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修流离了松江府,便往南京投赶而去.一路上天寒衣单,食不裹腹,三天后到得南京时,那模样跟叫花子已经没有什么分别了.他身上带着的刘不取给叶中和的那封书信,已经在焦山时醉中给白日歌给摸走撕毁了.他觉得自己几次都是因酒醉误事,这贪杯的坏脾性,什么时候改了才好?! 他便先找到叶府去,想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拜见一下叶中和.但是叶府的管家见他既没有拜帖,又是衣裳褴褛的,二话没说就将他赶走了.
修流在叶府门外候了两天,都没见上叶中和.此时他身上盘缠花销地已差不多了,心下便有些着急.忽然他想起了朱舜水,当初他虽然只在他家里呆了两天两夜,磨了两宵的豆腐,但心下里对他一直是很钦重的.尤其是朱舜水与他论剑时,教他随心所欲地用剑制敌,就如师傅一般,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让他受益匪浅.
他找到朱舜水的家,却见院门紧闭,敲了半天门也没人出来。院墙边光秃秃的梧桐树上,栖息着两三只昏鸦.那时正是黄昏,天色阴晦,修流想起了三个多月前流落南京时的情景,恍如隔世.
他忽然记起,朱舜水喜欢在傍晚时,扛上一根鱼杆出门去水边垂钓,风雨无阻.想必此时他又是上哪个湖边河边垂钓去了.好在朱家离玄武湖不远,修流走了一段路,便来到城墙根下的湖边,果然看到朦胧的夜色下,有个人正蹲坐着在悬杆垂钓.
修流走上前去,笑道:"朱先生好兴致,如此月黑风冷之夜,不知可有鳗鲡上钩."那人笑道:"今夜鳗鲡能不能钓到我不知道,但现在却有一条大鱼在吞钩了."修流讶然道:"朱先生,你说的这条大鱼莫非是我?"
那人笑道:"不是,今晚你最多只是个鱼饵而已.你这小子,上次你跟那个小丫头不辞而别,差点没让我的豆腐店砸了牌子.现下那小丫头呢?"修流道:"我们从扬州回来,经过瓜州时她走丢了.我也是稀里糊涂地被人要挟到了松江府.不知先生要钓的大鱼是谁?"
那人抬起头来,果然便是朱舜水,他挑起竹竿,看了下鱼饵,朝上面吐了口唾沫,又把鱼饵甩到湖中,道:"你在扬州那边杀敌的事我略有所闻,朝中上下,也都知道了你这个人物.目下朝廷中的决策乱成一团,全无主见.京中到处都是马士英的耳目,他的那批贵州兵,差不多已控制了整个留都.实际上,你一进城,你的行踪可能就被那些做公的耳目跟盯上了."
修流道:"我上次离开先生家后,便潜入马府,伺机刺杀马士英,却被他从地道里逃走了.想来他肯定是放不过我的.倘若我被盯梢了,只怕要连累先生。我还是离开为好。"朱舜水一怔,问道:"你说的是马士英家有一条秘密地道?"修流道:"正是."
朱舜水的手抖了一下,道:"流儿,这事你没跟其他人说过?"修流说没有,只有断桥隐约知道些情况.
朱舜水一连说了三声"好",道:"现在我有办法制服弘光皇帝了.以前我只听说,现在是马士英住着的那建文朝兵部尚书齐泰的旧府下面,修有一条秘道,可通往皇宫.这事一直未得到证实,没想到却被你给碰上了.到时你只要帮我指出进入暗道的入口,我便有办法通达到大内之中.现在杀马士英倒在其次,最关键的是要立个有魄力能略定天下的明君.这朱由崧荒淫无度,终日沉缅于酒色之中,实在该死!倘若杀了朱由崧,便可以重立一个明智些的新君,也免得届时为了争夺名份,又惹兵祸."
朱舜水看修流听了这话有点发愣,便笑道:"杀个昏君有何大不了的?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当初太祖皇帝也是起身于草莽之中.但略定天下,又必须假以明君,不可随便暴动.天下万民苍生,便如这一湖之水,而为政者不过是其中的鱼而已,不能兴风作浪的.上次我夜闯深宫,遭到了大内护卫中一个退隐多年的黔人高手熊火与御林军的狙击,这事已惊动了马士英,因此时下城中戒备很严.上次你大闹了马府之后,马士英他对你早有戒心了,现在他的府上都换了黔家贴身护卫."
修流愧疚道:"这么说,我原不该到你府上去找你的,是我牵连了先生了.那么,先生方才说的那大鱼却又是谁?"
朱舜水笑道:"便是在下了.你进城已三天,马士英他们没对你下手,就是想知道你要来找的同伙到底是谁.难道你刚才到我家门时,没有感觉到你四周隐伏的凛凛杀气吗?反正是他们不来找我,我也要去找他们的,你不必为此事愧疚。如今朝中这局势,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今夜月黑风高,我选择到这湖边草地来,便是为了正好厮杀."
修流道:"来的会是什么人?还是那些东瀛武士吗?"
朱舜水拉了拉鱼竿道:"晚上来的可能是'淮南四子',不会是黔中高手与东瀛武士.自从上次马士英发觉你要谋杀他之后,他便将守护宫廷的一些黔中高手调到他的府上.他当初在凤阳总督任上时,也笼络了一批武林高手.我已经有十几年没有真正酣畅淋漓地与人动过手了,今夜便要与'淮南四子'杀个痛快!"
修流道:"这'淮南四子'是谁?"朱舜水正要作答,忽然听得墙头上有人高声笑道:"'鳗鲡渔夫'朱先生,这小子居然连我等'淮南四子'的名头都不知道,你居然邀他来做帮手?"
朱舜水冷笑道:"'笑里藏刀'丁一切,今天怎么没见到你出刀啊?'淮南四子'的名号也不算有什么光彩,不知道又有什么了不得的?!"
那被唤做丁一切的人哈哈一笑,从墙头上纵身跳了下来,同时手一抬,几道荧火虫似的亮光,便迅疾向朱舜水身上射去.朱舜水正背对着他,修流忍不住咋呼出声,只见朱舜水的左手袖往身后一挥,那些亮光全都射入了水中.朱舜水头也不回地说道:"老丁这些年也有些长进了,能一下子发出七把飞刀来.想来近日治印的技艺,也该有些提高了."
丁一切笑道:"技艺提高了可不敢说,不过近来手头可是忙得很,这南京中的新贵的印章,有一半倒是出于丁某之手.你老朱不是不管世事了吗?前些时听说有人胆敢夜闯禁宫,在下还没想到是老朱你.现在看来你果然是坐不住了,那名扬应天府的豆腐脑生意,也弃了不做了吧?"朱舜水道:"天下又非一人之天下.有你这等闲人在朝野中兴风作浪,在下怎能还坐得下去?"
忽然,黑暗中又慢慢走出一人来,摇着扇子说道:"朱兄此言差矣.当此国家危难之际,我们也是抱着达则兼善天下的责任,出来辅佐马大学士跟朝廷的,怎能说是兴风作浪?朱兄也是饱学之士,此处用词却大大的不当."
修流看那人时,只见他双眼迷糊,一个大红酒糟鼻子,腰间吊挂着个葫芦,说完这话时,便见他拿起葫芦,咕嘟喝上两口,原来却是个酒鬼.
朱舜水道:"这抱住了马士英的大腿,如今居然连'落魄秀士'胡子材也神气起来了.不过,这'兼善天下'四字从你老兄嘴里冒出来,不但有酒味,还有些酸味.想当年阁下来南京参加乡试时,没考上举人,却借着酒兴,在夫子庙大闹贡院,那可不象是穷则独善其身之举阿."
朱舜水这话似乎触到了那胡子材的痛处.只听他干咳两声,突然间嘴里喷出一道酒箭,向朱舜水背上的"天宗"穴射去.他方才喝进口的酒,原来却没有咽下.朱舜水听到身后噗地一响,便将身子往前深深一埋,那酒箭便从他竹笠上射了过去.胡子材突然转身,右手折扇疾向修流左肩的"中府"穴击下.修流还没回过神来,却本能地迅急抬手击出一掌,将胡子材的扇子震脱了手,带连他身上的衣衫也被震荡起来.
胡子材大吃了一惊,他根本没有想到,看似年纪轻轻的修流,他的内力竟会如此强劲!
朱舜水叹口气道:"足下的文章不知长进了些没有?足下的为人,想不到还是这样的上不了台面."
