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修流上了船后,烂肺泡熬了碗热辣的鱼汤给他喝了,修流觉得身上暖和了些,于是问道:"没老大,烂大嫂,你们怎地在这?断桥姑娘呢?她没事吧?"烂肺泡道:"亏你还记得她.这些日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修流简单说了一下自己这些天的经历,只是将到马府与皇宫那一段事给隐略了.他又问起在焦山分别后他们的情况.烂肺泡问没心肝谁先说.没心肝道:"还是你说吧,不过你千万不要添油加醋."
烂肺泡便淘淘不绝地讲述了起来.
那天,酸辣汤在江中找到了一条船,送雪江大师,断桥,寂永还有铁岩去了金山寺,他们夫妻跟臭豆腐在焦山四处寻找温眠与修流他们,却毫无踪影.后来酸辣汤与臭豆腐两人离开了焦山,臭豆腐去了镇江,重操旧活开酒店,酸辣汤则回去了松江府.
“夫妻肺片”他们夫妻俩仍旧在江面上讨生计.烂肺泡讲述起来时,一点细节也没放过,他们分手后连半个月时间都不到,却被她说得似乎是已经过去了十来年.
修流心里挂念着断桥,又不好意思直问,便道:"雪江大师他们还好吧?"烂肺泡道:"我知道你其实是想问那小丫头怎么样了?有话干嘛不直说呢.你别急,我马上就要说到她了.你知道,最近天冷得厉害,又碰上官府封锁江面,来往于江面上的人少了,我们好几天没发上利市.我跟没心肝商量了一下,想到瓜州去找两家富户打打牙祭,因此就到了金山."
那天,"夫妻肺片"在瓜州渡口边碰上了断桥.断桥正带着黑旋风坐在水边,望着茫茫的江面发呆,见了他们夫妻,慌忙打听有没有修流的消息?他们告诉她,沿江一带几十里都找遍了,连个尸身都没见到.两人见断桥发急,便答应再沿江到上游去找找.其实,他们也只不过是想去碰碰运气而已,因为修流失踪的那天早上,刮的恰是西北风,他如果还在世,便极有可能是往下游去了.可他们没想到,修流从松江府那边绕了一大圈后,此时居然在这燕子矶下让他们给碰上了.
烂肺泡道:"当时我们跟那小丫头说,她要是想见到你,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金山寺里等着,你要是还活着的话,总有一天会上那里去找她的.你猜这丫头怎么说?"修流好奇地问道:"她怎么说的?我的确是想上那里去找她的。"
烂肺泡笑道:"她说,他要是死了怎么办?难道我要守在这寺里做一辈子的尼姑不成?"说着,顾自哈哈大笑起来.
修流起初没听出话意,后来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起来.烂肺泡道:"兄弟,这断桥姑娘可是真的在乎你,你要是对她三心两意,就我们'夫妻肺片'也不会放过你!"修流道;"我自然不会对她三心二意的."话一出口又觉得不妥,忙红着脸道:"烂大嫂,我什么时候对她有意了?"
三人顺江而下,黄昏时便到了瓜州,上了金山寺.一个小沙弥进去通报了,寂永和尚笑着匆匆迎将出来道:"原来是三位来了,且请到客房休息一下."
修流问过了雪江大师的情况,寂永告诉他,雪江大师此时正跟铁岩在后禅房下棋.修流又问起断桥与黑旋风.寂永笑道:"断桥姑娘现在每天都缠着雪江大师学剑,傍晚时便带着那只黑老虎上妙高台去,修练武功."
修流奇道:"断桥她一个女孩子家,舞剑弄拳的干什么?"寂永笑道:"也就是小孩脾气,她说练好剑法后,等你来了,便将你的心挖出来,做道酸辣汤吃.这自然只是玩笑话而已。"
没心肝笑道:"这话很对我的胃口,看来到时我也要交她几招."烂肺泡瞪了他一眼道:"就你那些开膛破肚的招数,你真想让她把修流兄弟吃了啊?"没心肝打了个喷嚏,则声不得。
寂永道:"众位不知,没想到断桥姑娘在习武上颇有家学渊源.她身上藏的那把汉代焦光用过的古剑'火钩'之名贵,就不用说了,她以前居然还修习过几年内功,连她自己都不知道,说她在家修习时,她父亲也以为她只是在调息经脉,以利健身养性之用.后来雪江大师让她念出两句心经,发现却是一门极高的道家内功修练法.大师当时也觉得惊奇,所以这些天大师调教了她一番,又教了她一套'澄空'剑法,她居然出手不凡,使将起来,也有模有样的了."
修流呆了一会,他倒不是为断桥突如其来的内功修为感到惊奇,而是想到了以她的脾性,学会了武功后,肯定又要四处惹事生非了.自己若在她身边,也免不了要大吃苦头.
寂永道:"雪江大师没有想到,她的父亲原来也是个顶尖的武林高手,便问了下断桥姑娘她父亲的名字,你们知道她父亲却是谁?"
烂肺泡道:"在江南一带,称得上高手的武林中人物没几个.'半死不活'于松岩与雪江大师各算一个,我们隐居多年的温老爷子也算一个,还有南京城里开作坊卖豆腐的朱舜水先生也算一个.这么说,这丫头该不会是朱先生的女儿吧?"
寂永笑道:"不然。断桥姑娘便是嘉定城中'明泉茶庄'的老板叶思任的女儿.这叶老板是个茶商,崇祯朝时曾中过举人.他一直以贩茶著名,他的高深的武功,在江湖上反倒少为人知."
烂肺泡道:"难怪我们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没心肝反问她道:"江湖上却又有几个人知道我们的名头了?"烂肺泡道:"知道了我们名头的有几个还能活着?"没心肝道:"眼前不就有两个吗?"
修流刚听到寂永说出"叶思任"三字时,只觉得这名字好耳熟,还没有想到他跟自己的关系.猛然间他的脑中嗡地一声震响,思想似乎凝固住了,眼神也有点模糊.嘉定茶商叶思任,断桥的父亲!那还不就是他的姐夫?!事情居然如此之巧!
他对叶思任这个名字早就不陌生,他是伴随着他的姐姐周莘一起出现的.那时他才两岁,还在北京,属于那种还没有记忆的年龄.周莘出嫁了.十年之后,他随父亲南归途中,在嘉定叶家逗留了两天,那些天他因吃多了海鲜,腹泻不止,一直昏昏沉沉地睡着,只记得叶思任来看过他一次,他连他长得什么模样都记不起来了.好象那时床边有个玩皮的小丫头,拿根草捅他的鼻孔,被周莘轻轻打了两下,却哭闹了半天.想来那顽皮的丫头,想必便是如今的断桥了.
现在这个小丫头的父亲便是叶思任,他应该叫他姐夫。他心里想道:"那我跟断桥她是什么关系呢?姐姐,姐夫,我是什么人呢?"按照辈分,断桥应该喊他阿舅才是.他一下子就成了断桥的舅舅了.想到这,便忍不住微微笑了起来.
烂肺泡道:"小兄弟,你是不是见过这个茶商叶思任?"修流摇了摇头,又摇了摇头,脸上依然古怪地笑着.
寂永道:"雪江大师知道了断桥姑娘是谁的女儿后,一连说了三声有缘."烂肺泡道:"你说的该是生吞活剥的'生'吧?"寂永听了,笑道:"女施主原来参过禅?"烂肺泡道:"什么参禅?谁有那份耐心?!三生有缘,这话谁人不知?"
修流突然问道:"姐姐跟姐夫的女儿,姐姐的弟弟应该叫她什么?"没心肝看着他一副惘然若失的样子,道:"该叫外甥女吧."
修流愣了一会道:"没老大,烂大嫂,今晚你们便摆渡我过江吧,我得连夜赶去扬州."没心肝道:"小兄弟,你不会是被那丫头父亲的名头给吓坏了吧?有我们'夫妻肺片'在,你怕什么?"
