节的开始,很多人,或快或慢地在沙滩上站着,或者走着,我眼睛的余光,可以看到人们的嘴在张合,有些人显然在笑,也许也有人在哭泣,可是我除了风声什么听不见。 我突然怀疑起来:那些人是否是真的站在那里,或者我是否真的正在骑在一辆以可以致命的速度在行进着的摩托上?背上的柔软接触感愈发强烈了,这是真实的肉体与肉体的接触,我反复告诉自己,尽管我知道我将永远也不能确定。又一次, 我感到了一种比死亡还可怕的孤独,我知道这种感觉很可笑,毕竟,所有的人都是孤独的。 远处Napoli城堡的形状从黑暗中浮现出来了,我松了一口气,终于又可以停下来了,又可以做一些很具体,很具体的事了——比如说,吃。
六月十七日,20点50分。嘎纳,Napoli城堡。月色如水,轻云。 人们都谴责那些为了女戏子和妓女而倾家荡产的人,使我奇怪的倒是,他们怎么没有更进一步地为这些女人做出更加荒唐的事来呢。一定要像我这样地投入到这种生活里去,才能了解到,只有她在日常生活中满足她们情人的各种微小的虚荣心,才能巩固情人对她们的爱情——我们只能说“爱情”,因为找不到别的字眼。
——《茶花女》
Napoli城堡是一座非常非常小的城堡,小到会给人一种玩具似的假象,青苔附着在每一处它们可以爬得到的地方,几盏昏暗的射灯,斜斜地照在城堡的墙上。古老的石缝上涂抹的是用来加固的水泥,陈旧的铜街灯里面燃着的是标准的白炽灯,
我不能确认,面前的这座城堡到底是十四世纪一个幽灵的梦,还是世纪之末繁华中一道时光所遗忘的缝隙。餐馆是座落在海滩上的,紧贴着城堡,因此很多喜欢浪漫的情侣会选择这里来进餐。浪漫,到底不过是一种人工的产品罢了,只要你想着这是浪漫,或者所以的人都告诉你这样就是浪漫,那么你也就拥有了浪漫了。我现在, 便正在制造着浪漫,并且希望Ellen能够感受到我给予她的浪漫;尽管充满我身体和心的,只是浓烈的虚荣和燃烧着的欲望。烧得我有一点痛。我们走进餐馆的时候, 所有的脑袋都向Ellen转去,连侍者都停顿了倒酒的动作,似乎时光静止了片刻一般。我立刻忘记了五分钟以前所感到的孤独——这真的是多么的可笑啊——
其实我真正喜欢而需要的,恐怕就是这种世俗的艳羡和认同罢,我独自一人时所感 到的那些弃世而偏激的想法,到底是一种严肃的思考,还是一种类似小孩子得不到玩具时自虐式的赌气,怕还是第二种的成分大些。
我们选了一处靠墙的桌子, 我为Ellen拉开椅子,帮她放置手袋。这家餐馆应 该很有一段年头了,因为桌子的年龄显然比我大。餐馆的内部是木装饰,色调是暗红的那一种,是仿路易时代的风格,一些油画挂在四壁,画的内容大概都是些蓝色海岸的风景,紧靠着我的是一幅《尼斯的老港》,画上的签名是1917年,画工真是很不错的,只是我无法把画上的尼斯同我所知道的尼斯联系起来,画上的尼斯,于我不过是一处完全陌生的城市,陌生到我看着画上的古装美女,背上会感到一点凉。挂灯是铜的,里面居然是真正的蜡烛,蜡烛燃烧时释放出来的青烟,妖娆的缓缓盘旋上升,在天花板上撞做了好大的烟晕。侍者来到我们桌前,点燃了我们桌子上的蜡烛,然后递给我们菜单。
为钱袋计,我选择了套菜,冷点是Saumon,头道是红酒小牛肉, 二道是花色煎鱼。 Ellen显然比我对高档餐馆有更丰富的经验, 她是按Carte(点散菜) 来点的,而菜名早就超出了我可怜的法语词汇量。我选了1991年的Saint Emillion红酒。
Ellen自告奋勇担任尝酒的工作,于是侍者在Ellen面前的杯中先倒了几毫升酒,她抿了一点点,让酒滴在舌尖慢慢滚动,深红色的液体和淡些的舌的颜色映了非常诱人的构图,我微微笑着看着Ellen,浮想翩翩。
我们开始闲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在转换,很自然的,我们谈到了旅游——因为这是Ellen的工作,而选一个对方熟悉的话题总是会使谈话更容易些的。
“你去了多少个国家?”我问。
Ellen想了一想,“四十几个罢。”
“你的工作一定充满了乐趣,总是认识新的地方以及新的人。”
“我其实并不是很喜欢,有时会很累的——却没有可以歇脚的地方。”
“也许罢,不过,如果现在你可以跟我交换工作,我肯定会大喜过望的——我喜欢旅游,至少目前我还喜欢。” “你是作什么的?” “金融分析。”
“恩?分析什么?”
