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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 婚

梦子


对于在美国的福州人来说,纽约就象是第二故乡.

在纽约唐人街,冷不防就象置身于福州台江的中亭街一样,耳边听到的,几乎都是节奏快得要命的福州话.福州人凑在一起时,那说话的语气就象是在吵架,音量高,唾沫飞溅,一会儿头脸凑在一起,唧唧咕咕的,一会儿又手舞足蹈,嘎嘎地笑得乐不可支.而且福州人聊起天来都喜欢半伸出中指戳戳点点着,既是为了让谈话内容更加生动,有时也有对谈论中某人或某事的不屑.他们的神态往往让路人侧目.其实,福州人说话时越象吵架,就表明他们之间的关系越深,朋友相见,先是互相对骂上几句,然后又损一下对方,这是正常的事.这对于外地人是很难理解的.这种现象可以算是纽约唐人街的一景.

这个世纪第二个农历七月十五的前一天,我从南方一个风景优美的小城市来到纽约.这是我第三次到纽约唐人街.我发现这里的福州人越发多了.记得95年我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偷渡到美国,从潮湿温润的西海岸来到纽约时,这里的语言还是以广东话为主.广东人,马来亚华人,台湾人,福州人,韩国华人等,大家相聚在一起,互相依存,又互相间瞧不起.尤其是福州人的地位最不被人看好.那时在街头上乍一听到福州话还觉得亲切,便如荒漠甘泉一般,沁人心脾,让人觉得仿佛置身的并不是异国他乡.八年过去,这里似乎已经失去故乡的新鲜感了.福州人异军突起,成了唐人街的主流.在这里,你即便连国语都不会,但是如果会福州话,你照样可以获得一份职业.

  走在街头,看到一张张疲惫而茫然,然而有时又莫名其妙地自得的脸孔,我心中不觉有点酸楚.在这里,美元是各种人际关系的中心,包括亲人的关系也是靠美元来维持的.我不知道远在故乡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是否也被铜臭熏成这样?

  我算是偷渡到美国的众多福州人中不太走运的.

  我原是福州海边一个海岛小镇上的中学语文教师,受过四年的师范教育.众所周知,教书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行当,工钱少点倒也罢了,在社会上还无端横遭白眼.我曾经拥有一个在银行点钞票的女朋友,长相还说得过去,我们甚至都山盟海誓了.后来我的女朋友不知怎么突然嫁给了一个谢了顶的台商,到台南做家庭主妇去了.当她在我面前诉说着万般无奈以及今后会如何想念我时,我一把将她搡开了.

  看来只有钱最靠得住.我扔掉了为人师表的饭碗.我求爷爷告奶奶借了二十来万人民币,给了同乡的一个蛇头.现在偷渡费用涨了很多,要六万美金.不过95年的时候,二十几万人民币已经足以让我倾家荡产了.我辗转跑了几个国家,历经千辛万苦进入美国时,早先到达这里的众多的福州人才刚刚舒缓了一口气.他们中大多数人以难民身份获得了在美国的永久居住权,成了"6.4"最直接的受益者.他们终于可以在劫难之后衣锦还乡了.91年之前偷渡来到美国的,因为当时心血来潮的老布什的大赦,绝大部份人在律师帮助下都拿到了绿卡.他们沾的是"六四"的血光,实际上他们中很多人不知道"六四"为何物.而我恰好差了一步,与小妾被扶正一样的绿卡擦身而过,没赶上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至今仍然没有明确的身份,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纽约同时还是美东中餐业的人才交流中心与培训中心.一些餐馆找不到工人时,就从四面八方来到纽约,经讨价还价后,带走工人.

  我在纽约呆了半年,在受过简易的中国餐培训后,便经熟人介绍来到南方,在一家由福州人经营的餐馆里打着黑工,每天做着变了味的中国菜给美国人吃.我的身上沾满了油味,每天难得时间洗澡.在餐馆呆的时间长了,身上都会有油味,而且从脸上就可以看出油烟熏过的肌肉松驰的样子,时间长了,就象从微波炉刚刚端出来的烤面包一样.其实老美是不太喜欢用油炒菜的,但是我们变相地用油,把菜和肉在油锅里炸过,再放调料炒一下,勾芡了,就算是所谓的中餐.跟正宗的中国菜比起来,这些变味的中餐显然十分离谱,但这并不影响老美的食欲.老美吃的只不过是中国菜的名份而已,他们离美食家的胃口还有十万八千里.在美国的中国菜毫无烹饪技艺可言,调料跟作法都是设定的,全美国差不多一个样.一个远在最西北的西雅图的炒锅跑到东南部的迈阿密,几乎不用训练就可以上厨.

  所以在美国打工的流动空间非常大.雇工炒老板的鱿鱼是常事.尤其是现在小餐馆如雨后春笋般遍布全美各地的时候,炒锅工人便更加走俏了.当然这是在维持基本工资不变的情况下.做老板的一般都抠得要命,特别是小老板,就跟下中农差不多.

  不过我一直在幻想,打工只应该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我现在在这里想说的是,我已年届三十五,岁月蹉跎,如今还是孤身一人.这意味着我在费劲赚取美元的同时,并没有太多的生活乐趣.象我们这样以打工为生的,基本上谈不上性生活.过于频繁的自慰也不是事,这种业余的消遣方式往往让我们堕入更深层的寂寞与渴望之中.久而久之,我们对女人有一种强烈的饥渴感,不完全是出于需要,而是觉得生活中留下了严重的欠缺,使我们变成不是完整的人.但是同时我们又觉得女人们是离我们很远的吊人胃口的果食.男女之间的关系,就像菜与调料一样,缺一不可.我们现在缺少的正是调味料.

  佐料调错了,你将后悔不迭.

