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万维读者为首页 广告服务 联系我们 关于万维
专栏作者
解滨水井
一娴谢盛友
施化核潜艇
小心谨慎张平
捷夫茉莉
凡凡湘君
         专栏作者
容若俞力工
柳蝉赵碧霞
开心雨半窗
木然梦梦
上官天乙特务
圆月弯刀小放
         专栏作者
杨柳岸程灵素
法老王铁狮子
谷雨金录
莉莉小猫务秋
蓝精灵枚枚
有点红妆仙子
         专栏作者
索额图辛北
细烟王琰
水栀子多事
施雨汗青
男说女说林蓝
任不寐文字狱牢头
         专栏作者
老秃笔尹国斌
樱宁吹雪
少君老郸
白鸽子摩罗
朱健国王伯庆
小尼酒心
         专栏作者
伊可京东山人
润涛阎老么
风雨声望秋
峻峰直愚
王鹏令梦子
老黑猫俞行
 
[ads_url_inside]
 
State Farm Drama
网墨文集
 万维网读者->网墨文集->梦子->正文
 专栏新作
 - 第一章 迎风楼
 - 第二章 获虎记
 - 第三章 江南雨
 - 第四章 惊 变
 - 第五章 虎鹤行
 - 第六章 角声满天秋
 - 第七章 栖凉别院

 
 
第十章 暮雪孤城

梦子


  四十六 

 修流上了船后,烂肺泡熬了碗热辣的鱼汤给他喝了,修流觉得身上暖和了些,于是问道:"没老大,烂大嫂,你们怎地在这?断桥姑娘呢?她没事吧?"烂肺泡道:"亏你还记得她.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修流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只是将到马府与皇宫那一段事给隐略了.他又问起在焦山分别后他们的情况.烂肺泡问没心肝谁先说.没心肝道:"还是你说吧,不过你千万不要添油加醋." 

 烂肺泡便淘淘不绝地讲述了起来. 

 那天,酸辣汤在江中找到了一条船,送雪江大师,断桥,寂永还有铁岩去了金山寺,他们夫妻跟臭豆腐在焦山四处寻找温眠与修流他们,却毫无踪影.后来酸辣汤与臭豆腐两人离开了焦山,臭豆腐去了镇江,重操旧活开酒店,酸辣汤则回去了松江府. 

 “夫妻肺片”他们夫妻俩仍旧在江面上讨生计.烂肺泡讲述起来时,一点细节也没放过,他们分手后连半个月时间都不到,却被她说得似乎是已经过去了十来年. 

 修流心里挂念着断桥,又不好意思直问,便道:"雪江大师他们还好吧?"烂肺泡道:"我知道你其实是想问那小丫头怎么样了?有话干嘛不直说呢.你别急,我马上就要说到她了.你知道,最近天冷得厉害,又碰上官府封锁江面,来往于江面上的人少了,我们好几天没发上利市.我跟没心肝商量了一下,想到瓜州去找两家富户打打牙祭,因此就到了金山." 

 那天,"夫妻肺片"在瓜州渡口边碰上了断桥.断桥正带着黑旋风坐在水边,望着茫茫的江面发呆,见了他们夫妻,慌忙打听有没有修流的消息?他们告诉她,沿江一带几十里都找遍了,连个尸身都没见到.两人见断桥发急,便答应再沿江到上游去找找.其实,他们也只不过是想去碰碰运气而已,因为修流失踪的那天早上,刮的恰是西北风,他如果还在世,便极有可能是往下游去了.可他们没想到,修流从松江府那边绕了一大圈后,此时居然在这燕子矶下让他们给碰上了. 

 烂肺泡道:"当时我们跟那小丫头说,她要是想见到你,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金山寺里等着,你要是还活着的话,总有一天会上那里去找她的.你猜这丫头怎么说?"修流好奇地问道:"她怎么说的?我的确是想上那里去找她的。" 

 烂肺泡笑道:"她说,他要是死了怎么办?难道我要守在这寺里做一辈子的尼姑不成?"说着,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修流起初没听出话意,后来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烂肺泡道:"兄弟,这断桥姑娘可是真的在乎你,你要是对她三心两意,就我们'夫妻肺片'也不会放过你!"修流道;"我自然不会对她三心二意的."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忙红着脸道:"烂大嫂,我什么时候对她有意了?" 

 三人顺江而下,黄昏时便到了瓜州,上了金山寺.一个小沙弥进去通报了,寂永和尚笑着匆匆迎将出来道:"原来是三位来了,且请到客房休息一下." 

 修流问过了雪江大师的情况,寂永告诉他,雪江大师此时正跟铁岩在后禅房下棋.修流又问起断桥与黑旋风.寂永笑道:"断桥姑娘现在每天都缠着雪江大师学剑,傍晚时便带着那只黑老虎上妙高台去,修练武功." 

 修流奇道:"断桥她一个女孩子家,舞剑弄拳的干什么?"寂永笑道:"也就是小孩脾气,她说练好剑法后,等你来了,便将你的心挖出来,做道酸辣汤吃.这自然只是玩笑话而已。" 

 没心肝笑道:"这话很对我的胃口,看来到时我也要交她几招."烂肺泡瞪了他一眼道:"就你那些开膛破肚的招数,你真想让她把修流兄弟吃了啊?"没心肝打了个喷嚏,则声不得。 

 寂永道:"众位不知,没想到断桥姑娘在习武上颇有家学渊源.她身上藏的那把汉代焦光用过的古剑'火钩'之名贵,就不用说了,她以前居然还修习过几年内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她在家修习时,她父亲也以为她只是在调息经脉,以利健身养性之用.后来雪江大师让她念出两句心经,发现却是一门极高的道家内功修练法.大师当时也觉得惊奇,所以这些天大师调教了她一番,又教了她一套'澄空'剑法,她居然出手不凡,使将起来,也有模有样的了."  

修流呆了一会,他倒不是为断桥突如其来的内功修为感到惊奇,而是想到了以她的脾性,学会了武功后,肯定又要四处惹事生非了.自己若在她身边,也免不了要大吃苦头. 

 寂永道:"雪江大师没有想到,她的父亲原来也是个顶尖的武林高手,便问了下断桥姑娘她父亲的名字,你们知道她父亲却是谁?" 

 烂肺泡道:"在江南一带,称得上高手的武林中人物没几个.'半死不活'于松岩与雪江大师各算一个,我们隐居多年的温老爷子也算一个,还有南京城里开作坊卖豆腐的朱舜水先生也算一个.这么说,这丫头该不会是朱先生的女儿吧?" 

 寂永笑道:"不然。断桥姑娘便是嘉定城中'明泉茶庄'的老板叶思任的女儿.这叶老板是个茶商,崇祯朝时曾中过举人.他一直以贩茶著名,他的高深的武功,在江湖上反倒少为人知." 

 烂肺泡道:"难怪我们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没心肝反问她道:"江湖上却又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名头了?"烂肺泡道:"知道了我们名头的有几个还能活着?"没心肝道:"眼前不就有两个吗?"

  修流刚听到寂永说出"叶思任"三字时,只觉得这名字好耳熟,还没有想到他跟自己的关系.猛然间他的脑中嗡地一声震响,思想似乎凝固住了,眼神也有点模糊.嘉定茶商叶思任,断桥的父亲!那还不就是他的姐夫?!事情居然如此之巧!

  他对叶思任这个名字早就不陌生,他是伴随着他的姐姐周莘一起出现的.那时他才两岁,还在北京,属于那种还没有记忆的年龄.周莘出嫁了.十年之后,他随父亲南归途中,在嘉定叶家逗留了两天,那些天他因吃多了海鲜,腹泻不止,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只记得叶思任来看过他一次,他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了.好象那时床边有个玩皮的小丫头,拿根草捅他的鼻孔,被周莘轻轻打了两下,却哭闹了半天.想来那顽皮的丫头,想必便是如今的断桥了. 

