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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五章 虎鹤行
 - 第六章 角声满天秋
 - 第七章 栖凉别院

 
 
第七章 栖凉别院

梦子


  三十二 

 没心肝愣了一会,说道:"烂肺泡,这后生方才说他叫周修流,这名号怎么听起来这么耳熟?"烂肺泡道:"老娘我也纳闷呢.他会不会就是扬州城里那位杀得满洲人屁滚尿流的神箭手周小将军?"没心肝道:"看上去有点象.我们且将船下窟窿堵住,问个仔细,别到时误吃了好人,折了寿." 

 两人钻到船底下,很快就堵上了窟窿.没心肝浮出水面问修流道:"你们是不是扬州城里出来的?你这小哥说你是周修流?" 

 修流冷笑道:"是便又怎样?我修流顶天立地,何必冒他人姓名去做鬼?" 

 没心肝慌忙让烂肺泡给修流服了解药,道:"周小将军,男女不知上下,多有得罪.方才我们还以为你们是逃难流亡过江的公子哥儿,因此吓唬吓唬你们.我们夫妻长在这江边讨生意,也时常听江都那边过来的人说起你杀满洲人的故事,敬重你是条好汉,只恨无缘谋面.今日得见,却又弄得如此狼狈.这样吧,过江之后,便请你们到焦山小庄上一叙.我们家老爷子也一直在挂念着扬州城那边的战事,放心不下.近来常睡不好觉,每天只能睡八,九个时辰." 

 修流心想,常人一般每天只睡四个时辰,这老爷子一天睡八,九个时辰还说是睡不着觉,真是古怪,于是便问道:"你们家老爷子是谁?"没心肝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去见了他老人家自然就知道了."  

烂肺泡给断桥,铁岩也服了解药.铁岩跟断桥道:"看你平日里凶巴巴的,怎么一到了这时刻便哭了?"断桥道:"谁哭了?我是怕再也见不到我爹我娘了,所以忍不住就流泪了." 

 小船在晨雾中漂流着,没心肝用木桶将舱中积水舀起来,再倒入江中.天色开明的时候,小船渐渐驶进了一个窄小纡曲的小港湾.烂心肝道:"这里便是焦山了." 

 小船泊近水岸,众人下了船.只见岸边有一座小竹楼,门前挑着面酒旗.没心肝朝过去酒楼里高喊了一声,便有一个猴样的中年男人从屋里面迎了出来.他看了看"夫妻肺片"身后跟着的修流三人,搓着手笑道:"看来大哥大嫂今天走运了,哪儿弄来的这么好的货色?看得人喉头直冒火." 

 烂肺泡对那人道:"告诉你臭豆腐,你别往歪处想.今天来的可是贵客,你快先去准备一桌酒席,过完吃好了,我们要上山去拜见老爷子."那臭豆腐道:"老爷子前些时收到一张奇怪的拜帖,这几天心情一直不爽,只怕不太愿意见外人." 

 烂肺泡道:"他们三个都是扬州城里出来的,老爷子挂虑江北的事,说不定想要见他们."臭豆腐又打量了下修流三人,便折身进店去了. 

 修流三人与"黑旋风"饱餐一顿后,"夫妻肺片"便带着他们上山.山路边怪岩林立,石骨嶙峋,树木萧疏,曲径通幽.爬了一段路后,那山道越来越险.众人小心上了一道狭窄仅可容人的陡峭石径,在高耸危立的石岩夹峙中爬了几百级石阶后,眼前豁然开朗,却是到了一片半山坡地.  出了那羊肠石径,便是一处开阔地.只见老树森森,崖壁岑寂,缘着山腰处,有一道白墙匝绕着几座青砖瓦房,一个大院门正对着江水远处的金山,院门上面悬着一块题着"栖凉别院"字样的匾额.站在门口朝远处望去,只见江水对面的金山寺若隐若现. 

 烂肺泡跟修流道:"咱们家老爷子名叫温眠,自号'睡翁',他一天只有两个时辰是醒着的,其余时间都在卧榻上酣睡."铁岩笑道:"这老爷子睡的境界跟打禅差不多了,要做到心无旁鹜,在禅念中很不简单."断桥道:"说不定他只是睁着眼躺着呢?"铁岩道:"那就更不简单了."

  烂肺泡道:"我先进去看看老爷子睡醒了没有?不然他见了我们的面,又要大发脾气了." 

 烂肺泡进去一会便出来了,道:"院里童子说了,老爷子昨晚睡得迟,直到戌时才上榻,今天恐怕要到午后才能醒过来.诸位要不介意,便请稍候片刻." 

 修流道:"既如此,我们就不便打扰了,就当我们已经拜见过他老人家便是.我们还是下山去,早些时候赶到南京为好."没心肝道:"小将军不必着急,且在这山上盘桓些时候,看看江上风景,也是好的."  修流望着金山跟断桥道:"离开'金山寺'后,不知雪江大师一向可好?他要我'擒贼先擒王',可惜我在扬州两个月,也没能捕捉到清军统领阿德赫一根毫毛." 

 断桥道:"要不今晚我们就泛舟过去金山,我跟雪江大师再挑灯夜弈.上次他跟那位洪铁荆的第三局棋,还不知谁胜谁负?我心里还挂念着." 

 铁岩听了讶然道:"原来名满江湖的围棋高手雪江大师便在那金山寺中.什么时候能与他手谈一次,使得偿快意."断桥笑道:"就凭你那棋艺,大师非得让你两子不可."铁岩道:"如此更妙." 

 正说着,院门里走出一位小厮,道:"老爷子醒了,问说何人在院外喧哗,扰他清梦?"没心肝道:"你就说是'夫妻肺片'正在恭候他老人家大梦方醒,还给他带来了扬州城里过来的一位少年英雄." 

 那小厮进去通报了,一会出来道:"老爷子正在沐浴更衣,他用过早点后,便与诸位相见."断桥悄然对修流道:"都快晌午了,才吃早饭.这'睡翁'名号,看来还真非他莫属."修流低声道:"既然来这里了,切莫节外生枝.咱们还是客随主便为好.出来闯荡江湖,多结交些前辈朋友,也总是好的." 