  我曾经去嫖过两次妓,不过我付出了昂贵的代价.第一次找的是个福州女人,都快四十岁了,身上松松垮垮的,乳房都快要掉到肚脐眼上.问题在于我在她身上并没有获得如期的快感.没有默契的性生活简直就象是活受罪.我要她仅仅因为她是个女人.事后她要了我一百块钱.这相当于我一天多的工钱.事完后女的问我还想不想来?这次按原价的三分之一算.我说我不行了.第二次我找了个韩国女人,先是去她店里按摩,然后开始谈价钱.我们比划了半天,最后才敲定下来.因为语言不通,我们的操作程序便显得急促而且尴尬.没五分钟时间我就不行了.我觉得自己在外人面前丢了人.就那五分钟她要了我一百五十块.真是恨不当初作个女人.后来我发现下体有灼热感,我怀疑可能是染上了淋病,一到天热的时候裤裆里便奇痒难当,在炒锅的时候,一痒起来就得把两腿夹起来.老板站在我的身后用古怪的眼神看着我.这病至今未愈.老婆未娶身先坏,常使男人泪沾巾.这是我在大学时读过的杜甫的诗,我把它改了一下,形容自己的状况,还挺合适的.

  经过长时间的筹划之后,我打定主意想结婚了.

  结婚在福州人的圈子里是一件大事.平时亲朋戚友散布在全美各地,难得相聚,炫耀一下各自的成就.结婚提供了这种机会.到时大家西装革履,旗袍裹身,从四面八方涌来,都伸出中指戳戳点点的,大倒心里话,恨不得把自己几年来赚的钱一把端出来,当着众人的面一张张数过.我上次来纽约就是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新娘子的脖子上被亲戚们套了几十根项链,脸上泛着金色的笑容.福州人把金子视做仅次与生命的宝物.

  其实结婚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更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把我的身份从暗无天日的地下转到地面上.这是如今象我这样在美国当黑色移民的一条捷径.在美国像我这样的人如今是数以万计.大家走的时候匆匆忙忙的,到美国后才发现忘记了结婚,成了名符其实的光棍一条.于是假结婚之风便流行起来.

  有买的就得有卖的.在美国只要有钱,似乎没有买不到的东西.婚姻也是这样.我发现福州人中通常有三种结婚模式.一种是双方都有身份的结婚,按纽约福州人的通例是男方给女方一万三千三百美金,这个通例大约是从早些年大陆福州人娶亲,男方给女方一千三百三十人民币沿袭过来的.当地人家生了个女孩,大家都会恭喜说,得了个千三三.这里的福州人管大陆叫乡下,因为他们中大多数都是从乡下来的.在乡下时,他们穷得叮当响,家徒四壁,到美国来对他们来说无异于鱼跃龙门.很多家族是成群结队的来的.因此到这里后,福州的很多风俗都给搬移了过来.  另一种是没身份的人跟没身份的结婚,这种情况很少,一般都是一起患难与共过来的,有的是在打工中产生了感情.这种方式结婚完全是靠人情信誉,没有法律的保障.男方要付女方底线为五万的美金.往往是男方倾其所有,还要东凑西借,最后说不定还要签约抵押,才能成夫妻之实.他们的婚姻将受到双方亲友的监督.这种约定俗成的监督有时比法律更有约束力.因为对于在美国的福州人圈子来说,美国就是福州.

  还有一种是有身份的跟没身份的结婚.有身份的人不管是男是女一般都不太愿意跟没身份的结婚.这种婚姻大多是基于某些交易之上的,说白了就是我给你钱,你给我身份,结婚后一段时间(一般是两年后)大家按私下的协议分手,这是只有夫妻名份而没有夫妻之实.在我打工的餐馆里有个油头粉面,能说会道的小子,刚偷渡来美国才两年,在前面打台,一口英语说得跌跌爬爬的,说话要用上两个"有脑(youknow)".没客人时他经常在老板的女儿身边嘀咕着什么,把老板女儿逗弄得前仰后合的.老板女儿二十才出头,略有几分姿色,平时我们歇下来时也会跟她聊上几句,顺便朝她某些敏感部位溜上几眼,聊以解馋.后来老板女儿居然跟这小子私奔了,听说是到了俄亥俄打工.半年后两人回来了,女的羞羞答答忸怩了半天,老板才得知他们回来的其实是三个人,还有一个正在娘胎里蕴育着.这小子算是邪得开的.不过绝大多数黑工都没有这样的运气和机会假结婚时下的行情是六万以上,相当于一个干炒锅的黑工快三年的工钱.

  但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老婆,想想看,多么亲切的字眼.这个词同时象征了可口的饭菜,温暖的床铺,无忧无虑的性爱,以及说不尽的唠唠叨叨.

  我到美国八年,前三年差不多是在还债.还清债后开始往家里寄钱,盖楼房,光宗耀祖.我们家乡这几年的新楼房就象雨后春笋般拔地而起,大家互相间象是过不去似的,你盖了五层楼,我就盖六层.楼房的装璜更是琳琅满目,你用拉门玻璃窗,我就用茶色玻璃铝合金窗门,气死你.可惜我们这些寄钱回去的都很少有机会看到那些排场.我们只不过是一具具赚钱机器而已.

  我父亲以为我到美国后,一夜之间成了一台踱了金的不锈钢印钞机,源源不断地印制出绿色美钞.他老是在电话那头跟我唠叨说,谁谁家儿子回乡下娶亲了,浑身上下都是名牌,脖子上的一根金项链足有半斤,抬头都吃力.谁谁家儿子又是多大的派头,办酒宴时,酒桌上给的红包一个人就是一百块,够割十来斤猪肉了.他不知道我们在这边的日子都是怎么熬的.当然回乡的人带回去的除了面子之外,肯定都是好话,在他们唾沫横飞,口若悬河的嘴边,美国简直就是人间天堂,是专门印刷美钞的地方.而我一个月累死累活干下来不过两千美元.吃住老板包了,又不用纳税,平时难得到外面玩,花度就少,一年下来攒出两万多还是有的.这其中的三分之二我都寄回乡下老家,手头剩下的,几年累积下来不过两万多.这就是说,如果现在我要结婚的话,我至少还差三万多块钱,相当于我快两年的工钱.我还没把要寄回家的钱给算进去.