 现在这个小丫头的父亲便是叶思任,他应该叫他姐夫。他心里想道:"那我跟断桥她是什么关系呢?姐姐,姐夫,我是什么人呢?"按照辈分,断桥应该喊他阿舅才是.他一下子就成了断桥的舅舅了.想到这,便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烂肺泡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见过这个茶商叶思任?"修流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脸上依然古怪地笑着. 

 寂永道:"雪江大师知道了断桥姑娘是谁的女儿后,一连说了三声有缘."烂肺泡道:"你说的该是生吞活剥的'生'吧?"寂永听了,笑道:"女施主原来参过禅?"烂肺泡道:"什么参禅?谁有那份耐心?!三生有缘,这话谁人不知?"

  修流突然问道:"姐姐跟姐夫的女儿,姐姐的弟弟应该叫她什么?"没心肝看着他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道:"该叫外甥女吧."

  修流愣了一会道:"没老大,烂大嫂,今晚你们便摆渡我过江吧,我得连夜赶去扬州."没心肝道:"小兄弟,你不会是被那丫头父亲的名头给吓坏了吧?有我们'夫妻肺片'在,你怕什么?" 

 寂永道:"晚上怕是要降大雪,小施主还是呆一晚再过江去吧.再说,断桥姑娘整天都在挂念着你,你总不能连她的面都没见就匆忙走了吧?" 

 这时雪江从后殿走了出来,身后跟了铁岩.雪江笑道:"周施主平安归来,真是喜事.象老衲这等俗辈,终日耽溺于黑白子,不可自拔,反不如周施主旁观者清,一走了之,落得个清静后身." 

 修流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在焦山观棋时,不告而别之事,笑道:"晚辈于弈博一技,其实生疏,那几天又因心情郁闷,以此离开别院去山下散心,没想到却与大家一别过旬.铁岩兄,今日你输赢如何?"铁岩脸面沮丧,道:"今天这一局,已经是我输给大师的第三盘棋了." 

 雪江道:"博弈无非只是捻子微笑而已." 

 修流道:"江北局势严重,晚辈今夜便要拜别大师,赶过江去扬州." 

 雪江笑了笑,看了寂永一眼,道:"是不是你又多话,把断桥习武的事告诉周施主了?佛家不求嗔不求讨喜,你闭门思过去吧."寂永唯唯而退. 

 雪江跟修流道:"小施主,虽说英雄多磨难,但磨难未必出英雄.你老师刘不取上次要你回南京,其实你并没有了解到他的苦衷!如今这乱世之中,当真是一将难求,他的意图便是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史可法当年去牢中探望被魏阉党羽下狱的老师左光斗时,左光斗气得要拿木枷揍他,说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史可法岂可因了他身陷囹圄,失了大丈夫气慨.刘不取让你回南京,本是草蛇灰线,原意无非也在于此." 

 修流道:"晚辈明白了.不过我还是想去扬州,毕竟在那里呆了两三个月,与士卒们并肩作战,共过患难,有点舍不得了." 

 雪江沉吟道:"这回断桥也要跟你去吗?"修流道:"这事我正想要求大师帮忙.断桥她还是留在金山寺里,但愿大师好好看顾点拨她,如有机会便送她回嘉定老家去,免得她父母不放心." 

 雪江道:"你不想跟她见面了?"修流苦笑道:"见面不过是对往事的一种交代而已.见面之后,或许牵挂更多,因此不见也罢."雪江笑道:"你如果心中没有了既往之事,见个面便又何妨?" 

 修流听了这话,心头一热,转身便冲出寺去.他站在雪中,对着山上,猛然嘬口发出一声震裂天地般的长啸.啸声穿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空中激荡.不久后,山上传来了黑旋风一声雷鸣似的吼声,阴霾密布的夜色,就象要碎裂一般. 

 一会儿功夫,只见断桥骑在黑旋风背上,从山上疾驰而下.断桥远远看到修流在风雪中挺立着,心头又喜又怨,便拔剑朝他冲了过来.修流看到路滑,刚喊了声小心,那黑旋风已腾跃到身前,人立而起,扑向修流,吐着红舌头便舔起他的脸来.眼看断桥就要从虎背上被颠落在地,修流迅速闪过了黑旋风,一手紧紧抱住了断桥,吁了口冷气,叫道:"桥儿,你怎么这么莽撞." 

 断桥二话没说,便重重地甩了他一个巴掌.这一掌蓄着内力,修流的左脸一下子就麻了,说不上话来.断桥一出手就后悔了,道:"臭小子,快说,这些天你死到哪里去了?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修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松手放下断桥.他本来想好好跟她说明一下他跟她的真实关系,但是一看到她在怒气冲冲中,又按捺不住惊喜欲哭的神情,便又不忍心说了.听着她焦急之下说出的这句话,显见她对自己的关切,心下登时一热. 

 这时断桥摸着他的僵直的脸,轻轻抽泣了起来.修流心上跟脸上都暖乎乎的.他看着她的脸,随后又见到了她挂在脖子上的一块鲜血般的红玉,突然间想起了姐姐周莘。当时刚见到段桥时,他就发现这块红玉有些眼熟,现在想起来了,这红玉他母亲曾给他看过一次。那时却没有去问断桥红玉的来历。他赶紧把断桥推了开来.他觉得,还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相说出来为好,免得以后自己心中老哽着块疙瘩,于断桥也是一种痛苦.于是便道:"桥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断桥挽着他的手臂道:"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想回扬州去送死吗?只要你别再离开我就是了,我愿意随你去!" 

 修流暗地里叹了口气,觉得眼圈有点发涩.他心里想着:她是我姐姐的女儿,我是她的舅舅.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但是我们俩已经注定不能在一起了.到了扬州后,最好自己能战死沙场,一了百了.于是他把想要说的那句话又咽了下去,笑道:"桥儿,我这辈子当然不会离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这次你不能跟我去扬州." 

 他想的是,自己与断桥既然是亲情关系,两人当然是离不开了.倘若他真的战死在扬州,那么这辈子也就过去了.断桥想了一下,问道:"你要去多长时间?" 

 修流道:"那要看朱先生到芜湖游说黄得功的情况而定.只要江北局势略定,我马上就会回来.到时我们俩就---" 

 断桥笑道:"快说,就怎么了?"修流本想说就找个地方住下来,但一想到自己与断桥的关系,便道:"我们就一起回家去."断桥道:"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死!不然看我一剑宰了你." 

 修流含糊地支吾了一声.想到死,他心下忽然有种解脱了的快意.看来死是不足惧的. 

 这时,雪越发下得大了.黑旋风忽然呜咽了一声.修流看了它一下,觉得它棱骨突出,像是瘦了很多,便亲切地拍了拍它的额头. 

 四十七 

 修流与"夫妻肺片"当晚便离了金山寺,出发往江北.断桥与黑旋风一直送他们到渡口,只见大江东去,雪落无声.断桥站在岸上,忍不住泪流满面了,修流见了,心如刀剜. 

 拂晓时候,船在江北岸泊下,没心肝道:"修流兄弟,我们夫妻俩都在这江面上做买卖讨生活.你若有急难之处,便来找我们.象我们这样虽然一身武功,却不懂兵马战法,因此是上不了战阵的,不然也跟着你去扬州,杀几个鞑子,拿他们的心肝炒了吃,也是好的." 

 烂肺泡拿出一件长皮袍道:"兄弟,这件袍子是几天前我们在瓜州于园一个富人家那里劫来的,江北天寒地冻,你穿了它,也好御寒."修流道:"多谢烂大嫂.你们俩也须保重.平时在江湖上,手头也要放宽些,少杀几个人." 

 没心肝笑道:"这事兄弟你但请放心.死在我们手下的,没有几个好人.好人的心肝是热的,烫嘴,吃不得." 

 修流别了两人,上了岸,顶着风雪走了.到得扬州城南门外时,他朝城头上守军大声喊话,说了自己的身份,要他们赶快放他进城去.守军回说上头命令,没有由督师史大人签发的出城办事纸条,谁也不能放进城来.修流喊道:"我是周修流,半个月前离开这里去了南京公干的.你们去通报一下南门的守城将军." 