这时,一个郎中模样的老头,从夜色里走了出来,看着修流笑道:"方才老儿在暗中观察了一会,发现这位小哥的内功浑厚,但身上的经脉似乎尚未全数打通.在下看你神气郁结,象是大病初愈,肝火也旺,应服用柴胡疏肝汤才是."
修流听了,不觉回应道:"晚辈近来确有肝气郁闭症状,敢问老先生,不知这经脉该如何调息,方可打通?"那老头捋着白须走近前来,道:"这有何难?小哥,把你的右手伸出,先让老夫给你号一下脉."
修流正要伸出手去,只听得朱舜水说道:"原来是'没药郎中'王留行到了.不知王大夫最近又医死了多少个病人?"那王留行笑道:"最近因在官家里走动,医死的人没几个,医活的人倒是不少.朱兄,惭愧,惭愧啊!这名号怕是保不住了!"
朱舜水跟修流道:"修流,这王留行大夫在与人把脉时,喜欢截住病人的脉气,然后胡乱开药方要钱,江湖上人称'没药郎中'.他与你把脉时,你千万要留心."修流听了,正要抽回手,那王留行瘦硬冰冷的手爪,已快速搭住他的右手腕.他来不及细想,气随心念一动,内力已疾冲到右腕.
王留行的右掌登时如遭电击一般,慌忙撤手,惊讶地问道:"这位小哥,'半死生'于松岩是你的什么人?"
朱舜水听他这一问,正捏拿着渔竿的手轻轻颤了一下.于松岩,也就是悬念道长是他的师傅,悬念这辈子只教授过两个人武功,一个是他,另一人是修流.而修流却没有真正投入悬念的门下,只是悬念有心点拨了他一下.当年悬念曾与天下众多高手过招过,江湖上对他的武功并不陌生.不过这王留行却能在一招之内,便窥出修流内功的路数,着实还是让他吃了一惊.
修流想起悬念嘱咐过他的话,故意反问道:"老先生,谁是于松岩?是那马士英的大舅公吗?"王留行把握着手掌,神情有点茫然,顾自喃喃说道:"这劲道真是象的没药可治了!这感觉怎么就跟当年扣住'半死生'的手腕时的一样?!"
朱舜水看了王留行的反应,心道:"原来他当年也想截断师傅的脉,难怪有这切身之痛,以致于至今刻骨铭心."他高声问道:"诸位,那'铁算盘'满万贯到了没有?便请现身吧."
黑暗中,只见一人托着一个黑色铁算盘走了出来,笑道:"满某今晚本来有两笔帐要去清讨一下的,后来听说朱先生在这湖边垂钓,便匆忙从丹徒赶回来凑热闹了.最近那阮大铖阮大人搞了什么江面封船令之后,城中鱼价看涨.朱先生若钓上鳗鲡,便请便宜点将就卖与满某.最近家中三姨太老喊腰疼,须得清补一下"
朱舜水道:"听说,满兄年轻时矢志要攒钱到万贯,方才娶亲立业.不知如今攒了有几万贯了?"满万贯摇摇头道:"本来家丑不可外扬,既然朱先生问了,只好以实相告.兄弟现下共有一妻三妾,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真是苦不堪言,卖了吧,又难以出手.所以二十年下来,这生意亏得大了,反不如朱先生两袖清风,无拘无束."
说着,他长长叹了口气,手上劈历啪啦地拨打了几下算盘,突然便见七上八下十五个算珠,朝朱舜水激射过去.
朱舜水右手一拽渔竿,夺身而起,左手挥舞一圈,将十五个算珠全都抄在手上,随即一挥渔竿,把刚刚钓上来的一条鳗鲡,向满万贯击去,同时洒出左手的算珠,分击向丁一切,胡子材,王留行三人.
他大声喊道:"修流,你快快退开,此地不是久呆之处."
丁一切三人避过了算珠的袭击,立马便从三个方向分别朝朱舜水围攻过来.朱舜水趁着满万贯举起算盘一挡时,用鱼线缠绕住算盘,随手一拽,借着力道,将算盘夺了过来,接着又一挥渔竿,把算盘掷入湖中,随后身子一沉,左掌运劲,分别向四人各击出一掌.
此时湖边枯草乱飞,掌风飒飒,修流站在一边,衣角被鼓吹起来.朱舜水与"淮南四子"各对了一掌,四人都被震退几步.朱舜水心下拿捏了一下,觉得四人中内力最强的,该是王留行.于是他趁着王留行还没有重新蓄劲的当儿,便倒转渔竿,向他面门刺去.
王留行身子一侧,双掌夹住竹竿,运劲推出.朱舜水倒退一步,心下喝了声彩.他右手持竿,腾身而起,左手自空中向王留行拍下去.王留行此时已经没有时间闪避,只好撒开竹竿,双掌上迎,去硬接朱舜水那泰山压顶般的一掌.丁一切三人见朱舜水后部洞开,便同时间跃起,各自发出厉着,朝他背部攻袭过去.
没想到朱舜水在空中突然转身,将竹竿在地上一撑,左手向丁一切三人又各击出一掌.三人原先取的是攻击路数,没想到朱舜水刹那间变着,于是都来不及抵挡,忙返身后跃.朱舜水落地之时,竹竿迅速递刺而出,点了三人的重穴.王留行趁势将双掌上迎的态势,骤然转向朱舜水右胁击出.
朱舜水已经来不及重新蓄劲,只好迅速把渔竿往回一敲,众人听得喀嚓一声响,竹竿断成了两截,他的右手,顿时微觉一麻.
王留行喘着气笑道:"不好意思,却让老夫折断了朱兄的渔竿,以致断了先生的饭碗.老夫方才发了一枚'定心针',不知先生感觉如何?"
朱舜水右手略一运劲,只觉右肩至手指间,一片酸麻.他知道着实是已中了王留行的毒针,便用左手点了右臂上的几处穴道.他冷笑道:"没想到'没药郎中'也开始使用暗器了.而且技艺还在那'笑里藏刀'三子之上!"
王留行捻须微笑道:"朱兄见笑了.这等微末小技,何足挂齿?老夫这是活到老,学到老.这些年来,老夫将平生所精制的几种毒药,喂在针头上,此前还未曾出过手.今晚能在与朱兄对手时用上,差强人意,老夫便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这场架打得真是妙趣横生了."
说着,双手探出,欺身就要来拿朱舜水.
四十二
这时,只听修流大声说道:"且慢,王老爷子,你还没跟我过招呢,"王留行听了这话,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道:"多谢小哥的提醒,老夫我急着要捉拿朱兄,却差点将你给忘了.马相爷还特意交代,别让你给跑丢了呢.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修流道:"姓王的,你快快把解药拿出来,我便放你走."
王留行听了,禁不住失声大笑了起来,一边拼命地咳嗽着.他正要说话,却见修流的剑尖已顶在他的喉头,他低眼看那那剑刃时,犹如霜雪一般.这一剑快的要命,以至于他都没看清修流是如何出手的.
王留行心下一惊,不敢大意,手上便偷偷扣住了三枚毒针,脸上古怪地笑着,正想要发射出去.修流乜了他右手一眼,冷笑道:"姓王的,只要你的手一动,我就让你的脑袋飞上天去,你信不信?"
王留行右肩刚轻微地一颤,喉头边马上便渗出一小道血痕来.他慌忙把毒针弃在了地上,道:"小哥,你切莫轻举忘动,咱们有话好说."
修流便在他的身上摸索起来.王留行长叹一声道:"小哥,你别费神了,你没见我的诨号便叫'没药郎中'吗?我的这套'定心针'暗器刚研制出来不久,这事连丁一切他们三人都不知道.倘若不是碰上朱先生这等高手,我还舍不得用呢!不瞒你说,这毒性该怎么解,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朱舜水道:"流儿,你别在他身上枉费功夫了,他这人一辈子只知道下药杀人,却从来不去琢磨如何救人,也算是江湖上的老流氓一个.所以很多武林同道对他都避而远之.今日我对他本来已有防范,没想到他却新钻研了一手飞针暗器.现在你只要把他右手的拇指与食指剁下,让他今后不能伤人就行了."
王留行听了,慌忙叫道:"小哥且慢,都怪老朽疏失,老儿袖子里委实藏有解药,这便把出来与你."朱舜水笑道:"很好,流儿,你便先用他的毒针,扎他的'印堂'与'额中'两穴,然后再用他给的解药去解一下,看看是否有效."
