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七
修流酒醒过来的时候,一睁开眼,便见到身边坐着一位三十来岁的美丽妇人,白苎麻衣,绿色的丝绦腰带.他禁不住吓了一跳.看那妇人时,双眼黑中透亮,长发松松散散地垂在丰腴的肩膀上,冲她盈盈笑着.
修流想了一会儿,记不起来自己醉倒前曾经见过这个女人.他仔细打量了一下四周,却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宽敞的船舱里,外面有几缕阳光,透过船舱的缝隙照射了进来.
于是他想起酒醉前在船头跟由尾对酌,还有后来由尾要跟他结拜,被他谢绝的事了.他觉得昨晚上有点稀里糊涂地便醉了.按说他的酒量还是可以的,以前在陈府给陈知耕祝酒那一次,几十碗下去也没醉成这样,也许是由尾这酒的劲太大了.他撑住身子问那女人道:"在下与小姐素昧平生,请问小姐是谁?"
那女人替她拽掖一下衣服,笑道:"我早不是什么小姐了,我叫白日歌.你叫我白夫人便是."
修流吃了一惊,赶紧翻身起来,却觉得头沉重地要命,手脚发麻,动弹不得.他说道:"这么说,你便是那位专卖人肉的'白斩鸡'了?你给我下了什么药?好象不是蒙汗药,我的四肢都僵直了."
白日歌笑道:"我正是白斩鸡.可我不象'夫妻肺片'那样嗜食人的下水,我自己也从来不吃人肉.我物色的对象一般都是年轻的男人,女人命苦,我是从来不用的.年轻男人也只用他们的四肢,剥皮抽筋后,温火蒸腾着,肉质好,又脆又经嚼.当然,我只拿那些薄悻的男人开刀."
修流忙道:"白夫人,我身上没几两肉,全是些硬骨头,做成菜出来了也没人啃得动.而且,在下从不沾花惹草,不是薄悻之人."
白日歌笑道:"男人们开始时都这么说.至于做菜程序,小兄弟,这你就不用管了.在做白斩鸡前,先得用好菜好酒养着货色,三天后放血.这血只能放一半,趁着人还活着时,斩下四肢,放在竹蒸笼里,再用文火慢蒸三个时辰,便好了.俗话说,清蒸慢炖软骨头,这是白斩鸡的窍门.昨晚上,我给你下的是独门佐料'清心散',三天之内你都动弹不得.不过你不用担心,你只是暂时不能动弹而已,没有性命之虞,你在三天内要没命了,我的生意便砸了."
修流呆住了,心下有些发毛.他看了眼舱外,只见一片茫茫江水,船正在江心中漂流着.修流问道:"记得昨晚我跟由尾喝酒时,不是还在焦山下的渡口边吗?怎么现在到江心来了?"
白日歌笑道:"是我把船驶离江岸的.我自幼就讨厌'栖凉别院'那地方,还有半死不活的温老爷子,谁跟他一起呆上半年,没病才怪.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那由尾想找一把什么古剑,我设了这个局引他上这里来.这由尾真是个王八蛋,还没到焦山就把我逐下船去.昨天我在'甘露寺'下面偷了艘船,才匆匆赶到那里,趁着由尾上山时,要回了我自己的这艘画舫.你觉得这船怎样?"
修流道:"还行.那么,由尾和那两个东洋女子呢?"
白日歌冷笑道:"你是不是被那两个东洋婆娘迷住了?她们俩早被我扔到扬子江里喂鳄鱼去了.要知道,我做的白斩鸡,从来不用女人做原料的.至于由尾嘛,原先我是想宰了他做白斩鸡的,没想到在镇江府时却中了他的道,只好故意投身于他,虚与委蛇.小哥,女人有一个最大的自我保护的优势,那就是利用男人好自作聪明的弱点.不过眼下这话跟你说了也是白说.后来我把'残云阁'的秘密告诉给由尾,只不过是想借刀杀人而已.你不知道,只要由尾他上了'残云阁',他的小命就玩完了.那里的秘密只有老爷子和我两人知道.一大早我就把渡口的几只船都给解开流放走了.现在这艘船上只有你我两人,我们可以好好地轻松一下了.想喝早茶吗?"
修流因昨晚喝多了酒,此时口渴的要命,便笑道:"我喉咙都快冒烟了,即便你在茶中兑上'清心散',我也要喝了."白日歌去倒了茶来.修流忽然想起断桥,道:"白小姐,你快把船开回去,有个小女孩,是跟我一起来的,人还在焦山上."白日歌道:"看来你还挺挂念那女孩的.不过,第一,我已告诉你,别再叫我小姐,该叫我名字白日歌或是白夫人什么的.第二,这船现在离瓜州已有二十多里了,我也不想再摇回去了."
修流道:"那么,现在我们要上哪里去?"
白日歌笑道:"这'我们'两字说得好亲切,搅弄得我心坎里软酥酥的.我们就这样顺着江流一直漂下去,漂到哪里算哪里.反正这船上有足够的吃的和喝的,还有锦缎玉帐,说不尽的快活.两天后咱们再去杭州府,这一次我的主顾便在那里."修流慌忙道:"这可不行,白夫人,我有急事得赶到南京去.你别误了我的大事."
白日歌道:"你说的大事,是不是就是你怀里的那封信啊?它早被我搜出来烧掉了.你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小子,还想去干什么大事?国家又不是你一人的国家,你还是乖乖地躺着吧,待我去做两个菜来,慢慢地伺候你.这三天时间里,你想吃什么,想要什么,我都会依你,这生意还划得来吧?"
修流心里一凉,想道:"落到这个女人手里,十有八九是没命了,不知断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如果眼下有黑旋风在一边,或许还能有救.眼看着父母的仇还没报,扬州的围还没解,却就这样等着上砧板挨宰了."想到这里,不觉抬起头来,深深叹了口气.
此时白日歌已做好两个香烹烹的菜端进舱来,笑道:"我说小兄弟,你还是别去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了.人要是能在梦乡中死去,比什么都快乐.这两天你什么也别去想了,你就琢磨着出些菜肴名目给我,我给你做去.这两个菜,头一个是灵芝燕窝羹,我用的是岭南莫家的做法,你尝一尝看怎么样."
说着,她喂了修流两大勺羹汤.修流忍不住点了点头,冲她笑了笑.白日歌又端起另一道菜说道:"这是血蚌蟹膏炖银耳,是江左卢家的看家名肴."修流吃了几口,觉得味道的确鲜美,便道:"白夫人,你既做得出这么好吃的菜,为何却去卖人肉?" 白日歌道:"小兄弟,这个你就不懂了,我在切割年轻男人时,会产生一种意想不到的快感,然后再看到人们津津有味地吃着他们的肉,真是天底下无比的享受."
修流道:"你为什么这么恨年轻的男人?"白日歌道:"我娘年轻时曾经为了一个男人,沦落为奴,后来另一个男人在我娘生下我时,将难产致死的她曝尸于荒野.这个男人在我七岁多的时候,又因为抚养不起我,把我抛弃了.我没有真正过着正常人的生活,所以我恨不得让天下人都吃尽那些臭男人们的肉!"
修流默然半晌,道:"如果有一个男人真心地呵护着你,你的想法可能就不一样了."话一出口,自己便先莞然而笑了,道:"夫人见笑了,就当我没说这话."
白日歌怔了一会,笑道:"毛小子,你说的这个男的不会是你吧?看来这两天我还得多疼爱疼爱你.说吧,你还有什么要求?只要你能想得出来的名菜,我一定想方设法替你做去,叫你黄泉路上,口舌中也惦着我."
修流心想,反正自己眼下已动弹不得了,不如依着她,且看她真能做出什么稀有珍肴,拖延一些时间,到时再见机行事,挣扎起来.他于是竖着眼问道:"白夫人,眼下你弄得到山猴子糟的生姜吗?"
白日歌笑道:"这有何难?我船上便有一坛巴中巫峡的猿猴糟的老红姜,呛鼻得很,但脆嫩爽口,待我切了取来与你品尝便是."
不一会,白日歌便端了盘红糟姜片过来.修流尝了两片,忽然想起了过世的父母跟山中的悬念道长,还有黑旋风,只觉得这半年多来的变故,真是就象这姜片一样,既酸且辣,回味无穷.