 一会儿守城将领来了,他见了修流,道:"原来是周将军.这事末将有些为难.督师大人有令,没有他亲手签的条子,出城去的人谁也不许放进城来,否则军法从事."修流道:"我有要事要进城禀报.江南的援兵马上就要开拔上这里来了!"那军官道:"要不我派人去禀告一下史大人与刘不取先生."说着,遣了一个小军校匆匆下城去了. 

 那将军道:"周将军既已去了南京,为何还要赶回来呢?我们现在是想出城都难了.别说满州人四处围着,就是城里的军令,也不让擅自出城作战,只是死守."修流道:"现在城里情况怎么样?"那将军叹口气道:"别提了.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要依我,周将军,你还是别进城了,何必进来送死呢!" 

 修流心想,既然连做军官都说出这种话,下面的军心就更可想而知了.看来城里的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在城下呆了约有半个时辰,突然看到远处驰来一队清军骑兵,约有二十多骑.他身上只带着那一张硬弓,却没带箭,但他忍不住还是手痒起来,于是便朝马队走去. 

 带队的清兵军官便是降将房山.自从上次他的手下几百人突入城中,被刘不取调火枪队射杀殆尽之后,他在清军营中落落不得志,惶惶如丧家之犬,因此一心想建立战功,重新出人头地.不过清军统领阿德赫采用了汉人谋士简文宅围而不攻计策后,他连率军攻城的机会都没有了. 

 简文宅的计谋颇见成效,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城中储粮逐渐告罄,守城将士军心不稳,时常有军士偷着溜出城去投降清军.到得后来,甚至有军官带着成队的士卒鼓噪出城,投敌而去.城中情势日益捉襟见肘.因此史可法下了死命令,严禁城中军民私自出城,违者立斩.军中如有士卒出城降敌者,则对其所在部队实行连坐法.不过即便如此,逃出城去投降的还是大有人在.  

其实,城中军民上下,谁心里都清楚局势的发展对守城越来越不利,援兵很快就要到来的想法与说法,说白了只是一团泡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眼前的境况,不啻是坐以待毙.也许只有史可法一人还抱着一丝残酷的希望,相信回天有术. 

 房山这时获得了出头的机会,阿德赫派他带兵在城外巡捕城里逃出来的军民.清军对于投降的军士,一概编入汉兵营中,由房山统领.这些降兵以前很多都认得房山,听了他的鼓动,都愿意投效到他的帐下,半个多月下来,房山营中便收附了近千人的守城降兵.这些降兵的作用倒不在于他们的战斗力,而在于他们对城中守军军心的影响. 

 此时房山已经注意到了迎面走来的修流.刚开始时因为雪花迷眼,他没能认出修流,便大声问他是不是出城投降的?修流朗声道:"狗贼,我大明只有断头将军,岂有屈膝奴才!" 

 房山身后的那二十多骑都是汉兵,听了修流这话,一下子都哄笑起来.房山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回头一声断喝,众军马上都整肃了脸面. 

 房山已从话声中听出了来人是谁,于是怔了一下,便笑对修流道:"原来是周将军被困于雪野.不瞒周将军,房某以前在扬州城里时,闲时也常上茶馆去,听上几段扬州评话.听到'三国志'中严颜将军的那句话时,也是热血贲张.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也.你如今骂我房某苟且偷生也好,生不如死也好,可我毕竟还能活着.兄弟,你想逞一把英雄也行,可你犯得着在这扬州城里憋死吗?你们分明是在等死,还摆什么臭驾子?卖命的也得卖个明白,总不能做冤鬼.史可法他一人想死倒也罢了,何必让这么多官兵百姓陪着他去送死?!到时候青史留名的是他,那些冤死的将士们能得到什么?" 

 修流暗地在皮袍里攥住了剑.房山见他不言语,以为他心动了,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兄弟若愿意投奔过来,房某情愿做你的副手,大家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到时封妻荫子,富贵还乡,岂不比做冤死鬼强多了?!" 

 修流突然将皮袍一脱,猛地朝房山掷去.房山一愣,便慌忙用长枪去挑那袍子,修流趁机跃起,执剑朝他脑门斩将下去.房山还未及扔去袍子,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脑袋便飞上了天去.他的脑袋在空中痛叫一声,然后掉落在雪地上,血花四溅开来.

  修流的身子落坐在房山坐骑上,他左手扯下他身上的箭壶,右手收起剑,一把将房山的尸身扔掷到数丈之外,随后拍马便跑.那二十来骑汉人骑兵先是愣神了,接着便呐喊着追了上去.修流不慌不忙地在马上摘下弓来,一出手一箭,将追兵当活靶子打,一下子就射落了七八个人. 

 剩下的那些骑兵不敢再追上来,四散奔逃.修流一边冷笑着,一边放箭,每枝箭都是穿心而过,把人射得撞落下马,扎在地上.白茫茫雪地上,只有一群失惊的马在奔突着.

  城上守军好长日子没有见过这么扬眉吐气的壮观场面了,都大声欢呼起来.修流拍马回到城下,方才那军官正要下令打开城门,忽然他派去禀告督师史可法的小军匆匆跑了回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军官脸色一变,大声对修流道:"周将军,刘先生传令过来说,不论是谁,都不许放入城中.否则守城者依军法行事,入城者格杀无论."

  修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高声问道:"你们没告诉史大人与刘先生是我周修流在城外吗?"军官道:"说了,就两个字,没用!兄弟,你还是走吧.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他叹了口气,道:"兄弟,今天是大年三十,眼看又过一年了.你如果有心,来年便到江边朝北洒上两杯酒,祭奠我们就是了." 

 修流听了这话,心头酸楚.他明白了,为了能让他回到江南,刘不取已决意不想让他入城.看来,刘不取已经狠下心来不想再跟他见面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能进城去与他们见上一面,这样总比默默地就此分别要好. 

 修流骑着马缓缓地绕城走着,雪花扑面,冷风如刀.家事国事,一时漫涌上心头.两行热泪,禁不住顺着他冰冷的脸颊流淌下来.  这时候,他感受到了从来未曾有过的孤独.他挽弓搭箭,长啸一声,一箭破空射出,那箭劲呼呼地直向天上钻去,瞬间消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之中. 

 此时,在不远处的城楼上,有一个人正悄悄地注视着修流,他便是刘不取. 

 刘不取看到修流射上天去的那一箭时,心里一紧,觉得自己现下的处境,就跟那枝快箭一样,高速向上刺击,却没有了目标,而后到了一定的高度后,便在虚无处慢慢垂落下来.想来人生不过如此,就象是射向空中的一道箭的弧形,有的中的,有的垂落. 

 他上次遣派修流去南京求救,现在又不想让修流入城,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让修流再成为一枝象他一样失去目的的箭.南京方面的援兵,他是一点希望都不抱了.在南京呆着的那段时间,他算是看透了卿班中官僚们的倾轧与勾心斗角.扬州城现在实际上已是象征意义大过军事意义了.他在来扬州之前,根本没有想到南京方面的军事布署会是这样杂乱无章,如一盘散沙.江北与沿江的数十万军队,居然没有一个强势的统率人物,因此使清军得以随意各个击破,清兵横扫淮海,明军竟然没有组织起一次有点样子的大战,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史可法名义上是督师,但江北诸镇根本就不听他的调派.史可法为人耿直正派,但身上却有着一种文人的迂气,在大局面前,缺少灵活变通.他数次规劝史可法弃城南撤,但都遭到了他的回绝.史可法那硬脾气一上来,是谁也扳不动的.所以,他根本就不指望修流呆在这座孤城中,真能力挽狂澜. 