“我在一家研究所做博士后,接了一些银行的合同,替它们分析风险。”
“博士后?是什么?”
“是一种在博士毕业以后的临时性工作,是为了积攒资历,以后便容易找 到一份好一点的工作。”
“那么你是博士?”
“恩。”
“恩,老是读书一定很无聊罢。”
“恩,我别无选择,做别的事情我会觉得更无聊。话说回来,如果读书时能够有象你这样的女孩子陪着,我就看不出读书有什么无聊的地方了。”
Ellen笑了,问,“你几岁?”
我叹了口气,“我很老啦,和你相比,我就好象那边的城堡一样老。”
“到底几岁?”
“二十二岁。比你大一千多天,差不多三万个小时的样子。恩,老实讲,我都 快二十三了。”
Ellen又笑了, “你看你,非要装出一副老头子的样子,其实你不过是个十足的小伙子啊!”
“是吗?在你眼里,我真的是一个十足的小伙子?”我盯着Ellen的眼眸说。
音乐是Paul Simon的El Condor Pasa, 头盘已经上来了,我和Ellen的谈话已经很随意了, 我感觉有眼睛在看我的背,我想,在别人眼里,我和Ellen就好象一对热恋的情人罢。“永远也不要相信自己的眼睛。”我想,“可是到底应该相信什么呢?”——否定一样东西总是很容易的,可往往转了一圈回来,会发现自己原先所否定的,竟是唯一的选择。
“Ellen,我想你一定常常去海滩游泳是吗?”
“恩,几乎每天都去。”
“你是爱穿巴西式的比基尼,还是法国式的比基尼去游泳呢?”
“很不同吗?”
“很不同。”
“不同在哪里?我怎么从来都不知道。”
“恩,其实很简单。”
“说嘛!”
“是这样的,法国式的比基尼,你得撩开比基尼,才看得见屁股。”
Ellen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响,又惹了许多人看她。
“那巴西的呢?”
“巴西式的比基尼则恰恰相反,你得撩开屁股,才看得到比基尼——不同就在这里了——你平时穿哪一种呢?”
Ellen挑逗式的看了我的眼睛,“你希望看到我穿哪一种呢?”
“我希望看到的是,你穿着Saint Tropez式的泳装。”——Saint Tropez离嘎 纳不远,是富豪和明星度假的所在,Saint Tropez式的泳装,就是一丝不挂的意思。
Ellen笑了, 这一次是无声的笑,她的唇因为酒的关系,显得格外红润,湿湿的淡红双唇微张着,围着两排如玉般的贝齿——我刚刚注意到她的牙齿非常之白——再里面则是轻轻舔着齿尖的樱桃红色的舌头。我的视线集中在这一处小小的区域,一时间竟收不回来了。
音乐是Roberta Flack的Killing me softly(温柔的杀我),甜点上来了,我和Ellen的谈话已经没有什么禁忌了——当一个女孩子喜欢你的时候, 赤裸裸的调情会被认作是真诚的恭维,而当一个女孩子对你没有兴趣的时候,即使一个深爱她的男子用尽了这世上最美的词藻,她也会把这些话语当作是粗俗的勾引。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公平的,但很少会有比男女间的吸引更不公平的事了,丑陋的外表下无论怎样也好的心,注定是要孤独的死去的,然后人们会同情他,或者她,很真挚的。
“你这么漂亮,不会没有男朋友罢?”当Ellen有一点点醉意的时候,我问她。酒后的心,常常是秘密的坟墓。
“恩,当然,有过好多。”
“你爱过其中的一个吗?”
她沉默。
我等待。
“是,就是我现在的男友。”
我当然不会认为Ellen指的是我,“喔?”