白日歌笑着又问他还要些什么菜?他随口又说了一溜诸如龙肝,凤髓,猩唇,豹胎,鲤尾,熊掌,枭炙,驼峰等八珍之类的美味,还有断桥爱吃的带骨鲍螺,马交鱼脯,香狸等,没想到船上一一备有.修流看着那些菜,歪着身子,反觉得没劲了,心道,这倒显得是我见识短了.
他想起每年此时,家中后院的冬笋便要悄然破土而出,镰刀挖了,再用冬菇与山雉或黑鲫一起清炖了,味道极为鲜美.那时他常跟周菊在竹林中捉着迷藏,偶尔发现一颗冬笋,便会惊喜万分.冬笋最可爱之处,便在于破土而出的时候,清新的土壤与嫩芽在潮湿的地面崭露头角,似乎可以听到清脆的声响.想起这些,他的眼角便有些清润了.他问道:"白夫人,此地可有清鲜冬笋,给我炖个鱼汤,也好解渴?"
白日歌笑道:"明天我们的船便可以到达松江了,那时我给你清炖一道莼菜冬笋鲈鱼汤,不下盐豉.鲈鳃养脑,可惜江南人都不用以入汤.我先用镇江香醋,会稽陈年女儿红将鲜鱼泡上半天,再入锅用文火清蒸,那汤便不腥了."
修流笑道:"这菜名该叫'断肠汤'才是."
不觉夜色上来,江上风清.白日歌关上舱门,舱帘子,挨着几案坐了,对着烛光,轻慢地剪着灯花.修流默默偷眼打量着她,觉得她眉目可人,却笑靥郁结,说是个美女也不过分,只是不知她下手却如此歹毒.白日歌笑道:"毛小子,还是安心将养着吧,别心猿意马了.我跟你娘都差不多大了."
修流正呆呆看着她,听了这话,吓了一跳,于是纳头便睡.那晚风大,修流盖着单被,瑟瑟发抖,白日歌又拿了一张缎被覆盖在他身上.修流一会想着母亲,一会想着断桥,周菊,一夜不能成眠,却浑身蒙出清汗. 第二天一早,白日歌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觉得手烫,道:"糟了,发烧了,你这货色看来要砸了."
修流道:"白夫人,既是这样,你把我胡乱扔到哪个渡口上去算了,免得砸了你的大招牌."白日歌道:"这可不行,要扔也得把你扔到水里去喂鱼.毛小子,前面便到松江了,我自会上岸去给你买菜炖汤.你乖乖地给我躺着,要是象那由尾一样打什么歪主意,小心我慢慢剐你."
白日歌梳理了一番,淡扫娥眉,戴了顶遮颜草笠,便袅袅娜娜上岸去了.她的身态一路上引人注目,几个泼皮小开瞧定了,都跟在后面挤眉弄目的.
白日歌来到江边的鱼市上,那鱼场子老板还没来,她便找了个草亭子坐下,慢慢等着.
这时岸边来了一个中年男人,沿着路边渔贩子们的小摊子笑眯眯地看顾着走过来,有时还端起鱼篓子朝里看看.众人都巴结着他.白日歌看他风度清俊,神采不凡,便留了点心.
那中年人走到一个老渔夫跟前站定了,老渔夫慌忙起身唱了个喏.那人却认得老渔夫,笑道:"顾老伯,入冬了,还光着脚板,你的鱼我要了,过会儿交给我家的小厮,他刚好要回嘉定去.我最喜欢吃你的镰刀鱼,这几条虽然小点,还算活泼.这几个银子你留着,元宵时上我家去坐坐,喝上两杯."那老渔夫高声谢了.
那人经过草亭子时,不觉多看了白日歌一眼,神情呆了一下,随即顾自摇摇头,来到江边,几个鱼牙子都围了上来,笑着打千道:"叶老板,今天想要什么鱼?你让人传个话过来不就行了,何必自身上这来?!"
那叶老板做着揖跟鱼牙子们笑道:"各位,今天事情有点特别.你们这里的大小鲈鱼,我全都买了,一条不剩."鱼牙子们笑道:"这还不是叶老板一句话.过会我们马上就叫人安排车马,给送到你府上去."叶老板笑道:"送倒未必,在下只请诸位把这些鲜活鲈鱼,全都放回江中!鱼钱我一并还与你们,一文不少."
众人都愣怔住了,面面相觑.一位鱼牙子笑问道:"叶老板,这却是何故?"那叶老板冷笑道:"我嘉定城里有位大官员,在南京混了个官职,如今告老还乡,今晚要在城里做七十大寿,大摆宴席,指明要一百条鲈鱼.大家想想,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居然还有闲情摆这等场面?所以我叶某先来把鱼买了,大家把这些鱼全都倒回江中.这里的事不用你们'松江帮'操心,如果你们帮主怪罪,只管找我叶思任便是."
那中年男人便是叶思任,他因为要去杭州料理帐目,经过淞江府,昨天听说嘉定城里的冯学士要大摆百鱼宴,心下气不过,因此顺便一早赶来淞江,找冯家的晦气.
当下鱼牙子们听了他的话,都笑道:"只要叶老板开口,我们照办便是.谁不知道叶老板跟我们汤帮主的关系!"于是二话没说,都纷纷开始往水里放鱼.松江一带的渔业素来由"松江帮"操控,而"松江帮"的帮主,人称"酸辣汤"的汤六,与他叶思任私交甚好,闲时两人常在一起摆棋饮酒. 白日歌在草亭子上看见了,忙走了过来,拿住一个鱼牙子的手道:"这位大哥且慢,我想要一条两斤重的活鲈鱼."
那鱼牙子看着叶思任.叶思任看了眼白日歌,笑道:"你就让这位小姐随便挑拿上一条活鱼."
白日歌俯身挑了条精壮的鲈鱼,要给钱与鱼牙子.鱼牙子笑道:"小姐,鱼钱这位叶老板早已给过了,这些鱼都是他的."白日歌转身谢过了叶思任.叶思任笑道:"这位小姐,你长得很象在下的一位旧人.如不见怪,能否请你把竹笠摘下来,让我看看你的眉目."
白日歌笑道:"叶老板的旧人必然是位丽人,侬家却相貌丑陋,不堪入目,只恐让叶老板失望."叶思任笑道:"小姐不便露出真容,叶某也不勉强.在下嘉定叶思任,就此别过了."
白日歌道:"先生稍待.久仰叶先生大名,今日有缘相会,真是三生有幸."说着,抬手缓缓摘下了竹笠.
叶思任一见之下,大吃一惊,脸上笑容一下子凝住了,道:"你,你不是--"他本想说"你不是梅云吗",忽然想起梅云早已过世了,于是顿觉自己的失态,忙笑道:"对不起,叶某唐突了.不过,小姐实在是太象叶某的那位过世的旧人了,简直就象孪生姐妹.敢问小姐芳名?"
白日歌听到"孪生姐妹",猛然想起了自己离别多年的那个孪生姐姐,便道:"侬家的确有一位孪生姐姐,只是自幼便失散了,至今不知下落.先生称呼我白日歌便是,不要一口一声小姐小姐的,听了不舒服."
叶思任心想,梅云从来没跟他提起过有个孪生妹妹,而且梅云她也不姓白,但是,她们俩长得实在是太相象了,只不过白日歌的眉眼间,少了梅云的那种恹恹的忧郁气质,却多了几分妩媚.
白日歌在见到叶思任的第一眼时,心下便砰然一动,后来又见他言谈举止,落落大方,暗地里便有些惆怅.此时两人四目相对后,叶思任掉眼旁顾,白日歌在一侧见了他的样子,头绪竟有些牵连,于是笑道:"侬家坐船便在左近,不知先生愿不愿意随小女子上船稍坐,待侬家烧道莼菜鲈鱼羹,与先生品尝?"
叶思任尚未答话,突然渔市上喧闹起来,原来是江边来了几个闲汉,正在跟鱼牙子们抢鱼.一个鱼牙子叫道:"今天这些鲈鱼全被嘉定的叶老板买了,你们一条也不能动."一个闲汉咋呼道:"他既然买了鱼,为何你们却往水里扔?这不是存心要跟我们过不去吗?你们知道我们是谁?快快把这些鱼留下."