 能留下一个生力军,微茫的将来便多了一分希望.他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最想念的人,便是不知了下落的周菊,他的怀里还珍藏着她送给他的手绢,以及那首回味无穷的"回文诗".不知道她如今流落到哪里去了.一个孤身女子在江湖上飘荡,定然是凶多吉少.他跟周菊她在周家庄的相处,虽说只有短短的一个来月,但是她的一言一行,的确让他动了真情.她的外貌不能用美丽一词去描述,她是那种属于很有情味的女子,不同于一般久处于深闺中的大家闺秀.所以他当初谢绝了周修涵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美意,然后选择了周菊.这应该也算是缘分.她的倩影与笑容在他孤寂的时候,总是挥之不去.她额中的那颗红痣,也许是他记忆中的闪光点,因为他差不多已经记不起来她眼睛的样子了.因为以前每次他见她的时候,很少敢去正对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身在扬州,他想他现在肯定会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她的.不管她怎样了,他都要娶她.人生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责任活着,为国家是责任,为儿女情爱也是责任.但他觉得自己为了周菊,更多的意愿还是在于寻求个美妙的归宿.

  他觉得他在个人应尽的责任感上,他为前者付出的更多.望着修流的身影,想着不知寄寓何方的周菊,他的眼角有点湿润了.他在心下暗叹一声:"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所!" 

 修流骑马来到北门外,他的身上披满了雪.看到那座曾经激动人心的城楼时,他将身上的雪抖落了,同时抖擞一下精神.城上的军士差不多都认得他,便高声叫喊起来.修流朝城上抱着拳,然后继续拍马,迤逦向西走去. 

 这时,对面清兵营中,有一人正站在覆盖着白雪的高高的了望木楼上,朝修流这边张望着.他便是阿德赫帐中的谋士简文宅.他披着一袭上好的狐裘,手上握着一把温暖的茶壶,目光冰冷.远处的扬州城在他眼里,就象一座沉寂的巨大坟墓.

  没有什么比长年蕴藏的抱负的伸扬,来得让人更为畅快了.他呷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香香的暖气.他开始在雪景中,想念着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而这些往事马上就要得到补偿,这个时候,简直就是人生的一种最美的享受.这时他正置身于赏心阅目的情境中. 

 崇祯元年秋试的时候,他与同乡兼同窗学友刘心水,也就是刘不取的父亲,一起赴京会考.他们两人那时都胸怀大志,满腔抱负,又同时在北直隶的乡试中双双高中.他们一同住宿在京中会馆中,因此结识了入京赶考的史可法.他们因了一个政论,每每要争论到夜半.馆中学子大都看好他们三人.而那时简文宅更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秋试之后,刘心水与史可法中了进士,而他却意外地落榜了,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此后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四处结交,高不成低不就,连候补选官也懒得去应了.后来刘心水任官后,几次修书请他入帐幕主事,他碍于薄羞的面子,全都谢绝了.他内心里一直想要跟刘心水比个高低,当然不愿屈身于他的幕间,于是便出关漫游,放情于白山黑水之中.他将自己的失志,归咎于朝廷的有眼无珠.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遇了那时还只是个百夫长的满洲军官阿德赫,两人知情甚切,于是他便随着阿德赫一直至今.阿德赫能混到都统之职,其中有一半的本事是他的. 

 刘心水几年前突然过世了,他心下感到无比的落寞,入关时还特意到刘心水坟头祭奠了一番.他觉得刘心水走的太匆忙了,如果再有五年时间,他便可以让刘心水知道,他真正的能力与作为.同样是奔波于功名之途,刘心水的才能被埋没了,而他的才能,却还只是初露端睨,即便是冰天雪地,也不能覆盖住他的勃勃雄心. 

 他微微而笑了.此时他面对的毫无生气的扬州城中,他曾经嫉恨的要好朋友刘心水的儿子刘不取,正在那里一筹莫展,听任他的摆布.当然,城破之后,他会给刘家的这最后一支血脉留条生路的.假如失去了刘不取,他会更加落寞的.人生是一种寄托,有时寄托于亲情,有时则寄托于敌意.倘若两者都没有了,人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想到史可法,刘心水与刘不取,他难以抑制住内心里如野马般奔腾窜突的快意.他永远忘不了,刘心水揭榜后跟他说的那一句他终身难忘的话:"平芜尽处是春山,斜阳更在春山外." 

 但是,如果能将敌意转换成某种假设的亲情,这种快意是不是可以更强烈一些呢.他这样想着,然后加以肯定了.他以为,虚伪只是当事人的错觉,其实它更应该归于处世的某种手段,而不只是品德问题. 

 房山在扬州城南外被修流一剑斩杀的消息,方才早有探子告诉他了.他看着修流骑马缓缓走过城边,心里暗笑道:"真是初生的牛犊不畏虎.年轻人血气方刚,成不了大事,几年之后,也仍然只是匹夫之勇.或许,他还活不到几年之后了." 

 他之所以跟阿德赫这么多年,看中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匹夫之勇.他想,孟子说的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一次他让阿德赫随意从他的书箧里拿出一本书来,翻出几页,他便一字不漏背了出来.他告诉阿德赫说,这叫学问.阿德赫于是对他钦佩地五体投地.

  这个善于骑射的小南蛮的兄长周修涵,当时与他也是同年参加会试的.周修涵一本正经,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看着就很不顺眼.还有现在困在城里的史可法,跟他也是同科会试,不过那时史可法一身贫寒,不引人注目,却也中了.时过境迁,当年同时赴考的举子中,现在还能呼风唤雨的,也只有他简文宅了.从高处望出去,天地茫茫,他心中颇有指点江山的意气了. 

 修流的身影渐渐被大雪吞没了.简文宅觉得,修流只是生不逢时而已,不然经过造就,肯定会是个难得的将材.好在史可法跟刘不取现在把城封了,实际上,这座孤城即便为他周修流敞开,他也折腾不起来了.这就是时势.能读点书,会些武功不是难事,但能识得时务却难.

  简文宅看着雪景,想着心事,此时不觉捻须暗地冷笑道:"现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做忠烈英雄了.也不知道这是可敬还是可悲之事.当初我从关外回来后,交由周修涵上呈给朱由检的泣血书,这个刚愎武断,却又是历来亡国之君中,境遇最让人同情的崇祯皇帝如果接纳了,何至于大明江山竟有今日之颓败?!"  他拿起茶壶,想再美美喝上一口,却忽然发现,那茶壶盖已经冻结住了. 

 四十八 

 修流往西走着,回望扬州城时,那城郭渐渐地变得苍白模糊.此时他心中茫然无绪,不知去往何处.他走了约有二十多里路,看看前面是一座山,白雪掩映着,一些残缺的绿意,在漫天的白光下显得特别的耀眼. 

 这时,路边的枯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大白兔子,从他的马前蹦跳过去.修流拿起弓箭来,拍马追了上去.那兔子在雪地上跳跃着,它身上的毛色与白雪浑然一体,逗弄得修流眼花缭乱. 

 这样追了有一里多路,那白兔绕过了山脚,便向山上窜去.上山的路滑,那马跑不起来,修流干脆跃身下马,收起弓箭,跟在那兔子后面追着. 

 他使出轻功,没多久就赶上了大白兔,看觑准了,双手猛然向下一扑,那兔子蹦了一下,跳出半丈.修流扑了个空,随即腾身一跃,飞出两丈多,想跳到兔子前面去,没想到他的身子落地时,脚下却踩了个空.只听喀地一声响,四周雪花飞溅起来,弹到他的脸上,他慌忙闭上眼睛,却觉得身子好象正在往下坠落. 

 到他脚跟踏落在实地上,睁开眼睛时,只见面前是一道土壁,约有一丈多高.原来他掉落到山中猎户布设的捕猎陷阱中了.他正要纵身跃出坑去,忽然眼前一黑,一张大网从上面罩落下来,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套住了.他挣扎了一下,却见那网越收越紧,最后把他捆绑地象粽子一般,身手动弹不得. 

 只听的有个人在上面说道:"老天真是不开眼,都七八天时间没捕获到猎物了,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一只猎物掉到陷阱里,没想到又是个大活人。这年头,人还不如野兽值钱。今天已经是除夕了,管老二,你看咱们这年还怎么过?" 