寂永道:"晚上怕是要降大雪,小施主还是呆一晚再过江去吧.再说,断桥姑娘整天都在挂念着你,你总不能连她的面都没见就匆忙走了吧?"
这时雪江从后殿走了出来,身后跟了铁岩.雪江笑道:"周施主平安归来,真是喜事.象老衲这等俗辈,终日耽溺于黑白子,不可自拔,反不如周施主旁观者清,一走了之,落得个清静后身."
修流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在焦山观棋时,不告而别之事,笑道:"晚辈于弈博一技,其实生疏,那几天又因心情郁闷,以此离开别院去山下散心,没想到却与大家一别过旬.铁岩兄,今日你输赢如何?"铁岩脸面沮丧,道:"今天这一局,已经是我输给大师的第三盘棋了."
雪江道:"博弈无非只是捻子微笑而已."
修流道:"江北局势严重,晚辈今夜便要拜别大师,赶过江去扬州."
雪江笑了笑,看了寂永一眼,道:"是不是你又多话,把断桥习武的事告诉周施主了?佛家不求嗔不求讨喜,你闭门思过去吧."寂永唯唯而退.
雪江跟修流道:"小施主,虽说英雄多磨难,但磨难未必出英雄.你老师刘不取上次要你回南京,其实你并没有了解到他的苦衷!如今这乱世之中,当真是一将难求,他的意图便是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史可法当年去牢中探望被魏阉党羽下狱的老师左光斗时,左光斗气得要拿木枷揍他,说国家正当用人之际,史可法岂可因了他身陷囹圄,失了大丈夫气慨.刘不取让你回南京,本是草蛇灰线,原意无非也在于此."
修流道:"晚辈明白了.不过我还是想去扬州,毕竟在那里呆了两三个月,与士卒们并肩作战,共过患难,有点舍不得了."
雪江沉吟道:"这回断桥也要跟你去吗?"修流道:"这事我正想要求大师帮忙.断桥她还是留在金山寺里,但愿大师好好看顾点拨她,如有机会便送她回嘉定老家去,免得她父母不放心."
雪江道:"你不想跟她见面了?"修流苦笑道:"见面不过是对往事的一种交代而已.见面之后,或许牵挂更多,因此不见也罢."雪江笑道:"你如果心中没有了既往之事,见个面便又何妨?"
修流听了这话,心头一热,转身便冲出寺去.他站在雪中,对着山上,猛然嘬口发出一声震裂天地般的长啸.啸声穿透过漫天飞舞的雪花,在空中激荡.不久后,山上传来了黑旋风一声雷鸣似的吼声,阴霾密布的夜色,就象要碎裂一般.
一会儿功夫,只见断桥骑在黑旋风背上,从山上疾驰而下.断桥远远看到修流在风雪中挺立着,心头又喜又怨,便拔剑朝他冲了过来.修流看到路滑,刚喊了声小心,那黑旋风已腾跃到身前,人立而起,扑向修流,吐着红舌头便舔起他的脸来.眼看断桥就要从虎背上被颠落在地,修流迅速闪过了黑旋风,一手紧紧抱住了断桥,吁了口冷气,叫道:"桥儿,你怎么这么莽撞."
断桥二话没说,便重重地甩了他一个巴掌.这一掌蓄着内力,修流的左脸一下子就麻了,说不上话来.断桥一出手就后悔了,道:"臭小子,快说,这些天你死到哪里去了?把我一个人撇在这里."
修流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慌忙松手放下断桥.他本来想好好跟她说明一下他跟她的真实关系,但是一看到她在怒气冲冲中,又按捺不住惊喜欲哭的神情,便又不忍心说了.听着她焦急之下说出的这句话,显见她对自己的关切,心下登时一热.
这时断桥摸着他的僵直的脸,轻轻抽泣了起来.修流心上跟脸上都暖乎乎的.他看着她的脸,随后又见到了她挂在脖子上的一块鲜血般的红玉,突然间想起了姐姐周莘。当时刚见到段桥时,他就发现这块红玉有些眼熟,现在想起来了,这红玉他母亲曾给他看过一次。那时却没有去问断桥红玉的来历。他赶紧把断桥推了开来.他觉得,还是把他们之间的关系真相说出来为好,免得以后自己心中老哽着块疙瘩,于断桥也是一种痛苦.于是便道:"桥儿,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断桥挽着他的手臂道:"别说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不就是想回扬州去送死吗?只要你别再离开我就是了,我愿意随你去!"
修流暗地里叹了口气,觉得眼圈有点发涩.他心里想着:她是我姐姐的女儿,我是她的舅舅.她喜欢我,我也喜欢她.但是我们俩已经注定不能在一起了.到了扬州后,最好自己能战死沙场,一了百了.于是他把想要说的那句话又咽了下去,笑道:"桥儿,我这辈子当然不会离开你,但是你要答应我,这次你不能跟我去扬州."
他想的是,自己与断桥既然是亲情关系,两人当然是离不开了.倘若他真的战死在扬州,那么这辈子也就过去了.断桥想了一下,问道:"你要去多长时间?"
修流道:"那要看朱先生到芜湖游说黄得功的情况而定.只要江北局势略定,我马上就会回来.到时我们俩就---"
断桥笑道:"快说,就怎么了?"修流本想说就找个地方住下来,但一想到自己与断桥的关系,便道:"我们就一起回家去."断桥道:"你也要答应我,无论如何你都不能死!不然看我一剑宰了你."
修流含糊地支吾了一声.想到死,他心下忽然有种解脱了的快意.看来死是不足惧的.
这时,雪越发下得大了.黑旋风忽然呜咽了一声.修流看了它一下,觉得它棱骨突出,像是瘦了很多,便亲切地拍了拍它的额头.
四十七
修流与"夫妻肺片"当晚便离了金山寺,出发往江北.断桥与黑旋风一直送他们到渡口,只见大江东去,雪落无声.断桥站在岸上,忍不住泪流满面了,修流见了,心如刀剜.
拂晓时候,船在江北岸泊下,没心肝道:"修流兄弟,我们夫妻俩都在这江面上做买卖讨生活.你若有急难之处,便来找我们.象我们这样虽然一身武功,却不懂兵马战法,因此是上不了战阵的,不然也跟着你去扬州,杀几个鞑子,拿他们的心肝炒了吃,也是好的."
烂肺泡拿出一件长皮袍道:"兄弟,这件袍子是几天前我们在瓜州于园一个富人家那里劫来的,江北天寒地冻,你穿了它,也好御寒."修流道:"多谢烂大嫂.你们俩也须保重.平时在江湖上,手头也要放宽些,少杀几个人."
没心肝笑道:"这事兄弟你但请放心.死在我们手下的,没有几个好人.好人的心肝是热的,烫嘴,吃不得."
修流别了两人,上了岸,顶着风雪走了.到得扬州城南门外时,他朝城头上守军大声喊话,说了自己的身份,要他们赶快放他进城去.守军回说上头命令,没有由督师史大人签发的出城办事纸条,谁也不能放进城来.修流喊道:"我是周修流,半个月前离开这里去了南京公干的.你们去通报一下南门的守城将军."
一会儿守城将领来了,他见了修流,道:"原来是周将军.这事末将有些为难.督师大人有令,没有他亲手签的条子,出城去的人谁也不许放进城来,否则军法从事."修流道:"我有要事要进城禀报.江南的援兵马上就要开拔上这里来了!"那军官道:"要不我派人去禀告一下史大人与刘不取先生."说着,遣了一个小军校匆匆下城去了.
那将军道:"周将军既已去了南京,为何还要赶回来呢?我们现在是想出城都难了.别说满州人四处围着,就是城里的军令,也不让擅自出城作战,只是死守."修流道:"现在城里情况怎么样?"那将军叹口气道:"别提了.每天都有人冻死饿死.要依我,周将军,你还是别进城了,何必进来送死呢!"