叶思任走过去道:"我知道你们是谁,不就是嘉定冯家的几个奴仆吗?告诉你们,这些鲈鱼我全买了,你们一条也不许拿!"那闲汉不理他,招呼众人道:"把鱼全都给我抬走."
叶思任高声道:"诸位看清了,这几个恶徒,光天化日之下居然抢我的鱼.叶某这就不客气了!"说着走上前去,一手抓起那为首闲汉的衣领,将他扔入江中.其时正是冬天,水中冰冷,那闲汉大声号叫着.另外几个闲汉赶紧拿了竹篙去捞.
这时,远处一个华服锦缎的中年男子走了过来,见了叶思任,笑道:"原来是叶兄在这里.这几个人是冯某家中听差的,不知他们何故得罪了叶兄?"叶思任冷笑道:"冯大少爷何必明知故问?你没看到他们正在抢叶某买的鲈鱼吗?"
那中年男子名叫冯阶,便是嘉定城里刚告老还乡的留都左都御史,武英殿大学士冯和风的二儿子,因冯和风要做七十大寿,遍请江南名士,想要一百条鲈鱼,因此今天特意亲自带了几个下人上松江府来遴选.却不知叶思任已早他一步,把鱼全买下了.冯阶心下自然明白,今天叶思任是有意要跟他们冯家过不去,但叶家在江南的份量,使得他此时又不愿意轻易便去得罪,于是笑道:"叶兄,看在家父的薄面上,今日便将这些鲈鱼让与兄弟,兄弟我愿出三倍的价钱还你."
叶思任冷笑道:"叶某经商多年,这铜臭味闻得多了.冯大人早不还乡晚不还乡,恰在这国难当头时告退回家,又要大摆宴席做寿,如何在这江南父老乡亲面前说得过去?!"说着,便叫鱼牙子们继续往江中倒鱼.
那些打鱼的发一声喊,顷刻间便把鱼全扔入了江中.
冯阶眼睁睁看着一篓篓鲈鱼被倒进水里,气得拼命地打咳嗽.却又拿叶思任无可奈何.叶思任走过来,在他身边笑道:"冯兄,别愣神了.这鱼市上的规矩,早市一过,便要等到明早来买鱼了."冯阶咬着牙道:"叶思任,今日这笔帐,我冯某迟早是要算的!"
叶思任冷冷一笑,顾自来到白日歌身边.白日歌笑道:"先生这一手够狠的了,这姓冯的只怕要跟你结上梁子了."叶思任笑道:"由他去吧.方才似乎听到白姑娘说,要请叶某上你的船上去,喝你做的莼菜鲈鱼羹?"白日歌道:"正是这话."
叶思任笑道:"如此最好,叶某也想跟白娘子多聊上一会.现下天色尚早,北风未起,便请移步上船."
晨雾初散,两人上了画舫,叶思任在船头甲板上坐了,看顾过画船上下,心下喝了声彩.白日歌拿着鲈鱼进舱去了,一会儿出来,问叶思任道:"先生想品茶还是喝酒?"叶思任笑道:"喝酒最好.在下是个茶商,一向不太饮茶."白日歌笑道:"真是怪事.侬家去温一樽今年端午时酿的杨梅酒来."
叶思任喝了口梅酒,蹙眉道:"这梅酒中似是兑了淮南曲酒,酒味有点涩了."白日歌笑道:"先生只须将酒杯慢慢摇晃,片刻之后,酒味便醇香了."叶思任依言做了,再探舌一泯,果然清香无比,忍不住便多喝了几杯.
叶思任笑道:"这艘画船,今年端午节时,我在秦淮河上还依稀见过,记得是阮圆海与他家所蓄的女乐乘坐,不知如何却归了你了?"白日歌道:"阮胡子贪杯耍性,侬家没把他扔到水里喂鱼,算是好的了."叶思任笑道:"这事痛快,我当浮一大白."
叶思任喝到三分醉的时候,白日歌的莼菜鲈鱼羹也烧好了.鱼香味从舱中飘溢出来,叶思任轻轻嗅了一下,便知那鱼羹烧得正到火候.但凡烧烹鱼汤,烧到鱼肉已脱离鱼骨刺,然而肉却不烂,是为上佳.
白日歌掀起画帘笑道:"请先生入舱中来坐,侬家再为你更盏添酒."
三十八
叶思任入得船舱,只见舱正中几案的另一头,坐着一个眉目清秀的高大少年,微微闭目,神态却颇为憔悴疲乏,身边放着一张硬弓,一把长剑.叶思任觉得这少年有点脸熟,却一时想不起来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那少年便是修流.他在白日歌上岸去买鲈鱼之后,便一直在运动内劲,化解去身上"清心散"的毒性.此时他浑身都是冷汗,牙床发抖,正处于病毒解除后体力还没有恢复的虚脱状态.他勉强地朝叶思任笑了笑,叶思任对白日歌道:"这位小兄弟好象受了病毒浸染,目下寒气裹袭全身,得赶紧给他喝点热汤,暖和一下身子."
白日歌给修流倒了一杯热酒,他抖抖索索地端起杯子,酒却全洒倒在了地上.白日歌舀了一碗鱼羹放在他面前,他正要伸手去拿勺子,肘部却将汤碗撞翻了.
白日歌叹了口气,笑对叶思任道:"这是我的侄子,自小就任性.最近因为受了些刺激,情绪不好,因此带他出来,四处走走,却又感染上了风寒,说话癫痴,叶先生不必见怪."
她说着,又挨近修流道:"乖孩子,你说要喝莼菜鲈鱼汤,我好不容易给你做了,又不好好地小心喝.晚上我送你上路回家便是了.你躺下好好歇着吧!"
修流看了叶思任一眼,便闭上眼睛,松松垮垮地躺了下来.他看得出来,眼前这个风流倜傥的男人,或许正是白日歌要捕获的下一个"白斩鸡".看着这个男人酒气遄逸,双眼歪斜的样子,他心里暗暗冷笑了.天底下的男人,都逃不过一个色字,又个个都自以为聪明,因此便轻易成了象白日歌这种女人的裙下猎物.但他却是冤枉得要命.
可能是因为他年纪轻,白日歌因此看轻了他的内功修为,下的药量不大.眼下他身上的毒性早已排尽,内力也正在恢复,现在只等着看白日歌如何下手,把他做成白斩鸡了.此时他觉得,能好好睡一觉,真是天底下最美的事.
叶思任吃了一碗鱼汤,又喝了十来杯酒,醉意便漫到了七分.他执着白日歌的手,眼里朦朦胧胧地荡漾着清光,沉吟道:"梅云,你一去六年,别来无恙?"白日歌看他醉了,脱开他的手,笑道:"先生喝多了,侬家这就去给你做道新鲜美味的肉汤来醒酒."
她说着,便到舱后拿了一把耀眼的解骨牛尖刀出来,搁在修流的脖子上,笑问叶思任道:"先生想要哪一块肉?"
修流正在装睡,方要出手掣制住白日歌,却听叶思任口齿不清,含胡地说道:"白姑娘等等,我看这人的肉,须得腌了才好吃,待我仔细琢磨一下他的肉块,在何处下手才好."
他挪身到得修流身边,拔出他的剑来,醉眼模糊地瞪着看了一下,又哗啦一下插了回去,笑道:"白姑娘,在下已不胜酒力,你自己开剥去吧."说着身子一仰,烂醉如泥,躺倒在地.
白日歌拿捏着修流的四肢,皱了皱眉,自言自语道:"这人奇了,好酒好菜都喂了快三天了,怎地这肉还不缩紧?后天到杭州时要交不了熟货,我这白斩鸡的牌子在江湖上还不砸了?"
她又伸手过去摸了摸叶思任的手脚,细细打量着他,忍不住长叹一声.她正要出手去点叶思任的穴道,忽然听到舱外一片呐喊声.她探头到舱口一看,只见江面上有十几艘大官船,正冲她的画舫围了过来.