 又过了约半个时辰,小厮出来道:"老爷子已用过早膳,请列位进去品茶."烂肺泡跟修流道:"老爷子性格古怪,你们多耽承些便是,不必与他理论." 

 众人进了两道院门,来到厅堂前.只见厅堂正中摆着一张大木榻,榻上欹斜半卧着一个肥胖的老头,头大如斗,双目低沉,呵欠连天."夫妻肺片"双双上前行了礼.老头懒洋洋地说道:"你们带来的扬州的那客人在哪里?" 

 修流心想,这老头定然便是"睡翁"温眠了,于是上前几步说道:"温老前辈,在下周修流,今日有事从扬州过江来,要上南京公干.因久仰前辈大名,特来山上拜会."那温眠眯着眼道:"什么前辈?屁话!老夫从来不在江湖上走动,这世上知道我名头的,最多不过十个人而已,你小子从何久仰起老夫来了?" 

 修流颇为尴尬.铁岩忽然上前说道:"在知晓前辈大名的那几个为数不多的人当中,晚辈不知能不能算上一个!"温眠豁然睁开眼,道:"你小子又是谁?好大的口气!" 

 铁岩笑道:"晚辈鼎山川,法号'铁岩'.不知前辈可曾记得,当年扬州'大明寺'有个法号半月的禅师?他老人家可是时时在念叨着当年你的救命之恩呐!" 

 温眠想了下道:"区区小事,何足挂齿.你是半月什么人?"  铁岩跟修流道:"周兄,请借剑一用."修流迟疑一下,把剑递给了他.铁岩看了看剑,见到上面刻着的"竹"字,愣了一下.他又看了下修流,便飒飒在堂前舞起剑来.当他把剑使到第三招时,修流已然惊讶万分了,他看出铁岩使的,正是他的"旋风剑法". 

 而更为吃惊的却是温眠,他忍不住坐起身来,问铁岩道:"当年我在松江府送别半月和尚时,只露了'旋风剑'中的一手'满楼红袖',退却了'松江帮'的几个高手.你如是半月的弟子,便不该会方才你施展的那另两招'鲲鹏展翅'与'捕风捉影'.须知老朽我从来没有传过别人剑法,也没有收过一个徒弟.这么说来,你小子是陈知耕的弟子了?可你的内功修为,又不象是他所传授.你的功力比他要强多了." 

 铁岩垂剑惘然道:"温老前辈,晚辈其实并不知道这陈知耕是谁." 

 那温眠听了,心道:"这就奇了.难道'旋风剑'除了我跟知耕师兄外,师父他另有传人?"随即又顾自摇了摇头,暗思道:"这不可能,师傅临死前发恨烧了剑谱,拗断佩剑,要我与陈师兄好自为之,显然他不可能另有传人." 

 他问铁岩道:"臭小子,你这套剑法是从何处学得?"铁岩笑道:"是我师兄教的.我师兄对天下各派剑法,颇有精研."温眠望着修流道:"这么说,你便是他的师兄了?陈知耕果真便是你师傅?" 

 修流躬身道:"晚辈在闽中时,曾跟陈师傅学过四年'旋风剑法'."说着,拿过铁岩手中的剑,嚯然出手,雷厉风行般使了一招.温眠看了点头道:"这招是'白驹过隙',你们两人的内功都相当浑厚,看来,陈师兄自己修为虽不高,眼光还真是不错."  

修流道:"铁岩他不是晚辈的师弟."断桥道:"对呀,铁岩的年岁比修流还大呢!"铁岩道:"晚辈的师兄是大麻."

  温眠听了,便让小厮看茶.他正了下身子,问修流道:"这么说,你果真便是那位驰名江北,大破清军的神箭小将军周修流了?老夫可否借你背上的弓一观?"修流便摘下弓递与他. 

 温眠摩挲着那张雕弓,叩弹了一下弓弦道:"这弓有四石余力,象是满洲人的佩弓."修流道:"正是.当年家父退隐回闽时,洪承畴亲手将这把他在蓟辽时掳获的满弓赠与家父.只可惜弓弦尚在,赠弓人却气节荡然,投了满洲人了."

  温眠道:"你为何不留在扬州城中抗击满洲人,却过江南下?"修流道:"是我先生刘不取让我上南京催促粮草,搬求救兵去的." 

 温眠冷笑道:"你真以为,南京城中那帮王八蛋还有人会去扬州送死吗?你的先生真是用心良苦.他知道守城无望,因此哄你过江,以图来日再举.你千万别辜负了他的厚望.说句实话,史可法并非将材,他如果坐镇留都,局势或许便不太一样.都说奸臣误国,殊不知,忠臣也可误国.我早已经听'酸辣汤'说了,那刘不取是个难得的将材,此时史大人如在南京辅国,而扬州城由刘不取率军监守,南北隔江互为犄角之势,东南半壁,或可支撑下来.可惜朝中奸臣误国,淮海诸镇自乱阵脚,扬州一失,大势便去了." 

 修流听了,默然无语.  断桥笑道:"老爷子,谁是'酸辣汤'?一听这名儿我胃口又上来了.你们怎么都起了这等让人开胃的名号?" 

 没心肝笑道:"姑娘不知,我们几人在江湖上的名号本来就是'四菜一汤',真名反倒没人知晓.我与烂肺泡人称'夫妻肺片',其实应该算是两道菜合成,还有你们见过的山下酒楼里的那个'臭豆腐'阮香,也是一道菜.另一道菜是'白斩鸡',我们已经两年多没见过她了.那汤便是'酸辣汤'汤六,他要伏在水里,几天几夜,没人能见到他.我们几个从小就是孤儿,都是老爷子带大的." 

 断桥笑道:"看来你们'四菜一汤'要凑成一桌酒席,还真不容易.不知道这温老爷子却是道什么菜?"温眠打了个呵欠道:"老夫嗜睡如命,于烹饪之道,却是大大不通.'夫妻肺片',你们速速送修流他们三人下山,摆渡到北固山.途中如有什么意外发生,你们大可不必理会." 