修流心想,既然连做军官都说出这种话,下面的军心就更可想而知了.看来城里的局面,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
他在城下呆了约有半个时辰,突然看到远处驰来一队清军骑兵,约有二十多骑.他身上只带着那一张硬弓,却没带箭,但他忍不住还是手痒起来,于是便朝马队走去.
带队的清兵军官便是降将房山.自从上次他的手下几百人突入城中,被刘不取调火枪队射杀殆尽之后,他在清军营中落落不得志,惶惶如丧家之犬,因此一心想建立战功,重新出人头地.不过清军统领阿德赫采用了汉人谋士简文宅围而不攻计策后,他连率军攻城的机会都没有了.
简文宅的计谋颇见成效,随着天气越来越寒冷,城中储粮逐渐告罄,守城将士军心不稳,时常有军士偷着溜出城去投降清军.到得后来,甚至有军官带着成队的士卒鼓噪出城,投敌而去.城中情势日益捉襟见肘.因此史可法下了死命令,严禁城中军民私自出城,违者立斩.军中如有士卒出城降敌者,则对其所在部队实行连坐法.不过即便如此,逃出城去投降的还是大有人在.
其实,城中军民上下,谁心里都清楚局势的发展对守城越来越不利,援兵很快就要到来的想法与说法,说白了只是一团泡影,不过是在自欺欺人而已.眼前的境况,不啻是坐以待毙.也许只有史可法一人还抱着一丝残酷的希望,相信回天有术.
房山这时获得了出头的机会,阿德赫派他带兵在城外巡捕城里逃出来的军民.清军对于投降的军士,一概编入汉兵营中,由房山统领.这些降兵以前很多都认得房山,听了他的鼓动,都愿意投效到他的帐下,半个多月下来,房山营中便收附了近千人的守城降兵.这些降兵的作用倒不在于他们的战斗力,而在于他们对城中守军军心的影响.
此时房山已经注意到了迎面走来的修流.刚开始时因为雪花迷眼,他没能认出修流,便大声问他是不是出城投降的?修流朗声道:"狗贼,我大明只有断头将军,岂有屈膝奴才!"
房山身后的那二十多骑都是汉兵,听了修流这话,一下子都哄笑起来.房山听了,心里却不是滋味,他回头一声断喝,众军马上都整肃了脸面.
房山已从话声中听出了来人是谁,于是怔了一下,便笑对修流道:"原来是周将军被困于雪野.不瞒周将军,房某以前在扬州城里时,闲时也常上茶馆去,听上几段扬州评话.听到'三国志'中严颜将军的那句话时,也是热血贲张.可惜此一时,彼一时也.你如今骂我房某苟且偷生也好,生不如死也好,可我毕竟还能活着.兄弟,你想逞一把英雄也行,可你犯得着在这扬州城里憋死吗?你们分明是在等死,还摆什么臭驾子?卖命的也得卖个明白,总不能做冤鬼.史可法他一人想死倒也罢了,何必让这么多官兵百姓陪着他去送死?!到时候青史留名的是他,那些冤死的将士们能得到什么?"
修流暗地在皮袍里攥住了剑.房山见他不言语,以为他心动了,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兄弟若愿意投奔过来,房某情愿做你的副手,大家一起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到时封妻荫子,富贵还乡,岂不比做冤死鬼强多了?!"
修流突然将皮袍一脱,猛地朝房山掷去.房山一愣,便慌忙用长枪去挑那袍子,修流趁机跃起,执剑朝他脑门斩将下去.房山还未及扔去袍子,只见眼前一道白光闪过,脑袋便飞上了天去.他的脑袋在空中痛叫一声,然后掉落在雪地上,血花四溅开来.
修流的身子落坐在房山坐骑上,他左手扯下他身上的箭壶,右手收起剑,一把将房山的尸身扔掷到数丈之外,随后拍马便跑.那二十来骑汉人骑兵先是愣神了,接着便呐喊着追了上去.修流不慌不忙地在马上摘下弓来,一出手一箭,将追兵当活靶子打,一下子就射落了七八个人.
剩下的那些骑兵不敢再追上来,四散奔逃.修流一边冷笑着,一边放箭,每枝箭都是穿心而过,把人射得撞落下马,扎在地上.白茫茫雪地上,只有一群失惊的马在奔突着.
城上守军好长日子没有见过这么扬眉吐气的壮观场面了,都大声欢呼起来.修流拍马回到城下,方才那军官正要下令打开城门,忽然他派去禀告督师史可法的小军匆匆跑了回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那军官脸色一变,大声对修流道:"周将军,刘先生传令过来说,不论是谁,都不许放入城中.否则守城者依军法行事,入城者格杀无论."
修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高声问道:"你们没告诉史大人与刘先生是我周修流在城外吗?"军官道:"说了,就两个字,没用!兄弟,你还是走吧.他们也是为了你好."他叹了口气,道:"兄弟,今天是大年三十,眼看又过一年了.你如果有心,来年便到江边朝北洒上两杯酒,祭奠我们就是了."
修流听了这话,心头酸楚.他明白了,为了能让他回到江南,刘不取已决意不想让他入城.看来,刘不取已经狠下心来不想再跟他见面了.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想能进城去与他们见上一面,这样总比默默地就此分别要好.
修流骑着马缓缓地绕城走着,雪花扑面,冷风如刀.家事国事,一时漫涌上心头.两行热泪,禁不住顺着他冰冷的脸颊流淌下来. 这时候,他感受到了从来未曾有过的孤独.他挽弓搭箭,长啸一声,一箭破空射出,那箭劲呼呼地直向天上钻去,瞬间消失在一片无边无际的空白之中.
此时,在不远处的城楼上,有一个人正悄悄地注视着修流,他便是刘不取.
刘不取看到修流射上天去的那一箭时,心里一紧,觉得自己现下的处境,就跟那枝快箭一样,高速向上刺击,却没有了目标,而后到了一定的高度后,便在虚无处慢慢垂落下来.想来人生不过如此,就象是射向空中的一道箭的弧形,有的中的,有的垂落.
他上次遣派修流去南京求救,现在又不想让修流入城,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想让修流再成为一枝象他一样失去目的的箭.南京方面的援兵,他是一点希望都不抱了.在南京呆着的那段时间,他算是看透了卿班中官僚们的倾轧与勾心斗角.扬州城现在实际上已是象征意义大过军事意义了.他在来扬州之前,根本没有想到南京方面的军事布署会是这样杂乱无章,如一盘散沙.江北与沿江的数十万军队,居然没有一个强势的统率人物,因此使清军得以随意各个击破,清兵横扫淮海,明军竟然没有组织起一次有点样子的大战,这在他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
史可法名义上是督师,但江北诸镇根本就不听他的调派.史可法为人耿直正派,但身上却有着一种文人的迂气,在大局面前,缺少灵活变通.他数次规劝史可法弃城南撤,但都遭到了他的回绝.史可法那硬脾气一上来,是谁也扳不动的.所以,他根本就不指望修流呆在这座孤城中,真能力挽狂澜.
能留下一个生力军,微茫的将来便多了一分希望.他是这样想的.
他现在最想念的人,便是不知了下落的周菊,他的怀里还珍藏着她送给他的手绢,以及那首回味无穷的"回文诗".不知道她如今流落到哪里去了.一个孤身女子在江湖上飘荡,定然是凶多吉少.他跟周菊她在周家庄的相处,虽说只有短短的一个来月,但是她的一言一行,的确让他动了真情.她的外貌不能用美丽一词去描述,她是那种属于很有情味的女子,不同于一般久处于深闺中的大家闺秀.所以他当初谢绝了周修涵要将女儿许配给他的美意,然后选择了周菊.这应该也算是缘分.她的倩影与笑容在他孤寂的时候,总是挥之不去.她额中的那颗红痣,也许是他记忆中的闪光点,因为他差不多已经记不起来她眼睛的样子了.因为以前每次他见她的时候,很少敢去正对她的眼睛.