王留行慌忙大叫道:"小哥,你千万别听朱先生的话,你还是砍了我的拇指吧!我的确是从来不备解药的."
修流二话没说,手起剑落,一下便砍断了他的右手拇指与食指,随即点了他身上的几处穴道.王留行歪着眼呻吟道:"多谢小哥了."
修流问朱舜水该怎么处置"淮南四子"?朱舜水道:"这四人人品低下,在江湖上一向善于见风使舵,攀附权贵,早就为正道人士所不齿.你把他们全都扔到湖里喂鱼去便了."修流笑道:"朱先生这主意不错,却不知鳗鲡吃不吃人肉?"朱舜水笑道:"鳗鲡只吃水草间的杂物与虫,不吃人肉,因此味道极为鲜美."
修流于是将四人一个个拎起来,重重抛掷到湖中.
朱舜水道:"现下我们得先找个地方藏起来,我要赶早逼出臂上的毒液,不然这右臂可就废了.没想到王留行这'定心针'还真是那么回事."修流道:"依我看来,眼下应天府中,最安全的地方便是马府,虽然进去要麻烦些,却是他们料想不到的.朱先生,我们何不干脆就躲到那里去疗伤?"
朱舜水道:"正是这话.事不宜迟,咱们趁着夜晚,赶快就去." 两人离开湖堤,沿着城墙根脚走了一会,突然听到暗地里有人冷冷说道:"二位想藏进相府疗伤,这主意委实不错.只可惜不巧让在下给碰上了,这事未免就有些晚了!"
修流听那人的声音有点熟悉,想了一下,忽然记了起来,跟朱舜水道:"来人是东洋武士权兵卫!就是那个被我杀死的种田的师傅。"
朱舜水愣了一下,那权兵卫走近过来.他先朝朱舜水深深鞠了一躬,道:"朱先生,好久未曾见到你了,别来无恙?"朱舜水道:"原来是权兵卫君,你如何也在马士英手下效命?"
权兵卫道:"自从德川家统治了日本后,仆等在东瀛已经无法谋生,因此经人引荐,投身到马府混口饭吃.今天晚上先生既已受伤,仆本不便为难,但这次马相要仆等务须擒拿住你们,所以只好得罪了."
朱舜水道:"鼎木丘先生与由尾等人已经到了大陆,你该知道了吧?"权兵卫一听便呆住了,随即笑道:"先生应该知道,仆等早已不在鼎先生他的门下,自然不受他的约束.我们日本武士,只效力于主家.食人之禄,忠人之事。"
朱舜水道:"很好,这样的话,你请动手吧."权兵卫执剑又向他行了一礼.
修流上前道:"朱先生,你歇着,让我来跟他过招."权兵卫笑道:"也好,上次在马府,因见你跟那位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在一起,便放了你,后来马相知道了这事,还对我大发脾气.今晚没有女人在身边,我正好与你决斗,也好给种田他们报仇.周君,请拔剑吧."
修流上次在马府时,已经跟权兵卫的徒弟竹马斗过一次剑,摸清了他们剑法的路数.前些时在焦山,又跟由尾杀了个天昏地暗,心里对东洋剑法的路数有了个谱.此时他快速拔出剑来,不用"旋风剑"的招数,第一手便疾攻向权兵卫胸前的两处要害部位.
权兵卫发现修流用的招数,并非是他设想中的"旋风剑",忙退后一步.他在九州岛时,曾经花些时间研究过"旋风剑法".此时与修流对阵,他想取后发制人的态势,只要修流攻出一招,他就可以加以破解.不过眼下修流出手时却不用这套剑法,于是他便只能使出本门的武功还手.这样正好与修流的使剑意图相合,两人斗到十几招时,修流便略微占了主动,他全然随着对手的招数进攻,无招无式,挥霍自如。
朱舜水在一边看了修流的剑招,暗自点头,觉得修流的实战经验已经越来越丰富了.
两人斗了三十多着,修流的剑势越来越快,毫无章法可寻.权兵卫的内力本来就不及修流,又因朱舜水在侧窥视着,心有顾忌,因此便一心急于求胜,猛地出了几手狠着,却都被修流化解了.
斗到五十来着时,权兵卫倾尽全力一剑劈出.这一手是他每次与高手决斗时的致命之招,对手如举剑去挡,他的剑势则快速一变,剑在半空中略为收转一下,而后再一剑从对手身子拦腰切过.如果修流照样借势还招,那么他就很有可能被他那凶猛的利剑,斩成两截!
朱舜水忍不住喊道:"流儿,小心中路!"
修流原本就没想用剑去挡权兵卫下劈的剑,而是避开他的剑势锋芒,身子一闪,借着权兵卫全力攻击的机会,一剑朝他的弱点左翼刺去.权兵卫来不及变招,只好左手一挥,却见血光一闪,他的右臂已被修流的剑生生砍断!
朱舜水本来以为,修流至少要斗到一百着后,才能与权兵卫分出上下,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出奇制胜,心下有点惊奇.他不知道,修流这次是汲取了上次在"栖凉别院"与由尾斗剑时,以快速变招应对对手,但最后却被由尾在他的剑招变势中,窥出了路数,以至反败为胜的教训,因此刻下改为灵活进攻的招式.这也是他在临阵对敌时获得的感悟.况且,权兵卫在内力跟剑法上,都要略逊于他从前的师弟由尾一筹.
修流收剑跟权兵卫道:"看你也象个武士,我今日不杀你.不过你得答应我,从此离开马士英,不再做他的帮手.马士英是我的杀父仇人.如果下次我再见到你,我就饶不过你了."
权兵卫忍痛向他行了一礼,道:"周君,仆这就带手下回九州岛去,从此不在南京惹事生非.今晚之事,也不会向马相道及。阁下请多保重.后会有期!"说着,又转向朱舜水鞠了个躬,便捂住左臂走了.
朱舜水一直在运内劲抗毒,此时已是满脸是汗.他喘着粗气,要修流帮他把臂上的毒针剜掉.修流用剑挖出毒针,只见紫黑的毒血从他的臂上汩汩冒出.
修流用手慢慢挤着血,朱舜水笑道:"流儿,没想到一别三月,你的剑法精进的这么快.招数都是死的,人却是活着,看来这才是武功的至理."
修流笑道:"我的这些剑数,其实还不都是因了上次给先生磨豆腐时,受了你的点拨."朱舜水咬着牙笑了笑.修流挤好毒血,撕裂下身上的一块衣衫,替朱舜水包扎好了.朱舜水见他衣衫单薄,而天上正有些雪花轻轻飘落,便道:"看来快要下雪了,流儿,咱们得先到马府去,找个地方藏下来."
修流道:"不知那权兵卫会不会向马士英报讯?"朱舜水道:"我在日本时,权兵卫他也听过我的演讲,因此相识.他这人性格不讨人喜欢,又目中无人,因此被鼎木丘逐出了门户.但他还算是条汉子,不致于出尔反尔.不过,你倒是要提防他回去九州后,闭门练功,到时又来找你比剑.他的脾性就是如此."
修流背着朱舜水来到马府外,他先跃到院墙边的那棵梧桐树上,只见院子里满是警卫,四处灯笼高挂,如同白昼.上次他进去的暗藏有秘室的那个厢房外面,有几个人在走来走去,修流一看之下,便知这些人都是高手.
于是他翻身下墙,跟朱舜水道:"先生,马府中现在果然戒备森严,看来我们只有从后院翻进去了."
他们俩小心沿着院墙绕了一圈,来到后院墙外,那里要经过一个臭水塘,两人费了好大劲才跋涉到了墙根下.后墙经久未修,四处都是枯败的乱藤杂草.朱舜水此时不能运动内劲跃上墙去,修流便背着他,攀扯着硬实的藤蔓,爬到了两丈高的院墙上,看看下面黑乎乎的没人,便背着朱舜水跳跃下去.
修流找到了当时他从暗道出来,适逢马元殷正在调戏断桥的那个厢房.那房门用重锁扣锁着,屋里面黑漆漆的一片.修流抽出剑来,一剑砍断锁头,推开门进去.他凭着记忆,慢慢摸到那块进入秘室通道的角落边,却摸到了一个厚实粗重的大木柜子.他心想,马士英在发现了这个通道的秘密出口后,可能已经把它给封了.
他将木柜子往旁边挪开去,便去摸那进口,只觉得地板上严严实实的,连条缝都没有,以前的那块木板也不见了.朱舜水看了道:"马士英知道秘道被你窥晓之后,显然已经将这个秘道入口给封了.看来现在能进入秘道的地方,只有马士英他本人知道."