叶思任还在埋头睡着.修流听到声响,不再装睡,忙仰坐起来,拉开窗帘,看到来的船只上全是官兵.一艘官船上抛了一只大铁锚过来,将画舫勾搭过去.随即便有一位粗壮的军官跳过船来,大声嚷道:"哪里来的强徒,敢在我松江府地面上撒野?快快给我滚出来!"
白日歌迎出舱去,笑盈盈地道:"原来是大军爷来了.这光天化日之下的,侬家的船上哪来的什么强徒?"那军官打量了她一下,口气略为放松,道:"方才有人到我们卫所报说,有一个强徒在明目张胆地闹抢了渔市后,躲到你的船上来了.本官例行公务,要进你的船舱去搜查一下."
这时叶思任醒转过来,听到吵嚷声,便步出舱外,揉揉眼道:"这不是谢僚兄吗?今日怎么有闲心来此喧哗?"那军官见了他,忙恭身笑道:"原来是叶掌柜在这,我这帮手下人真是瞎了眼,听信别人胡说,以为这船上藏着一个强徒."
叶思任笑道:"怕是那冯阶去惊扰了谢兄吧?汤兄最近可好?"
那谢僚笑道:"咱们不提这事了,也是兄弟我贪了他几个闲钱,想给手下弟兄发发利市.汤兄已经有个把月没见面了,不知在哪边发市.不知叶掌柜今天肯不肯赏个脸,屈尊上我卫所里去,好好喝上两杯?"叶思任笑道:"今日谢兄公务在身,多有不便,还是改日请谢兄跟一众弟兄们光临寒舍,大家围上几桌,大大热闹一番,如何?"
谢僚听了,眉开眼笑,便吆喝着众官兵开船走了.修流在舱中看了,心想,这叶某人派头还真不小,一句话便将来势汹汹的官兵们给打发走了,看来定然也是个官家子弟.
叶思任进得舱来,跟白日歌道:"没事了.这谢僚虽是粗人,却讲得义气,以前在嘉定时与我有过交往.今日多谢白姑娘款待,叶某还有点俗事要上杭州去一趟,就此别过.不过,你下的麻药的药性也忒轻了."
白日歌笑道:"方才我根本就没下药.那还不玷污了美酒与清羹."叶思任笑道:"况且,白姑娘似乎也舍不得将叶某宰了充鸡肉卖!"
他看了眼修流,对他说道:"小兄弟,方才我装醉时,看过你的'竹'剑了,原来那东瀛武士种田便是你所杀,我还为这件公案纳闷了一段时间.你内力精湛,反应敏捷,将来武功修为不可估量.这位白斩鸡白姑娘的手路纵然有不是之处,这次叶某便请你放过了她."
白日歌忍不住笑了起来,道:"叶先生,你要这毛小子放过我?他早已服用了我的'清心散',药性还没解开呢!"
修流与叶思任相视而笑了.叶思任道:"我第一眼见到这位小兄弟,便瞅出他刚逼出完体内之毒,因此在喝酒吃汤时,也便运起内力御毒,亏你整天做人肉卖,连江湖上的这些小门道都疏忽了."
白日歌道:"原来男人都是一样的心眼."
他问修流道:"不知小兄弟的武功师承于谁?"修流道:"教授我内功心法的那个前辈,要我不要向人提及他的名号.恕我不能道出."
叶思任沉吟道:"既如此,便请小兄弟与我到船头上,同我比划三招,我便能窥出你的师承底细.据我所知,当今海内武功最著者,非'半死不活'于松岩与白石川莫属.不知你是谁的门下."修流笑着不置可否. 叶思任道:"接下来能担当得上授你内功者,只有'鳗鲡渔父'朱舜水先生了.朱先生独来独往,不收门徒,因此可能性也不大.另一个是燕山刘不取先生,但是我与他交过手,你现在的内力,与他只在伯仲之间.莫非你的武功,得传自某位从不在江湖上显山露水的前辈?"
他随手拿起一根细竹棍,说声小心了,便朝修流击去.他一出手就用上了"清明剑"中的辣招"笛声断魂".
修流拔出剑来,用了"天知"心法的随招拆招,一连还了七手,破了叶思任的招数.叶思任没有看得出他的门路,接着使了招"烟波飘渺",竹棍头尖直指向修流咽喉.修流急切之下,便使出了"旋风剑"中的"白驹过隙".
叶思陡然收手,笑道:"你定然是'旋风剑'的门下.不过闽中陈知耕陈老爷子却没有你这等内功,因此你很有可能是师从已退隐多年的'血雨腥风'冷雨风.可你的剑势中,却似乎少了他的那种威猛杀气."
白日歌听了,忍不住冷笑起来.修流却笑而不语.
叶思任弃掉竹棍道:"叶某这就要上杭州料理帐目去了,俗事缠身,为稻粱谋,就此别过.有空再与小兄弟摆酒论剑,一分高下.二位后会有期了."修流道:"我马上要赶去南京公干,有空再向叶先生请教.多谢白夫人送了我一程,又烧了那么多美味佳肴给我吃,我没齿难忘."说着,腾身而起,跳下船去,竟自走了.
白日歌对叶思任道:"叶先生要去杭州,正好与侬家同路,何不就乘坐这船一起走."叶思任笑道:"如此再好不过.只是我怕着了你的道儿."白日歌笑道:"我眼睁睁地看着煮熟的鸡给飞走了,原想在你身上下手,不过现下已经不想了."
叶思任笑道:"这话我信."白日歌听了,看了眼叶思任,眼角忍不住便有些湿润.
两人驾船取海路往南.午后海面上下起了阴雨,淅淅沥沥的.叶思任坐在窗前一边看雨,一边喝酒,想起修流,心下好生奇怪,老觉得有一个什么雾团解散不开.他突然想起,他猜测修流是冷雨风时,白日歌曾冷笑了几声,于是问道:"白姑娘,难道这少年的武功来路,真的跟那冷雨风毫无关系吗?"
白日歌正在烧茶,道:"叶先生可能不知,那冷雨风早已改名叫温眠,自号'睡翁',深居简出,躲在焦山.他从来就没收过徒弟,只教了一些歪门邪道给我们'四菜一汤'几个人."
叶思任笑道:"原来白娘子与'血雨腥风'也有渊源,你不知道,那'酸辣汤'汤六与我关系非浅."白日歌道:"这姓周的小子也是两天前才偶然上了焦山,见了温老爷子一面的.老爷子哪有什么闲功夫教他'旋风剑'?!"
叶思任听到"姓周的小子"一话时,错愕了一下.他脑子里马上浮现出周修涵的脸孔.他刚进舱见到修流时,觉得他有些脸熟,现在回想起来,却原来是他长得跟周修涵挂象.既然他的"旋风剑法"不是冷雨风所授,那么就很有可能是承传自陈知耕了.他记起小舅子周修流曾跟陈知耕学过剑,难道这少年便是修流?
叶思任道:"白娘子,这姓周的小子是不是叫修流?"白日歌笑道:"你叫我白娘子?我喜欢这名字."随即又讶然道:"原来你早就认识那姓周的小子?"
叶思任一拳击在案上,顾自大笑道:"难怪,这就难怪了.天底下除了'半死生'于松岩悬念道长,还有谁能传授他如此精湛的内功?!"惊喜之下,猛喝了三大碗酒,道:"白娘子不知,这周修流便是叶某的小舅子."
白日歌道:"莫非,他就是你的那位旧情人梅云的弟弟?"叶思任摇摇头,叹口气道:"修流是内子的弟弟.那梅云原也是富贵人家出身,可惜幼年时家道中落,父母双亡,后来委身于青楼.她天资聪明,貌压群芳,叶某视她为平身知己.只可叹红颜薄命,与我两情正当欢恰时,却香销玉陨,以致叶某的心都冷了."
白日歌道:"早间渔市上我还以为先生取笑于我,说我跟你旧人相象.现在听了你的这番话,倒是真的了."叶思任凝神望着她,缓缓说道:"岂止是相象,你们简直就是一个胚子出来的!"
白日歌笑道:"如此说来,侬家若是示爱于先生,先生必然是不会拒绝了?"