 修流方才在山下听臭豆腐说到什么拜帖,知道此时温眠是怕他们留在山上,到时也给牵扯了进去,惹得麻烦,便笑道:"多谢前辈方才教诲.我们上一趟这焦山殊不容易.晚辈今夜便想呆在这别院中,餐风栖凉,与前辈一同赏月,如何." 

 断桥笑谓铁岩道:"天下三分明月夜,无奈二分在扬州,另有一分在瓜州."铁岩笑道:"原来如此.在扬州见不到明月,到此焦山补赏,所谓失之东隅,收之桑榆.真是妙极." 

 温眠歪了下身子,叹了口气道:"不瞒几位,前几日老夫正在这别院清眠时,那'臭豆腐'拿了一张拜帖给我,说是有人要跟我切磋'旋风剑法'.老夫想了几天几夜,有时从梦中醒来,却不知那下帖者是何来历?老夫归隐这焦山上已有几十年,足不下山崖,连对面金山寺的和尚雪江,我都懒得去理他,而这送拜帖的人却摸清了我的底细,说今夜要上山来与我论剑,显然是来者不善.老夫实在想不起来,除了闽中陈师兄那一系传脉,天下还有谁精研过'旋风剑法'.只因来者名头还没弄清,故不便留客.何况周小将军肩负重任,此时更不可有所闪失.莫怪老夫礼数不周." 

 铁岩道:"这天下武林之中,最善于精研剑法者,莫过于九州岛我的师兄大麻.不知那下帖的人是不是叫大麻?" 

 断桥道:"谁是大麻?"铁岩道:"便是我师兄.此人武功深不可测.如若是他发帖,今晚这山上只恐怕是凶多吉少.不过大麻素来不太喜欢出头,或许发帖的另是别人.不过又会是谁呢?" 

 温眠道:"原来你小子不是陈知耕的弟子.发贴的人对我的底细,居然知道的十分清楚,看来在暗地里是狠下了一番功夫.晚上他就要上来焦山,与我一起赏剑.这人在帖上署名'由尾',象是东边扶桑国的武士." 

 铁岩笑道:"原来是由尾君.由尾君嗜剑如命,他既然密谋要上山来找前辈赏剑,那么,想来前辈院深之处,必然藏有宝剑!" 

 温眠脸色骤变,说道:"臭小子,听你的话意,你也是东瀛人士.你与半月到底是何关系?"铁岩道:"半月禅师是我师傅.而这由尾却是我的二师兄."温眠道:"这么说,由尾也是半月的徒弟?可半月根本就只会一招'满楼红袖'.你到底是谁?" 

 铁岩笑道:"方才在下已然说过,在下鼎山川,法号铁岩.我大师兄大麻既然精研剑道,那么自然对'旋风剑法'也略知一二.我那几招便是从他那里学的.半月禅师并没有教授过我剑法." 

 温眠自言自语道:"难道世上真有这么博学的剑术家?" 

 这时,童子匆匆进来道:"老爷子,江面上正有一艘大画船,朝我焦山这边驶来."温眠击榻喃喃说道:"这由尾果然来了!"他对"夫妻肺片"跟修流,断桥,铁岩三人道:"你们都给我退到后院中,没有我的示意,不管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不许出来." 

 修流几人到了后院中,那里有个石亭子,四周绿竹摇曳,众人坐了.断桥问铁岩道:"喂,你到底是谁?什么半月,大麻的一大堆,又跟那个要来的恶人由尾称兄道弟的?你不会也是个坏蛋吧?!" 

 铁岩笑道:"断姑娘,由尾君绝对不是个恶人.他看上去比谁都要斯文,你见了他后就知道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这次他怎么会跟这睡眼惺松的老头给倔上了." 

 断桥道:"到时候要是打起来,你想帮谁呀?"铁岩默然无语了一会,道:"我谁也不帮." 

 烂肺泡悄声跟没心肝道:"当家的,依我看,这回老爷子怕是躲不下去了,他前半生造的孽太多,今天总算是报应到了."没心肝叹口气道:"他躲在这山上,埋名隐姓,不通人烟.三十多年都过去了,没想到这江湖上还有人惦记着老爷子,找他的茬,而且还是东瀛来的.只怕从今往后,咱们夫妻俩再也吃不上象样的人下水荤菜了." 

 三十三 

 那温眠一人歪在榻上闭目养神,童子搬了个火炉过来,放进一些木柴,在榻前生起了火.对着暖暖的火光,温眠浮肿的眼睛开始冒出一丝淡光. 

 这时,"臭豆腐"阮香匆忙跑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礼单,递与温眠道:"老爷子,那艘来船已经靠岸,由尾已派人送上礼单来了." 

 温眠接过帖子,半闭着眼道:"你在山下胡乱安排一下,然后带引他上山来.等'酸辣汤'从金山那边回来后,你即刻让他上山来见我." 

 臭豆腐下山去了.温眠将那礼单凑在鼻尖前,细细看了起来.只见礼单上列着: 

 "潇湘斑竹方榻一,翡翠枕一,枕之可在梦中游仙. 

 东海冰蚕丝织锦一,盛暑置于榻,满室清凉. 

 红迦南香一,置于枕畔,芳馨绕梦.高丽席一,清梦绵绵.蕲州韭叶簟一,散热祛火. 

 美婢二,侍奉于榻前,妙趣横生.九州岛武士八代由尾敬奉." 

 温眠放下礼单,冷笑道:"此人处心积虑,投我所好,真是煞费苦心.老夫果然终日与这些玩艺相伴,这觉也别想睡得清闲了." 

 不久之后,那由尾在童子的带领下,慢步来到厅堂前.他的身后,跟着一个精壮的剑客,还有两个碎步凌波的东瀛美少女.由尾身形瘦弱颀长,白面薄须,年约三十五六岁,腰悬长剑,手执一把纸折扇,大老远便笑道:"睡翁高卧,不知成眠否?所奉上薄礼,可曾入得眼目?" 