 另外一个叫管老二的人说道:"虽然这人卖不了钱,他的马不是可以牵到市上去卖了吗?也好换点年货赶回家去."前面那人道:"别说这话了,现在谁敢卖马?就是谁家有马,让满洲人知道了,还不砍头?!算了老二,算咱们今天倒霉,也算积点阴德,把这人给放了." 

 那管老二道:"咱们还是先把这人拉上来吧."两人一起动手,将修流拉了上来.

  修流在网中挣扎着道:"两位大哥,快放开我,我手脚都发麻了."管老二道:"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是扬州城里的逃兵吧?"修流道:"我不是逃兵,我本来是想进城去帮忙守军杀敌的,他们不放我进城,就到了这里,后来便掉到你们的陷阱里去了." 

 那另一人道:"老二,看来这年轻人是个正经人,还是放他走了吧,咱们再到山后那两个陷阱去看看,运气好的话,还能捕到一两只畜生,晚上烧锅热肉吃." 

 管老二想了想,问修流道:"小伙子,你身上带有买命钱吗?"修流道:"我身上其实是一文钱都没有.你们若真想要我周修流的命,拿去便是.反正我也懒得活了。" 

 管老二一听,愣了一下,问道:"小伙子,方才你说你叫什么修流?是不是扬州城里那个杀得满洲人屁滚尿流的神射手周修流?"修流笑道:"正是.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事." 

 管老二跟那另一人道:"老大,你听见没有,今天该咱们走运了."那老大道:"咱们能走什么运?这周小将军的确是个英雄,赶紧放了他上路吧."管老二道:"你就是死脑筋!你想想,咱们要是将这小子送到满洲人大营中取赏,这年还怕不好过了?"老大作色道:"老二,你疯了,咱们怎能做这种缺德事?干这种事要落得千人骂万人咒的!" 

 管老二冷笑一声,忽然说道:"老大,你看那边谁来了?"那老大转身去看了一下,没想到管老二已暗中捉刀在手,一刀重重地捅进老大的后胸,而后一把将他推入陷阱. 

 管老二将修流拖到马下,使劲把他扛到了马辈上,用绳子结扎好了,笑道:"周小将军,得委屈你一下了.等到了清军大营,他们肯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修流在马上使不上劲来,便破口大骂.他没想到自己赶到扬州来,城进不去,现在却被个宵小猎户捉拿了,送给满洲人.管老二听得烦了,撕了块布,硬将他的嘴巴给塞住了. 

 管老二打着马走了一段路,风雪凄迷中,忽然看到前面半山坡上,几株高大的老松下,一座白墙环绕的院落,在雪中若隐若现.管老二暗忖道:"原来到'式微观'了,此时天色还早,不妨进去讨杯热茶喝,顺便看顾一下观中的几个女道士,调戏一番,多少是好."便牵了马上前去扣门. 

 出来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虽然穿着棉衣,但仍然可以看出体态清瘦,面目秀丽.她上下看了看管老二,慌忙便要把门掩上.管老二已经一脚踩进门里,笑道:"道姑姐姐莫要见外,我是山后的猎户管老二,今日天寒雪大,出外打猎,路过此处,想到观里讨杯热茶喝."

  道姑道:"我们观里三人都是女流之辈,不便让外人入观.施主请便吧."管老二笑嘻嘻地却已挤身进得门去. 

 那道姑正在着急间,忽然听得观堂后面一个女人声音沉厚地说道:"素清,你就让客人进来吧,外头天冷,还有,你让他把那匹马也给牵进来." 

 管老二拉了马进去,心道:"这观堂后面的女人,原来已听出来我还带了一匹马."他扑打了身上的雪花,在观堂上坐了.又听得堂后那女人似乎是在吩咐谁道:"素真,你去烧两杯茶来,上给外面两位施主."一个女孩应了一声. 

 管老二吃了一惊,心道:"这倒奇了,这女的她没见到修流在马上,怎地知道我们来的是两个人?"那女的隔着观堂道:"素清,你去把马上的施主放下来吧,他都快要冻僵了." 

 素清正要出手去解下修流,管老二急了,慌忙便来拉住素清,道:"道姑姐姐,这人千万不能动,他是个采花贼,小心他掳了你去." 

 素清听了一怔,吓得退后一步.堂后那女人道:"素清,你把堂前这人的穴道点了,再把马上驮着的那人放下来."素清听了,便快速点了管老二身上的两处穴道,管老二一下子瘫软在地.素清随后把修流放了下来,解开了网. 

 修流全身发麻,过了一会才站得起来.他拿掉塞在嘴上的破步,塞在了管老二嘴上,又重重踢了他一脚,然后朝后堂道:"多谢道长出手相救.这姓管的太歹毒了,居然杀了他的同道老大,还想把我捉去清兵营中邀赏.这种人,我要把他送去给没大哥做酸辣汤喝."说着,把管老二套入网中,紧紧扎住了.

  素清瞪大眼睛道:"施主,你方才说什么?人肉也可以做汤喝吗?"  堂后那女人道:"年轻人,你是什么人,这歹人却要押送你去清兵大营邀赏?" 

 修流道:"我叫周修流,原是扬州城里的一员将领,这次从南京回来,本来想入城去破敌,却不被城中史督师和我的先生刘不取接纳,差点反遭这个小人陷害.不知道长方才如何晓得我被羁押在马上?" 

 那女道长道:"出家人心静,耳听八方.贫道大老远就听到雪地上轻碎的马蹄声了.你们进观后,贫道又听到了你沉重的呼吸,知道你被扣押在马上.这里很少有猎户骑马的,这马显然本是你的座骑.这姓管的说你是采花贼,试想一下,哪有采花贼骑马在这荒野里四处招摇的?除非你早已知道这里有个道观,观中又有几个绝色美人.周施主,听你说话的口音,南腔北调的,似乎是京腔中又夹杂着南方的官话.你内力如此深厚,即便在扣押中也是呼吸均匀.不知你的业师是谁?你说你姓周,年轻人?你是不是福建人氏?" 

 修流听了她说的这些话,心下对她的判断能力暗暗称奇.没想道在这荒郊野外的偏僻道观中,居然有这等功力与修为的女道.单看方才那素清出手点穴的功力,已经很让人吃惊,那么堂后的这位女道长的武功之高,便可想而知.他于是回道:"道长说的不错,在下的确是闽中人,只是如今已经无家可归了." 

 那女道顿了一下,道:"这么说,你父母已经双亡了?"修流黯然道:"是的,今年我家门惨遭不幸,父母双亡,家兄也在北京城破时身亡." 

 女道道:"你兄长是不是叫周修涵?"修流心下又是一惊,道:"正是.道长原来认得我们一家人?"女道沉默了一会,道:"原来他已经死了."便不再则声.  修流打量了一下观堂,只见右边墙壁上挂着两幅字,写道: 

 "小院茶凉人散后,闲敲棋子落花声." 

 那字迹清隽,意象深永,仔细看了,那字却是飘洒的"飞白"体.  这时,一个十六七岁小女道,端着两杯茶从观堂后出来.修流看她走起路来低眉顺目的,嘴角边怯生生地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便谢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拿茶杯. 

 只听堂后那女道说道:"且慢.年轻人,这两杯茶里,有一杯是有毒的,你看好了要喝哪一杯."修流看了一眼,随手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我与道长无冤无仇,想来道长既然已经救了我一命,又何致于以毒害我?况且茶性最真,如茶中带毒,一看便知.这两杯茶里都没下毒!"

  说着,把另一杯茶也给喝了.他刚说了声:"多谢道长."身子便一下子软倒在地. 

 这时,堂后那女道缓缓走了出来,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道姑,长相清丽,脸色苍白,眉眼间有股冷气.素清问道:"师傅,他们两人如何处置?" 

