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是眉目纤巧的美人儿。不是现今时尚的顾盼流光的飞扬,而是旧本线装书里插的绣像般的典雅和从容。
想起母亲,就会想起母亲身上淡淡的香。有时候是做完家务后涂在手上的最便宜的蛤蜊油的香,若是夏天就是花露水的香了。这样的香不同于香水的诱惑,是透着自内而外的清爽和整洁的。我很依恋母亲身上的香,闻到它,便觉得安心。
母亲和父母结婚的时候,住在一间十平米的朝北房间,厨房是三家共用的。在那里,他们住了十年。我那时候人小,丝毫不觉得自己的家小,反而常常引以为豪。因为和我去过的同学和小朋友家相比,我家是最干净最整洁的,即使在十年后我们搬去新居的时候,家里的每样家俱几乎仍光亮如新。这当然是缘于母亲的勤于打理,更缘于母亲对家庭的爱。有时我不小心在家俱上留下一个小小的划痕,都会让她痛惜半天。我想家里的每一件东西对于母亲而言,都已经是家的一部分,是珍贵而不容受损的。
十平米的斗室在母亲的手中变得美丽。家里不时地转换着家俱摆放的位置,这种不费一文的调整常常让我有焕然一新的感觉。长大些后,我常常按照母亲的嘱咐随身带一把小剪刀,把放学途中路边野生喇叭花的花骨朵剪下来,让母亲培在玻璃瓶里。照不到阳光的朝北斗室,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的温暖和明媚。
母亲受的教育只到初中。因了那样的年代也因了家贫。但这丝毫不影响母亲喜爱诗词文学。蝉鸣阵阵的夏夜,我和母亲躲在碧纱帐里,母亲教我背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脱离了课堂上刻板的照本宣科,这样的夜晚是我最初和最美的诗词启蒙。
母亲的口琴吹得好。《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是在母亲身边听熟的。但是家里的那把旧口琴,年纪比我还大,还有些残破。有一年母亲生日,我送给母亲的礼物就是一把新口琴。依然记得母亲吹新口琴时的快乐,但是现在想起来,我记得她生日的时候少,忘的时候多。常常是随着自己的心情和忙碌程度,心情好和空闲的时候想着母亲,反之就顾不得了。子女对于父母的爱,永远也不可能象父母对子女那样的无私和始终如一。
我十八个月前,极为娇弱,三天两头地生病。工作辛苦的母亲把我寄在外婆家。有一次隔了两个星期去看我时,我已不认得她了,叫母亲“阿姨”。母亲后来笑着说,那次她难过得差点哭了。后来她不管工作多辛苦,也不管当时交通不便到外婆家要很远的路,每个休息日都来陪我。
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有过上课被老师罚站的糗事。那时候年纪小,整个人都蔫儿了。就是那次母亲告诉我,做人要争气。“争气”,我当时是听不懂的,直问着母亲是不是蒸东西的时候冒出来的“蒸汽”。母亲后来解释了,我还有些懵懂。但是却记在了心里,而且伴我一直到现在。
上中学后,母亲给了我能够把抽屉锁起的写字桌。我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写日记,一直写到中学毕业。青春年少的时候莫名地苦闷着,在家里也很叛逆,不时地与父母顶嘴。心中的话仿佛天大地大却无人可诉,便一股脑地把为赋新词强说的愁写入日记里。很久以后,我才明白母亲当时的理解和宽容。
大学开始我住校了,每周返家一次。到了回家的日子,母亲总会在窗口张望,看到我,她便大大地挥着手,那挥动的手,如迷航中的灯塔一般明亮和温暖。我在校的时候因了贪玩常常晚睡,回家就拚命补足睡眠。每周一次的回家并没有和母亲太多的交流,却是理所当然地攫取着母亲的辛劳。 毕业后的我很快迷上网络,乐不思蜀地与网友大聊其天,母亲有时候也抱怨,“与网上不相识的人聊那么多,为什么不和我聊聊。”现在想起,那时候已经退休在家的母亲是多么地寂寞,无人说话。但是我的目光总是在寻找远方的风景,而忽视了身边的三春晖。
来美国前,我教会了父母收发EMAIL。我们每天交换一封EMAIL,我的信常常是廖廖几句,报个平安,母亲的信却絮絮叨叨写得很细。有一次她很高兴地告诉我,打这封信只花了半个多小时,比以前快多了。那是一封五六十字的信。我看了,方才知道以前她打字有多艰难。
我年少的时候,望着母亲在厨房里操劳的身影,觉得这样的人生是单调得令人难以忍受的。几十年在同一个单位工作,每天做同样的工作和同样的家务,然后渐渐地老去。即使后来家境渐渐地好起来些,能够外出旅游,母亲到过的地方也屈指可数。那时候的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平凡的人生,梦想着斑斓多姿的世界。如今,我飘洋过海几万里,回首而望,方才明白年少时的无知和轻狂。人生,并不因了经历的多寡而定优劣,更不因了世俗的成就而定优劣。母亲的人生,不是浓墨重彩的西洋油画,而是淡雅而耐人寻味的中国山水。
我知道我和母亲之间始终有一条脐带,那根物质的脐带在我出生时断了,那根无形的脐带却更坚韧了。胎儿时的脐带供给我生存所需,现在的脐带是我最初和最终的归依。
想念母亲煎的荷包蛋,也心疼母亲早生的华发。我第一次不在家里过中秋节的时候,和母亲约定了八月十五一起看月亮。如今,因了时差,连月亮都不是同时升起的了。但愿,真正的月亮是在心底的,即使不看天上的月亮,母亲也会明白我的思念。
为母亲庆母亲节,作此文。
后记:近来也常常作文,但是写自己的母亲的过程,却几度让我泪眼婆娑。写作是情感蒸馏的过程,将往事的美好提炼出来,让我们看清自己,也看清身边的亲人对自己的关怀。想把这篇文字作为母亲节的礼物,献给母亲。几乎可以想像得到她看到时的快乐,也几乎可以想像到父亲的妒忌。年纪大的人,有时候会如此稚气地为了他们唯一的女儿而争风吃醋呢。也许,到父亲节的时候,我会再为父亲写一篇文字。这样他们俩都会高兴了。:)
May, 4th 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