叶思任想了想,道:"却也不尽其然.容貌是一回事,情思又是一回事.大抵人生在世,总有那么几件事是要恣意去寄托的.忠孝情义等,都万万不可闪失.叶某虽放浪形骸,为人处世洒脱不羁,但于这'忠孝情义'四字,却看得极重.你白娘子是你,梅云却只有一个.我与我家娘子,那是夫妻亲情,到得坟头,两不分开.与梅云之情,却是知己之心相印,寒窗冷月,体会兴趣,自然与夫妻之情又是不可同日而语.至于枕畔之情,春山眉目之间,或可冶性,那是男女之趣,自当别论."
白日歌笑道:"那么秦淮河畔'望春院'的贞娘,与先生便是枕畔之情了?"
叶思任心间一痛,笑道:"你知道的事不少.今日叶某喝的多了,你权当我方才说的只是酒后之言.叶某在江湖上,醉眼看人,率性肆行,只求问心无愧.倘若真要计较起来,你说是伪君子也好,真小人也好,大侠也好,却不能动我性情分毫."
说着,又自干了两碗酒.
白日歌痴痴地看着他,不觉也给自己倒了碗酒喝了.叶思任说的这些话她听的半懂不懂.因为在此之前,她都只是用好与坏去判断一个人的.好坏的标准,当然也很多,但涉及到一些具体而微的事体时,很多事却成了混沌一团.她在焦山孤闭了二十多年,于人世之事的理解,再也单纯不过.至于说何谓情爱,心里头更是一团雾.想到自己似乎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已经产生了好感,胸间便有些七上八下了.
她突然发觉,自己在叶思任的面前,显得十分的不自在.
叶思任叉开话题,一边喝酒,一边说了些江湖上的趣事.不知不觉间,夜色便将海面吞没了.白日歌放下四边的帘子,点起两根蜡烛,雨点轻轻敲击着船蓬,叶思任淡青色的笑容在烛光中摇曳着.
白日歌的思绪有点烦乱.以前她单独跟一个男人呆在一起时,心里想的,全然没有男女之间的情事性念,要么只有敌意与冷寞,要么就是一些任她宰割的血肉身躯,然而,她却是从不把他们当做能让她心猿意马的男人看待的.她掂量着他们的肉质份量斤两,却从来没有去感觉他们的心思.在她砧板上的男人,都是些货真价实的好菜.
很多人都喜欢吃她做的白斩鸡.这就是她接触过的男人.
但是她现在却面对着这样一个让她提心吊胆的男人,这个男人的微笑与呼吸,让她觉得,她其实还是个不折不扣的女人.这个感觉使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也使她因此痛苦不堪.
她给叶思任斟满了酒,随后轻慢地剪着烛蕊.她对着烛光想笑一笑,但眼角却淌下了两滴泪珠.
三十九
画舫随着海风的吹送,顺潮进入杭州湾的时候,已是次日拂晓.
昨天晚上,叶思任裹被睡在舱中,白日歌睡在后舱的榻上.两人一夜听着船蓬上飒飒的雨声,隔着张竹帘子,却都是辗转反侧,未曾成眠.夜深时候,叶思任似乎听到了白日歌低声的饮泣,心下更为不安.
叶思任先自起床了,拨开舱口的窗帘,只见细雨早已消停,和风扑面,日光融融,水面上波光闪耀.他走出舱外,扯降下风帆,此时正值涨潮,画船被水涛送着,直往钱塘江方向驶去.
白日歌在舱后头梳妆好了,云鬓欹斜.她烧了一壶热水,冲泡好两碗茶,便来到舱外,一付慵懒散淡的模样.叶思任心中一动,仔细看了下她的打扮和她清冷的眼神,只觉得她在一夜之间,似乎就象换了个人.他解下自己的驼绒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笑道:"白娘子,冬日清晨,水上寒气最重,小心别着凉了."
白日歌听了这话,心头一热,身上似乎也暖和起来,笑道:"先生还是进舱去吧,侬家已泡了热茶." 叶思任进舱坐下,正喝着热茶,忽然发现白日歌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眼神柔和地便象露珠一般,心下一乱,手抖了抖,茶水溢了出来,洒在衣裳上.白日歌此时的这种眼神,他只在以前梅云跟他久别重逢后才见过的.他觉得,在这短短的一天多时间里,白日歌上上下下越来越活脱地接近梅云了.他知道她虽然有点刻意让他高兴起来,但是她心境的改变,野态的收敛,使她的妩媚看上去,要成熟动人了许多.
这时他呆在船舱中,心里要安稳舒适多了.他想,人生际会,了犹未了,更何况不了了之.不知是情由幻生,还是情至生幻?他觉得自己在梅云逝去后,沉寂几年的那份情愫,开始有些复苏了.
他笑看着白日歌.白日歌忙拿出手绢,伏下身来仔细帮他擦拭着衣衫.此时旭日斜照入舱,白日歌的脸上泛着鲜艳的红光.叶思任看了,情不自禁地一把将白日歌搂进怀里.
到了杭州城后,两人把画舫停靠在西湖孤山下"水月居"的边上.那"水月居"早已残旧不堪了,楼台上下长满了藤蔓,四处都是野草,只有那阁楼还挺立着,有几分寂寞冷清.当初梅云去世时,本来杭州城里有几个官宦商贾人家,想要出高价买下这个地方,都被叶思任谢绝了.他是个恋旧的人,虽说是人去楼空,但每年上这里来几次,凭吊一番,多少可以散发些胸中愁结.
叶思任安顿好白日歌后,独自一人上孤山去,在梅云墓前呆坐了良久.他呆坐在那生硬的黄冢前,考虑着是不是该把他和梅云在这地方的故事告诉白日歌.最后他决定还是先不把那些往事说给她听.他心里有了个计划,就是过两天请人来把"水月居"好生修葺一下,如果白日歌愿意的话,就让她在这里长住下去,也免得她孤身一人,在江湖上四处飘泊,做着杀人越货的生意.
他在黄昏时下了山,路两边满是潮湿的土香.回到船上,跟白日歌说了要修葺"水月居"的事.白日歌对他道:"有了你,我现在也不想再在江湖上闯了.这里清静,又有生气,湖光山色,让人沉醉,比焦山不知要秀丽多少.不过就是嫌寂寞了些.只要你不薄悻就好,有空多来这里看看我,让我给你做上几个小菜,陪你喝喝酒,灯烛边聊聊天,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叶思任笑道:"你如果在这里住下来,这里便是我们俩的家了."白日歌听了"我们的家"这话,心里登时热乎乎的,眼角也有些湿了.
叶思任每年至少要上杭州来四次,两次是来看购茶叶,两次是来贩卖茶叶.以前梅云在世时,有时一些未清结的帐目,他也要自身到杭州来厘清,当然,主要的用意还是来跟梅云相会.后来梅云过世了,他便改让茶嘉定茶庄中的帐房或管家来结帐.他的"明泉"茶庄在杭州有个分号,以前生意做的十分红火,今年的营业额却骤然下落了很多,因此这此特意赶过来看顾一下.
第二天一早,他就上那分号去盘点了一下,问了一些分号里经营与帐目上的事.眼看着冬天过去后,新茶又要上市了,杭州这边的帐款如果周转不活的话,过年后便会影响新茶的收购.生意做的是名声与时节,这两者都是不可疏忽的.
这天叶思任接着又去走访了十几家老客户,明着是去拜会,实里却是上门去讨债.生意场上的事本来就是如此.脸皮薄的是吃不得这碗饭的.不过那些老客户都爽快,半天下来帐目便结清了.中午时,叶思任又在城里最大的"武林楼外楼"请了老客户们吃了一顿酒席,还了个人情.剩下来的一些欠帐都是些零散客户了,他想过两天得便时再去理会.
下午叶思任又去找了班门的几个土木熟人,安排了一下"水月居"的修葺之事,众人听说他又将在西湖构筑新居,都摩拳擦掌的.
末了,他心里惦念着白日歌,便匆匆地往孤山赶回去.他在经过一条大街时,忽然看到路边一道"赵记珠宝"的招帘,心下想道:"这两天没见到白娘子身上佩戴什么金玉饰品,何不进这店里,细细给她挑上几件,也好叫她喜欢."便折身进了那珠宝店.