 那女道仔细看了看修流,又伸手去抹了抹他的脸,长长叹了口气,跟修流道:"你倒还象条汉子!比你兄长周修涵要强多了.其实,方才我根本就不是想救你,只是我设过誓,进入这个观中的男人,一个都不能活着出去.你也不例外.不过,你是被人劫掠进来的,不算是自己进观来的,我原本可以放你走,可惜你不该说出是修涵的兄弟,所以还得让你吃点苦头.方才如果你只喝了没毒的茶,我很有可能就放你走了.既然你喝了毒茶,那你就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吧."她随即冷笑道:“在江湖上行走,千万不可自做聪明!” 

 修流道:"道长难道跟我兄长有仇?" 

 女道冷笑道:"什么仇不仇的?我式微清心问道,从来就不想跟谁结仇.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道号式微吗?" 

 修流道:"'式微式微胡不归',想来是道长心中有着一段不愉快的记忆,耿耿于怀.不过我兄长为人忠厚耿介,总不至于是他得罪了你吧?" 

 式微冷冷道:"就是因为他的所谓的耿介忠厚,才毁了我的一生.还有那个刘心水,还有史可法,他们没一个是好人.算了,我跟你这小辈饶什么口舌.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以后自己去问刘心水跟史可法好了."

  修流道:"刘心水刘大人已经去世几年了." 

 式微听了这话,神情突然显得有点黯然,她叹口气道:"他也死了?可惜那史可法还在扬州城里活着,不然的话,我早就可以回到江南老家了.不过,看起来他也捱不了多久了." 

 修流道:"道长为何对他们三人如此切齿痛恨?"式微忽然怒气冲冲地道:"我干嘛要告诉你?你少多嘴,免得惹贫道生气.要不是今天从你嘴里听说周修涵跟刘心水已经去世,我心里高兴,我早就拿你出气了.我要一直留你在观里,直到史可法死去,然后再告诉你旧往的那些劳什子的事.我开心的时候,很快就要来了!"

  修流此时又想起了断桥,心下苦笑道:"死于我来说已不足惧.可惜的是,如今眼看着想死也不得了." 

 式微看了下管老二,跟素清道:"你把这臭猎户给我远远地扔到雪地里去喂狼,这种人,别让他在这里污了咱们住了这么多年的道观."

  管老二听了,眼睛都鼓凸了出来,嘴里唔唔地叫着.素清把他放到马鞍上,便牵了马出观去了. 

 那式微看着素真道:"素真,以后你就负责陪着这位周施主,别忘了每隔两天给他喝一杯药茶.要是他出了什么差错,看我不用拂尘抽你!" 

 那素真低头道:"是,娘."式微怒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娘!你该叫我师傅.下次再叫我娘,我掌你的嘴." 

 素真默默无语,眼中蓄着泪水.式微执着她的耳朵道:"怎么啦,这么娇气,说两句就想哭了?!"说着,顾自进后堂去了. 

 四十九 

 素真费劲地搀着修流,然后把他一步一步拖到后院的柴房,那里有一张破床,床上两张薄棉被.她扶着修流躺下了,拉过被子替她盖着.修流冲她笑道:"谢谢你,小道姑.你真好,人也漂亮." 

 没想到素真的眼泪唰地一下便流落下来. 

 她自小至今,到现在十七岁了,从来还没有人跟她当面说过这种体贴的话.自从她有记忆时起,她就跟着式微在这偏僻的道观里.式微对她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平时对她不是打即是骂,让她干粗重的活计.式微跟她说,她是式微领养来的野女孩,因此从小的时候,她便一直管式微叫娘.后来长成大姑娘了,式微看着她长得越来越象自己,便觉得越来越不顺眼了,再也不让她叫娘.可素真老是改不过来. 

 她抹着眼泪,笑道:"小时候我娘,就是道长,老骂我是死丫头,后来长大了,又骂我是小婊子,看来我真是一点都不好,老是惹她生气.我娘她脾气有点怪,不过我知道她是真心疼我的.她从小就交我武功,说将来要去找一个仇人报仇,可惜我太笨,老不能学好." 

 看来她好长时间没跟人聊过天了,看到修流饶有兴味地听着,便越说越起劲.修流这时有点困了,吃力地笑道:"小道姑,你歇会儿吧,有空我再听你聊."素真显得很兴奋,道:"你别叫我小道姑,你叫我素真就是.小施主,你累了,先睡着,下次我再跟你说山上打柴捉野兔的事." 

 修流于是很快便睡着了.素真坐在床前,痴痴地打量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呼吸声,静静地守着油灯,不知不觉地也靠着床头睡着了.修流半夜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双湿润的黑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自己.他一下子脑子里显得有些模糊,没有头绪,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清秀的女孩的脸,刚开始时他以为是断桥,细看之后,终于记起来了,床前的女孩正是日间陪着他的小道姑素真.  他看了下油灯,问素真道:"素真姑娘,你还没去睡?"素真笑道:"方才我已经睡一会儿了,后来就一直在这里看着你睡.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玩,就象一只小兔子."修流听了,有点不好意思,道:"夜深了,你还不回房去?我不用你看着,我眼下想走也走不动了,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你的房间在哪里?" 

 素真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了,这柴房便是我的房间." 

 修流愣怔一下,看了看床铺,道:"这么说,我睡的是你的床?"素真点点头.修流慌忙掀开被子,要下床来,却觉得手脚酸麻无力。素真忙起身按住他道:"你躺着别动,我已经准备了一堆干草,以后我就在草堆上睡.你服了我娘的'软神髓'后,不能多动的,要不会落下终身残疾." 

 修流滚下床来,爬到那堆草上,道:"我不能睡你的床,我就睡这草堆."素真抱了被子过来,要给他盖上.修流赶紧推开了.素真急道:"你会冻坏的."修流笑道:"你怎么没想过你会冻坏呢?!我内力强,没事,被子你留着盖吧." 

 素真想了想道:"要不我们一人一张被子吧."修流正要拒绝,素真道:"你再不答应,我会生气的."修流看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便叹了口气,让她把被子盖上了. 

 素真要上床睡觉,那油灯还点着.修流问她为什么不把灯吹灭,素真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一个男人睡在一个房间,心里有点害怕." 

 这时,突然听到式微在屋外冷冷说道:"小婊子,快把灯灭了.他身子都不能动弹了,你还怕他动你?别到时候打掉了油灯,把道观都给烧了。"素真只好把灯灭了,上了床.  

夜间,修流跟素真两人都睡不着,睁着眼睛.修流听到素真在被窝中抖抖索索的,便问她是不是着凉了?素真说她只是有点紧张.修流道:"你当真从来就没跟你父亲在一起呆过?"素真道:"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我娘说,我爹长得就跟画上会捉鬼的钟馗一样." 

 修流听了,心想,跟她相比,自己还算是有福气的了,自小至今父母都在身边.便在暗地里沉沉叹息了一声,想起父母,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第二天修流醒来时,看到素真正坐在草堆边,身旁放着一杯茶.修流道:"是不是式微道长又要让你给我喝'软神髓'了?"素真笑着端起杯子道:"你喝一口看看."便拿着杯子,修流就着喝了一口,觉得有股奶味,却不象是牛奶.修流道:"这是什么奶?" 

 素真笑道:"是兔奶.我在后院养了十几只兔子.昨天却有一只大白兔走丢了,因为雪大,没能出观去找."修流把整杯奶全喝了,心想,昨天自己在追赶的那只兔子,可能就是素真养的. 

 这时素清进来,喊素真出去干活.修流坐起身来,运起内功,调节气息.半个时辰后,便觉得体内真气激荡起来,差不多已将毒劲化解掉了. 

 他站起身来运动了一下筋骨,突然发现式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冷冷对他说道:"我最讨厌男人好自作聪明.臭小子,你若躺着将息,那小妮子不再给你喂'软神髓',两天后你身上的毒性自然便会化解.现在你运功调解,正适得其反,那毒劲已深入到你的心脏里去了.那毒效以后便会渐渐散发出来,轻则迷失心性,重则丧命.而解药,只有我这里才有." 