我等着她自己向我倾诉,我知道所有的心都是或多或少不快乐着的,每一个人都会有倾诉的欲望,尽管痛苦并不是真的可以分享的。
“我是在Rio认识他的。”
“恩。”
“他是法国人,他有西班牙血统,他很英俊,很富有。”
“恩。”
“我们在第一眼相见时就爱了,你也许不会相信。”
“我相信。”
“我们渡过了很多很美的时光,象孩子一样的快乐。”
“恩。”
“但他有妻子,还有两个孩子,他比我大十五岁。”
“是吗?”
“他一开始就告诉我了,他认识我父亲,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恩。”
“他想离婚,我见过他妻子,她是意大利人,有很柔顺的外表,和狮子一样的心。”
“恩。”
“我恨她。”
“恩。”
“她用孩子要胁他,他很爱他的孩子。”
“恩。”
“我们争吵得很厉害,后来,他离家而居,再后来,他独自一个人去了亚马逊,我已经四个月没有见到他了。”
“他一定很爱你。”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将来会怎么样。”
“没有人知道。”
“也许将来你们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无所谓,我已经得到我想要的爱了,将来怎样,已经不重要了。”
“恩,至少你幸福过。”
“恩,人总不可能常常幸福的,你说呢?”
“不知道,最好总是幸福,我希望。”
“不可能的。”
“也许,也许不。”
“肯定不可能的,我知道。”
我在想,在讨论幸福是不是可能的之前,我得先弄明白幸福是什么,可我已经 想过这个问题很久了,却没有找到答案。后来我告诉自己说,你在想幸福是什么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很幸运了,因为许多人连想这个问题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他们首 先要挣扎。这个世界,其实是一个SnakePit(蛇阱),很深,很窄,只有一点点阳光,所有的蛇都想往上爬,所以一定有被压在下面的,也一定会有压着别的蛇的身体的, 唯一的区别是,被压在下面的,痛苦,压着别人的,烦恼。
音乐是Phil Collins的Take a looking at me now,咖啡冒着白色的蒸汽。很多人喜欢喝黑咖啡,大概是因为咖啡的苦涩。可是,为什么我们会喜欢苦的东西呢?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Ellen的手袋里面叫了起来,电话。
“恩,是我。”
“恩,我在跟朋友一起吃晚饭。”
“一切都好,你呢?”
“我也想你,吻,晚安。”
通话很短,我问,“谁?”
“我父亲。”
“你不是想他吗?怎么不去见他,他住得离这里这么近。”
“我不喜欢见到他的妻子。”
“恩?”
“他跟我的母亲离婚了,十一年前。”
“对不起。”
“没什么。”
我没办法去安慰Ellen, 因为她现在正在做的,正好是她以前所痛恨的。人,是一种很自私的动物,只有对于施加于自身的痛苦,才可以感受的到。有点可笑的是,那些曾经被伤害的心,常常会,会把自己的伤口当作伤害他人理所当然的借口——便似乎在期冀所有的胸口都塞满了瘀血,这样自己的痛觉就会淡漠些。
可惜痛苦,却往往会是一把锋利的双刃剑,给别人带来痛苦时,不可能自己无所感觉,而承受痛苦的,也正在默默地给痛苦的制造者以粗钝的锉感。唯一可以逃避痛苦的地方,似乎只有永远的睡眠,可惜,死亡本身也是一种深及骨髓的苦痛。所以我们只有麻木。 六月十七日,23点15分。嘎纳。车水马龙。 上帝从前为什么造了这些东西?既然夜是注定给睡眠用的,给停止意识用的,给休息用的,给人忘却一切用的,为什么又教它比白昼更有趣味,比黎明和黄昏更柔和?好些过于微妙过于意味深远的事物对于强烈的光浪既然不相宜,为什么这个月球,这个态度从容使人感到诱惑而且比太阳富于诗意的月球,竟像是被上帝注定;小心翼翼地照明这些事物一般,把黑暗世界照得通明透亮?
——月色,莫泊桑
我们离开餐馆的时候,夜已经深了,可这座城市似乎才不过刚刚苏醒。从远处不知什么地方,飘来一首伤感的歌
“Would you know my name? If I saw you in Heaven.
Would it be the same? If I met you in Heaven.”
(当我们死后在天堂相见时, 你还会记得我的名字吗?当我们日后在天堂相遇时,一切还会和从前一样吗?)可是假设根本就没有从前,该怎么办呢?