店里两个伙计正在闲呆着,见了叶思任,忙过来招呼.叶思任说想看些饰物,只要是好的,上眼的,只管拿出来挑拣.两个伙计去搬了几个箱奁出来,叶思任挑拣看过了,都不太满意.
一个伙计道:"不瞒客官,我们掌柜的是杭州城里出了名的'一毛不拔金公鸡'赵朝奉.好的珠宝,他都藏在家中,自己每日慢慢把玩.官人如若真想买些货真价实的珠宝,不妨上他家去看顾一下,或许有些上眼的货色.小的愿给你领路."
叶思任看看天色还早,便让伙计带路,上赵家去了.那赵朝奉刚跟女儿斗过嘴,正在气头上,见了叶思任,便没有什么好脸色,正眼不瞧.叶思任说了来意,赵朝奉看他出口爽快,想了想,便带他进了内室,搬挪出几个嵌金镏花的小箱子.
叶思任挑中了一个碧玉簪,一付白金耳环,一个祖母绿戒指.他还想再挑一个手镯,可是看了几个,都没有满意的.赵朝奉于是说道:"客官如果肯出好价钱,赵某这里有个难得一见的玉镯."叶思任笑道:"既有这等稀罕物,便请朝奉快快取来,倘若上手,自然还你个好价钱."
赵朝奉笑着捧过一个镶金木奁,取出一个浑圆的靛蓝色玉镯,摆在桌上.叶思任看了,吃了一惊.这蓝玉镯与他所见的周菊手上戴的那个,简直就是一模一样.他记起周菊说过的在杭州时被赵管家卖入"闻香楼"的事,便拿起玉镯细细端详着,脸上却不露声色,随口问了个价钱.
赵朝奉笑道:"客官不知,这玉镯乃是世上稀有之物,产于蓝田,出于一户官宦人家,价值连城.客官想要,尽管开个价."
叶思任笑道:"却不知是出于哪户人家?"赵朝奉悄声道:"我看客官是爽快人,跟你说了也无妨.这宝物实是出于闽中周家."叶思任故做惊讶道:"那周家远在几千里之外,又是官宦人家,这宝物却是如何到了员外手中?"赵朝奉道:"此事我说与客官,你千万不能露了风声.这玉镯是我兄弟从周家中弄出来的,他原是周府的管家,因此这宝物笃定是货真价实."
叶思任道:"你兄弟现在何处,我想亲自与他核实一下."赵朝奉叹口气道:"他是个没有尾巴的跳蚤,今天在东,明天在西.不过他这一两天可能会回杭州来.不瞒客官,最近小女不知犯了什么邪,一直想着要学唱戏,前几天突然离家出走,不知去向.我便打发我兄弟他出去找她去了.真是女大不中用,还不如这些珠宝呢,日夜守着,心里踏实.生养了这么个女儿,我这辈子算是亏了."
叶思任听了,不觉想起了断桥.他说道:"这玉镯若是真货,在下愿出双倍价钱购下.不过这事员外切莫跟第三个人提起,以免无端生出枝节.令弟回来后,便请他带上玉镯到孤山下的"水月居"找我.在下姓叶,记住了,不见不散."
他买下的玉簪,耳环,戒指,都付了很好的价钱.赵朝奉眉开眼笑,一直送他到了府外.
叶思任回到孤山下画舫上时,已是暮色沉沉.白日歌烧好了几样清新的小菜,都是难得一见的花样,又烫了一壶好酒.叶思任见了,心下喜欢.白日歌点上蜡烛,笑道:"相公猜猜看,今天是什么日子?"
叶思任想了想道:"今天是腊月廿一,不会是祭灶神爷吧?还有两天呢!"白日歌又冲他笑了笑.突然,叶思任记起来了,今天正是梅云的生日!但是白日歌她是如何知道的?莫非她也是今天生日?
他的心思被重重撞击了一下.如果白日歌也是今天生日的话,那么她跟梅云必定无疑是一对孪生姐妹了.他举起杯来,尽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笑道:"我猜出来了,今天是你的生日!"
此时他最想听到的话,便是白日歌说他的猜测是错误的,然后他情愿罚酒三杯.但是他却听到白日歌笑道:"相公果真是聪明过人,今儿便是侬家的生日.侬家今年已虚度了三十五年时光."
叶思任呆住了,天底下真有这么巧的事,倘梅云尚且在世,今年也是三十五岁了.接下来,他觉得自己的思维有些迟滞了,脸上挂着惨淡的笑意.他从怀里掏出方才给白日歌买的饰品,摆放在桌上.白日歌见了,欣喜地叫了起来.她拿了那几个装饰品进了后舱,随即又戴得齐整地走了出来.叶思任灯烛前看了,不觉痴然.
单看白日歌的外貌,这分明已经是梅云再世了.
白日歌便是梅云的孪生妹妹,这点看起来已毋庸置疑.但是此时叶思任却没有体味到,以前曾经在梦中想念了无数次的惊喜,相反地,心下倒是滋生了几分内疚,不知是因了白日歌,还是因了梅云.
叶思任心头空白,于是强作欢颜,不停地喝着酒.酒喝到酣热之处,禁不住朗声吟唱道:"雨打春湖断桥冷,鹤鸣疏篱梅花香."
白日歌笑道:"相公醉了,如今正是冬日,哪来的春雨梅香?"叶思任笑道:"这春雨梅香,只在我的心上."白日歌眉目一黯,随即又灿烂开颜了.
两人一直喝到夜深,叶思任有几分醉了,白日歌正要扶他到后舱歇息,忽然听到湖岸上有人低声唤道:"请问客家,叶老板在吗?"
白日歌走出舱来,只见湖边上站着一人,个子瘦小,提着个红灯笼,正笑嘻嘻地往船上探望着.白日歌道:"叶老板他已经睡下了,官人是谁,有事便留话下来,妾身好告知我家相公知道."那人笑道:"今天下午,叶老板跟我兄长敲定了一笔好买卖,你便进去跟叶老板说,那货已经到了."
白日歌刚要回绝,却听得叶思任在舱中说道:"娘子,来人可是姓赵?"那人说道:"正是.在下傍晚时方才匆促从昆山赶回来."叶思任道:"赵老板请上船面谈."他把白日歌叫到舱口,悄声说了两句.
那人上了船,吹灭灯笼,进了船舱.白日歌便将画船一下子撑离了岸边.那人在几案边坐下,呼出几口冷气,搓着双手.叶思任给他倒了一杯热酒,笑道:"赵管家别来无恙?!"
那人正是原先周府的管家赵及.听到叶思任称呼他赵管家时的声音有点耳熟,于是灯下仔细看过了,突然间只觉得从头到脚一凉,脑门顶上先自冷了.他嗫嚅道:"阁下不是叶,叶姑爷吗?"
叶思任笑道:"赵管家,难为你还记得在下.今晚上咱们俩好好聊聊."
这时白日歌俯身走进舱来,叶思任让她坐在身边,说道:"娘子,你的那些烹人手段,要跟这位赵管家相比,那可是差得远了."白日歌笑道:"此话怎说?莫非他的烹饪技艺比我还精?"
叶思任道:"娘子,你卖的不过是江湖上一些下三滥人的人肉,但是这位赵管家,人家却是将主子一家人全都给卖了,到头来,还拿了人家小姐的一个假的玉镯来哄骗我.娘子你说,这种人够厉害的吧?"
赵管家慌忙跪倒下来,道:"叶姑爷,周家的事全是马士英一手安排的,杀害周家上下的人是东瀛武士跟贵州人,其实不关小人的事."
叶思任道:"赵及,想起来三十年前,你不过是杭州城里一个落魄赌徒,连老婆都赌输了的人.后来又去勾结日本浪人,为害江浙一带沿海.也怪当初我岳父节翁看走了眼,将你收于门下,关照于你.没想到你却是个衣冠禽兽!"
赵管家忙掏出蓝玉镯道:"叶姑爷,这是周菊的手镯,今夜小的特地送来,原物归还."叶思任接过玉镯,一把扔出窗去,道:"这等破玩艺,也只好哄一哄你等俗物.娘子,你去准备一桶滚烫的汤水,晚上我要用这人的心肝醒酒!"
白日歌笑道:"此刻要是'父妻肺片'在的话就好了.没心肝的醒酒汤,可是道名菜."