如果不是身在扬州,他想他现在肯定会走遍天涯海角去找她的.不管她怎样了,他都要娶她.人生很多时候都是为了责任活着,为国家是责任,为儿女情爱也是责任.但他觉得自己为了周菊,更多的意愿还是在于寻求个美妙的归宿.
他觉得他在个人应尽的责任感上,他为前者付出的更多.望着修流的身影,想着不知寄寓何方的周菊,他的眼角有点湿润了.他在心下暗叹一声:"天地之大,竟无容身之所!"
修流骑马来到北门外,他的身上披满了雪.看到那座曾经激动人心的城楼时,他将身上的雪抖落了,同时抖擞一下精神.城上的军士差不多都认得他,便高声叫喊起来.修流朝城上抱着拳,然后继续拍马,迤逦向西走去.
这时,对面清兵营中,有一人正站在覆盖着白雪的高高的了望木楼上,朝修流这边张望着.他便是阿德赫帐中的谋士简文宅.他披着一袭上好的狐裘,手上握着一把温暖的茶壶,目光冰冷.远处的扬州城在他眼里,就象一座沉寂的巨大坟墓.
没有什么比长年蕴藏的抱负的伸扬,来得让人更为畅快了.他呷了一口热茶,吐出一口香香的暖气.他开始在雪景中,想念着一些不太愉快的往事,而这些往事马上就要得到补偿,这个时候,简直就是人生的一种最美的享受.这时他正置身于赏心阅目的情境中.
崇祯元年秋试的时候,他与同乡兼同窗学友刘心水,也就是刘不取的父亲,一起赴京会考.他们两人那时都胸怀大志,满腔抱负,又同时在北直隶的乡试中双双高中.他们一同住宿在京中会馆中,因此结识了入京赶考的史可法.他们因了一个政论,每每要争论到夜半.馆中学子大都看好他们三人.而那时简文宅更是自视甚高,目中无人.
秋试之后,刘心水与史可法中了进士,而他却意外地落榜了,如秋风中的落叶一般.此后他一直郁郁不得志,四处结交,高不成低不就,连候补选官也懒得去应了.后来刘心水任官后,几次修书请他入帐幕主事,他碍于薄羞的面子,全都谢绝了.他内心里一直想要跟刘心水比个高低,当然不愿屈身于他的幕间,于是便出关漫游,放情于白山黑水之中.他将自己的失志,归咎于朝廷的有眼无珠.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遇了那时还只是个百夫长的满洲军官阿德赫,两人知情甚切,于是他便随着阿德赫一直至今.阿德赫能混到都统之职,其中有一半的本事是他的.
刘心水几年前突然过世了,他心下感到无比的落寞,入关时还特意到刘心水坟头祭奠了一番.他觉得刘心水走的太匆忙了,如果再有五年时间,他便可以让刘心水知道,他真正的能力与作为.同样是奔波于功名之途,刘心水的才能被埋没了,而他的才能,却还只是初露端睨,即便是冰天雪地,也不能覆盖住他的勃勃雄心.
他微微而笑了.此时他面对的毫无生气的扬州城中,他曾经嫉恨的要好朋友刘心水的儿子刘不取,正在那里一筹莫展,听任他的摆布.当然,城破之后,他会给刘家的这最后一支血脉留条生路的.假如失去了刘不取,他会更加落寞的.人生是一种寄托,有时寄托于亲情,有时则寄托于敌意.倘若两者都没有了,人的生命也就结束了.
想到史可法,刘心水与刘不取,他难以抑制住内心里如野马般奔腾窜突的快意.他永远忘不了,刘心水揭榜后跟他说的那一句他终身难忘的话:"平芜尽处是春山,斜阳更在春山外."
但是,如果能将敌意转换成某种假设的亲情,这种快意是不是可以更强烈一些呢.他这样想着,然后加以肯定了.他以为,虚伪只是当事人的错觉,其实它更应该归于处世的某种手段,而不只是品德问题.
房山在扬州城南外被修流一剑斩杀的消息,方才早有探子告诉他了.他看着修流骑马缓缓走过城边,心里暗笑道:"真是初生的牛犊不畏虎.年轻人血气方刚,成不了大事,几年之后,也仍然只是匹夫之勇.或许,他还活不到几年之后了."
他之所以跟阿德赫这么多年,看中的也就是他的这种匹夫之勇.他想,孟子说的好: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有一次他让阿德赫随意从他的书箧里拿出一本书来,翻出几页,他便一字不漏背了出来.他告诉阿德赫说,这叫学问.阿德赫于是对他钦佩地五体投地.
这个善于骑射的小南蛮的兄长周修涵,当时与他也是同年参加会试的.周修涵一本正经,说起话来南腔北调的,看着就很不顺眼.还有现在困在城里的史可法,跟他也是同科会试,不过那时史可法一身贫寒,不引人注目,却也中了.时过境迁,当年同时赴考的举子中,现在还能呼风唤雨的,也只有他简文宅了.从高处望出去,天地茫茫,他心中颇有指点江山的意气了.
修流的身影渐渐被大雪吞没了.简文宅觉得,修流只是生不逢时而已,不然经过造就,肯定会是个难得的将材.好在史可法跟刘不取现在把城封了,实际上,这座孤城即便为他周修流敞开,他也折腾不起来了.这就是时势.能读点书,会些武功不是难事,但能识得时务却难.
简文宅看着雪景,想着心事,此时不觉捻须暗地冷笑道:"现在国破家亡的时候,大家都抢着要做忠烈英雄了.也不知道这是可敬还是可悲之事.当初我从关外回来后,交由周修涵上呈给朱由检的泣血书,这个刚愎武断,却又是历来亡国之君中,境遇最让人同情的崇祯皇帝如果接纳了,何至于大明江山竟有今日之颓败?!" 他拿起茶壶,想再美美喝上一口,却忽然发现,那茶壶盖已经冻结住了.
四十八
修流往西走着,回望扬州城时,那城郭渐渐地变得苍白模糊.此时他心中茫然无绪,不知去往何处.他走了约有二十多里路,看看前面是一座山,白雪掩映着,一些残缺的绿意,在漫天的白光下显得特别的耀眼.
这时,路边的枯草丛中,突然窜出一只大白兔子,从他的马前蹦跳过去.修流拿起弓箭来,拍马追了上去.那兔子在雪地上跳跃着,它身上的毛色与白雪浑然一体,逗弄得修流眼花缭乱.
这样追了有一里多路,那白兔绕过了山脚,便向山上窜去.上山的路滑,那马跑不起来,修流干脆跃身下马,收起弓箭,跟在那兔子后面追着.
他使出轻功,没多久就赶上了大白兔,看觑准了,双手猛然向下一扑,那兔子蹦了一下,跳出半丈.修流扑了个空,随即腾身一跃,飞出两丈多,想跳到兔子前面去,没想到他的身子落地时,脚下却踩了个空.只听喀地一声响,四周雪花飞溅起来,弹到他的脸上,他慌忙闭上眼睛,却觉得身子好象正在往下坠落.
到他脚跟踏落在实地上,睁开眼睛时,只见面前是一道土壁,约有一丈多高.原来他掉落到山中猎户布设的捕猎陷阱中了.他正要纵身跃出坑去,忽然眼前一黑,一张大网从上面罩落下来,将他的整个身子都套住了.他挣扎了一下,却见那网越收越紧,最后把他捆绑地象粽子一般,身手动弹不得.
只听的有个人在上面说道:"老天真是不开眼,都七八天时间没捕获到猎物了,今天好不容易等到一只猎物掉到陷阱里,没想到又是个大活人。这年头,人还不如野兽值钱。今天已经是除夕了,管老二,你看咱们这年还怎么过?"
另外一个叫管老二的人说道:"虽然这人卖不了钱,他的马不是可以牵到市上去卖了吗?也好换点年货赶回家去."前面那人道:"别说这话了,现在谁敢卖马?就是谁家有马,让满洲人知道了,还不砍头?!算了老二,算咱们今天倒霉,也算积点阴德,把这人给放了."