月色下,美丽的女人显得更加妩媚迷人,连那些不怎么美的,粗糙的面容似乎也因为月光的照射而变得柔和了许多。夜色下,人们会做许多白天时不敢做的事情,说许多白天时不会说的话;想许多白天时没时间去想的问题。当然了,白天也是很好的。 “我们去跳舞?还是去酒吧喝一杯?” “我想跳舞。”
“恩,那好。我们找一家舞厅罢。”
我们没有方向的逡巡着。海边大道旁,一排排棕榈树站得很是整齐,月色从枝叶之间的缝隙漏了下来,慷慨的撒在地上,或者是树下相拥的情人的脸上。人行道上有许多小摊,有戴着面具画喷漆画的,有替人纹身的,有卖各色棒棒糖和蜜饯的, 有一动不动站在那里模仿木偶的,有低着头乓乓地敲着非洲鼓的,还有表演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奇怪舞蹈的。他们都是艺术家,我想,至少不会比毕加索差。
Ellen买了一个橡皮泥玩具, 上面贴了两片圆纸片算是眼睛。我们争着抢着的轮流捏啊捏啊,哭脸,笑脸,生气的脸,开心的脸,就好象人脸一样的。后来,橡皮泥玩具的一只眼睛不见了,我们找啊找的。没找到。
然后我们决定在沙滩上散一会儿步。 Ellen脱了鞋,拎了在手里,另一只手则撩着裙角,我发现她的脚掌纤细,踝骨浑圆。我们在沙滩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偶尔还会并着脚,跳。沙滩上似乎有很多脚印,但我却没办法挑出一个完整的出来,这真是一件很没有道理的事:你明明觉得某样东西俯;拾即是,不稀罕的紧,所以你 毫不顾惜的践踏着它们,可有一天你突然想要这件物事的时候,却发现它们都已经毁了——很可能,你根本就不知道毁了它们的正正好就是自己。
Ellen的白色裙子在月色下很美, 象她的人一样,带着淡淡的厌倦和忧伤。我问,“你去过这么多的地方,哪里的月亮最美呢?”
“不知道。”
“恩?”
“我很久很久没有看过月亮了。”
“恩。”
“小时候的月亮应该最漂亮罢。”
“也许。”
“你喜欢月亮?”
“有一点,至少我可以直视它,太阳就不行。”
“你可以在水盆里面看。”
“恩,不过那只是太阳的影子罢了。”
“太阳怎么会有影子?”
是啊,太阳怎么会有影子呢。我默然了。
最后,我们在一家叫理发馆的跳舞吧门前停了下来。它不一定就是我们想找的那家舞厅,不过,最后总是要停下来的,停在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这儿?”
“这儿。”
于是我们进入。
六月十八日,00点00分。舞厅。喧杂狂乱。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啊,小姐是多么地美哟!体面的先生也一样。
——跳吧,舞吧,我的小宝宝,安徒生。
迪厅里面充满了烟草的恶臭,啤酒的气息,各色各样香水的味道以及从精力过剩的年轻躯体上散发出来的体味。很多射灯射着蓝色的光幕,模拟出海流的轮廓,弄得舞厅好象被水淹了一样。厅的前部有一个高高的站台,是这虚拟海水中唯一的孤岛。有时,兴奋的躯体会从光幕中撕扯出一个缺口而显现,看上去就好象一个人从冰凉的海水中猛然冒出了头一般。人们在这蓝色的海水中溺水般的扭动着身体,有好些明显是在模拟做爱的姿势。 男子的T衫汗湿了,一块块在健身房生产的凸起的三角肌,背阔肌,胸大肌,二头肌在颤动,许多人还会撩起衣服,以显示腹部清晰的六或八块肌肉,女子的衣服都很短,很薄,紧贴了身体,就象是身体上又一层的皮肤,白色的,古铜色的,黑色的,黄色的乳房以及大腿在争先恐后的表达自己的吸引力,性的味道,浓得几乎可以拧出水来。大多数人真的很快乐。
青春,如果有机会的话,本来就是用来挥霍的,我有点严肃的想着这个很不严肃的命题。
我们要了两杯饮料,我要了Adel Scott,Ellen要了血腥玛丽。血腥玛丽在蓝色的光线中, 真的有一点血淋淋的;Ellen在小口地啜着,唇红如血。想起有一种说法,女吸血鬼都是很漂亮性感的,大概新鲜的血是很有营养的罢。
前面站台附近传了一阵悸动,午夜降临,领舞者来了。领舞者包括了三个女子和一个男子,穿的衣服都很少,长得也都很漂亮——可能更合适的一个词该是妖媚。其中的两个女子留着批拂的长发,分别是鲜红和银白的,另外一个则剃了光头。于是音乐愈发的强烈了,领舞者的身躯蛇般扭动着,人群便跟着他们海母般的蠕动,尖叫声和口哨声掺杂在音乐声中。情绪,是可以传染的,在浮躁的人群中,没办法保持冷静。