修流道:"要不先生先在这屋里呆一会,我去前面看察一遭便回来."朱舜水道:"马士英是个老滑头,流儿,你一定要小心了,别着了他的道."修流答应了,出去时把门带上了,上好了锁.
马府的后院防卫稀松,修流很快便穿过两道走廊,来到大厅的右侧.只见侧门边上两个护院武师正张大嘴巴在打盹,修流一闪进了右边的走廊.他轻声蹑手蹑脚走出一段路后,来到一个点着灯烛的厢房外.
忽然,只见对面一个人喝得醉醺醺的,低声唱着流行小调,歪斜着身子朝这边走过来.修流看了,认得正是马士英的儿子马元殷.
那马元殷走到那个灯烛通明的房间前,拿捏一下精神,搓揉两下眼睛,打了一下饱嗝,吐了一口唾沫,便在房门上轻轻敲了三下.只听得屋里一个沙哑的女子声音问道:"是谁呀?这么晚了,想来找死呀?"马元殷趴在门窗上轻声道:"赵小姨娘,是我,我是马少爷,我偷着看你来了."
屋里的女子开了门,马元殷猴样一闪而入.修流潜身来到厢房侧窗下,只听得屋里传出一阵老鼠偷油般的古怪声响,接着便是那女子的轻曼澈骨的挣扎呻吟声.修流心道:"这马元殷不知又从哪里绑了个良家女子来糟蹋."
耳边又听得那女子道:"马公子,你都两天没上我这来了,把人家都想死了.你找到那鲤鱼了没有?"马元殷叹气道:"最近老头子经常在家,我不好到外面去走动游玩,也不敢过来看你.上次我抢了皇帝相中的一个马子,闯了祸,差点没被老头子打死.要是再让他知道,我正跟他新迎娶进门的小美人在这颠鸾倒凤,我还有命吗?"
修流心想,这女子的声音听来有些耳熟,象是几个月前在杭州赵朝奉家见过的望湖小姐.原来他们两人是背着马士英在这里私通,行那苟且之事.却不知望湖她如何到了这里?听马元殷的意思,显然是马士英把她聘进了马府,要纳她为妾.他心里忍不住一乐,想起她那脾气,跟马元殷倒是很般配的.
屋里传出的望湖欲扬还抑的叫唤声,让他脸红耳热,他正要离开,却听得马元殷突然一声痛叫,道:"姑奶奶,你这是干什么?你干嘛用刀扎我屁股?"那望湖道:"臭小子,你想吃我豆腐,让你见识一下本小姐的厉害.告诉你,明天你要再不把阮圆海的戏本子弄来给我,小心我把你的那话都给割了."
马元殷正痛苦地呻吟着,望湖道:"你还不快走,想等着我叫人抓你哪?你这小王八蛋,要是让你爹那老王八蛋知道你在我这,看他不敲了你的两个蛋壳!"
马元殷一手掩着屁股,狼狈地溜了出来,一拐一拐地匆匆走了.
望湖正要掩上门,修流已站在了门口.望湖吓了一跳,瞪着眼道:"你,你这小要饭的怎么在这?"修流忙一把掩住她的嘴巴,另一手挟起了她就走.
四十三
修流快步挟着望湖来到后院,把她往地上一放,道:"死丫头,你怎么到了这里?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你捣什么鬼?"望湖道:"我还想问你呢,臭要饭的.我从家里偷跑出来,想去找那鲤鱼,没想到却找到了那个阮胡子阮圆海,是他把我送到这里来的,说马府要办个戏班子,正在招人,我一听就来了.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鲤鱼找到了吗?"
修流道:"你是不是已经委身于马士英,做他小妾了?"望湖冷笑道:"是又怎样?那老乌龟,他敢!看我不阉了他."
修流道:"好了,好了,这里不是你呆的地方.我现在有要紧事在身,快告诉我马老贼现在住在哪个房间?"望湖道:"我也想找他呢.我进他府里都三天了,还没见过他的面.这个老王八蛋.不过你现在可以先住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房间的后面还有一个大房间,管你吃住不愁,没人会发现你在这,总比你在外面做叫花子要饭强."
修流想了想,正好朱舜水可以在这里疗两天伤,便道:"这样也好.不过,望湖姑娘,我还有个师傅,以前是个说书的,不知道他能不能也藏到你的屋里来?"望湖喜道:"他会说书?这太好了.他人呢?你快去把他叫来,我正闲得慌,有个说书的做伴,日子也好过了."修流道:"不过有一事你务须要小心,你千万别让别人知道我们藏在这."
修流到那房里扶了朱舜水出来,来到望胡房里.望湖见了皱眉道:"这人都病成这样了,还能说书?你别骗我!"修流一急,道:"赵小姐,他便是那位李渔先生."
望湖一听,大喜过望,马上帮修流一起把朱舜水扶到了她的床边坐下.修流拿着灯火到后房看了一下,见里面有张大木榻,张着罗帐,便扶着朱舜水进去躺下了.修流跟望湖道:"望湖姑娘,我们饿了,你能不能去张罗些吃的来?不过千万别惊动了府里上下的人."
望湖来到前房,二话没说,拿起一个大花瓶便往门外重重摔去.不一会儿,远处便有人咚咚跑了过来,立在门外道:"请问姨太太有何吩咐?"
望湖道:"我肚子饿了,快给我送一桌宵夜来,要是慢了,看我用花瓶砸你脑袋."
门外那人去了一会,便有两个人抬了一担酒菜进来.
朱舜水喝了一壶酒后,便开始打坐运气,修流因几天没吃上饱饭了,吃起来狼吞虎咽的.望湖道:"看你真是没出息,就会要饭.对了,你的那条大黑狗呢?是不是因为吃的太多,你伺候不起,被你赶走了?"修流不想跟她多说与断桥的事,便支吾过去了.
朱舜水跟修流道:"我的毒伤还要两天时间调理.我需要清静下来逼毒,另外,我开个药方,明天你让这小姑娘找个人,出去上药铺取药."修流道:"这药我今夜便去找家药铺取来."朱舜水摇头道:"眼下城里耳目众多,你到药铺去容易让人疑心."
修流拿了药方跟望湖说道:"望湖姑娘,李渔先生因为近来连日奔波,偶染伤寒,需要调治两日,方能恢复.这两天你我不宜打扰于他.这张药方,你明日差个人出去,叫他照方取药,就说是你生病了."望湖瞪大眼道:"我好好的,哪有什么病?"修流说道:"是让你装病.就象演戏一样.要是你跟人家说是李先生病了,人家还不叫人来赶他走?那你往后还听什么戏?"
望湖笑道:"我明白了.传奇中也经常有这些关目.不过鲤鱼先生病好了,他一定要教我唱戏."修流答应了,心下却笑道:"朱先生哪会唱什么戏?!只求望湖这两天不纠缠他便好."
第二天,望湖叫人去取了药回来熬好了,前院的人叫了个丫头送过来.马士英本来给望湖安派了一个丫头,却因马元殷嫌她在碍他的事,便被他赶走了.朱舜水服了药后,调了会气,精神气色好转了些.望湖几次急着要跟他攀谈,都被修流阻住了.
这天傍晚,来了个仆人,告诉望湖,马士英下朝回来,听说她患了风寒,过会要过来看望她.望湖跟修流说了这事,修流心想,早不来晚不来,在这节骨眼上,只怕要碍了朱舜水疗伤,不然老贼自己送上手来,正好宰了他报仇雪恨.万一被马士英撞见他们正在这里疗伤,自己倒不打紧,那朱舜水的伤势就麻烦了.
望湖看修流又是焦急,又是痛切的样子,道:"臭要饭的,你不用操心,老乌龟来了,我将你们锁在里屋,不就没事了?"修流忙道:"赵小姐,里屋的门万万不可上锁,如此一来,岂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了?反而会让老贼起疑心.到时你想办法把他打发走便是,万一老贼真的进了内屋,我自有办法理会他."望湖嘟囔道:"你们行事真是莫名其妙."
掌灯时候,马士英在管家跟两个黔人护卫的簇拥下,来到望湖屋里.他这是第一回见到望湖,便慢慢地自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番,满意地微微笑道:"阮圆海的眼光真不错,也难为他忍痛割爱了.他家的戏班调训的好,皇上都夸过几次了.管家,你把我的意思跟赵小姐说了吗?"