那管老二道:"咱们还是先把这人拉上来吧."两人一起动手,将修流拉了上来.
修流在网中挣扎着道:"两位大哥,快放开我,我手脚都发麻了."管老二道:"看你的样子,该不会是扬州城里的逃兵吧?"修流道:"我不是逃兵,我本来是想进城去帮忙守军杀敌的,他们不放我进城,就到了这里,后来便掉到你们的陷阱里去了."
那另一人道:"老二,看来这年轻人是个正经人,还是放他走了吧,咱们再到山后那两个陷阱去看看,运气好的话,还能捕到一两只畜生,晚上烧锅热肉吃."
管老二想了想,问修流道:"小伙子,你身上带有买命钱吗?"修流道:"我身上其实是一文钱都没有.你们若真想要我周修流的命,拿去便是.反正我也懒得活了。"
管老二一听,愣了一下,问道:"小伙子,方才你说你叫什么修流?是不是扬州城里那个杀得满洲人屁滚尿流的神射手周修流?"修流笑道:"正是.原来你们也知道这事."
管老二跟那另一人道:"老大,你听见没有,今天该咱们走运了."那老大道:"咱们能走什么运?这周小将军的确是个英雄,赶紧放了他上路吧."管老二道:"你就是死脑筋!你想想,咱们要是将这小子送到满洲人大营中取赏,这年还怕不好过了?"老大作色道:"老二,你疯了,咱们怎能做这种缺德事?干这种事要落得千人骂万人咒的!"
管老二冷笑一声,忽然说道:"老大,你看那边谁来了?"那老大转身去看了一下,没想到管老二已暗中捉刀在手,一刀重重地捅进老大的后胸,而后一把将他推入陷阱.
管老二将修流拖到马下,使劲把他扛到了马辈上,用绳子结扎好了,笑道:"周小将军,得委屈你一下了.等到了清军大营,他们肯定会好好招待你的."
修流在马上使不上劲来,便破口大骂.他没想到自己赶到扬州来,城进不去,现在却被个宵小猎户捉拿了,送给满洲人.管老二听得烦了,撕了块布,硬将他的嘴巴给塞住了.
管老二打着马走了一段路,风雪凄迷中,忽然看到前面半山坡上,几株高大的老松下,一座白墙环绕的院落,在雪中若隐若现.管老二暗忖道:"原来到'式微观'了,此时天色还早,不妨进去讨杯热茶喝,顺便看顾一下观中的几个女道士,调戏一番,多少是好."便牵了马上前去扣门.
出来开门的是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虽然穿着棉衣,但仍然可以看出体态清瘦,面目秀丽.她上下看了看管老二,慌忙便要把门掩上.管老二已经一脚踩进门里,笑道:"道姑姐姐莫要见外,我是山后的猎户管老二,今日天寒雪大,出外打猎,路过此处,想到观里讨杯热茶喝."
道姑道:"我们观里三人都是女流之辈,不便让外人入观.施主请便吧."管老二笑嘻嘻地却已挤身进得门去.
那道姑正在着急间,忽然听得观堂后面一个女人声音沉厚地说道:"素清,你就让客人进来吧,外头天冷,还有,你让他把那匹马也给牵进来."
管老二拉了马进去,心道:"这观堂后面的女人,原来已听出来我还带了一匹马."他扑打了身上的雪花,在观堂上坐了.又听得堂后那女人似乎是在吩咐谁道:"素真,你去烧两杯茶来,上给外面两位施主."一个女孩应了一声.
管老二吃了一惊,心道:"这倒奇了,这女的她没见到修流在马上,怎地知道我们来的是两个人?"那女的隔着观堂道:"素清,你去把马上的施主放下来吧,他都快要冻僵了."
素清正要出手去解下修流,管老二急了,慌忙便来拉住素清,道:"道姑姐姐,这人千万不能动,他是个采花贼,小心他掳了你去."
素清听了一怔,吓得退后一步.堂后那女人道:"素清,你把堂前这人的穴道点了,再把马上驮着的那人放下来."素清听了,便快速点了管老二身上的两处穴道,管老二一下子瘫软在地.素清随后把修流放了下来,解开了网.
修流全身发麻,过了一会才站得起来.他拿掉塞在嘴上的破步,塞在了管老二嘴上,又重重踢了他一脚,然后朝后堂道:"多谢道长出手相救.这姓管的太歹毒了,居然杀了他的同道老大,还想把我捉去清兵营中邀赏.这种人,我要把他送去给没大哥做酸辣汤喝."说着,把管老二套入网中,紧紧扎住了.
素清瞪大眼睛道:"施主,你方才说什么?人肉也可以做汤喝吗?" 堂后那女人道:"年轻人,你是什么人,这歹人却要押送你去清兵大营邀赏?"
修流道:"我叫周修流,原是扬州城里的一员将领,这次从南京回来,本来想入城去破敌,却不被城中史督师和我的先生刘不取接纳,差点反遭这个小人陷害.不知道长方才如何晓得我被羁押在马上?"
那女道长道:"出家人心静,耳听八方.贫道大老远就听到雪地上轻碎的马蹄声了.你们进观后,贫道又听到了你沉重的呼吸,知道你被扣押在马上.这里很少有猎户骑马的,这马显然本是你的座骑.这姓管的说你是采花贼,试想一下,哪有采花贼骑马在这荒野里四处招摇的?除非你早已知道这里有个道观,观中又有几个绝色美人.周施主,听你说话的口音,南腔北调的,似乎是京腔中又夹杂着南方的官话.你内力如此深厚,即便在扣押中也是呼吸均匀.不知你的业师是谁?你说你姓周,年轻人?你是不是福建人氏?"
修流听了她说的这些话,心下对她的判断能力暗暗称奇.没想道在这荒郊野外的偏僻道观中,居然有这等功力与修为的女道.单看方才那素清出手点穴的功力,已经很让人吃惊,那么堂后的这位女道长的武功之高,便可想而知.他于是回道:"道长说的不错,在下的确是闽中人,只是如今已经无家可归了."
那女道顿了一下,道:"这么说,你父母已经双亡了?"修流黯然道:"是的,今年我家门惨遭不幸,父母双亡,家兄也在北京城破时身亡."
女道道:"你兄长是不是叫周修涵?"修流心下又是一惊,道:"正是.道长原来认得我们一家人?"女道沉默了一会,道:"原来他已经死了."便不再则声. 修流打量了一下观堂,只见右边墙壁上挂着两幅字,写道:
"小院茶凉人散后,闲敲棋子落花声."
那字迹清隽,意象深永,仔细看了,那字却是飘洒的"飞白"体. 这时,一个十六七岁小女道,端着两杯茶从观堂后出来.修流看她走起路来低眉顺目的,嘴角边怯生生地挂着一丝甜甜的笑意,便谢了一下,伸手就要去拿茶杯.
只听堂后那女道说道:"且慢.年轻人,这两杯茶里,有一杯是有毒的,你看好了要喝哪一杯."修流看了一眼,随手拿起一杯茶,一饮而尽,笑道:"我与道长无冤无仇,想来道长既然已经救了我一命,又何致于以毒害我?况且茶性最真,如茶中带毒,一看便知.这两杯茶里都没下毒!"
说着,把另一杯茶也给喝了.他刚说了声:"多谢道长."身子便一下子软倒在地.
这时,堂后那女道缓缓走了出来,却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道姑,长相清丽,脸色苍白,眉眼间有股冷气.素清问道:"师傅,他们两人如何处置?"
那女道仔细看了看修流,又伸手去抹了抹他的脸,长长叹了口气,跟修流道:"你倒还象条汉子!比你兄长周修涵要强多了.其实,方才我根本就不是想救你,只是我设过誓,进入这个观中的男人,一个都不能活着出去.你也不例外.不过,你是被人劫掠进来的,不算是自己进观来的,我原本可以放你走,可惜你不该说出是修涵的兄弟,所以还得让你吃点苦头.方才如果你只喝了没毒的茶,我很有可能就放你走了.既然你喝了毒茶,那你就在这里呆一段时间吧."她随即冷笑道:“在江湖上行走,千万不可自做聪明!”