  我跟我老板谈了我要娶亲的想法.老板倒是很热心,说因为他马上要扩大店面,只能先给我垫上两万.这钱我可以分两年还清.当然老板借钱也有他的算盘,在炒锅短缺的中餐馆,这等于说以后两年时间我不能再到别处去了.

  我勉强凑足了四万多美元,算是有了跟女方讨价还价的本钱了.我跟老板商量了一下,我调整出来的积休时间共是一周.我在这七天时间里能找到一个让我心满意足的女人吗?我毫无把握.我临走时老板还跟我开玩笑说:"到时候别娶了媳妇忘了回来."

  没身份的黑工在美国连机票都买不到,我们出门通常坐的都是长途巴士"灰狗"(GrayHonud).从我所在的这个南方城市到纽约,一共得坐二十个小时.那趟车上坐的有一半是福州人,大家都疲惫得要命,彼此间懒得搭理.车外面的风光淡淡而过,我们恍惚存在于另一个世界一般.我在车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发现车子已经进入纽约了.

  我在我表弟的公寓住了下来.我的旅行包里放了两万美元,这是我带来做定金用的.事先我跟老板说好,如果一切顺利的话,我就让老板给我汇两万过来.表弟房间里还挤着另外四个人.房间里乱糟糟的,充斥着一股臭袜子,霉味与香烟混杂的怪味.屋子中间摆着一张麻将桌,看来这是他们打发业余时间的主要方式.我表弟把我的包小心翼翼地藏在一个他认为比较可靠的地方,还上了一把锁.我表弟在国内的时候就匆匆忙忙结了婚.他是独子,他父母怕他在偷渡的路上出意外,断了香火,就硬逼他结婚.结婚的当天晚上大家都找不到他,原来他把新娘子晾在洞房,自己却爬上了麻将桌.

  第二天一早,我在街头小店要了一碗"鼎边糊"跟两块蛎饼,慢慢吃着.这两样都是福州的日常小吃,说起来味道也就稀松平常,鼎边糊稀得就象米汤,蛎饼里一只海蛎也没有,只有几根干涩的韭菜.其实,我只不过是在回味记忆中的一些东西罢了,比如那腥咸的鱼露味,就让我想起故乡的海滩.要想打发单调呆板的时光,记忆对我来说便显得异常重要.

  我用完简易的早餐后看看表,才九点不到,于是便沿着去地铁站的街道拖拖拉拉地遛达下去.八年多过去,我似乎还保留着在国内时臭老九的某些风度,只要得闲,便要懒散一番.

  我跟一位以前帮我偷渡过来的同乡"九指半"约好,十点半后到他的餐馆见面."九指半"是我那老乡的诨号,因为他在偷渡时左手食指被船舱门板压断了半截,因此相识的都这么唤他,他的真名反而没几个人记得了.他在大陆乡下连小学一年级都没读完,因为他用砖头把班主任的脑袋撞出了一个窟窿.后来拣过几年破烂,八一年他偷渡到香港,两年后又偷渡到了美国.他先是在餐馆里打杂,一年后就升上炒锅了.后来自己开了家外卖店,三年下来攒了二十多万,娶了个台湾老婆.现在他们开了一家"白费(Buffet)"自助餐店,店面宽敞,有近两百个座位,在纽约福州人圈子里也小有名气.

  "九指半"私下里还兼做其它的营生,主要是从事黑道上各种仲介服务,收取佣金.因为他处事还算平直,人气也就挺了.很多偷渡客和找工的都找他帮衬.我这次来纽约"相亲"也是请他找的主.说好了见面我先给他五百元"开市"佣金,事成了另加中介费若干.凭着偷渡时他的面子,我还是信得过他的.今天我兜里只揣了八百多块钱,多的不敢带,少了又怕跟女方见上面时丢面子.虽然我现在在番仔面前已无所谓体面,反正距离越远,脸皮越不值钱.但在唐人面前,尤其是福州人,这面子还是要摆出来的.人在越狭隘的圈子里就越须讲究面子.要不衣锦还乡又从何说起?  我正慢悠悠地走着,忽然听见街道旁有人喊我的名字,我的脑袋左右各旋了半圈,也没看到一个熟人.我以为我听错了.餐馆里呆的时间长了,耳边除了菜名,对其它的话语的反应都快麻木了.我正要继续前走,后面一个留着披肩长发的高个子赶上来拦住了我,把我吓了一跳.我定神看了,才认出来是当初跟我同路偷渡过来的一个患难朋友,大家都叫他"钳子".

  钳子在大陆乡下时原是一家国营水泵厂的钳工,偷渡时身上带了一把钳子,大家都笑他.后来在漫长的旅途中,大家才发现他的职业习惯是多么的明智,多么的有远见.钳子在他手里多次成了起死回生的工具.在吉隆坡,他用钳子撬开一辆豪华车的车门,拿走了一个里面装有两千多美元的手提包.在韩国釜山,他用钳子敲了一个警察的脑袋.那时他留着个小平头,裂着个大嘴巴,腰上别着钳子,像别着一支左轮手枪那样神气,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对美国充满了憧憬,老是跟人说自己是去美国拣钞票的.

  几年不见,眼前的他跟当初相比简直判若两人,我都差点认不出他了.眼前的他颧骨高耸,头发油腻腻的,还在脑后打了一个结,看上去一付睡眠不足的枯瘦.他那腰背也往后鼓凸了,整个上半身就象是安在腰部上.长时间在餐馆里干炒锅的个头高的人,差不多都有弓背的特征,原因是他们整天须有几个小时伏身在油锅前,一是日子长了成了习惯,二是脊椎骨变形了,用福州话来说叫"菜鸭鬼".钳子因为个子高而瘦,因此弓背便特别明显,人往那一站,脑袋前倾,胸腹后收,双手前垂,一付返祖的形象.我个头不高,弓背还不明显,但要命的是我的头更接近于炉子旺火的熏陶,几年下来,我的脸便显得黝黑浮肿油腻而缺乏弹性了.大凡看背越弓的人,在餐馆里呆的时间就越长.就象我的老板,一闲下来的时候,永远改不了一付缩肩弓背,双手后袖的模样.