管家笑道:"说了,只是不知相爷什么时候将小姐送过去?"马士英沉吟道:"再过三五天吧,总该先让赵小姐把病调养好了,不然皇上怪罪,岂不成了好心做坏事了?"望湖听得莫名其妙,道:"马相爷,你要送我上哪去?"
马士英不满地瞅了管家一眼,随即笑对望湖道:"只怪管家没跟你说清楚.当今圣上要选妃子,老夫想抬举你,将你献给皇上,好让你今生享尽荣华富贵.改日你身子好些了,老夫再过来陪你.这些天老夫忙于江防军事布置,冷落你了."说着,忍不住笑嘻嘻地伸出手,抚摸了一下望湖丰腴的肩背.
望湖慌忙闪了一下,诧异道:"阮胡子不是说好了,是相爷你要办戏班子吗?"马士英笑道:"老夫哪有圆海他那份闲情雅致.小姐不知,宫中乐班,最是辉煌,各种曲目,应有尽有,就连当今圣上,也时常在戏中客串些角色,与民同乐.你入宫之后,还怕听不上好戏吗?"
望湖本来已经是气鼓鼓的,就要大发脾气了,听了这话,霎时又眉笑眼开.她问道:"到时鲤鱼先生也会进宫唱戏吗?"马士英怔了一下,笑道:"你是说写传奇的那个李渔李笠翁先生吗?只要你哄得皇上高兴,还不是只要你一句话?他自然会召幸那李笠翁的.江南那些个酸腐文人们,只会附骥应景,溜须拍马,何足挂齿?这事包在老夫身上."
望湖鼓掌笑道:"太好了!鲤鱼先生正在我的内屋里养病呢.不过相爷现在万万不能进去."马士英先是吃了一惊,随即皱了下眉,心道:"这小丫头太放肆了,没上没下,居然跟老夫开这种玩笑.她是不是病得昏了头了,整日价胡言乱语,疯疯癫癫的?!要不是看着她颇有些姿色,如何敢让她去哄那半吊子的皇帝?"
于是他笑道:"赵小姐,既然李先生在里面养病,老夫就不便打扰了.赵小姐也须稍微检点一些,到时见了皇上,可不比在这里,说话万万不可造次."望湖道:"相爷,真不骗你,鲤鱼先生真的在里边!"
马士英摇了摇头,悄声跟管家道:"看来赵小姐病得不轻,明天你去找个郎中来看一下.实在不行,你就请阮大人再多留点心,另加物色人物.老夫让她进宫,是想叫她盯住皇上的。"说着,看都不看内屋门一眼,竟自走了.
内屋里,朱舜水正在凝神聚气驱毒,修流伏在门后,紧紧攥着剑,只等马士英一推门进来,便迅速出手,取他性命.他听望湖说出朱舜水正在屋里养病时,心里大为气苦.后来听了马士英的口气,显然他是将望湖的话当作不恭的玩笑了.
修流心下暗笑道:"这丫头鬼精的很,居然反守为攻,变被动为主动,反将马士英耍了一把.她表面上装迂,其实心眼多的是."
这时望湖推门进来道:"臭要饭的,你看本小姐这场戏演得怎么样?"修流道:"你到底是真懵懂还是假懵懂?有你这样演戏的吗?我的心都吊到嗓子口了!"望湖笑道:"你们男人都自以为聪明,哪儿把我们小女子放在眼里.你看那马士英,由他奸似鬼了,还不是吃了老娘洗脚水."
朱舜水叫过修流道:"流儿,我们得赶紧想个脱身的办法,我估计过会儿马士英会派人回来查看这内屋的.他可是个老滑头。"修流想想道:"一不做二不休,要不我现在就护着先生,冲杀出去."朱舜水道:"现在我的内气正在贯通毒针创伤经络,不能经受颠簸.到时如情势危急,你一定要夺身冲出去,不可恋战,更不可因了我坏了大事."
望湖忽然道:"我想起来了,这内屋里有个大壁橱,在床榻的右边.如若老乌龟要派人来搜查,臭要饭的你就跟李渔先生藏到那个壁橱子里去,躲上一躲."
正说着,只听得外面脚步声杂沓而来.望湖忙打开了壁橱,修流扶着朱舜水躲了进去.那壁橱刚好有一人高,半丈宽,三尺深,容得下两人身子.望湖在壁橱外面上了锁,又掩上内屋的门,而后来到前屋的床上坐下.
那管家在外面敲门道:"赵小姐,老奴奉相爷之命,来给小姐送药方."望湖懒洋洋说道:"我早已服了药了,现在困得很,正在床上.管家,你请回吧."赵管家道:"相爷方才察看了小姐早上开的药方,觉得不是治风寒的.恐怕是小姐不通药理,因此方子不对。故尔特命老奴送来对症的药方."
望湖心里一怔,只好磨蹭着下了床,唠叨着过去开了门,却见管家身后跟了四个人,装束相貌都十分古怪.管家进屋来笑道:"赵小姐,相爷说了,你的药方上的药是补内劲损耗的,因此可能是小姐开给李渔先生服用的.相爷关照我过来好好问候一下笠翁先生."
望湖道:"什么笠翁先生?那不过是我方才跟相爷开了个玩笑.这相府深如海,即便他鲤鱼想跃龙门,我也没这个胆,敢藏他在宰相的肚里去撑船.还有,我们家三代行医,哪有不懂药方的道理?!"
管家掉了个眼色,四个怪人中便有一人走上前去,猛地推开了内屋的门.望湖刚要去阻挡,却哪里来得及.众人进去了,只见里屋里空空如也.这时,一个右手缠着布条的老头走到床边,嗅了一下,道:"管家,这榻上确有'七厘散'加'延胡索',还有'白芷'的药味.看来那朱舜水果真是躲到这疗伤来了."
管家于是笑吟吟地问望湖道:"赵小姐,那李先生呢?"望湖冷冷地道:"糟老头儿,你没长眼睛吗?谁在这呢?这屋里还有旁人吗?"
那老头笑道:"姑娘,方才在这里呆过的那人,根本就不是什么李渔先生,他是最近朝廷正在通缉的钦犯朱舜水.昨晚他受到我们'淮南四子'在玄武湖畔合力的围攻,中了我的独门暗器‘定心针’,性命不保.你不知者不罪,情有可原.快说,他人藏哪儿了?"
那跟来的四人便是"淮南四子".昨晚他们被修流扔进玄武湖后,挣扎着爬了上岸,回到马府,遭到马士英一顿臭骂.后来"没药郎中"王留行看了望湖给仆人去取药的方子,心下蹊跷,心想一个小女子如何你能开出这等高妙的药方来?其中定然另有缘故。于是马士英便让管家跟他们一齐过来探个究竟.
那"落魄秀士"胡子材笑道:"李渔先生与我曾有一面之交,小姐倘若想要结识他,不就一句话吗?他这人好吃懒做,不过在话本传奇上和梨园里,倒是花了不少闲功夫.要说学问,嘿嘿,那是连胡某的一根腰毛都比不上。"
望湖忍不住问道:"酒糟红鼻子,听你这么说,李渔先生他人现在在哪?"胡子材道:"他方才不是还在这吗?你别倒使一耙!"望湖道:"方才的那人不是他."
"淮南四子"与管家慌忙问道:"那人却是谁?是姓朱的吗?"望湖跟管家道:"管家,说了你可别见怪.他便是那马公子!马公子昨晚受了外伤,他原想调戏我,被我刺了一刀.马相爷来时,我便编了些鲤鱼先生的话,替他开脱了去.不信你们可以先问问他去."
管家笑着跟"四子"道:"四位稍候,老奴去去就来."
管家去了一会,便拉长了脸回来了.王留行四人想要问究竟,管家摇摇头道:"四位,这事就算了."他朝望湖笑道:"赵小姐,你好好将养吧.老奴这里得罪了."说着,带了"淮南四子"便走了."铁算盘"满万贯问道:"管家,这事还没成交呢,怎么就走了?"
管家叹口气道:"满先生,你叫我怎么说呢?!我们家这马少爷他也太不争气了!他是南京城里出了名的花花公子!"
望湖等他们走远了,惶忙便去掩紧了外屋门,然后进了内屋,开了锁,敲着壁橱道:"臭要饭的,朱先生,你们出来吧,王八蛋他们走啦."
橱柜里却没人回话.望湖想,他们俩会不会被闷死在里面了?她赶紧拉开柜门一看,柜子里却哪里有半个人影?她呆了半晌,而后探身到壁橱中四处察看了一下,却没发现里边有什么机关,于是吓了一大跳,险些晕倒在地.