 温眠仰着身子道:"阁下送如此厚礼,不知如何酬谢.温某与你素昧平生,这些礼物,实在不敢收受.原物奉还." 

 由尾笑道:"区区薄礼,不值挂齿.倘睡翁不受,在下这面子便过不去了.睡翁退隐之后,'血雨腥风'这名头也在江湖上销声匿迹.如若不是经高人指点,在下再找上十年,也绝对想象不到,睡翁会退身高卧于这汉代焦光的宿隐之处." 

 温眠道:"你所说的这位高人是谁?"由尾笑道:"恕在下此时不便明说." 

 说着,他拍掌让那两个东瀛美女走上前来,笑道:"睡翁年轻时嗜血如命,归隐后嗜睡如命,这两位我从九州岛带来的素女,差强人意,今日献于睡翁榻前,或可铺床叠被,收拾清梦." 

 温眠蹙眉道:"由尾君,你既然四处查访温某行踪,今日必是有备而来.你也不必说这些狗屁客套话了,你我有什么过节你尽管盘点出来.我'血雨腥风'年轻时杀人如麻,都是些该死的人,也不在乎你来清算.至于这两位女子,你还是让她们滚远点.老夫都什么岁数了,哪有这等精力与兴致?!" 

 由尾让那两个女子退到一边,笑道:"还是睡翁爽快.在下也不必绕圈子了.据当年丰臣秀吉的一位贴身侍卫种田后来在他的笔记中的记载,明万历二十六年,亦即戊戌年,睡翁曾在朝鲜釜山明朝统军杨镐帐前任贴身侍卫,不知这事是否属实?" 

 温眠不假思索地说道:"确有此事.这又便如何?"  由尾道:"当时丰臣秀吉手下有位叫鼎千松的武将,被数十个明军包围,格杀致死.据种田笔记所叙,为首的明军将领,使的便是'旋风剑法',不知睡翁可记得起此事?"

  温眠道:"不错.我还记得那鼎千松手中之剑,削铁如泥,寒光闪闪,如白虹贯日,夺人眼目,至今想起来,心中仍有余悸!那是一把难得一见的古剑!" 

 由尾摇着纸扇笑道:"这便是了.当时在场与鼎千松格斗者,尚有'白不活'白石川,陈知耕等人.在下在帖子上写明要与睡翁赏剑,赏的便是鼎家的这柄古剑.我想,睡翁总不至于让在下败兴而归吧." 

 温眠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老夫早已洗手退出江湖,三十年来,从未曾摸过一件剑器."由尾道:"这我知道,在下也只是想借睡翁珍藏的那把鼎家古剑把玩一下,此外别无他念." 

 温眠错愕道:"什么珍藏的鼎家古剑?你想捣什么名堂?!" 

 由尾笑道:"看来睡翁是不想以宝物示人了.在下这里编排了一套剑法,便请睡翁鉴赏." 

 说着,朝他身后那位东洋剑客说了一声,那剑客走上前来,二话没说,飒地拔剑而出,朝温眠请了个礼,然后跃身到院中,便拿剑舞将起来.他使的正是"旋风剑法",招招相扣,奋袂如风,到得最后一招时,那剑客猛然一剑脱手向上飞去,刺入空中数丈之高,温眠不知他耍什么名堂,便抬头上望,只见那剑忽如一道电光下射,笔直刺落.那剑客拿鞘承接,只听当地一声,利剑便滑入鞘中. 

 温眠呆了半晌.那剑客所使的四十九路"旋风剑法",几乎没有什么破绽,然而最让他吃惊的,却是最后那一招"风卷残云"."旋风剑法"本来只有四十八招,这最后一招却是他年轻时自创的,一直奉为得知之作,亲易不示于人,当年只在釜山围斗鼎千松时用过一次,也就是这一招,剑从鼎千松脑门贯彻而下,使他当场立毙.这由尾却不知从何处学到了这一手. 

 由尾笑道:"睡翁不必见外,当年种田也在战阵之中,因此记下了这剑法.就凭方才这一手'风卷残云',睡翁也该出手亮剑了吧?"

  温眠整肃一下衣襟,叫过小厮,吩咐道:"你到'残云阁'上,把老夫庋藏多年的那把剑拿下来."由尾摇着扇子,满意地笑了.他觉得,一切都在按他的安排进展,天底下极少有他办不到的事. 

 小厮去了一会,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染满灰尘的老剑,躬身来到温眠榻前.温眠一手接过剑来,用袖口拂去灰尘,攥住剑柄,使劲一拉,那剑喀嚓地一声出鞘了.只见剑刃上闪着寒光,冰冷如水.温眠以指弹剑,仰首长声道:"'血雨腥风,出剑夺命'.江湖风雨,不觉已经三十五年过去了!"由尾乜斜了一眼温眠手中的剑,笑道:"没想到以睡翁名声之重,居然以这种破铜烂铁打发在下.我要看的是鼎千松的那把古剑.而不是这种货色!" 

 温眠冷冷望着前方道:"鼎千松的那把剑,当年在混战中早已不知下落.老夫当年便是以手中这剑,取了鼎千松的首级.饮命陨身于这把剑下的,共有一百二十七人!你居然不将它正眼相觑!" 

 由尾收起扇子道:"如此,便请睡翁下榻,在下愿一试你这剑的锋芒."说着,缓缓拔剑在手.

  突然,厅堂后面闪出一人道:"师叔安坐,且让晚辈陪这由尾先生玩上几招."温眠炉火中看了,来人便是修流. 

 修流冲由尾抱拳道:"在下'旋风剑'门下弟子周修流."说着,拔出剑来,置于身前道:"这把'竹'剑,由尾先生一定认得吧?!" 

 由尾看了一眼那剑,眉目一耸,心下一惊,道:"这是当年丰臣秀吉赐予种田家的'竹'剑.这么说,你已将种田杀了?"修流道:"这等亡命之徒,死有余辜!由尾君,闲话少说,你出剑吧." 