Ellen突然离开了座位, 用单手打乱了头上的髻,紫罗兰色的卷曲长发立刻如雨般撒了满肩。 接着Ellen挤进了人群,舞了起来。她是闭着眼睛舞的,有点享受的样子,她的手举过了头顶轻轻挥着,身体波浪般的摇动着,我可以看见一个个震颤从她的颈发,到胸,到腹,到臀,再传到腿,就好象风吹水面产生的涟漪一样。她的舞,很明显带有南美的风格,腹部和臀部的扭摆非常的自然而舒展,如五月鲜花盛开般诱力四射。我呷着啤酒,入神地看着Ellen的舞。
Ellen缓缓地转身, 面向了我,她的眸子睁开了。她扭动着伸出了手;,用指头向我勾了勾。 我贴在Ellen的背后,我甚至可以从这污浊的舞厅空气中嗅到她的体香。我的手轻轻的按在她的臀部靠上一点的地方,我可以感觉到她的臀部是如此的挺拔和有弹性,在我的手掌下以一种奇妙的韵律颤动,体热,电流似的透过了薄薄的衣裳刺穿了我的û心。 Ellen忽然抓住了我的双手,牵引着它们环了她的腰,在她的小腹处交合。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这完美的躯体,把我的脸深深的埋进了Ellen的长发里,一点一点地吸气,我们的身体在同步地摆动着,而身体的各个部位则在似及似离的接触和分开着。
我喜欢我怀中的这个身体,真的喜欢。我有点明白为什么好些人会沉迷于毒品了。
因为,有些东西可以让你忘却整个世界,虽然只是暂时的。
我们离开理发馆的时候,已经两点半了,空气有点凉,街上仍然还有许多人,但似乎已经开始疲倦。我揽着Ellen的腰,Ellen轻轻倚在我的肩头,两个人默默地走在这午夜的街头,我的手指上感到一种柔软的温柔,微风在吹着树叶,沙沙的。
我问,“你累了吗?”
“有一点儿,还好。”
我把外衣脱下来披在了Ellen的肩上。
“我们回去吗?”
“恩。”
六月十八日,3点07分。公寓。微云蔽月。
而当她脱去她所有的衣服的时候,
她就是美本身。
——英国古诗。
我的公寓不大,各种各样的杂物没有任何规律的扔在沙发上,桌椅上,地面上。桌面上和地毯上,更散乱的堆了好些纸,上面写满了公式,数字和一些莫名其妙的句子。我的桌子上总是有蜡烛的,因为我喜欢在蜡烛摇动的光照下工作到凌晨,现在呆在桌上的,是两个外面包着竹子,看上去象个又矮又胖竹桶的蜡烛,还有一个被烧掉了半边脑袋的小猪蜡烛,小猪剩下的半个脑袋显得很烦恼。 Ellen第一脚踩下, 就发出嘎的一声,吓了她一小跳。原来是一只橡皮玩具鸭子。
我笑着摇头,“对不起,我真的应该收拾一下房间。”
“没什么,我那儿比你还乱呢。”
相视一笑。
Ellen在沙发上总算找到一处可以坐下的地方, 然后把鞋子踢得高高的,左边一只,右边再一只。有一只鞋子掉进了公式堆里面,几张纸飞了起来,就象上面写着的NASDAQ指数;先向上飞扬,然后终于回落到地面。我依次点燃了三根蜡烛,小猪于是开始流泪,房间里面充满了暗红的光和蜡烛烟的味道。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在墙角处奇怪地扭曲着。烛光中我们的面孔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就象我们徘徊的心灵一样。我打开音响,碟是我听了几百遍的Chopin的夜调。低回的音乐盘旋在窄小的空间里,我和Ellen都没有说话。
我的冰箱里总会有一瓶香槟的,我打开了它,淡黄色的液体流淌至两只完全不适合作香槟杯的玻璃平底杯中,我先呷了一口,然后把另外一杯递给了Ellen。
我们默默地喝着香槟,哪一只酒杯空了,我便给哪;一只酒杯加酒,房间里面只有Chopin一个人在说话,我突然想起了Chopin的心脏和那杯土,Chopin的心脏在停止跳动的时候,一定也很孤独罢。
我坐到Ellen的身边, 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腿,她的皮肤真的就如同丝缎一样的 光滑, 凉凉的。Ellen的手指停留在我耳垂上,就好象在用手指跟我说话。我慢慢用指尖把白色的裙子向上撩, 有点忧伤地看着Ellen古铜色的大腿,有点象米开朗其罗PIETA里面耶稣的腿,我奇怪地想到。