  我跟钳子递让了几下香烟后便聊了起来.钳子说他现在跟别人合伙在西曼哈顿低地开了一家快餐店,一个月生意可以做到两万四,另外还请了两个帮手.他听说我还在南方给别人家做下手时,便突然瞪大了眼睛,他吃惊的夸张样子让我心里很不自在,好象我是因为偷窃而被关在哪个监狱似的.他问我如何到现在还不找个人结婚办身份?他说他是前年结的婚,花了五万,去年初就解除了婚约.他伸出右手中指戳点着,手舞足蹈地说道:"结婚归结婚,可千万别他妈的当真.你想真有个人管着你,你他妈够呛.你看我现在多自在,闲时赌上一把,闷了顺这条街逛下去,在纽约没有你受用不到的东西,就怕你口袋没钱.我跟你做兄弟,说句话你别见怪.你就别站着做梦了."

  这时他斜着眼挑着不远处一个染着黄褐色头发,穿着紧身牛仔喇叭裤的女孩说:"你看到那瘦马子了?女人出来赚钱比我们要容易得多,四仰八叉一躺,又省劲又来钱,一个顶我们三个.你累死累活一年赚多少?她们三个月就赚回来了.那马子我前两天才跟她上过床,真他妈来劲,后来都骑到我上面来了,骚的!这种事跟结过婚的老婆来就是不一样,真他妈的刺激."

  我忍不住多看了那女的几眼,回味着钳子的话,不觉有些心旌荡漾了.不能不承认,在我这种年龄,正是对女人最敏感,最需要女人的时候.平时我见到女人,就像开车的见到红绿灯一样,不是出于纯粹的性意识,而是本能让你不能不把眼光投向她们.

  钳子临别时给了我一张名片,说有事可以去找他.我终于忍住了要告诉他我来纽约结婚的事.这么一通话聊下来,我的心理更不平衡了.我脑子乱七八糟地上了地铁,一会儿想着钳子的潇洒看得开,一会儿脑中又浮现出那女的被牛仔裤勒得紧紧的丰满的臀部.十分钟后出了站,凭着记忆找到了"九指半"的"金灯笼"餐馆,这时已经过了十点半了.

  2

  "九指半"餐馆的门面看上去不错,全式的落地茶色玻璃窗,店门招牌一看就是出于行家手笔,有模有样的,地段也好.餐馆吃的就是地段的饭."金灯笼"右旁边便是个商业区,有十来家豪华大购物店,正前面是几家公司,一看就是块进财的风水宝地.

  我走进餐馆的时候,"九指半"的那个台湾老婆正在整理收银台,见到我以为来了客人,满脸堆笑.我说她满脸堆笑是因为她脸上的肉实在太多了,又上了一层油,打了厚重的脂粉,分不清轮廓,反而使她的年龄无端增添了五岁.象她这付尊容在自助餐馆里一摆,客人的食欲肯定会受到严重影响,倒省却了不少本钱.当我明白告诉她我的来意时,她一下子又变得满脸横肉了,脸上像下了层霜.她大着嗓子朝厨房里喊了一声,便再也不跟我搭一句话.台湾的婆娘最实在,绝不会跟你浪费时间.

  "九指半"出来了,双手在围裙上搓揉着道:

  "怎么现在才来?刚才她来电话了,约好今天下午三点在她的餐馆见面.你先别急,反正又不是来真的.到时候怎么想就怎么说.不过千万别想到那话上去.这种女人不会跟你上床的."

  我要给他"开市"费,"九指半"竖着右手中指笑道:

  "你看你,不是让你不要急吗?我又不在乎那几个钱.我刚接到一个电话定餐,有二十份外卖菜,你正好闲着,就跟我们的宋师傅一起去送趟外卖吧."  送外卖的地方要开车过四个街道.纽约的街道挤得要命,不象南方城市那么宽敞舒坦,路上行人也多,人碰人的.因此很多上班族可能都不大愿意跑大老远的路出来吃顿便饭,更何况是在酷热的夏日.

  我们车子绕了十几分钟才来到指定的地方.那里是一幢大楼底下的停车场,光线昏暗,见不到人影.我有点狐疑.宋师傅说:

  "这里挺安全,没事的,我以前来送过几次,都是白人下来接的餐.人家的车在那等着,点过餐交过钱,大家各走各的."

  我们把车子开进停车场,刚找到一个停车位,就见四个粗壮的黑人从一辆老旧的"别克"车子中钻了出来,扭扭晃晃地朝我们走过来.宋师傅笑着朝他们招了招手,问他们是不是来接餐的?为首的一个黑人啪地朝地上吐了口痰,用劲敲了敲我们车窗,示意要宋师傅出来.我们知道遇到麻烦了.宋师傅不动声色,正要踩下油门,那黑人一把捏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便有两个黑人钻进车内,笑眯眯地在我们身上摸索起来,就像动物园里的大猩猩搔痒一样,那样子就象跟我们是多年熟粘的朋友似的.

  一个黑人从我裤袋里掏出装了八百块钱的皮夹子,然后亲热地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声谢谢.我伸手要去夺回皮夹子,守在车门口的一个粗壮黑人一拳就打在我脸上,把我揍得晕头转向.宋师傅的皮夹子也被掏走了.黑人拿走钱后把皮夹子扔回给我们,然后拎着外卖食物钻进车子,放着刺耳的"乐拍(Rap)"摇滚音乐一溜烟扬长而去.

  整个触目惊心的过程,前后不过两三分钟时间,我们甚至都顾不上去体会一下惊恐与慌乱.我忘了脸部的疼痛,心里记挂的是那八百块钱.我要宋师傅赶紧把车开到街道上去呼911报警.宋师傅叹口气道:

  "这边的事你不太熟,碰到这种事你只好认倒楣.报了警麻烦反而更多.警察先是要看你的ID,然后再盘问你半天.你有身份了吗?"  我说没有.宋师傅摇头道:

  "你要是没有身份,警察来了可能就先把你送进监狱,你是想要钱还是想蹲监狱?这里的一些黑人也知道这些,因此专黑餐馆里打工的唐人.我们不见血就算走运了.不过白天也抢倒是他妈的少见.晚上是很少有人出来送外卖的.要出来身上都要带支枪."