 由尾笑道:"年轻人,凭你还不配我出手."他朝一边的那剑客使了个眼色,那人又是飒然一下拔剑在手.修流笑道:"由尾先生,你看仔细了,这招便叫'满楼红袖'!" 

 说着,腾身而起,于半空中骤然挥剑击刺,风驰电掣,剑光布透满院,嗤嗤有声.那东瀛剑客未及出手,修流剑势已经如浪涛般涌至,剑尖一下抵及他的喉口. 

 温眠道:"'满楼红袖'应该是红光四溅,满地血雨,方才痛快淋漓."修流道:"晚辈与这位师傅无冤无仇,因此论剑当只该以点到为止." 

 那剑客二话没说,双膝跪下,双手掣剑,突然狠命便望自己腹部刺扎进去.修流吃了一惊.那由尾看着他痛苦地痉挛着的脸,突然拔出剑来,一剑挥斩下去,砍断了他的头.那两位东瀛美女花容失色,都惊叫起来,慌忙躲到了暗处. 

 由尾对修流道:"阁下剑法固然不错,但是对于东瀛武士来说,你把剑顶在他身上的要害部位,只能让他觉得比死还要难受.你的这招'满楼红袖'出手极快,内劲透于剑端,要是我师兄大麻见了,必然要大加点评一番,在他的<<名剑传略>>中,大书特书一番." 

 修流笑道:"由尾先生,现在舍下配得上你出手了吗?"由尾道:"在下在一百招之内,须赢你不得.可我今日原不想与你过招.我费尽心血才找到睡翁,无非是想讨回本师的那柄家传宝剑而已.因此不想节外生枝.今日只想就事论事,与睡翁弄个明白."  温眠道:"我已说过,鼎千松是我所杀,但他的家传剑器却的确不知下落.由尾君,你既然想纠缠下去,老夫今日也只好陪你玩玩了."说着,以剑撑拄着,慢慢下得榻来. 

 这时,断桥等人忽然都从厅堂后走了出来.由尾猛然间见了铁岩,吃了一惊,道:"山川君,你如何也在这里?先生也来了吗?" 

 铁岩大声道:"由尾君,方才这温老师傅已经说了,我祖父的确是他所杀,那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上.当初日明两国兴兵,前后八年,死伤无数,但生死者各为其主.我祖父于英年陨身沙场,做为武士,原是应该,因此家父早已不存报仇之念.天底下所谓公道,岂是一两场斗杀所能讨到的?我辈习武之人,当以生为本,以死为归,但求天下弥合,杜绝无事生非.我的家传宝剑,其利芒若加于无辜苍生,得之夫复何益?睡翁既然说了,我家那把家传古剑,不在他的手上,你何必还要跟他过不去?" 

 由尾笑道:"他说不在他这便果真不在吗?山川君,你的的这番高论,已颇得半月禅师的神髓,不知师傅听到时是何滋味.无奈仆生性嗜剑如命,便象当年睡翁在江湖上嗜血如命一般.今日睡翁若不出示鼎家古剑,这别院之中,只有血溅十步而已.睡翁,在下不恭,你请出手吧!" 

 这时"夫妻肺片"挺身出来,站在温眠身前道:"谁要想再跟温老爷子过招,惹他不得清静,除非先杀了我夫妻二人."由尾冷笑道:"你们俩本事不大,口气却是不小,是不是辣子吃多了?以你俩人在江湖上的为人品行,在下若与你们过招,只怕要污染了自己清白的双手,剑刃无光." 

 "夫妻肺片"正要扑上前去,温眠抬手阻止了他们.他叹了口气,跟修流,铁岩,断桥说道:"你们几个后生听着.我'血雨腥风'退隐三十多年来,早已洗心革面,不问世事.当年这'四菜一汤',都是无家可归的孤儿,我收留了他们,我是看着他们长大的.他们在江湖上虽然杀人不眨眼,却知道义气两字,重若泰山.这二十多年来,他们都在这焦山江面上看顾着老朽,让我有一张清静的闲床睡着,做些不着边际的清秋大梦.这个由尾口口声声以君子自居,自命清高,想要清算江湖上旧往的糊涂帐,真要让人笑掉大牙.诸位退后,但看老夫耍剑.剑易生锈,剑法却不会,豪气上来,照样亮光!"  

说着,扣击一下剑刃,铿锵一声.

  修流笑道:"温老爷子既然已经封手,何必重入江湖?这笔糊涂帐,还是由晚辈接了." 

 由尾笑道:"也好,反正你手中这把种田家的'竹'剑,我迟早也都要夺回的.我手中的这把剑,也是丰臣当年的三把配剑之一,名叫'柳'.'竹'剑是把战剑,冲锋陷阵,杀气太重,而'柳'剑却古朴厚实,颇有君子沉稳风范,可佩以品茗听琴敲棋.今日两剑相逢,却不知鹿死谁手." 

 说着,缓缓举起了"柳"剑. 

 修流在由尾还没把定剑势时,便一剑破空刺出.由尾仓猝挡了一剑,退后一步,大声道:"你这不是'旋风剑法'!"修流笑道:"由尾君,我说过要用'旋风剑法'与你搏斗了吗?" 

 俩人相对斗杀了十几手,院中剑风四漾.由尾却一直没看出修流使的是什么剑法. 

 铁岩在一边看了,对断桥道:"修流君的剑路,似是随意而发,见势着形,但又不失凶猛剑式,这是很高明的剑道,要是我师兄大麻见了,一定要揣摩半天."断桥正凝神关注修流两人的打斗,随口哼了一声,不再搭话. 

 其实,修流此时使的正是他自己在<<豢虎手迹>>上揣摩出的"天知"剑法.这套剑法并没有什么招式规宥,要诀只在于"变"与"化"两字而已.例如,他看出对方剑招中可能的变式,便可随心所欲,逐势化解,因此便叠更有新的招数出来,一场剑使下去,一气呵成,几乎没有重复的招式. 

 由尾一直拆到五十多招时,才悟出修流的剑路,于是他也改变套数,以动制动.众人看他两人一口气便斗了上百招,不分胜负.看那夕阳时,已在高高的院墙边上落下了. 