修流道:"道长难道跟我兄长有仇?"
女道冷笑道:"什么仇不仇的?我式微清心问道,从来就不想跟谁结仇.你想知道我为什么道号式微吗?"
修流道:"'式微式微胡不归',想来是道长心中有着一段不愉快的记忆,耿耿于怀.不过我兄长为人忠厚耿介,总不至于是他得罪了你吧?"
式微冷冷道:"就是因为他的所谓的耿介忠厚,才毁了我的一生.还有那个刘心水,还有史可法,他们没一个是好人.算了,我跟你这小辈饶什么口舌.这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你以后自己去问刘心水跟史可法好了."
修流道:"刘心水刘大人已经去世几年了."
式微听了这话,神情突然显得有点黯然,她叹口气道:"他也死了?可惜那史可法还在扬州城里活着,不然的话,我早就可以回到江南老家了.不过,看起来他也捱不了多久了."
修流道:"道长为何对他们三人如此切齿痛恨?"式微忽然怒气冲冲地道:"我干嘛要告诉你?你少多嘴,免得惹贫道生气.要不是今天从你嘴里听说周修涵跟刘心水已经去世,我心里高兴,我早就拿你出气了.我要一直留你在观里,直到史可法死去,然后再告诉你旧往的那些劳什子的事.我开心的时候,很快就要来了!"
修流此时又想起了断桥,心下苦笑道:"死于我来说已不足惧.可惜的是,如今眼看着想死也不得了."
式微看了下管老二,跟素清道:"你把这臭猎户给我远远地扔到雪地里去喂狼,这种人,别让他在这里污了咱们住了这么多年的道观."
管老二听了,眼睛都鼓凸了出来,嘴里唔唔地叫着.素清把他放到马鞍上,便牵了马出观去了.
那式微看着素真道:"素真,以后你就负责陪着这位周施主,别忘了每隔两天给他喝一杯药茶.要是他出了什么差错,看我不用拂尘抽你!"
那素真低头道:"是,娘."式微怒道:"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别叫我娘!你该叫我师傅.下次再叫我娘,我掌你的嘴."
素真默默无语,眼中蓄着泪水.式微执着她的耳朵道:"怎么啦,这么娇气,说两句就想哭了?!"说着,顾自进后堂去了.
四十九
素真费劲地搀着修流,然后把他一步一步拖到后院的柴房,那里有一张破床,床上两张薄棉被.她扶着修流躺下了,拉过被子替她盖着.修流冲她笑道:"谢谢你,小道姑.你真好,人也漂亮."
没想到素真的眼泪唰地一下便流落下来.
她自小至今,到现在十七岁了,从来还没有人跟她当面说过这种体贴的话.自从她有记忆时起,她就跟着式微在这偏僻的道观里.式微对她从来没有什么好脸色,平时对她不是打即是骂,让她干粗重的活计.式微跟她说,她是式微领养来的野女孩,因此从小的时候,她便一直管式微叫娘.后来长成大姑娘了,式微看着她长得越来越象自己,便觉得越来越不顺眼了,再也不让她叫娘.可素真老是改不过来.
她抹着眼泪,笑道:"小时候我娘,就是道长,老骂我是死丫头,后来长大了,又骂我是小婊子,看来我真是一点都不好,老是惹她生气.我娘她脾气有点怪,不过我知道她是真心疼我的.她从小就交我武功,说将来要去找一个仇人报仇,可惜我太笨,老不能学好."
看来她好长时间没跟人聊过天了,看到修流饶有兴味地听着,便越说越起劲.修流这时有点困了,吃力地笑道:"小道姑,你歇会儿吧,有空我再听你聊."素真显得很兴奋,道:"你别叫我小道姑,你叫我素真就是.小施主,你累了,先睡着,下次我再跟你说山上打柴捉野兔的事."
修流于是很快便睡着了.素真坐在床前,痴痴地打量着他的脸,听着他的呼吸声,静静地守着油灯,不知不觉地也靠着床头睡着了.修流半夜清醒过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双湿润的黑眼睛,正默默地看着自己.他一下子脑子里显得有些模糊,没有头绪,然后他看到了一张清秀的女孩的脸,刚开始时他以为是断桥,细看之后,终于记起来了,床前的女孩正是日间陪着他的小道姑素真. 他看了下油灯,问素真道:"素真姑娘,你还没去睡?"素真笑道:"方才我已经睡一会儿了,后来就一直在这里看着你睡.你睡着的样子真好玩,就象一只小兔子."修流听了,有点不好意思,道:"夜深了,你还不回房去?我不用你看着,我眼下想走也走不动了,你不用担心我会逃走.你的房间在哪里?"
素真笑道:"我忘了告诉你了,这柴房便是我的房间."
修流愣怔一下,看了看床铺,道:"这么说,我睡的是你的床?"素真点点头.修流慌忙掀开被子,要下床来,却觉得手脚酸麻无力。素真忙起身按住他道:"你躺着别动,我已经准备了一堆干草,以后我就在草堆上睡.你服了我娘的'软神髓'后,不能多动的,要不会落下终身残疾."
修流滚下床来,爬到那堆草上,道:"我不能睡你的床,我就睡这草堆."素真抱了被子过来,要给他盖上.修流赶紧推开了.素真急道:"你会冻坏的."修流笑道:"你怎么没想过你会冻坏呢?!我内力强,没事,被子你留着盖吧."
素真想了想道:"要不我们一人一张被子吧."修流正要拒绝,素真道:"你再不答应,我会生气的."修流看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便叹了口气,让她把被子盖上了.
素真要上床睡觉,那油灯还点着.修流问她为什么不把灯吹灭,素真道:"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跟一个男人睡在一个房间,心里有点害怕."
这时,突然听到式微在屋外冷冷说道:"小婊子,快把灯灭了.他身子都不能动弹了,你还怕他动你?别到时候打掉了油灯,把道观都给烧了。"素真只好把灯灭了,上了床.
夜间,修流跟素真两人都睡不着,睁着眼睛.修流听到素真在被窝中抖抖索索的,便问她是不是着凉了?素真说她只是有点紧张.修流道:"你当真从来就没跟你父亲在一起呆过?"素真道:"是的,我从来没见过我爹.我娘说,我爹长得就跟画上会捉鬼的钟馗一样."
修流听了,心想,跟她相比,自己还算是有福气的了,自小至今父母都在身边.便在暗地里沉沉叹息了一声,想起父母,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第二天修流醒来时,看到素真正坐在草堆边,身旁放着一杯茶.修流道:"是不是式微道长又要让你给我喝'软神髓'了?"素真笑着端起杯子道:"你喝一口看看."便拿着杯子,修流就着喝了一口,觉得有股奶味,却不象是牛奶.修流道:"这是什么奶?"
素真笑道:"是兔奶.我在后院养了十几只兔子.昨天却有一只大白兔走丢了,因为雪大,没能出观去找."修流把整杯奶全喝了,心想,昨天自己在追赶的那只兔子,可能就是素真养的.
这时素清进来,喊素真出去干活.修流坐起身来,运起内功,调节气息.半个时辰后,便觉得体内真气激荡起来,差不多已将毒劲化解掉了.
他站起身来运动了一下筋骨,突然发现式微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冷冷对他说道:"我最讨厌男人好自作聪明.臭小子,你若躺着将息,那小妮子不再给你喂'软神髓',两天后你身上的毒性自然便会化解.现在你运功调解,正适得其反,那毒劲已深入到你的心脏里去了.那毒效以后便会渐渐散发出来,轻则迷失心性,重则丧命.而解药,只有我这里才有."
修流笑道:"我对生死并无所谓.我这次上扬州来,本来就不想活着回去.不过我有一事不明.道长,那素真既然是你的女儿,不管她是不是你亲生的,你也不该如此对她."