四十四
修流与朱舜水站到壁橱里时,便听得那踏板突然间嘎嘎做响.修流心道:"会不会这壁橱经久没人进来过,木板都腐烂了."忽然又觉得那木板似乎正在慢慢往下沉落.他心念一闪,想起上次进马士英厢房暗室的事,心道:"莫非这里面也是个暗道?"
踏板缓缓下滑了一会,接着嘭地一下顿住了.四周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
修流因为上次进暗道时没带火摺子,成了睁眼瞎,因此在到望湖房间时,早就拿好了火摺子.这时他点燃起来,朱舜水看了一下那踏板的结构,笑道:"也算是凑巧,幸好我们是两个人躲进来.这踏板当初是根据秤杆的原理设计的,板上承载物体不到一定的重量,它便纹丝不动.但只要承受的物体与它另一头垂挂的铁丸子的重量达致平衡,这踏板便自然下坠了.但那壁橱却恰好容不得第三个人。"
修流道:"这么说,马士英他本人可能还不知道这个机关?"朱舜水道:"从设计上可以看出,这机关使用方法极其秘密,只有当初修建人才知道之间奥妙.马士英可能也只是发现了其中的一个暗室而已.我们两人是误撞进来了.倘只有一人进来,重量不够,踏板便不会下沉."
修流想起马士英厢房里的那个暗道入口,用的是手动按纽,看起来是经马士英改装过的了,与眼前这暗室比起来,反而变得不太隐秘.
两人走下踏板,它便又嘎嘎地缓缓往上升去.修流拿火摺子环照了一下四周,只见面前是一个空旷的大石室,一尘不染,只是有些潮湿的味道,闻起来呛鼻.修流搀扶着朱舜水,慢慢在暗室中走了一圈.
朱舜水察看过四周之后,道:"这暗室中的石壁呈环圆形结构,那么这间暗室,看来便只是整个地下秘密大结构的一个分部.如是按八卦图的布局,我们现在所处的暗室,应该是属于艮位.你上次进去的那个暗室,该是处于兑位.所以艮位的向阳之处,便该是出口." 修流道:"可惜这地下室里,密不透风,见不到光.判断不出。"朱舜水笑道:"这也未必。你看室中哪边湿气略微重些,哪边略微干燥些?潮湿的那个方位,应该便是朝阳的方向."
修流沿着石墙,找到了较为潮湿之处.朱舜水道:"流儿,你注意看了,那墙上块块青石的接契,便也是按八卦图形建设的.现在你在墙上艮位那块青石上重击一掌,看看石墙能不能打开?"
修流用了四成力,向墙上击出一掌,只听轰然一声响,石墙便缓缓向上升起.朱舜水道:"这暗门的构造原理,跟方才踏板下沉是同样的道理.你一掌击出的重量,只要足以撞开扣压住铁丸子的木板,铁丸子一下坠,这边的石墙自然便上升了."
修流扶着朱舜水通过石门走出大石室,却见面前是一个漆黑潮闷的暗道.朱舜水左手在洞壁上摸索着,走了一会,道:"如果我没猜测错,我们沿着这暗道再走下去,然后转到乾位,便有可能是通往皇宫的暗道了!"
两人走了十几步路,眼前出现了一道黑铁门,修流因为有上次的经验,一下子便熟练地打开了那铁门.等过了第三道铁门时,朱舜水让修流拿火摺子照映一下洞壁,道:"流儿,你往乾位那块青石上重击一下,如能打开,这里面即是乾宫了."
修流照言在乾位青石壁上重击了一掌,那石墙便嘎然上升了.
两人大喜。朱舜水进了乾宫,登时委顿坐于地上,运了口气,道:"流儿,再过六个时辰,我的毒伤便可化解了.没想到,当年齐泰竟化了这么大的苦心来经营这个暗室.如果当初建文皇帝与他手下的一帮群臣,能以此种苦心积虑的构思去整治国家,又何至于在'靖难之役'中落败?"
修流想想道:"个中原由,或许是北人尚武,而南人尚文的缘故吧?"朱舜水道:"也不尽其然,我以为,人的做为是不该有地域区分的.这暗室不知是当初哪个高人设计,俨然便是一处神秘的地下迷宫.那马士英其实只知道这八卦宫其中一个暗室的秘密.来日如有时间,我当再次来此,细细加以研究,勘破其中奥秘."
朱舜水开始闭目疗伤.修流则在一边躺下歇息.他估莫了一下,此时可能是亥时,朱舜水的伤要到明日巳时,也就是快中午时方能痊愈.趁这段时间,他可以好好地饱睡一阵,将这些天的睡眠补回来了.
他已经好几天没有睡上好觉了,双目灼热.可此时清静下来,反而却睡不着了.他一下子便想起了断桥.他觉得自己跟她几个月相处下来,她一不在身边时,心里便有些失落.他一开始时,完全是把她当做不懂事的小丫头看的,后来不知怎么回事的,心理上就有了些隔阂,自己也搞不清楚为什么有时想要跟她发上一通脾气.自从在焦山跟她分别后,也不知她现在去了何方.
这样想着,思绪窜得越来越远,竟是彻夜未能成眠,直到辰时时,方恍惚地合眼睡了一会.
巳时过后,朱舜水突然间大叫一声,胸腔中喷出一口浓血来.修流在睡梦中吃了一惊,醒了过来.朱舜水捂胸咳着道:"这两天我内力损耗极大,以致肝火过于旺盛.'没药郎中'的这一手可真狠毒.流儿,现在正是中午时分,我们再在这呆上两个时辰,傍晚时候,便可开启乾门,从暗道中摸进皇宫里去."
他站起来轻轻活动了一下筋骨.修流忽然记起,上次他在马士英厢房下的那个暗室里,曾经触摸到墙上有些小字,那时因光线不明,未解何意.此时便跟朱舜水说了.朱舜水想想道:"这些字里可能有些什么秘密,我们正好细细观摩一下."
修流点着了火摺子.两人沿墙察看着,终于在坤位上发现了几十行枣子大的字刻.朱舜水道:"这字刻在坤位,显然是考虑到正对面的乾位是出口,如乾门一开,光线自然便会照落在坤位石壁上,让人一目了然."
两人看了那石壁上刻的字,全都是些人名,还有他们的官职,住处等.修流看了不解.朱舜水想了一会道:"想必墙上这些人都是齐泰当年的亲信,党羽.他把他们的住处也给刻在这上面,看来是在这些人的家中,必然也有些秘密.可惜两百多年后,世事变更,这些原住处早不知已更换过多少主人了,却到哪里去查寻?"
忽然,朱舜水看到了一个很眼熟的地址,他让修流将火摺凑近一些,道:"奇了,这住址分明便是我现在的居家所在,这上面写的原主人却是个叫周长石的人.原来我的府第,从前曾是周家的人住的.据我所知,这周长石是明初的一介名儒,曾任文渊阁大学士,晚年时深得太祖洪武皇帝的器重.没想到他跟齐泰也过从甚密."
修流道:"这人的名字看上去有点眼熟.朱先生,我们周家是在洪武二十四年南迁去了闽中的,玄祖名讳长岩,这周长石似乎该是周长岩的胞弟."朱舜水一怔,道:"原来你的祖上便是汉光侯周长岩,他是我大明开国元勋之一,却不知当初太祖皇帝为何派他去了闽中?看来这先朝发生之事,蹊跷不少."
到了酉时,朱舜水跟修流道:"流儿,此时天色已晚,我们可以入宫去了.你去把乾门打开."
修流走到门墙前,运劲一掌,击在乾位的石壁上,石壁往上缓缓升起.两人跨出乾宫,面前是一个漆黑的暗道.走出几十步后,忽然碰触到一个铁门,修流不费什么劲,鼓捣了几下,那门便开了.
铁门外是一个更宽大的暗道.两人摸索着走了一大通路,突然看到前面有道微弱的灯光,隐约在闪烁着.暗道中看不到人影,不知是谁,只听得脚步声的回音咚咚直响.两人怕弄出声来,便提起内力慢慢跟着.一会儿之后,猛然听得前面有人干咳了几声.因为是在暗道中,那声响便显得特别的刺耳.
修流道:"朱先生,这咳嗽声好象是马士英的.难道他夜晚时还要进宫去?"朱舜水道:"我听那脚步声,似乎是两个人的.如此看来,这马士英可能有要事要去见朱由崧.这是条秘道,马士英肯定不会让第二个人知道的."修流道:"待我赶上前去,先结果了老贼再说!"