 温眠注意看了修流的剑路,心下生奇,觉得那剑法有些似曾相识,却一时记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年轻时,曾与师兄陈知耕随师傅在闽中戴云山中学剑,师傅见他资质高于陈知耕,便暗中传给他独门的内功心法,而陈知耕却只学到师傅"旋风剑"的招数,因此他的功力,其实远远高于他的师兄,只是平时没有显露出来而已.直到在釜山大战时,陈知耕才在实战中,发现了师傅的偏心,后来一气之下,再也不和他们师徒俩谋面.两人只在师傅去世时见过最后一面,后来便各奔东西了. 

 温眠明白,"旋风剑"若无深厚的内力,便只能在凌厉的招数上讨巧而已.比如同是一招"满楼红袖",内力深湛者使出来,可以同时在瞬间攻击十几个对手,而招数却是次要的了. 

 温眠看出,修流的以气驭剑,其实正与"旋风剑"的真谛,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于是他置身坐于榻上,忍不住微微而笑了. 

 断桥一直屏住呼息,紧张地观看着修流与由尾斗剑,她于武功套路纯粹是外行,身上虽有宝剑,却于剑法一窍不通,她看了半天,还是摸不着头脑,不知到底是谁占了上风.此时慌忙问温眠道:"温老爷子,你为何发笑?是不是修流已经占了上风?" 

 温眠笑道:"倒也未必是.老朽只是看出了修流师侄剑路的精妙之处,因此不觉会心而笑.至于高下,眼下还很难分得出来.他俩人的剑法可谓是各有千秋,三百招之内,谁都难以占上风.三百招之外,双方于彼此剑路都已熟络,要取胜就得拼内力了.由尾这小子的剑术与功力都远胜于当年的鼎千松.鼎千松若有他这般修为,那么那时陨命釜山的,恐怕就该是老朽这般人了." 

 铁岩听了,忍不住插嘴说道:"其实家父的武功,并非传承自家祖.家祖去世时,家父方才五岁.不过,家父从来没有跟我们提起过他武功的师承所自.这一点大麻师兄也探究不出." 

 温眠道:"你这话倒是提醒了我.我看由尾的剑路,也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你看他这招抽剑,腾身,劈刺,便很象'旋风剑'中的'白驹过隙'."  修流听了,登时会意于心,于是未等由尾身形自空中下落,便一剑封了他的下盘.由尾只好向后倒跃出去,落地时踉跄了一下,慌忙用剑撑住身子.

  断桥拍手笑道:"老爷子,你就这样一招一招在一边点拨,不出十招,这有尾巴的,就变成没尾巴了.铁岩,你看得仔细了,到时回去告诉你师兄大麻,让他把这些招数写入<<名剑传略>>" 

 铁岩笑道:"我看由尾君未必会输." 

 修流与由尾越斗越来劲,满院中但见枯叶飒飒飘落.修流虽然内力强劲,但在实战应变上,毕竟不如出道已十几年的由尾. 

 二百多招后,由尾窥出了修流招数的变化,其实全是依着他自己的剑路所生,于是他立即转而以不变来制变.他出剑时便反复只使用三种招数,而修流在对付他的每式招数时,前后共有三十六种变式.这三十六种变式,粗看时招招都合乎剑路,但其实招式与招式的接契之间,却有不少的破绽.所以,他只要守定那三招,修流在拆完第一百零八手之后,便要重复那些招数来破解他的剑势,这时他便可以乘隙而入了. 

 温眠也看出了由尾的用意,于是他故意跟铁岩说道:"小兄弟,你不知道,有时斗起剑来,变数多了,反倒不如一成不变的厉害.比如,人家只用三种招式套你,而你却生出了一百零八种变式,招数多了,难免有破绽横生.但如果你只用一种招数应敌,对手便不能不变了."  铁岩正看着由尾的招数有点不解,这时听了温眠的话,想了一下,不觉点了点头,道:"老爷子说的极是.以不变应万变,原是剑道的最高境界." 

 修流听了他两人的对话,猛醒过来,但已经晚了一步.由尾在他重复第十一手招式之际,闪电般斜刺出一剑,修流此时右手持剑,正处于攻势,未及收回,只好挥动左手衣袖挡了一下.只听嗤地一声,他的左袖已被由尾一剑割断. 

 断桥惊呼一声,温眠骤然从卧榻上一跃而起,在由尾的第二剑刺出之前,把剑使了一招"空穴来风",剑人一体,如闪电般直向由尾扑杀过去. 

 "夫妻肺片"从来没见过温眠出手亮招,平日里只见他一付大腹便便,懒散兮兮,昏昏欲睡的模样,没有想到他一旦一剑在手,却有如雷霆震荡,人在十步之外,尚觉冰冷刺骨的剑风,凛然扑面而来.

  温眠于半空中霹雳般猛然大喝一声道:"血雨腥风,出剑夺命!" 

 由尾没有料到温眠会在此时突然出手,他已来不及还招,只好随手挥了一剑,跃退几步,然而温眠的第二剑,又跟着鼓涌击刺了过来.温眠出剑之快,简直匪夷所思,所谓"旋风剑法",此时在他手上使将起来,嚯嚯生光,只见风动,不见剑影. 

 由尾眼看着已不能遮挡这第二剑了.他的眼前登时一片空幻,满目剑光. 

 突然,在一旁的铁岩,从温眠背后猛地击出一掌.这一掌蕴含着九分内劲,温眠若不旋转回身自救,铁岩这一掌便足以震裂他背上的七处经脉.铁岩此时出手,原意是想温眠定然会回身自救,从而卸去他对由尾的那致命一击.可是,他却没想到,温眠感觉到了身后千钧般的掌力之后,却仍旧不返身,而是冒着要被震成重伤之险,蓄劲挺剑,直向由尾刺去. 