这时素真刚好进屋来.式微跟她道:"你听听这臭小子他说的,小婊子,我对你怎么了?"素真低头道:"娘,都是我不好."
式微啪地便用拂尘在她手背上打了几下,随即愤愤地走了. 修流忙抓起素真的手呵着,问说疼不疼.素真噙泪笑着,摇了摇头.
突然间,听得观外喧嚣声响成一片,有人在大声擂着观门.修流跟素真赶紧来到堂前.只听得象是管老二在叫道:"臭道婆,快快开门,把那周修流交出来.不然我们就要放火了!"
式微听了,问素清道:"你作日把这歹人给放了?"素清惶恐道:"我只是拔掉了他嘴上的破布,后来受不住他苦苦哀求,又把网结给解开了."式微怒道:"你真是糊涂!我跟你们说过多少次,男人没有好东西.这畜生他现在把满洲人招来了.咱们道观的劫难到了!"素清便吓得哭了起来. 修流过来道:"式微道长,这事是因我而起,我自行来了断.你们不必插手."式微道:"他们是冲着本观来的,这事我岂能袖手旁观?他们进来一个我杀一个."说着,便让素清把观门打开.素清一边哭着一边过去开了门.
只见门外那管老二一脚便踏进门来,修流此时身手还有些不便,但他还是踏步走上前去,高声说道:"我便是周修流.你们有种便找我来,但谁也不许踏入此观一步!"说着,一手抓拿过管老二,高高举起,道:"大家看清了,这人便是榜样."
他蓄劲一投,便把管老二扔到几丈之外.
式微暗地里吃了一惊,她没想到,修流的功力居然会恢复的如此之快.
修流走到观外,只见雪地中站立着几十匹马,观院的四周,总共有数百号清兵密密麻麻地围着.
一位额真模样的清兵领军走上前来,朝修流拱了拱手,道:"周将军,在下哈隆,是正黄旗下甲喇额真,受都统阿德赫将军之命,敬请周将军到营帐中一叙,万望将军不要推辞."
修流笑道:"我随你们去可以,但你们须得放过这观内的女道士."
哈隆听了,二话没说,举手一挥,吆喝一声,众清兵便纷纷后退.修流来到管老二身边,拔出剑来,冷冷乜了他一眼,那管老二正要求饶,修流喀嚓一下便砍了他的脑袋.他纵身上了一匹马,跟哈隆道:"请吧."哈隆笑道:"周将军不愧是条汉子。痛快,痛快."
大队清兵拥着修流,正要离去,突然素真从观里跑了出来,抱住了修流的坐骑,她对哈隆道:"你们不能带他走!"
修流紧紧攥住她的手,笑了笑,然后松开了.几个清兵便过来叉走了素真.修流猛然喝道:"你们谁也不许动她."清兵们忙撒了手.素真忍不住哭了起来.
这时,式微突然大声说道:"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在我眼皮底下,难道说想捉人就可以捉人了吗?也不问问老娘是谁!识相的,快把人给我放下."
哈隆给身边几个人使了个眼色,那几条大汉便挥刀向式微猛扑过去.修流见了,正要出手,忽然式微手中拂尘一扫,那几条汉子全都嗥叫着翻滚了回去.哈隆大怒起来,命令几十个骑兵远远地散开了,个个弯弓搭箭,瞄住了式微.
素真忙跑过去挡在式微面前,叫道:"娘,你快回观去."式微兀自站着不动.
这时哈隆一挥手,几十枝箭便向她们两人射来.修流惊呼一声,正要腾身而起,扑向素真,只见素真身子一转,双袖挥舞起来,竟将射来的箭全都扫落在地.
她的这一手,不但让修流和哈隆等人吃了一惊,就是式微和素清也大觉意外.尤其是式微,她没想到自己从小一手调教出来,平时看似笨拙的素真,身手竟会如此之快.其实她不知道,素真自小上山打柴,与禽兽追逐嬉戏,轻功已是不弱,又兼式微传她上乘内功心法,时时用功修练,不敢偷懒,十几年下来,武功自然进益匪浅.方才又是出于危急,不及多想,因此一出手便镇住了当场.
修流在转瞬之间,已夺身跃到哈隆马上,拔剑搁在他的脖子上,要他下令清兵撤退回营.哈隆以前在阵前见过修流出手之狠辣,便慌忙用满语大声说了几句,清兵们迅速列成队形,纷纷后退.
修流一直看到大队清兵在雪野上消失了,才一把将哈隆推下马去,道:"这里不是战场,今天我不杀你,留你一条命.你快滚吧,下次若再见面,必将血溅当场."哈隆朝他拱了拱手,跃上马,一溜烟跑了.
修流跃下马来,跟式微道:"道长,今天之事,都是晚辈惹出来的,多谢道长相救.不过,此地已不宜久留,只怕清兵又要回头来骚扰."式微道:"我怕他们怎地?你不用谢我,我又没出手救你.你走吧,这里没你的事了."
修流道:"道长,现下我们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过江南下,二是先藏身进扬州城去."
式微听了,冷笑一声.素清道:"小施主不知,我们师傅最忌讳的事,就是进扬州城跟过江去."修流茫然道:"却是为何?"素清正要说话,式微盯了她一眼,她便不再噤声了.
式微道:"要想让我进城也行,除非那史可法死了."素真道:"娘,谁是史可法,他居然
惹你生这么大的气.我现在便去杀了他,给你解恨.然后我们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免得你不开心."式微怒道:"臭丫头,谁说我不开心了." 说着,转身便回观里去了.素清跟着进去.素真对修流道:"周大哥,你也进去吧,外面冷."修流笑道:"我哪还敢进去?你娘不是说了,进这观去的男人,没有一个是活着出来的?!"
素真道:"这么说,你要离开这里了."修流点了点头.素真问道:"以后你还会到这里来吗?"修流笑道:"只要你还在这,我一定会来看你."素真恋恋不舍地入观去了.她一进观,素清哐啷一声便将观门关上.
修流心想,这两天的事都是因自己而起,清兵回营之后,保不定什么时候还会再来,自己绝不能对她们三人撒手不管,一走了之.于是便在观外一株大榆树上砍了些树叉子,又到附近割了堆枯草,在树下搭了个小棚子,地上铺了些湿草,钻了进去,蜷着身子歇着了.
五十
修流这一睡直到天黑时候.醒来之后,发现手脚都快麻木了.他忙运起内力,打坐一会,身上登时暖流四窜,感觉才好了些.
这时,他突然听到观门"呀"地一声开了,素清走了出来,探着头四处张望了一下,冲观里道:"师傅,这门前连脚印都没有,哪儿有小师妹的影子?"
修流看到式微也走了出来,她怒气冲冲地说道:"这小妮子,定然是找那姓周的后生去了.平时瞧她安份守己,闷声不吭的,没想到这次是闻到酒糟的味道就醉了.要是找回来,看我不打断她的两条腿,剥她的皮,抽她的筋!" 修流想,可能是素真离观出走了,不过她们以为素真是去追自己,实在有点冤枉.他连素真的影子都没见到,而且已经在这雪地里,为她们守了半天的门.
忽然那素清道:"师傅,这颗榆树下怎地多了个小棚子?会不会是小师妹躲在里边?"式微见了,踏步过来,拂尘一挥,木棚子便四散开来.式微见到修流,有点意外,道:"臭小子,你还赖在这不走?"
修流笑道:"晚辈担心那些清兵还会回来找事,因此在这守着,没有别的意思."式微冷笑道:"你倒很会找借口.你是在等那个小婊子吧?素真呢?你见到她没有?告诉你,你别想打她的主意."修流奇道:"她不是在观里吗?"式微哼了一声.素清道:"方才我到柴房去,发现她不见了."修流听了,心下着急,纳闷道:"夜黑了,按理说她不会上哪儿去的."
素清在观外四周察看着,忽然,她看到观后边有一双轻浅的脚印,在雪地上蜿蜒向远处伸展而去.