 修流笑道:"我对生死并无所谓.我这次上扬州来,本来就不想活着回去.不过我有一事不明.道长,那素真既然是你的女儿,不管她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也不该如此对她." 

 这时素真刚好进屋来.式微跟她道:"你听听这臭小子他说的,小婊子,我对你怎么了?"素真低头道:"娘,都是我不好." 

 式微啪地便用拂尘在她手背上打了几下,随即愤愤地走了.  修流忙抓起素真的手呵着,问说疼不疼.素真噙泪笑着,摇了摇头.

  突然间,听得观外喧嚣声响成一片,有人在大声擂着观门.修流跟素真赶紧来到堂前.只听得象是管老二在叫道:"臭道婆,快快开门,把那周修流交出来.不然我们就要放火了!" 

 式微听了,问素清道:"你作日把这歹人给放了?"素清惶恐道:"我只是拔掉了他嘴上的破布,后来受不住他苦苦哀求,又把网结给解开了."式微怒道:"你真是糊涂!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男人没有好东西.这畜生他现在把满洲人招来了.咱们道观的劫难到了!"素清便吓得哭了起来.  修流过来道:"式微道长,这事是因我而起,我自行来了断.你们不必插手."式微道:"他们是冲着本观来的,这事我岂能袖手旁观?他们进来一个我杀一个."说着,便让素清把观门打开.素清一边哭着一边过去开了门. 

 只见门外那管老二一脚便踏进门来,修流此时身手还有些不便,但他还是踏步走上前去,高声说道:"我便是周修流.你们有种便找我来,但谁也不许踏入此观一步!"说着,一手抓拿过管老二,高高举起,道:"大家看清了,这人便是榜样." 

 他蓄劲一投,便把管老二扔到几丈之外. 

 式微暗地里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修流的功力居然会恢复的如此之快.

  修流走到观外,只见雪地中站立着几十匹马,观院的四周,总共有数百号清兵密密麻麻地围着. 

 一位额真模样的清兵领军走上前来,朝修流拱了拱手,道:"周将军,在下哈隆,是正黄旗下甲喇额真,受都统阿德赫将军之命,敬请周将军到营帐中一叙,万望将军不要推辞." 

 修流笑道:"我随你们去可以,但你们须得放过这观内的女道士." 

 哈隆听了,二话没说,举手一挥,吆喝一声,众清兵便纷纷后退.修流来到管老二身边,拔出剑来,冷冷乜了他一眼,那管老二正要求饶,修流喀嚓一下便砍了他的脑袋.他纵身上了一匹马,跟哈隆道:"请吧."哈隆笑道:"周将军不愧是条汉子。痛快,痛快." 

 大队清兵拥着修流,正要离去,突然素真从观里跑了出来,抱住了修流的坐骑,她对哈隆道:"你们不能带他走!" 

 修流紧紧攥住她的手,笑了笑,然后松开了.几个清兵便过来叉走了素真.修流猛然喝道:"你们谁也不许动她."清兵们忙撒了手.素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式微突然大声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在我眼皮底下,难道说想捉人就可以捉人了吗?也不问问老娘是谁!识相的,快把人给我放下." 

 哈隆给身边几个人使了个眼色,那几条大汉便挥刀向式微猛扑过去.修流见了,正要出手,忽然式微手中拂尘一扫,那几条汉子全都嗥叫着翻滚了回去.哈隆大怒起来,命令几十个骑兵远远地散开了,个个弯弓搭箭,瞄住了式微. 

 素真忙跑过去挡在式微面前,叫道:"娘,你快回观去."式微兀自站着不动. 

 这时哈隆一挥手,几十枝箭便向她们两人射来.修流惊呼一声,正要腾身而起,扑向素真,只见素真身子一转,双袖挥舞起来,竟将射来的箭全都扫落在地. 

 她的这一手,不但让修流和哈隆等人吃了一惊,就是式微和素清也大觉意外.尤其是式微,她没想到自己从小一手调教出来,平时看似笨拙的素真,身手竟会如此之快.其实她不知道,素真自小上山打柴,与禽兽追逐嬉戏,轻功已是不弱,又兼式微传她上乘内功心法,时时用功修练,不敢偷懒,十几年下来,武功自然进益匪浅.方才又是出于危急,不及多想,因此一出手便镇住了当场.

  修流在转瞬之间,已夺身跃到哈隆马上,拔剑搁在他的脖子上,要他下令清兵撤退回营.哈隆以前在阵前见过修流出手之狠辣,便慌忙用满语大声说了几句,清兵们迅速列成队形,纷纷后退. 

 修流一直看到大队清兵在雪野上消失了,才一把将哈隆推下马去,道:"这里不是战场,今天我不杀你,留你一条命.你快滚吧,下次若再见面,必将血溅当场."哈隆朝他拱了拱手,跃上马,一溜烟跑了. 

 修流跃下马来,跟式微道:"道长,今天之事,都是晚辈惹出来的,多谢道长相救.不过,此地已不宜久留,只怕清兵又要回头来骚扰."式微道:"我怕他们怎地?你不用谢我,我又没出手救你.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修流道:"道长,现下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过江南下,二是先藏身进扬州城去."

  式微听了,冷笑一声.素清道:"小施主不知,我们师傅最忌讳的事,就是进扬州城跟过江去."修流茫然道:"却是为何?"素清正要说话,式微盯了她一眼,她便不再噤声了.

  式微道:"要想让我进城也行,除非那史可法死了."素真道:"娘,谁是史可法,他居然

惹你生这么大的气.我现在便去杀了他,给你解恨.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免得你不开心."式微怒道:"臭丫头,谁说我不开心了."  说着,转身便回观里去了.素清跟着进去.素真对修流道:"周大哥,你也进去吧,外面冷."修流笑道:"我哪还敢进去?你娘不是说了,进这观去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

  素真道:"这么说,你要离开这里了."修流点了点头.素真问道:"以后你还会到这里来吗?"修流笑道:"只要你还在这,我一定会来看你."素真恋恋不舍地入观去了.她一进观,素清哐啷一声便将观门关上. 

 修流心想,这两天的事都是因自己而起,清兵回营之后,保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自己绝不能对她们三人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于是便在观外一株大榆树上砍了些树叉子,又到附近割了堆枯草,在树下搭了个小棚子,地上铺了些湿草,钻了进去,蜷着身子歇着了. 

 五十 

 修流这一睡直到天黑时候.醒来之后,发现手脚都快麻木了.他忙运起内力,打坐一会,身上登时暖流四窜,感觉才好了些.

  这时,他突然听到观门"呀"地一声开了,素清走了出来,探着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冲观里道:"师傅,这门前连脚印都没有,哪儿有小师妹的影子?" 

 修流看到式微也走了出来,她怒气冲冲地说道:"这小妮子,定然是找那姓周的后生去了.平时瞧她安份守己,闷声不吭的,没想到这次是闻到酒糟的味道就醉了.要是找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两条腿,剥她的皮,抽她的筋!"  修流想,可能是素真离观出走了,不过她们以为素真是去追自己,实在有点冤枉.他连素真的影子都没见到,而且已经在这雪地里,为她们守了半天的门.  

忽然那素清道:"师傅,这颗榆树下怎地多了个小棚子?会不会是小师妹躲在里边?"式微见了,踏步过来,拂尘一挥,木棚子便四散开来.式微见到修流,有点意外,道:"臭小子,你还赖在这不走?" 

 修流笑道:"晚辈担心那些清兵还会回来找事,因此在这守着,没有别的意思."式微冷笑道:"你倒很会找借口.你是在等那个小婊子吧?素真呢?你见到她没有?告诉你,你别想打她的主意."修流奇道:"她不是在观里吗?"式微哼了一声.素清道:"方才我到柴房去,发现她不见了."修流听了,心下着急,纳闷道:"夜黑了,按理说她不会上哪儿去的." 

 素清在观外四周察看着,忽然,她看到观后边有一双轻浅的脚印,在雪地上蜿蜒向远处伸展而去.  