香槟瓶子终于空了, 我伏下头,吻着Ellen修长的项颈,那里很香,我轻轻地咬啮着,Ellen的皮肤上浮起了微微的红晕。 Ellen缓缓推开了我, 把杯子放到地上,站起身来。走了一步,转过身来,看着我,我也看着她,黑暗中,Ellen的眸子象猫一样的闪着光。 Ellen举起了手, 绕到项颈后面;,好象解开了一个结,然后,白色的长裙就如梦幻一般向下褪去,于是我看到了一尊可以让提香和拉菲尔撕毁他们所有画作的铜塑。烛光照得她半边酮体红红的,象是在燃烧一样。
我的耳边回荡着那首最朴素的英国古情歌:
当她穿起她所有美丽的衣裳时, 世间的一千三百六十种美她一样都不缺
而当她脱去她所有的衣服的时候,
她就是美本身。
六月十八日,5点43分。公寓。弯;挂梢。
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 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
——临江仙,欧阳修。
世界停止了两个小时的转动,天变作了地后,地又变回天,Kama Sutra似乎成 了小孩子的游戏,狂风,急雨,密云,闪电。
所有的狂乱终于止歇了下来。
我的头枕在Ellen的腿上,她的手指插在我的发中,摩挲着。
良久,Ellen开口说,“你不错。”
“你也是。”
“明天我要去卡桑布兰卡,很久才会回来。”
“恩。”
“我爱他。”
“我知道。”
“对不起。”
“没什么。”
“你爱我吗?”
“不。”
“我们会是好朋友的。”
“也许。”
“你triste(伤感)吗?”
“有一点,还有一点迷惘。”
“恩?”
“你至少还知道你在爱谁,我却不知道;”
“你以后还想和我做爱吗?”
“恩。可那样的话我们没办法做朋友的。”
“我知道,所以才问你。”
“恩。”
“我想他。”
“你们会有明天的。”
“希望。”
“希望。”
沉默,静的让人心悸的沉默。
“再爱我一次。然后就忘了我罢。”
“恩。”
梦,总是会醒的。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房间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缕若续若断 的香,提醒我这里发生过了些什么。月亮已经回家了,窗外的阳光如此灿烂,照得我有一点眼花。 我不知道将来我会不会再见到Ellen,不过我知道我们只会是朋友的,即使她不再爱他。
真的想去爱一个人啊。
六月十八日,21点47分。公寓。
事情是自然而然地发生的,
就如同夜幕降临,白日西沉。 ——悲惨世界,雨果。
我坐在桌前,看书,是Moll Flanders,A Norton Critical Edition,是一本关于19世纪文学的批评集。电话响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接了。
的确是女声, 却不是Ellen,是Mary,一个我以前认识的英国女孩,爱丁堡大 学的毕业生,现在到法国做实习。如同许多的英国女孩一样,Mary有很好的身材,和一张很难见到笑容的脸。在我们都很寂寞的时候,我们曾经一起度过了几个夜晚,不光没有爱情,甚至连激情都很少,我们却一直维持着淡淡的友情。
“你好。”
“你好。”
“你最近怎么样?”
“工作。”
“我也是。”
“你要离开法国了?”
“恩。”
“去哪里?”
“尼泊尔。”
“啊。”
“恩,我准备再去一次,这次会很久,我在那里找到了一个工作。”
“恩,好。”
“我想,我的归宿在那里。”
“你喜欢就好。”
“我想我在那里会很开心的。”
“恩。”
“那么,再见?”
“再见,祝你一切如意。”
“谢谢,也祝你好。”
“谢谢。”
“再见。”
“再见。”
房间又回复了宁静,我给自己沏了一壶茶,因为觉得有一点冷。
Ellen在等候她的爱情, Mary终于去了她心中的乐土;我则坐在桌子和没有了脑袋的小猪蜡烛前,恩,很好,每个人都找到了一个位置。
我举起茶杯,对着空荡荡的房间说,“祝所有的人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