朱舜水止住他道:"且慢行事,先看一下这老贼要弄出些什么名堂."
两人潜身走了约有半个时辰,前面的脚步声忽然停住了.暗道中传来马士英的说话声,道:"赵小姐,此处已是皇上的寝宫低下,过会见了皇上,你万不可造次,乱耍小性子.要知道只要皇上见怜于你,你这辈子便富贵无穷了.还有,我交代与你的话,你一定要记住!"
那另外一人想来便是望湖了,这是朱舜水与修流都不曾想到的.只听望湖道:"好了相爷,你快把蒙着我眼睛的黑步拿下来吧.我都快憋死了."接着,便是一阵轻微的水滴声.修流道:"好象有漏水声."朱舜水道:"那是赵小姐在小解."修流听了,打了个愣.
马士英道:"老夫交代的话你都记住了,你一定要伺候得皇上乖乖地听你的话."接着是一阵嘎嘎的声响,前面那光影很快便消失了.
两人来到马士英他们方才上去的那地方,那里已是暗道的绝处.朱舜水道:"这里的出口定然不止一个.他们两人可能是从正中间这个出口上去的."说着,他要修流用左掌在左边墙壁的"离"位上猛击一下,那石壁果然嘎地一声开了.
石壁后面是另一个暗道,两人走了几十步,面前又是个绝壁.修流在石壁"离"位上击了一掌,石壁开了.他俩走了进去,踏上几步石阶,顶上是一块厚实的石板,修流把它慢慢托起,挪到一边,忽然一片亮光扑面而来,接着是一股沁人心脾的薰香味袭来.两人猛然都觉得有些晕眩。朱舜水探头看了一下,悄声道:"巧得很,流儿,我们到了朱由崧的睡榻下了."
两人趴在榻下往外看,只见两个宫女正在榻前焚香,殿柱边帷幔低垂,烛火通明.
忽然一阵脚步声传来,只见那位老太监杨公公走了进来,他朝着卧榻躬身道:"皇上,马相爷请见."
只听得榻上嘎吱一声响,有人转了下身,懒懒说道:"这么晚了,马卿家他还没歇息?杨卿家,你传他进来吧."
杨公公出去了.榻上人似是很不满地抱怨了一句.修流与朱舜水对视一眼,心想,榻上之人定然便是弘光皇帝了.
那弘光笑道:"美人儿,朕要理政了,你先退下去,过会朕再宣宠于你."只听一个女人撒了声娇,随之床榻上又是一阵声响,一个女子自榻上款款走了下来,拎着裙裾,匆匆离开了寝殿.朱舜水心道:"如今国势都成什么样子了,这皇帝居然还有闲心颠鸾倒凤的."
不久杨公公带着马士英进来了,马士英拜谒过弘光之后,笑道:"眼下皇上日理万机,为天下万民操劳,神疲体乏,臣等时时不安,因此四处筛选美女,致献陛下,才阴补阳,以解皇上身心之忧.上次因逆子误事,把杨公公相中的那个女子弄丢了,臣至今一直耿耿于怀.这些时微臣四处留心,前几天找到了个绝色女子,今夜带入宫来,献与皇上,聊以供寝安."
榻上的弘光听了,马上便站立起来,急不可耐地笑道:"难得太师这般忠心.杨卿家,快快召太师奉上的那女子进来."杨公公出去了.
朱舜水低声跟修流道:"趁着眼下侍卫都不在,过会你冲出去,先逮住朱由崧,然后便把他拖进榻下来,切莫有半分犹豫."修流道:"那马士英呢?我决不会放过他!"朱舜水道:"你放心,他跑不了,他还得从暗道回府上去,过会我们只在暗道中等他便了."
杨公公带领着望湖进来了.朱由崧一见到她,便不由自主地从榻上走下来,挽起她的手,笑道:"美人,果然真是个美人,马太师的眼力果然不凡."
那望湖上下打量了一番朱由崧,却听她问道:"你就是那个皇帝?"杨公公忙喝斥道:"大胆!在皇上面前,岂可如此放肆?!"朱由崧听了望湖的话,先是愣了下,接着忙搂拉过她的手,连声说是.望湖笑道:"我以前总以为皇上都是威严赫赫的,可怎么看你的样子,就象个大街上的王孙公子似的?!"
马士英黑了脸,呵斥道:"丫头,不可胡说,你怎地这般跟皇上说话?"
朱由崧却笑道:"这话有点意思,太师不必苛责于她,免得让美人受惊,香汗淋漓.朕就喜欢她这脾性.杨卿家,你快快去摆酒上来,朕要好好谢一下太师."
马士英笑道:"皇上但请慢慢娱乐,微臣这就告辞了."朱由崧道:"马太师,朕明日不能早朝,朝中一切事务,你与众卿家就看着办吧,不必再奏上来."马士英躬身道:"微臣尊旨,定当秉公执事."说着,朝望湖使了个眼色,点点头,便离开了寝殿.
修流在榻下跟朱舜水道:"先生且在这慢候,我先到暗道中去擒着这老贼,不能让他走了."
四十五
酒菜很快摆了上来,朱由崧示意杨公公退出去,然后执着望湖的手,坐到榻上.望湖道:"皇帝,你知道吗,这姓马的老头叫我来这里陪你,其实是要我讨你的喜欢,注意你的一举一动,而后再跟他禀报的."
朱由崧愣了一下,随便笑道:"爱卿不必在意,这事朕心里早就有数.姓马的他有他的算盘,俺也有俺自己的算盘.只不过是因为眼下军权在他手里,拿他没有办法而已.有朝一日俺若有了军权,第一个要铲除的人就是他.他名为太师,实是贼流.只可惜如今俺身边没有什么得力的人以供驱遣,只好闷在宫中,终日借酒色陶醉自己,免得这老头起疑.爱卿别将他的话当回事,只请陪俺喝酒."
望湖道:"你是皇帝,怎地一口一声'俺俺俺'的?听起来就象小地主似的。"朱由崧笑道:"说惯了,这里又没有外人."
朱舜水在榻下听了这些话,颇觉得有些意外.看起来这朱由崧做了皇帝后,心里也有难言之隐.眼下他被掌控军权的马士英挟持着,身边没有亲信,只能做个醉生梦死的傀儡皇帝罢了.
朱舜水心下想到,如果朱由崧真能扶得起来,那么总比现在把他一刀杀掉要强些.他跟马士英既有二心,便有机会借他的手除去马士英,而后重振朝纲.
他正想着,听朱由崧又笑着说道:"美人儿,咱们不谈这些烦人的政事了.今朝有酒今朝醉,今晚得遇你这么个大美人,你便陪俺喝个痛快,一醉方休.美人儿,快告诉俺,你叫什么名字?"望湖道:"我叫赵望湖,是我娘给我起名字的."
朱由崧笑道:"这名取得好,取得好.来,望湖姑娘,你先陪俺喝上三杯."
望湖道:"要我陪你喝酒也行,但你明日须得给我叫一个戏班子来唱戏."朱由崧笑道:"你喜欢听戏?这太好了!俺也喜欢听戏,你这话好说,阮胡子家里便蓄有一个戏班子,明日俺给你叫来,唱上一天便是.不知你喜欢听哪个戏?"
望湖道:"我最喜欢的是汤显祖的<<牡丹亭>>,我已经读过六遍了,只觉得还不够尽兴.你呢?"朱由崧道:"俺喜欢听<<千钟粟>>."说着,捏住酒杯,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朱舜水在榻下听了,心想,这<<千钟粟>>写的是建文皇帝的事,弘光他喜欢这戏,显然是从建文帝没落的身世,看到了自己黯淡的前景.看来坐上龙椅的,心里手里也有本难念的经.倘若自己此时出去,说不定还能说动他,做一番象样的事业来.
于是他便突然从榻下钻出,立身起来,站到了殿下.
朱由崧和望湖见了他,都大吃一惊.望湖惊叫道:"李渔先生,你到底是人还是鬼?昨天怎地一眨眼就跑没有了,眼前一下子又从皇宫的地底下冒了出来?"朱舜水笑道:"承蒙赵小姐相救,朱某这里谢过了.至于如何脱身的事,恐怕那是天意,不然在下今晚也到不了宫中."
朱由崧打量一下朱舜水道:"你是谁?居然胆敢擅自闯进朕的寝宫?!来人,快把这狂徒给朕拿下了."