  我没话说了.比起纽约来,南方的黑人要斯文多了.他们要钱的时候,会找个理由向你要,而且要的不多,几块钱就可以打发.  回到餐馆,"九指半"一看我们灰头土脸的样子,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数落了宋师傅几句,意思是在这一带呆这么多年了,连这种事都不会应付.宋师傅一声不吭.雇工在老板面前最好是装哑巴.在中国餐馆里,民主是想都不能想的事.美国是世界上最民主的国家,但中餐馆里维持的还是国内千年不变的主仆尊卑那一套.别以为入乡随俗,绝大多数的中国人虽然在美国已经呆了多年,但是根本就还没有进入真正的美国社会.我们经常把美元和美国等同起来.我们一边赚美元,一边我行我素,成了美国的"另类"人.

  "九指半"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兄弟,就算破财免灾吧.说不定你从此就时来运转了.你那开市钱也别急着点给我,过后你好事做成了再给也行.咱们兄弟还谁跟谁啊."

  我心里臭骂了他一句,捂着脸说我脸上这付样子,下午还怎么去跟人家相亲?"九指半"道:"你又不是真的要跟她结婚.人家看的是你给的钱的厚薄,不是你脸蛋俊丑.脸蛋值几个钱?脸皮厚才值钱.你去弄片'邦迪'贴一贴,休息一下,把该说的话想好了,不要到时候被人家牵着鼻子走.那女的可是个货色,只认钱不认人,你可千万别自作多情.她除了原配丈夫外,已经结过三次婚了."

  下午两点过后,我拿着"九指半"给我的那个女人的地址,沿着大街一路找下去.那女人的餐馆就在就近不远的地方,可我还是花了半个小时才找到那.餐馆夹在一家典当店和一家音像店中间,门面不大.门口立地玻璃窗后面摆放着一尊半人高踱金的妈祖像,看上去有点象观音菩萨.一般中餐馆在三点午餐结束后都要打烊两个小时,然后五点左右重新营业.不过小餐馆就无所谓这些规矩,虽然在这两小时里没什么客人,但店面也还是开着.做小本生意讲究细水长流,来一个客人算一个.这家店的女主人选择这时候跟我会面,对她来说是最经济最合适不过了.

  我走进餐馆的时候,一位年近四十的女人迎了过来.我问她老板在不在,她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下,说她就是这店的老板.我有点尴尬.虽然我早已料到我的相亲对象绝对不会很年轻,但我没想到她已经是个中年女人了.我们将要进行的婚姻交易,尽管从一开始就意味着是在做一场戏,不过我最初假定的对方角色,并不是这样一个半老徐娘.我有点失望.她脸上没化过妆,肤色还算白嫩,头发松散地挽在脑后,眼睛大而略微有点外凸,眉目看起来也还过得去,是典型的福州女人的特征.

  我含含糊糊叫了她一声老板,她说还是叫她名字吧,我又不是她的雇工.我记得"九指半"说她姓梁,于是我就叫她梁嫂.

  这家餐馆除了梁嫂还有两个雇员,一男一女.梁嫂安排他们看着店面,就带我来到后面一个小房间.我们的谈话非常坦率,直接了当,没有什么旁枝逸节,拖泥带水.梁嫂告诉我她刚离婚不到两个月,前夫是个沈阳人.然后我们就开始谈价钱.我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也把经济情况给她亮了个底.梁嫂说:

  "这个我不管,我是做生意的,不是扶贫的.你出价多少?"

  我沉吟了一下,沉沉地伸出四个手指.梁嫂睁大眼睛道:

  "四万?要是这个价的话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了.上周一个从韩国过来的山东人找我,出价是六万,被我辞了.你也不想想,现在什么东西不在涨?光汽油价就涨了多少?我也不想多抠你,你给个六万三吧,图个吉利.看你年纪也不算太大,三年两年不就还清了吗?"

  我说六万三实在太狠了点,以我现在的能力,只能出五万.而且那另外的一万块还没有着落.梁嫂看我不象是打埋伏的样子,就叹口气道:  "看你也不容易,大家都是福州人,你给个五万八吧.减掉的五千块钱算是我帮你.要是这个价你也不想给,那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了."

  我咬咬牙答应了.促使我作出这个决定的原因是,我几年来忍辱负重,抬不起头来的地下工作者身份.没有身份等于没有自尊.梁嫂说:

  "我们间合同的事就由'九指半'来办,他这人虽然滑头,人还算靠得住.等你筹足钱了,过两天我们就登记.婚期两年.这中间申请身份的钱自然该你自己出,我只帮你出具手续.说白了,大家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我打趣说,难道就连一点正常的夫妻生活都没有吗?比如性.梁嫂笑了,她一笑起来好象一下子就年轻了几岁,眼角的鱼尾纹使她的眼睛看上去添了些魅力:

  "我都是老太太了,这方面的事你就别指望了.真要来那事的话也行,你出钱,我出身子."

  成熟的女人如果对自己有信心的话,也是挺有味道的.二十岁的女孩是朵花,闻起来香,但是不能充饥解馋.四十岁的女人是个饱满熟透了的果实,让你忍不住想啃上一口.说实在话,我现在更需要有床上魅力的女人,而不是羞答答的,弱不禁风的二八少女.这些是闲话.我得赶紧去操办正事.  我马上给我老板通了电话,要他把两万块钱汇到"九指半"那里.我问梁嫂剩下的一万八能不能宽些日子再给?梁嫂说这样也可以,不过我得在她餐馆打一年工抵债.我笑说还是另外再想办法吧,我怕我到时付不起床板费.梁嫂也笑.我临走时梁嫂要我晚上早点过来吃饭.她说:  "你不要见外.今天是七月十五,我们闽侯乡下是今晚做"普渡".你们那里是哪一天?"