 此时境况的危急,已不容任何一个当局者有瞬间的思想余地.修流迅即奋力一剑掷出,铿地一下撞中了温眠的剑尖,温眠那致命的一剑,便从由尾右肩上方虚刺过去.没心肝在边侧跃身而起,如大雁般扑向温眠身后,硬是生生迎受了铁岩那一掌重击,接着,他的整个身子便砰然飞撞到地上.烂肺泡则快速出手,点中了铁岩身上的三处大穴.

  温眠受到修流蕴蓄着强劲内力的飞剑一击,身子便倾斜着向地上撞去.由尾虽然避过了温眠致命的一剑,但还是被他蕴含着强大内劲的剑气冲倒在地.没心肝硬受了铁岩一掌,心肝翻腾,口吐鲜血,脸色煞白,仰面倒地. 

 这些变故,只在眨眼之间.蹲在一边的黑旋风大吼一声,作势要向由尾扑咬过去,却被修流喝住了.

  断桥在一边看得目瞪口呆.她怒问铁岩道:"你为何要对温老爷子暗下毒手?看你一本正经的,口口声声仁义道德,却玩这下三滥偷袭把戏!" 

 铁岩喘着粗气道:"我也是情急而发,当时根本每去考虑其它的事.由尾虽然狂妄自大,但他纵有不是,也算是我的师兄,我岂能见死不救.我击出的那一掌,原料想温老爷子定然会回身自救的,却没想到,他真玩上命了." 

 温眠撑着站起身来,脸色惨淡地来到榻上坐下,他深沉地运了一口气,道:"我早说过,'血雨腥风,出剑夺命'.没想到修流他还是救了由尾一命.修流失手在先,已是由尾赢了,不过修流又替由尾挡了一剑,两人算是扯平了.没心肝为了救我,被震成重伤,总算老朽几十年来没看走眼.铁岩他也并非有意伤我,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你们都给我下山去吧.老夫已经醒着快两个时辰,需要清静踏实地睡上一觉了." 

 说着,他示意烂肺泡给铁岩解开了穴道. 

 突然,院外有人高声说道:"明月初上,睡翁为何却要让列位匆匆下山,高枕安卧?如此岂不让这清凉醉美之夜,黯然失色?!" 

 三十四 

 院外那人话声方落,只见臭豆腐匆匆跑进院来,跟温眠说道:"老爷子,这来人不听我劝阻便上了山.他竹笠布衣芒鞋,身背长剑,言行古怪,自称是来自东瀛九州岛的鼎木丘.他武功深不可测,我阻挡他不住,现下他人已到院外了." 

 温眠叹口气道:"来的人便是这由尾的师傅,你如何拦得下他?!"随即朝院外朗声说道:"客自远方而来,既已到蔽家山院之外,何必不进来一叙?" 

 随着一阵清爽的笑声,鼎木丘人已经飘然走了进来,他摘下竹笠,团团作了个揖. 

 铁岩忙迎了上去,问候一声.鼎木丘愣了下,问道:"原来是山川呀!你如何也到了这里?莫非我前脚刚离开阿久根,你后脚跟着就溜出九州岛了?真是贪玩.跟你娘说了吗?"铁岩笑道:"儿子造次,想到大陆来遍访名寺高僧,未曾告于父亲,请父亲恕罪.我也没跟娘说,一说了,她还会让我出来吗?" 

 鼎木丘道:"罢了,人都来了,还怪什么罪?你来大陆后没有肇事吧?"铁岩低头道:"方才我不慎出手,一掌误伤了没心肝先生." 

 鼎木丘扫了眼院中,便走到没心肝身边,问道:"便是他吗?"铁岩点了点头.鼎木丘伸掌贴在没心肝的背上,运起内劲.一盏茶的功夫,没心肝猛地大叫一声,喷出了一口浓血. 

 鼎木丘舒了口气,道:"阁下好好将养两天,应无大碍.仆代犬子赔礼了."说着,向没心肝鞠了一躬.修流心想,这鼎木丘倒是很有大家风度,比他徒儿由尾强多了. 

 鼎木丘走到榻前,朝温眠行了一礼,笑道:"在下鼎木丘.小徒由尾先在下一步来到山上.他生性草率,缺乏礼数,不会行事,适才怕是惹恼了睡翁."温眠道:"惹恼老夫倒说不上,扰了老夫的清梦倒是真的." 

 鼎木丘看到角落里的那两位东洋女子,皱着眉头道:"睡翁嗜睡如命,不近女色,由尾却送女人上这清静之处来,已是大为不恭,真是胡闹,难怪睡翁生气.你们还不快快退下!"那两个女子慌忙敛起裙裾走了. 

 温眠冷然道:"老朽自江湖中抽身退步已有数十年,行止名声早已绝迹,却不知何来荣幸,今日竟得你们域外高人高徒同时光顾,让我蓬荜生辉?!" 

 鼎木丘笑道:"树欲静而风不止.不见出世者如汉代焦光这等大隐,当年隐居于这焦山上,后来还不是声名四播,以至山以人名?!窃以为,隐的意义有两种,一种是走终南捷径,以退为进,终于登上庙堂之高.一种是逃避旧往,洗心革面,然则心境与往日毕竟有千丝万缕关系,此谓形隐而心不隐.以睡翁当初在江湖上的作为看来,只怕诸多故事,不能一睡了之.睡瓮之意不在枕,在于大梦之间!睡翁,这些闲话,不知当否?" 

 温眠道:"我以长江为床,青天为帐,焦山为枕,高卧无忧,不与世上往来,何来求名?说到形隐心不隐,当年'血雨腥风'恶名满江湖,我敢做敢当,又何必逃避?!" 

 鼎木丘笑道:"睡翁所言高枕无忧,依在下看来,此言大谬.虽说人生如梦,万事只是过眼烟云,但终日去做那清秋大梦,却未必能够逃避人生.况且这梦中之景象,又无非只是俗世的翻版而已.此言当否,睡翁?" 

 温眠点点头道:"这话有点意思了.那么,如此说来,阁下是来找老朽了却故事的了?当年釜山之战,令尊鼎千松的确是命丧我手,其时故事,如今似乎并没有什么公道可以讨还的.阁下如若想要老朽这条老命,老朽只好奉陪折腾几下."