朱舜水冷笑道:"陛下最好还是不要惊动旁人为好.今晚我本是来行刺你的,后来无意中在你这榻下,听了你方才说的几句稍微有点象样的话,便改变了主意.当此国难之时,不知陛下是想做个中兴的英明之主呢,还是想落得个跟建文皇帝一样的收场,到时再从这皇宫下的地道中逃出去?!"
朱由崧听他居然以这种的口气跟他说话,正要大发脾气,只见朱舜水冷冷地看着他,目光如刀,便一下子软了口气,道:"你如何敢这般唐突对朕?!朕想做什么样的君主,心里自有主张,用不了你来指点.你到底是谁?"
朱舜水道:"在下朱舜水,不过是市井中的一介草民而已.我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倒是你这个皇帝.你想过问一问自己没有?你应该是谁?如今国家有难,天下万民百姓苍生,都在看着你一个人.你现在是一国之君,当此危急存亡之际,却无所做为,终日沉溺于酒色之中,只怕到时下场比建文皇帝更惨."
朱由崧口气松软下来,叹道:"不瞒朱卿家,朕也不是不想有所做为,只是宥于马士英他掣肘在侧,也是无能为力."朱舜水道:"事在人为.眼下史可法大人兵困扬州,亟待救援.如若扬州一失,则江南危矣.马士英他不发兵救援,一是想借刀杀人,除了史可法.二是他想保存实力,于乱世之中,求得自保.而皇上你如不能保得住东南半壁,到时谁都可以投降满洲人,就是你不能!皇上想过没有,那时你的出路在哪里?"
朱由崧听了这话,让宫女先带望湖下去,道:"其实这些事朕也想过,担忧到时无家可归,有国难投.不知朱先生可有良策?"
朱舜水道:"眼下当务之急,一是剪除马士英及其党羽,二是解扬州之围."朱由崧道:"愿闻其详."朱舜水道:"只有先歼灭马党,皇上方能控制应天府京畿一带,随之发江南之兵,解淮北之困.而后布施大政于天下,登高一呼,兴师北伐,凡我大明臣民,莫不影从."
朱由崧听了,有点兴奋起来了,道:"这扬州之围如何解得?"朱舜水道:"皇上可草拟一道密诏,遣派一位心腹之人送到芜湖黄得功处,要他即刻出兵破解扬州之急,许以成事之后委以高官要职.这黄得功虽然也是马士英的同党,但为人还算正直.前些时阻挡左良玉东下就粮,便是出于大局.他若能出兵,扬州一定,则可以回头来收拾马党了."
朱由崧叹口气道:"不瞒先生,朕身边俱是马士英耳目,哪来心腹之人可供派遣?"朱舜水道:"既如此,草民愿意到芜湖,凤阳走上一遭,给陛下送去诏书."
朱由崧大喜,便叫宫女笔墨伺候.
这时修流自暗道中出来,神色沮丧,见朱舜水正跟皇帝说话,却没对他下手,不禁愣住了.朱由崧诧然道:"这年轻人可是朱先生的同行?"朱舜水道:"他是先帝朝吏部尚书周献的遗孤周修流."朱由崧道:"原来是节公的后人.听说扬州城里有位骑虎将军周修流,是个神射手,想必便是他了?"朱舜水点了点头,心里笑道:"看来皇上对江北局势并不是一味的糊涂."
修流道:"朱先生,我在暗道中等了良久,却不见马士英的人影."朱由崧道:"原来你们也认得那暗道.马士英他每次有秘事要见朕时,必从暗道入宫,回府时却都是从正宫外朝门回去,那里早有行仗在等着他.这正是他的狡诈之处."
朱舜水道:"这样也好,免得杀了他后打草惊蛇.拱卫京畿的兵马都是他的手下亲信,马士英一死,这些军兵群龙无首,鼓噪起来,必成祸乱.只等扬州之围解了,再回头一一肢解收拾他们."
修流参见过朱由崧后,说道:"皇上,扬州现下危在旦夕,城里守军如今多是病号,粮草几乎殆尽,若再不出兵救援,只怕撑不到明年开春了."
朱由崧叹道:"朕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军权掌在马士英手中,朕这皇位还不是虚摆设的!"
朱舜水道:"皇上起好密诏之后,草民今晚便赶去芜湖黄得功军营,游说他出兵救援扬州.修流你明日便上扬州去,将今日之事告知史大人与刘不取,以便安抚淮扬守军军心.倘若一切顺利,估计十日内援兵便会赶到."
朱由崧指着笔墨,便要朱舜水草拟诏书.朱舜水道:"草民右臂中了毒伤,不便握笔行书.皇上可让修流代笔."朱由崧端起酒杯喝了两口,想了一会,自语道:"说什么呢?以前诏谕都是马士英代朕拟的,今日亲口授谕,反而煞费苦心."于是想了想,说道:
"奉天承运,大明皇帝诏曰:"
朱舜水道:"皇上,这是密诏,毋须这些格式,只拣要紧的口授."朱由崧便简要叙说了一下京中困境,要黄得功以大局为重,驰援扬州,免致遭满洲人各个击破.又示意说扬州解围后,请他入京以清君侧.最后说道:
"愿将军以中兴重臣为勉,效仿郭汾阳,力挽国祚,朕置樽以待佳讯,班师之日,与三军将士做倾江鲸饮.弘光元年十二月---"
朱舜水提醒他道:"今日是十二月廿七."朱由崧道:"原来已近年关了,朕都忘了与民同乐这茬了."
密诏拟好,便要盖上玉玺.朱由崧了犹豫一下,看了看朱舜水两人,便到榻上枕头下,翻出一个锦盒,打了开来,在红泥盒上按了,戳盖在诏书上.他收好玉玺,将诏书授与朱舜水,道:"朱先生此去,关系重大,若有闪失,马士英绝饶不过朕.你们务必要小心行事."
朱舜水接了密诏.修流道:"皇上,这密诏之事,你切莫跟旁人道及,即便是那杨公公也不能说.另外,方才那位望湖姑娘,皇上要好好待她.她就是脾气大了些,出口没些遮拦."
朱由崧笑道:"朕没多大出息,说到怜香惜玉,却不让于陈叔宝,李煜."朱舜水听了这话,忍不住皱了下眉头。
朱由崧要传人送他们两人出宫去.朱舜水谢绝了,道:"从正门走,必然引起马士英在宫中耳目的疑心.我们还是从暗道出去."
朱由崧看着两人一前一后爬进榻下,呆了半晌,心道:"没想到做了皇帝,还要受人摆弄.御榻之下,又冷不防冒出两个江湖上的草莽人物.这皇帝做得实在没半点趣味."于是便拍了两下巴掌,外面进来一个宫女.朱由崧道:"快召赵爱卿进来陪朕."
朱舜水两人回到马府,出了秘室,仍照原路从后院翻墙出去.修流一直送朱舜水到长江边渡口,两人别过了.朱舜水道:"流儿,有句话不知该不该说.扬州之围如果万一不能破解,你务必要与史大人,刘不取全身退回江南.如史大人不退,你与刘不取俩也一定要活着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修流有些意外,问道:"先生如何说这种话?"朱舜水叹道:"你们只要有一线希望,便须活下来,以图来日再举.做忠臣也没有必要一死了之.切记此言!"
修流听了,觉得此次北去凶多吉少,心下万分惆怅.他一直站在江边,看着朱舜水乘坐的小舟,渐渐随风往西飘去,而后消失在淡绿色的晨雾中.这时,天上突然下起了小雪,雪片在空中潇潇飞洒着.修流陡然觉得一股寒意,渗入骨中.
他沿着江边,向东走去,一路来到燕子矶下.上次他与断桥一起去扬州,便是在这里搭上老船夫的船,然后再顺江飘流而下,到得瓜州渡的.当时那老船夫说的“你们小夫妻俩年纪轻轻”的话,似乎还在耳边。只是不知断桥现在身在何方?
此时江边停靠着一条小船,修流看了,觉得有点眼熟,便走上前去.只见船头上坐着一个船夫,竹笠箬衣,正在看雪.修流道:"船家,我想上扬州去,能否借你的船一用?"
那船夫扭头对船舱里说道:"烂肺泡,你看我是怎么跟你说的?这小子不是来了!"舱中一个中年女人快速走了出来,大声道:"他在哪里?看我不宰了他!"
修流见了那个女的,吓了一大跳.原来这船的主人,便是"夫妻肺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