  我说我都记不起来了,好象也是在月圆之夜吧.不过我答应她,晚上我一定会来的.

  "普渡"其实就是福州的鬼节.这个节日在日本也有,叫"盂兰盆会",可能就是古代时从福建一带传过去的.传说中,这一天鬼魂们会在天色黑将下来的时候,回到阳间家中探望亲人.亲人们都备好了丰盛的食物来迎接它们的归来.鬼魂们在酒足饭饱之后,趁着天亮之前又回去阴间,它们可能接下来就要互相吹嘘自己的亲人在阳世的富足与派头.后来迎接鬼神的意义淡了,但这种风俗还是保留了下来.在太平盛世,做普渡这一天,各家各户都倾其所有,把最好的食物摆在家门口,名为供奉鬼神,其实还是在炫耀自家的门面.迎接鬼神的仪仗队伍敲锣打鼓地过来了,到哪家门口,哪家就要大放鞭炮.这一天热闹非凡,在有些地方它的隆重程度远远超过了春节.游行结束之后,丰盛的餐宴开始了.一般人家在这天都要摆上几桌,请来亲朋好友,觥筹交错,共聚一堂.稍有些门面的摆上十几二十桌也不为怪,因为客人越多,派头就越大.往往是一户人家请了一个客人,客人屁股后面又会跟上几个陌生客人,主人也不以为怪,觉得自己挣了面子,在邻里之间脸上有光.在醺醺的酒意后便是盛大的赌局了.那几天同时也成了赌鬼们的节日,多有四面八方的赌客闻风蜂拥而来,不成禁忌.这是闲话.热闹的场面一般会持续五六天.当然在城里很少有这种排场的.城里人数着钢嘣过日子,也没地方摆酒席,做"普渡"时都跑到乡下去趁嘴打秋丰.

  3

  我离开梁嫂餐馆的时候,突然间觉得自己心里有些热乎起来了.我现在急着想去干的一件事,就是如何筹措到剩下的一万八千块钱.以我目前的经济能力来衡量,我的表弟无疑是个十足的穷光蛋,我是不敢奢望把求助的巴掌伸向他的.他前年才偷渡过来,走的是欧洲路线,先是经西伯利亚到俄国,然后到乌克兰,在偷偷翻越喀尔巴阡山脉进入匈牙利时,差点掉下悬崖摔死.后来在德国呆了两个月.这小子有能耐,居然在餐馆打杂时还往家里寄了一千多马克.一个月后他辗转到了英国,又由蛇头引渡来到了纽约.他现在屁股后面的一大溜债还没有还清,每周休息的那一天还要偷偷跑到别的餐馆去打杂.

  我到我表弟的公寓取了那两万块钱,打算马上就给"九指半"送过去,然后再跟他商量一下办结婚手续的具体事宜.对此事我是一窍不通.  下楼的时候,我忽然又改了主意.我想起了"钳子",这小子开了餐馆后,手头肯定有些盈余,看在昔日同舟共济的情义份上,或许会开恩借给我一两万也未可知.人说病急乱投医,我是没钱急疯了,脸皮厚点总比到大街上拦路抢劫要好些.在美国借钱受到鼓励,但是抢钱却为人所不齿.  于是我掏出钳子的名片仔细看了看.从唐人街到他的餐馆估计要半小时.现在是五点多,快的话我可以在七点前离开西曼哈顿,然后赶到"九指半"那里,把两万,可能的话是三万八定金交给他.在路上我转了三趟车,找到钳子餐馆时,跟他合伙的那人告诉我,钳子今天休息.他给了我钳子公寓的地址.钳子住的离餐馆还不算远.那人看着我手里鼓鼓的小黑包,笑道:

  "怎么,想去耍一把?他家可是个好去处."

  我敲开钳子的门时,屋里混合着浓浓纸烟气和酒气的怪味扑面而来.我的鼻孔受到强烈的刺激,对往日的记忆开始一下活跃起来.钳子他们简直就是把福州一带的赌场气氛,生生搬移到了美国.屋里面除了钳子外,还有五个人,大家正围着一张桌子耍钱,看到我进来了头也不抬.钳子见到我时有些吃惊,待看到我腋下的小包时,他又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说道:

  "你来的正好,今天在这里的都是耍得起来的好角色.你慢慢玩,我给你拿瓶酒去."

  我说钳子你别忙,我来找你有点事.钳子拍着我的肩膀道:"有什么事过会再说.你看大家都正在兴头上,要不你先过来看看庄再下手也好."  他们正在用麻将牌中三十六张"圆饼"进行赌博,福州人管这种玩法叫做"拔饼".这种赌博方式简单易行又不乏刺激,因为它全靠运气而没有任何出牌的技巧.当然在玩耍时也可以使诈,不过如果都是个中方家的话,则诈术便很容易被识破,除非是那些"菜猪",脑袋只扎在自己手里的两张牌上,被人做手脚给宰了还自叹运气不佳.拔饼玩法跟牌九相仿,一人做庄,另三人打下手,旁人也可以看庄下注.

  几个人的面前都摆着一大叠钱,都是大票子.我站到桌边时忍不住咽了下口水.我在大陆乡下时也经常耍钱,有些瘾头.眼下真是个让人血脉贲张的场面.我一时竟忘了问钳子借钱的事.

  这时庄家正在旺头上,站在他身后的那人忙不迭地将边家输掉的票子拾掇起来,塞进挂在胸前的一个黑油油的皮包里.我估摸了一下,每次收庄,庄家的赢头都不下五六百.钳子在一边看押,他的钱押在哪家哪家被吃,气得他骂骂咧咧的狠命抽烟灌酒.四盘下来他已经输了三千多,手里拿着一叠票子不知道往哪家押.不过所谓赌场有赌鬼.又几盘之后庄家的手气开始霉了,钞票象秋后的落叶一样飞飞扬扬撒了出去.站在庄家身后的那位出纳不耐烦了,拽起庄家自己就坐下开牌,照样是输.庄家对门手气正旺,他的赌注越下越大,正是当门打炮的时候.我的手象爬上了一条小虫,忍不住发痒了,我暗下里警告自己说,输赢就两把.于是我摊开手指在对门面前一捺,喝道:

  "五百."