修流突然想起日间素真说的那句要去杀史可法的话,心下一惊,道:"道长,不好,素真她怕是上扬州城去了."他想,以素真的武功,她若是找到史可法,后者便有性命之虞.于是他忙跟式微道别一声,拔腿匆匆便向扬州城赶去.
式微也是一呆,道:"这丫头莫非真要去杀史可法?她又不认得他,当真莽撞的紧.素清,你看好道观,我去找她回来."便沿着那脚印走去。
修流一口气跑出了二十多里路,到得西门城楼时,见到楼前挂着两个昏黄的大灯笼,夜深天寒,城墙上守夜的士兵差不多都相簇拥着睡着了.修流跃过护城河,来到墙根下,只见城墙石壁因雪水凝固,十分光滑,难以攀缘上去.于是他拔出剑来,向上腾跃起一丈来高,而后将剑在墙壁上用劲一顶,身子又飞跃上丈余多,随后轻轻落在城头上.
墙垛后几个士兵正抱着兵器,缩靠在一起酣睡.修流不忍心惊醒他们,便小心地从一边爬下城堞,蹑手蹑脚地摸下城去.
他赶到刘不取的军帐外时,已是亥时.帐外的卫士蹲在地上睡着了.他轻轻撩起帐幕一角,只见淡黄的油灯下,刘不取披着一袭黑棉袄,正在研墨写字.他看上去憔悴多了,颧骨突出,脸色晦暗.
修流心里一酸,拍打了一下身上的雪花,走进帐去,恭身道:"弟子周修流拜上先生."
刘不取先是怔了一下,随即放下毛笔,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方才听到帐外深沉的呼吸声,我便有七分猜到是你回来了.子渐,你说说看,你现在还回来干什么?扬州城又不是你一人能守得住的!"
修流道:"我本来也想走了,反正朱舜水先生去芜湖搬的救兵,也快来了.只是这两天又遇到了点意外事故,因此不得不违先生之令入城."
刘不取拿起他刚写好的两页纸,端详了一下,道:"子渐你不用解释了,我知道你的心意.这里是封我留给你姐姐周菊的信,你带在身上,但愿有一天你能找到她.你赶紧出城吧,此处不可久呆."
他拿过一封书箴,把信装了起来,双手交给修流.修流小心把信揣入怀里,道:"先生,你赶紧带我去见史督师,只怕史大人他今夜有不吉之事."刘不取眉目一凝道:"这话怎说?"
修流道:"有人可能要进城来刺杀史大人."刘不取一听,忙摔掉棉袍,拿起剑来,道:"快跟我来."
两人一路奔到史可法的军帐,只见他正坐在帐中,手里攥着本书,倚案假寐.两人松了口气.刘不取叫过几个巡营军士,交代了几句.随后自己与修流便守在帐外.刘不取问道:"刺客是谁?会不会是满洲人派来的?"
修流正要说话,突然间听得远处有个女孩高声说道:"谁是史可法,快叫他出来.我是来杀他的!"
修流一听,便是素真.他正想走过去,却见史可法走出帐来,大声喝道:"何处来的女子,胆敢在军营中喧哗?我史督师在此."
素真冲了过来,看到修流,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道:"周大哥,你也来了?这里真热闹."修流忙道:"素真妹子,这里不是你来的地方,你快跟我走."素真道:"周大哥,谁是史可法?你快帮我找一找,杀了他后,咱们就离开这里."
史可法见到修流,有点意外,道:"子渐,你怎么又回来了?这姑娘是跟你一起来的?她是谁?却为何要杀老夫?"
修流道:"大人听禀,小的不得命令,擅闯进城,原是死罪.只是事急,所以便冒犯了大人.这姑娘是城外'式微观'的小道士,晚辈昨天刚结识了她.她自小都在观中,没见过什么世面,因此行事无拘.望大人念她年幼无知,饶过她这一次."
史可法听到“式微”两字,怔了一下,捻须沉吟道:"这扬州城外有个'式微观'?我倒没听说过.好了,子渐,你快带这姑娘走吧,今后不要胡闹便是."
刘不取走上前来,道:"小姑娘,不知你为什么要刺杀史大人?"素真看着史可法道:"因为他惹我娘生气.我娘一生气,就打我." 史可法心下一惊,便留神打量了她一下,觉得她有些脸熟,道:"小姑娘,你娘是谁?"素真道:"我娘的道号我不便告诉你,要是我杀了你后,你身边的人肯定会去抓她的.我见她经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悄悄在观堂上吟诵墙上挂着的两幅字,长吁短叹,让我看了伤心."
史可法微笑着问道:"不知那两幅字上写的什么,竟然让你娘如此深许?"
素真道:"我不认得字."修流接口道:"是'小院茶凉人散后,闲敲棋子落花声'."
史可法听了,脸色登时一紧,道:"那字是不是用'飞白'体写的?"素真道:"什么'飞白'体,我不知道."修流道:"那字的确是'飞白'书,不知大人如何知晓?"
史可法看着素真,嗫嚅道:"姑娘,你娘她人现在哪儿?是不是她叫你来杀我的?"素真道:"我娘说了,只要你不死,她就不过江南去,也不进扬州城里来.她要你早早死去."
史可法心下一凉,道:"这么说,式微她还活在世上?"素真不解道:"谁是式微?"
这时,在一边的刘不取听出来了,史可法原来跟素真她娘,那个叫式微的女人,从前曾经有段孽缘.他笑了一下,正要招呼修流带上素真离去,突然素真右手一把扣住史可法的右手腕,左手捏住他的脖颈.史可法却一动不动,微微闭上了眼.
素真问修流道:"周大哥,这姓史的是不是你的朋友?我现在要带他去见我娘,让我娘亲手杀了他!"修流急道:"素真妹子,你千万不要乱来.史大人万万不能伤害,你慢慢听我跟你说."
刘不取趁着素真正在望着修流,身形忽动,亮开右掌,扑击向素真.素真慌乱中腾出左手,接了一招.刘不取这一掌只用了七分力,他一掌击下,觉得手臂被震击得一麻,忙向后跃开.素真身子一晃,差点倒在地上.修流见了,一跃上前,扶住了她.
素真缓缓松开了攥住史可法右手腕的手,口中流出一道血来,一下子软软地倒在修流怀里.刘不取吃了一惊,他没想到素真竟然一点也没卸去他击下的掌力,而是与他硬对了一掌.他不知道,素真虽然内力武功修为都高,但实战时的应对能力却极差,虽然机敏,却不善于对招,因此第一次与刘不取这样的高手过招,便一下子被掌力震中,受了内伤.
刘不取赶紧上去点了她肩上的两处大穴.史可法对左右卫士道:"快把这姑娘送到我的军帐中,不得惊扰,本督师要细细问她."修流道:"史大人,我想恳请大人放了素真姑娘."
史可法苦笑道:"我自然不会难为她的.贤侄,你既然已经回来了,就协助刘先生布置防务去吧.这里的事,你不用多管了."
素真虚弱地靠在修流的怀里,轻轻笑道:"周大哥,你别丢下我."
刘不取道:"子渐,这姑娘的母亲来了吗?一并请她出来相见罢了."他心想,既然史可法已经知道了素真母女就在身边,那么这一段孽缘早了结了也好,免得史可法定不下心来,城中防务紊乱.况且,眼下局势凶多吉少,好聚不好散,无论何种情事,当了则了.
修流道:"式微道长她不愿见到史大人,因此知道了史大人到扬州督师后,也不愿来见他.她跟我的兄长,还有史大人,先生的父亲刘大人,似乎都有些过节.不过,我想她不会是真心恨史大人的,不然,以她的武功,早就可以伤害史大人了."刘不取听了,点了点头。
素真道:"周大哥,我娘为何这么恨这个史可法?我看他也不是很凶啊."修流叹口气道:"这事只有天知道."
史可法长叹道:"真没想到,十八年前的故事,如今又近在眼前.式微她不想再见我一面也罢了,反正造孽的,说起来总归是我."
(上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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