修流突然想起日间素真说的那句要去杀史可法的话,心下一惊,道:"道长,不好,素真她怕是上扬州城去了."他想,以素真的武功,她若是找到史可法,后者便有性命之虞.于是他忙跟式微道别一声,拔腿匆匆便向扬州城赶去. 

 式微也是一呆,道:"这丫头莫非真要去杀史可法?她又不认得他,当真莽撞的紧.素清,你看好道观,我去找她回来."便沿着那脚印走去。 

 修流一口气跑出了二十多里路,到得西门城楼时,见到楼前挂着两个昏黄的大灯笼,夜深天寒,城墙上守夜的士兵差不多都相簇拥着睡着了.修流跃过护城河,来到墙根下,只见城墙石壁因雪水凝固,十分光滑,难以攀缘上去.于是他拔出剑来,向上腾跃起一丈来高,而后将剑在墙壁上用劲一顶,身子又飞跃上丈余多,随后轻轻落在城头上. 

 墙垛后几个士兵正抱着兵器,缩靠在一起酣睡.修流不忍心惊醒他们,便小心地从一边爬下城堞,蹑手蹑脚地摸下城去. 

 他赶到刘不取的军帐外时,已是亥时.帐外的卫士蹲在地上睡着了.他轻轻撩起帐幕一角,只见淡黄的油灯下,刘不取披着一袭黑棉袄,正在研墨写字.他看上去憔悴多了,颧骨突出,脸色晦暗.  

修流心里一酸,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走进帐去,恭身道:"弟子周修流拜上先生."

  刘不取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放下毛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方才听到帐外深沉的呼吸声,我便有七分猜到是你回来了.子渐,你说说看,你现在还回来干什么?扬州城又不是你一人能守得住的!" 

 修流道:"我本来也想走了,反正朱舜水先生去芜湖搬的救兵,也快来了.只是这两天又遇到了点意外事故,因此不得不违先生之令入城."

  刘不取拿起他刚写好的两页纸,端详了一下,道:"子渐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的心意.这里是封我留给你姐姐周菊的信,你带在身上,但愿有一天你能找到她.你赶紧出城吧,此处不可久呆." 

 他拿过一封书箴,把信装了起来,双手交给修流.修流小心把信揣入怀里,道:"先生,你赶紧带我去见史督师,只怕史大人他今夜有不吉之事."刘不取眉目一凝道:"这话怎说?" 

 修流道:"有人可能要进城来刺杀史大人."刘不取一听,忙摔掉棉袍,拿起剑来,道:"快跟我来." 

 两人一路奔到史可法的军帐,只见他正坐在帐中,手里攥着本书,倚案假寐.两人松了口气.刘不取叫过几个巡营军士,交代了几句.随后自己与修流便守在帐外.刘不取问道:"刺客是谁?会不会是满洲人派来的?" 

 修流正要说话,突然间听得远处有个女孩高声说道:"谁是史可法,快叫他出来.我是来杀他的!" 

 修流一听,便是素真.他正想走过去,却见史可法走出帐来,大声喝道:"何处来的女子,胆敢在军营中喧哗?我史督师在此." 

 素真冲了过来,看到修流,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周大哥,你也来了?这里真热闹."修流忙道:"素真妹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快跟我走."素真道:"周大哥,谁是史可法?你快帮我找一找,杀了他后,咱们就离开这里." 

 史可法见到修流,有点意外,道:"子渐,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姑娘是跟你一起来的?她是谁?却为何要杀老夫?"

  修流道:"大人听禀,小的不得命令,擅闯进城,原是死罪.只是事急,所以便冒犯了大人.这姑娘是城外'式微观'的小道士,晚辈昨天刚结识了她.她自小都在观中,没见过什么世面,因此行事无拘.望大人念她年幼无知,饶过她这一次."

  史可法听到“式微”两字,怔了一下,捻须沉吟道:"这扬州城外有个'式微观'?我倒没听说过.好了,子渐,你快带这姑娘走吧,今后不要胡闹便是."

  刘不取走上前来,道:"小姑娘,不知你为什么要刺杀史大人?"素真看着史可法道:"因为他惹我娘生气.我娘一生气,就打我."  史可法心下一惊,便留神打量了她一下,觉得她有些脸熟,道:"小姑娘,你娘是谁?"素真道:"我娘的道号我不便告诉你,要是我杀了你后,你身边的人肯定会去抓她的.我见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在观堂上吟诵墙上挂着的两幅字,长吁短叹,让我看了伤心."

  史可法微笑着问道:"不知那两幅字上写的什么,竟然让你娘如此深许?" 

 素真道:"我不认得字."修流接口道:"是'小院茶凉人散后,闲敲棋子落花声'."

  史可法听了,脸色登时一紧,道:"那字是不是用'飞白'体写的?"素真道:"什么'飞白'体,我不知道."修流道:"那字的确是'飞白'书,不知大人如何知晓?" 

 史可法看着素真,嗫嚅道:"姑娘,你娘她人现在哪儿?是不是她叫你来杀我的?"素真道:"我娘说了,只要你不死,她就不过江南去,也不进扬州城里来.她要你早早死去."

  史可法心下一凉,道:"这么说,式微她还活在世上?"素真不解道:"谁是式微?"

  这时,在一边的刘不取听出来了,史可法原来跟素真她娘,那个叫式微的女人,从前曾经有段孽缘.他笑了一下,正要招呼修流带上素真离去,突然素真右手一把扣住史可法的右手腕,左手捏住他的脖颈.史可法却一动不动,微微闭上了眼.

  素真问修流道:"周大哥,这姓史的是不是你的朋友?我现在要带他去见我娘,让我娘亲手杀了他!"修流急道:"素真妹子,你千万不要乱来.史大人万万不能伤害,你慢慢听我跟你说."

  刘不取趁着素真正在望着修流,身形忽动,亮开右掌,扑击向素真.素真慌乱中腾出左手,接了一招.刘不取这一掌只用了七分力,他一掌击下,觉得手臂被震击得一麻,忙向后跃开.素真身子一晃,差点倒在地上.修流见了,一跃上前,扶住了她.

  素真缓缓松开了攥住史可法右手腕的手,口中流出一道血来,一下子软软地倒在修流怀里.刘不取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素真竟然一点也没卸去他击下的掌力,而是与他硬对了一掌.他不知道,素真虽然内力武功修为都高,但实战时的应对能力却极差,虽然机敏,却不善于对招,因此第一次与刘不取这样的高手过招,便一下子被掌力震中,受了内伤.

  刘不取赶紧上去点了她肩上的两处大穴.史可法对左右卫士道:"快把这姑娘送到我的军帐中,不得惊扰,本督师要细细问她."修流道:"史大人,我想恳请大人放了素真姑娘." 

 史可法苦笑道:"我自然不会难为她的.贤侄,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协助刘先生布置防务去吧.这里的事,你不用多管了." 

 素真虚弱地靠在修流的怀里,轻轻笑道:"周大哥,你别丢下我." 

 刘不取道:"子渐,这姑娘的母亲来了吗?一并请她出来相见罢了."他心想,既然史可法已经知道了素真母女就在身边,那么这一段孽缘早了结了也好,免得史可法定不下心来,城中防务紊乱.况且,眼下局势凶多吉少,好聚不好散,无论何种情事,当了则了.

  修流道:"式微道长她不愿见到史大人,因此知道了史大人到扬州督师后,也不愿来见他.她跟我的兄长,还有史大人,先生的父亲刘大人,似乎都有些过节.不过,我想她不会是真心恨史大人的,不然,以她的武功,早就可以伤害史大人了."刘不取听了,点了点头。 

 素真道:"周大哥,我娘为何这么恨这个史可法?我看他也不是很凶啊."修流叹口气道:"这事只有天知道." 

 史可法长叹道:"真没想到,十八年前的故事,如今又近在眼前.式微她不想再见我一面也罢了,反正造孽的,说起来总归是我."  

  (上卷完) 

 版权所有,请勿转载.Allrights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