赵管家听了他俩的话,不惊反笑,慢慢坐了下来,道:"叶姑爷,赵某纵然活该万死,但我在节公身边呆了快二十年,却学到了不少东西,光是这耳朵里听到的事,便足以在官场上兴风作浪了.姑爷若是不信,赵某便举一例,如何?"
叶思任冷笑道:"我岳父节公一生光明磊落,谅你这张狗嘴里喷出的血,也不会有什么鲜味."赵管家笑道:"当年节公任浙江巡抚时,时常在外公干,老奴却在府中侍奉着他们全家上下老小.那时姨太太方氏正当妙龄,有时寂寞了,不免做些出格的事.这十几年来,老奴可曾对人吐露过一字?老身虽有些不齿之事,但忠义两字,是看得明白透彻的."
叶思任愣了一下,道:"这么说,你与那方氏有染?"
赵管家道:"姑爷这话见笑了,老奴可没那个胆.但是我的眼皮底下,却有些不清不白的事,不知该说不该说.这些事,老奴已转告于我江湖上的一位挚友,这人冲州撞府,江南一带,多数人都知晓他的名字.只要老奴身遭不恻,便要他将周家的那一些旧事抖落出来,不过几日,仕宦中与江湖上,谁都会知道周家的这些故事.姑爷权衡一下,如若杀了老奴,你真能解气,那便用老奴的心肝解酒好了.如若杀了老奴,却如同引火烧身,那么还请姑爷三思而后行."
叶思任道:"赵管家,今日我可以放过你,因为我们是在做生意.但是你必须告诉我,那周府中的秘事是什么,否则休怪我手下无情!" 赵管家笑道:"姑爷真的想听?"叶思任一连喝了三杯酒,点了点头.赵管家附在叶思任的耳边轻轻说了几句,叶思任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他跟白日歌道:"娘子,你把船撑回岸边,让赵管家走路吧."
赵管家匆匆上岸去了.叶思任对他道:"赵管家,方才这事你要说将出去,你知道我会怎么做的!"赵管家恭身笑道:"小的有几个脑袋,敢在江湖上卖弄?姑爷放心好了.另外,哪天见到周菊,请代为致歉,小的那时也是事出迫不得已."
四十
叶思任坐在灯前,脸色颇为不豫,酒也醒得差不多了.白日歌道:"这姓赵的老头方才说了些什么,竟让相公如此沮丧?"叶思任叹口气道:"真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啊!"
第二天,修葺楼台的人手就来了.叶思任照着白日歌的意思,在湖边临水处建了个突出的钓鱼台,其它的结构仍然是照着原样.三天后,那楼台水阁便上下翻修一新,尤其是那钓鱼台,全用绿竹构筑,出水五尺,老松遮蔽着,十分别致.白日歌看了,也十分满意.
但接下来就楼台的起名之事,两人间生了些小小的不快.叶思任要保留原名,当然不好意思说是要记念梅云,只说这"水月居"的名儿,颇能契合居处四周的意境.可是白日歌却说,既然这楼台是为她修建的,就该取个跟她有关的名儿才是.叶思任问她想起个什么名字?白日歌先是说叫"白门楼",叶思任笑说他可不想做吕布,白日歌又另说了几个名字,叶思任都不太满意.白日歌最后烦了,道:"要不干脆就用我娘的名字吧,就叫'细柳台'."
叶思任想了一下,笑道:"这名字何其之雅也,简直就要赶上应天府的'桃叶渡'了!只可惜这四周只有两株古柳,明日我便叫人多栽种一些.亏你外公想得出'细柳'这词."白日歌道:"我娘的名字是我爹给取的."
既然这"细柳"是梅云与白日歌的母亲,叶思任觉得取这名字是最妥当不过的了,不过他没有跟白日歌提起.接着便选了个吉日,两人搬了进去住.刚开始几天,两人如胶似漆,如兄如弟.但是不久之后,叶思任便发现,什么地方有点不对劲了,白日歌也有了类似的感觉.两人都不好意思就此事启齿.
叶思任处身于新的房居中,思想中却老是廛挥不去梅云的影子,他尽力地想去忘记旧往的一切,以新的心态与白日歌尽鱼水之欢,但睹物思情,白日歌与旧室的组合并没有使他感觉到从前那段记忆的复原,相反地,倒使他的心境,在面对既熟悉又陌生的四壁时,显得空洞虚白.莫非真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但他觉得,自己是喜欢眼前的白日歌的.或许她在外貌上跟梅云实在是太相象了,反而让他有了排斥心理?也许,两人呆在一起的时间长了,梅云与白日歌前后两者自然也就会贴切在一起.
白日歌从他几日来的言行举止中,也已经暗中体会到,他对这幢楼台有着密切的感情.她曾几次猜测,这楼台从前居住的,可能便是那个叶思任与她在松江渔市初会时,提到的那个长相极象她的旧人.但她很难想象的出,一个早已在今世消失,成了过去的人影,还能真实的活在另一个人的心中.对她来说,记忆再怎么深刻,它永远也不可能象现在活着的情景那样的生动.
然而通过几天来她对叶思任的观察,凭着她的敏感与细腻,她发现叶思任却似乎正是个对记忆不可自拔的人.觉察到这一点的时候,白日歌又深信,叶思任在感情上,其实还是并未真正成熟的.于是她以为,就凭这一点,她为他付出的一切还是值得的.一个女人不在乎一个男人曾经拥有过多少个女人,她只关注她所爱的那个男人,是不是也真心的待她.女人在感情上天性就容易上当,但是她们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男人对她们的欺骗.而白日歌对此尤其深恶痛绝.
腊月廿七的傍晚,西湖边上下起了小雪,给将要过年的家家户户,增添了不少的暖意.叶思任跟白日歌说,这边的事情已安排妥善,明天他得回嘉定去了,怕家里人担心.
白日歌一听这话,忍不住便泪如雨下了.叶思任的回家,意味着她就要独守这座寂寞楼台,在普天下人都团聚在一起的时候,她却孤单一人,在万家灯光中,以泪洗脸.
每一种付出似乎都要伴随着伤心的眼泪的.白日歌想起来,以前每每过年的时候,他们"四菜一汤"至少还可以相拥一桌,痛痛快快地闹上一夜.然而今年的除夕之夜,她却只能独自一人,面对着孤山上下的茫茫白雪,浅斟独酌了.
她觉得自己得到了一份刻骨铭心的情感,然后肉身便在上面冻结了.
叶思任此时心里也很难受.以前逢到每年的中秋,重阳,过年等佳节,他也都不能陪伴在梅云身边,因此深感内疚.在远处想到梅云独自一人,徘徊于楼台上下的那种清冷孤寂,他无不是心如刀割.其实,他也明白,那时候梅云是最希望他在身边陪她的.但是每次佳节来临,他又不能舍离家人.两情兼顾,总是痛苦.
这两天,他本来考虑着要带上白日歌回嘉定去的,但这种做法对于家里人来说,实在是太唐突了.虽然以前周莘曾不止一次地劝他纳妾,他也知道她是出于真心,但却一直没有下决心去办成这事.他一直担心的是,心爱的女人一娶进家门的时候,种种诗意,便很有可能落入俗套了.
不过这次他决定,回嘉定后,一定要跟周莘坦白自己跟白日歌的事,然后纳她做小.他相信周莘肯定是会接受白日歌的,因为她做的一手好菜,人也乖巧.
那天他跟白日歌说了这事,白日歌笑道:"我对名份看的不重.只要做出的事不惹事生非便好.昨日我上山游赏了旧时的小青佛舍,觉得这女子的命运,真是凄惨.她终日在佛舍中,孤影独对,不得回家与夫君厮守,后来因郁闷病死了.不过,小青她是因家中大妇所逼致此,而我却心有所爱,自然比她幸运了不知多少."
叶思任笑道:"好象小青留有诗句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我只取这后半句."
但是他一下子又想到了梅云,不觉默然了.