  庄家斜着泛红的眼睛说下注要见钱,没钱不算数.我从包里掏出五张"富兰克林"扔在对门面前,然后紧张地盯住对门手里的牌.对门手里的牌是一张八饼配一张五饼,合起来是三点.我的心一下子凉了.这种牌几乎没有多大胜算.没想到庄家的牌摊开来却是五饼搭六饼,只有一点.庄家气得将牌往桌上重重一磕.我侥幸赢了.再接下来几盘我共赢了四千多.我开始心花怒放了.这时庄家已经输光了.大家似乎兴犹未尽,钳子便要我做庄.我想了一下,就算把这赢得的四千做底金,输光了就拍屁股起来,如果再赢了个一万两万,那么也就没有必要再向钳子借钱了.况且钳子他愿不愿意借钱给我还很难说.赢钱总比借钱强.这样一想,我于是便欣然入座了.

  我一人做庄,又要翻牌又要点钱,速度便慢了很多.钳子便提议与我一起合伙做庄,我同意了.钳子在我的面前放了五千做为本钱.刚开始时我手气好,一下子赢了六千多,过几盘后就不行了.钳子要换上来开牌,这时我的脑袋已经发热了,不让他接手.钳子怒冲冲地点走了剩下钱的一半,不跟我搭庄了.接下来我脑袋昏昏沉沉的,只知道往外掷骰子,翻牌,然后把包里的钱掏出来散发.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再到包里摸钱时,难以置信地发现里面已经空了.

  我的眼睛象烧着了一样.这时钳子递过来五千块钱给我道:"算我借给你的.你收场也好,再坐下去也好,反正就这五千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二话没说就把骰子掷了下去.没多长时间五千块又全赔光了.众人点着票子纷纷离去.我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我已经陷入了灾难性的结局,我手里捏着两张牌,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我想站起来,但是双腿已经发麻了.我的古怪的笑意把钳子吓了一跳,他慌忙给我点了一支烟,我抖抖缩缩抽了起来.我觉得好象有什么东西正在离我远去,但一时又想不起来是什么东西.然后我开始回过神来,我呆呆地望着钳子,就象当初我们刚刚踏上美国土地时,相互之间长时间地对望着一样.只是现在钳子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惊诧的表情.他象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长者一样拍着我的肩膀说:

  "兄弟,想得开一点,赌场就这样.接下来你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

  4

  钳子又借了我三百块钱.我没有向他提借钱结婚的事,因为在我输掉两万五后,这事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我要他过几天到"九指半"那把我老板汇过来的两万拿走,他留五千,算我还他的赌债,剩下的钱再给我汇回到我老板那里.

  钳子说的也有道理,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在今后一年里,我将用自己微薄的体力给老板还债,我将像一台用饭菜做能量的机器一样,一文不名.俗话说"久赌不输",意思是只要你老泡在赌场上,你就会有翻本的机会.因为这种机会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真正的赌鬼在赌场上是百折而不挠的.但我觉得自己实在是输不起了.我输不起当初万里迢迢来到美国的那份艰辛和自尊.一个人每每往前跨越出一道门槛,就没有再回头的余地,不管前面等待你的是什么.运气是命中注定的,我已经不敢有所奢望了.就象我当初的患难朋友,如今的赌鬼钳子说的,你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去.

  我到我表弟公寓取了包裹,想连夜赶坐"灰狗"回南方去.要进地铁时,我想起梁嫂邀我今晚上她那吃普渡饭的事.我看了下表,已经过了十点,该是餐馆打烊的时候了,不知道她还在不在餐馆等我.于是我想再跟自己赌一次,如果她还在餐馆,那就说明我的运气还没坏到无可救药,我将花上一百块钱跟她做一夜露水夫妻,尽管她早已过了让人心动的年龄.

  我叫了一辆的士,直奔她的餐馆.远远地我就看到餐馆里已经没有灯光了.但我还是忍不住走了过去,透过窗页往里一看,只见梁嫂正独自一人坐在一枝昏黄的蜡烛前发呆.桌上摆着两瓶酒,两只酒杯,两双筷子,一条大鱼.我心里有些歉疚,没想到自己差点爽约,辜负了人家的一番美意.

  看来运气有的时候也会拍拍倒楣鬼的肩膀的.

  梁嫂对我这么晚了还如期而来有些意外,不过看得出来她还是很高兴的.她赶紧把我让进店里,然后又去取了一个酒杯放在我面前.我盯着那个酒杯愣了一下.梁嫂满含歉意地说:

  "本来想炒两个菜的,又以为你不来了,就懒得动手.其实现在在纽约也没什么人做普渡了.大家都忙着赚钱,谁还有闲心去等阴间的亲人回来团聚?".

  我看着第三个酒杯,犹豫了一下问说:"你好象在等另外一个人?"梁嫂点点头.我默然了.

  看来运气最后还是作弄了我一下.我知道她等的肯定不是我,这可以从她见到我时惊讶的神情看得出来.我对她来说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过客,是一笔生意而已.我告诉梁嫂,因为我筹不到钱,不想结婚了,明天一早我就要回南方去.梁嫂说:

  "办不成身份也好,也免得花那笔辛苦钱.你看象我这样早就入了美国国籍了,没了盼头,日子过起来反而没意思,不如刚来那阵埋头忙碌,慢慢攒钱有意思.你至少还没走到这一步,还不至于死心."

  我琢磨着梁嫂的话,觉得她有点象是吃好了鸡蛋面说太平的意思.我吞吞吐吐地说,今晚我想跟她呆一夜,做一下真的夫妻间该做的事.梁嫂对我的要求并不觉得意外,但是她说:

  "今晚不行,我丈夫要回来看我.我正在等他."

  我有点不解,问说你不是刚和那个沈阳人协议离婚了吗?梁嫂道:

  "我等的是我的第一个丈夫,我们是真正的结发夫妻.每年的这天晚上,我都要等他回来看我."

  说这话时她的脸上充满了虔诚,我忍不住朝门口看了看,好象那里随时都可能有一个男人匆匆推门而入似的.我想他们夫妻之间可能是为了赚假结婚的钱而故意离婚,但是相互间仍然维持着真实的夫妻关系.这种事现在在美国说起来也不算新鲜了.我问她丈夫现在在哪?如果不是假戏真作的话,他们夫妻间根本就没必要分开的.第三者也不会将这种事捅到警察局去的.

  梁嫂盯着蜡烛不说话.我忽然发现桌上那条鱼的身上贴着一小块白纸,中间一个红点.这是我们那里的一个风俗.显然这鱼是为阴间的鬼魂准备的.

  我一子明白她的丈夫在哪里了.今天正是七月十五,故乡的"普渡",是鬼魂回家亲的节日.身在异国他乡八年,我差不多已经忘记抬头去看看月亮了,总觉得那是别人家的东西,多看两眼就有出格偷窥之嫌,就像看邻家的美女冲澡.平时我更没有什么过节的念头,就连大年初一还要在餐馆里打工.虽然逢年过节的东家也会摆上一桌,与伙计们一起共进晚餐,但心里总不是滋味.过节意味着团圆,然而象我这样光棍是大可不必去寻什么穷开心的.对我来说,每个月老板把工钱一张张清点给我,然后我再小心翼翼地如数家珍,这就是过节.我觉得只有那一天才是最踏实的,其它事都可以可有可无.

  梁嫂把第一杯酒洒在地上,然后端起另一杯酒一饮而尽.这是美国的一种烈性杜松子酒,美国佬平时喝的时候要兑其它酒或甜饮料,再放些冰块.只有酒鬼才这样喝法.看来梁嫂是有意要把自己灌醉了.

  酒精能够酿造出另一种生的境界,在这种虚幻的境界中,她的丈夫说不定真的会如期而至.人既然可以轻易地踏滑向另一个世界,那么另一个世界的魂灵也许就有回归的可能.未知的变数总会给人带来希望.梁嫂一连喝下了十四杯酒,同时也往地上倒了十四杯.我想她丈夫去世可能已经十四年了.

  梁嫂的两颊开始红润起来,脸上的表情也活泼多了.酒精帮助她恢复了青春,她的情感开始发酵了.她的眼睛闪现出了淡淡的光芒.这时我相信年轻时候的她肯定长得很出众.而且我看得出来,在十四年中,她始终没有跨出过往昔岁月的门槛,就象一根青藤似的盘绕虬结在旧时的宅院中.即便身在美国,她还是情愿与破败的记忆长相厮守.记忆象一根无形的绳索牵扯着她,使她的日子不是涓涓往前流淌,而是以日渐衰老的姿态向后退缩.拼命赚钱在她生活中只是一种摆设.我发现,若隐若现的死亡对于她既是诱惑,又让她感到莫名的恐惧.

  我默默喝着酒,听着梁嫂在醉意朦胧中断断续续地说着她的往事.酒精并没有破坏她的记忆,反而催化了她对某些琐碎细节的追诉.

  她和她丈夫原是同一个镇上的,两人经营着一爿生意还算红火的服装店,攒了一笔在当初看来算是数目可观的钱.十四年前,两人变卖了家中所有的财产,又借了一些钱,与另外十几个人上了一条台湾的渔船,横渡过茫茫的太平洋,驶向美国.在海上他丈夫得肺炎死了,尸体被扔下海里.梁嫂说她到现在还忘不了她丈夫被丢下海里时扑通的一声响和高溅起的水花,就象泅水时没入水面一般.

  这种故事我听起来都有些麻木了,比这更富于刺激和动人的故事我都不止听过一打了.偷渡出来的不说是九死一生,但死人却不是什么意外的事.就象钳子说的,偷渡就是把鸟搁在剃刀上,稍微不小心打个喷嚏连命都搭上了.我吃惊的是梁嫂十四年下来还能始终如一地维持着一个早已破灭的形象,这在认钱不认人的福州社圈中,实在算是难得.梁嫂说到后来开始呆笑起来,她的笑容在昏黄的烛光中显得很凄厉.我有点心惊肉跳了.她一边喝着酒,泪水从她的笑容上滴落下来.她突然颤悠悠地用手指戳点着我,一杯酒就朝我的脸上泼了过来,怨恨地说道:

  "你这个死鬼,你还知道回来看我.今年我刚买了套新公寓,怕你认不得路,所以在餐馆等你.你怎么这么晚了才来?你要再不来看我,我真的就要出嫁了."

  午夜时分,我扶着梁嫂出了餐馆,她已经醉得迈不开步了,两条腿如腾云驾雾一般,双眼低迷,右手软踏踏地指向远方.我叫了一辆出租车把梁嫂送回她的公寓.她的公寓很宽敞,但却缺少收拾,内衣裤丢得四处都是,乱得要命.我把她放到床上,她突然一下子紧紧抱住了我,眼神恍若游丝,呼吸也猛然急促起来.我不知道她是醒着还是醉着.我一把推开了她.

  我觉得自己该走了.我想到了远在南方的餐馆,那里沉闷劳累但很真实,日子就象是在油锅里煎熬着,慢慢捞出来的时候,便成熟了.

  来到大街上,辉煌的夜景把天空涂抹得低沉而又模糊.圆月的亮光显得黯然失色.按照传说,鬼魂每年至少在普渡的夜晚还可以回家省一趟亲,而我的归乡之旅却遥遥无期.家乡于我恍如隔世,我只能硬撑着往前走,该干什么还干什么.毕竟跟葬身于海中的梁嫂丈夫相比,我还活着.

  我觉得这个理由应该足以让我快活起来.

  03/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