小雪霏霏,两人摇船到了断桥畔.叶思任撑持起一把纸伞,扶着白日歌,踩踏着碎雪,上了桥.这时他想到了女儿断桥.上次他从南京回到嘉定后,周莘便给他看了飞回来的两只白鹤脚上的纸条.他知道女儿已经无碍,心中宽慰.其实女儿在江南一带行走,只要报出他的名头,江湖上的人看在他的薄面上,还是会照顾她的.不知过年时,这丫头会不会飞赶回到家里来,给他一个惊喜.
叶思任笑道:"娘子,今晚你我在这断桥上,看顾天地之间,只你我两人风流.但愿你我今后也象许仙跟白娘子一样,两情欢恰,永不分离."
白日歌听他他俩人拿许仙与白娘子做比,心下略微不快,道:"相公,此白娘子不是彼白娘子!"叶思任自觉失言,笑道:"是我的不是了."
忽然,听得远处有人冷冷一笑,接着幽幽叹了口气.叶思任环顾左右,湖上湖下,阴森森一片,却不见半个人影.白日歌觉得身上发冷,叶思任忙拥着她,笑道:"不要理它,许是只夜枭的鸣叫吧."
此时夜色浓重,那湖山上下的雪,越下的大了.叶思任忙扶着白日歌上了船,两人在驾船在湖上荡漾了一会,只见湖上景致已被白雪沉罩,一片迷蒙,便将船驶回到"细柳台".
那时天色已晚,两人但见楼台上下几个屋子中,灯火通明.叶思任忙先进楼去,细细察看了一下房间,却不见有人在里面.他记得他跟白日歌一起出去时,将已所有房屋的灯火都熄灭了,此时灯火忽然通明,莫非有人来过?他想到方才断桥上那个古怪的笑声,心道:"莫非是梅云的鬼魂来作祟了?!"
他又想起梅云柔和清淡的笑容,顾自笑了.他想,梅云的亡魂即便真的回来了,也是那种夜半青灯时,红袖添香的倩影.
但是他奇怪的是,这些灯火却是谁点上的?有这"细柳台"钥匙的人,除了他跟白日歌两人,便只有修葺房子时的工头了.于是他来到书案边,只见案上铺展着一张纸签,上面题写道:
"雨打春湖断桥冷,鹤鸣疏篱梅花香.冢上红土掩清梦,幽魂饮泣夜未央."
叶思任仔细看了,见那娟秀的字体十分醒目,似乎便是当年梅云的手迹.他慌忙把纸签纳入怀中,匆匆到屋外四周看了一圈,却见有一道轻薄的脚印,朝孤山上漫漫延伸而去.
他回到屋里,见白日歌正在纳闷,便笑道:"会不会是我在杭州的朋友跟我开了个玩笑,知道我要回嘉定了,点起这些灯烛,为我送别?"白日歌笑道:"相公心知肚明,何必跟侬家多说?要过年了,原是要热闹的,只怕妾身担当不起!"叶思任道:"娘子别说这话.如果娘子见外了,或有不放心之处,我明天起在这陪着你便是."
白日歌笑着扭过头去,坐在烛前,剪起了灯花.叶思任看着她楚楚人怜的身影,心头一热,便嘱咐了她几句,随后带上门,顺着门外那道足迹,追上了山去.
他随着脚印,来到梅云坟头,那足迹便消失无踪了.他愣了一下,脑子里就跟悄然落在坟头上的雪花一样的空白.他不太相信鬼魂的说法,但是,案上那张诗签上的字,却的确是梅云的手迹,还有诗的前两句是他当初作的,后两句的意思,却很象是梅云对她目前在九泉下阴冷处境的自况.要不就是梅云根本就没有离开人世,而是让别人虚置了这一处坟墓,然后悄然离开了他.不过他觉得后面这种假设比鬼魂更荒唐,他认定梅云是绝对不会跟他开这种玩笑的.
他想,如果真是梅云幽魂出现了,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因为他把白日歌带到了"水月居".可他之所以能为白日歌动情,很大的原因也是因为他在她的身上,找到了一个排谴思念的真实影子.
他忍不住对着坟头悲声说道:"梅云,不管你现在是人是鬼,你总该现身出来,与我见个面吧?!五年多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如今我找到你的亲妹子了,我答应你,今后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她!"
他的话跟雪花一起飘散开来,四周空寂无声.他闻到了一股清幽的梅香,于是走近墓边的一棵大梅树,只见树上白雪沾染的枝头上,点缀着数十朵暗红的梅花.
他痴了一会,随后绕到墓后,突然见到雪上有一双杂乱的脚印,一直延伸到山腰中的竹林里去.他低头细细看了一下,发现那道足迹,正跟自己一路跟上来的脚印,是同一个人留下的.而且从短小的足印上不难判断出,这人的身份定然是个女的.
当下叶思任不加思索,就跟着足印走下去.他赶着走了约有三,四里的山路,来到了孤山南边,只见那足迹在一座竹楼前消失了.叶思任心下好生奇怪,看那竹楼里微微透出些许灯光,便走上前去扣门.
开门的是个老头,约莫六十来岁.他满口的酒气,睁着惺松的醉眼问道:"快过年了,这么晚了,又在下雪,客官颠倒到寒舍来做什么?倘若想讨酒解寒,门都没有.今天的酒老夫全喝光了.看你的样子,莫非是在找人?"
叶思任笑道:"在下深夜来敲门,并非向老丈讨酒喝.不过,老丈如何开门便知在下是在找人?这倒奇了.在下是孤山北面湖边过来的.方才有人到舍下拜访,适值在下出去,回来后便循着脚印一路跟着上这里来了.敢问老丈屋中,还有没有别人?"老头道:"寒舍中就我跟小女住着,这大雪天的,酒虽没有,茶还是有的.客官何不进屋喝碗热茶,暖暖身子?"
叶思任慌忙谢了,拍打了一下身体进了屋.屋里摆设简陋,但却十分的洁净,墙上挂着几幅草书,却也清雅不俗,气格遄飞.老头端了热茶过来,叶思任啜了一口,满口余香.叶思任因笑道:"老丈,敢请令爱出来一见?"
老头正沉吟着,忽然屋侧的门帘抖动了一下,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跳了出来,笑道:"爷爷,是谁想要见我?"老头道:"你这丫头,没上没下,是这位客官要见你."叶思任笑道:"姑娘,方才你出去过了?"
那女孩奇道:"对呀,你怎么知道的?"叶思任道:"你去过西湖边了?"女孩笑道:"我知道了,你是不是听到了我学的鬼叫声,觉得好玩,便一路找寻来了?告诉你,我最喜欢在西湖边上装神弄鬼了,好玩的很."
那老头叹口气道:"不瞒客官,我这丫头没有规矩,一心贪玩.你已经是第三十二个追踪她到下处来的人了.老身年老,约束不住,只好任她闹去了.客官千万不要见怪."
叶思任心下松了口气,暗道:"原来却是这小丫头在装神弄鬼.但是,'水月居'案上的那张诗签却又是哪来的?"
他掏出诗签问那女孩,那女孩看了瞪着眼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一字都认不得."叶思任摇了摇头,便收起诗签,谢过了那老头,匆匆赶回"细柳台".
白日歌正在屋里焦急地等着他,一边茫然地挑着灯花.见他回来了,长长舒了口气.叶思任笑着说了那小女孩的恶作剧,却没有说出那张诗签跟自己上了梅云坟墓去的事.白日歌笑道:"但愿这事只是虚惊一场!没事便好,免得相公从此多了块心病."
第二天,叶思任冒雪上城里的集市去,为白日歌购买了一些年货,晌午时回到"细柳台"时,却见楼门紧闭,傍靠在楼台边的那艘画船也不见了.
叶思任慌忙打开楼门,只见楼台上下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钓鱼台的木桌上,摆着两样清新的小菜,一道鱼汤,一壶仍然微烫的酒.
很显然,白日歌已经不辞而别了.楼台前的雪下得越发大了,叶思任在楼上下找了一番,却没见到白日歌留下的只言片语.他到此时才意识到,虽然他见到白日歌后,从头到尾对梅云的事都做了掩饰,但其实她早已窥出了端睨,只是不愿伤他的心罢了.聪明的女人一旦聪明起来,任何男人都捉摸不透的.
叶思任一直在"细柳台"呆到了小年廿九早间,才依依离开了湖边,回嘉定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