  鼎木丘笑道:"恩恩怨怨,当断则断.家父是个武士,陨身战场,理所当然,也是仆家族的荣誉.睡翁当初也是个出色的武士,仆钦佩有加,岂敢提讨命二字?仆此次的真正来意,由尾已经说了,睡翁原该心知肚明,不必在下絮叨." 

 修流走到由尾身边,俯身拿起方才掷出的"竹"剑与温眠被击落的那把老剑,道:"鼎先生此番师徒两人一起上焦山来,无非是想寻获你家传的那把古剑而已."他把温眠那把破旧的剑擦了擦,捧在手上道:"先生看清了,这把是不是你要找的剑?" 

 鼎木丘连眼皮都不抬一下,道:"但凡任何俗物,一到了武术家手中,便成了兵器.但在下要寻找的那把家传古剑,却非兵器,而是我们鼎家族的荣誉与象征!" 

 修流把着"竹"剑道:"这也是柄日本名剑,原是丰田秀吉的战剑,然而它却沾染着多少无辜人血.它是种田家的,难道这也是种荣誉吗?!" 

 鼎木丘听了,忍不住浑身一震.他仔细打量着修流道:"年轻人,这么说,这剑你是从种田身上夺来的?"修流笑道:"准确地说,是从种田手上夺来的." 

 鼎木丘说了声"好",突然出掌,拍向修流胸口.修流想都没想,拔身而起,上跃起一丈多高.鼎木丘又叫了声"好",待修流身子下落时,运足八分内力,又是一掌击出.院子四周的树叶在他掌风激荡下,登时蔌蔌落下. 

 温眠见了,心下一凉.想要出手相助,却已是来不及了.断桥见了,惊叫一声. 

 此时修流已无可回避,他如若不拼尽全力接下鼎木丘这一掌,势必会象树叶般被震落在地.他在快要落地时,迅速翻了个身,然后借势站稳身子,而后双掌蓄尽全力,猛地向对方推出. 

 只听得嘭地一声轰响,修流被鼎木丘的掌势震出一丈之外,双袖粉碎,衣片如秋叶般纷纷散落.而鼎木丘受到修流内力与他自己掌力的反震,也立身不住,向后倒退了两步.

  由尾与铁岩慌忙冲过来,想要去扶鼎木丘,鼎木丘将他俩一搡,对修流哈哈笑道:"年轻人,我方才试的便是你的轻功与内功,看来我所料不虚,你的确是大陆年轻一辈中的顶尖高手.没想到大陆真是大有高人在,倒显得是我有眼无珠了.不过,却不知你的武功,师承自哪个门派?" 

 修流道:"我学的是'旋风剑法',师傅便是闽中陈知耕."鼎木丘摇摇头道:"以你的内力修为看来,不尽其然.因为当年家父在釜山失手的缘故,我曾花了两年时间钻研了'旋风剑法'.而你的内功心法,显然是另有来路,不是陈知耕所传." 

 他叹了口气道:"要是此时小徒大麻在的话就好了,他看了你的出手,定然知晓你的招数来路." 

 由尾听了鼎木丘这话,心下有些不悦,道:"修流君的内功,尚不及师傅的五成.方才我与他过了三百来招,已然占了上风.他的内力修为,似乎还远远不及睡翁." 

 鼎木丘笑道:"由尾,这你就看走眼了.这位年轻人的内力清纯异常,看得出来练就的时间不过一年.三年之后,他的内力则将变得不可思议.看来,大麻也不可闭门造车了."他问了修流的名字,随即对由尾跟铁岩道:"这名字你们都得记住!要将他做为你们练功时的假想对手!"他转对修流笑道:"修流君,我这样说,你不会介意吧?!" 

 修流冷冷笑道:"承蒙抬举."铁岩笑道:"爹,修流君原是个将军,跟我是朋友."鼎木丘对他道:"铁岩,能结交到这样的朋友,是你的荣幸!" 

 断桥站出来道:"大家说来说去的,闹了半天,好象都是为了一把什么日本的家传宝剑.这温老爷子做了冤大头,被人吵得睡不着觉了,还非要他交出一把子虚乌有的什么藏剑.温老爷子,你当初养的那对金凤凰,前几年听说飞到九州岛去了,什么时候你去讨回来,栖养在这焦山的梧桐树上,望月惊啼,还不比在'残云阁'上藏一把破剑强多了?" 

 温眠忍不住笑了起来,道:"说的也是,只是老夫这把老骨头走不动了,有空你帮我讨去."铁岩惘然道:"真有此事?我怎么不知道那对金凤凰藏身在九州岛何处?" 

 鼎木丘冷冷盯着断桥道:"姑娘是谁?说话好生无礼!"断桥笑道:"既是无礼,我也不好说出名姓了.不瞒先生,我身上也藏有一把古剑,先生想不想鉴赏一下?" 

 说着,拿出藏在身上的那把汉剑,猛地抽拉出来,月光下映照了,只见剑刃上泛着刺眼的银辉. 

 由尾一见到那剑,双眼登时熠熠发亮,忍不住往前靠了一步.断桥道:"看什么?又不是给你看的!" 

 温眠先接过了那剑,看了一会,道:"姑娘,如果老朽没有看错的话,这剑名叫'火钩',正是汉时大隐士焦光精心所铸的一把贴身佩剑.它在江湖上已经埋没了一千多年了." 

 鼎木丘乜斜了一眼那把汉剑,冷笑道:"叶姑娘,这的确是一把难得的宝剑,不过,我却不放在眼里.要知道,天下名剑多如牛毛,但鼎氏家族的传剑,却只有一把!"他转头对铁岩道:"铁岩,你记住了,天下至宝之物,乃在于自珍自惜.切莫贪图他人的宝物."  断桥听鼎木丘叫她"叶姑娘",有点诧异,便问他道:"奇怪了,鼎先生,你如何知道本姑娘姓叶?" 

 鼎木丘笑道:"便是凭你手中的这把宝剑.叶兄为人真是坦荡潇洒,明明知道自己的女儿身无武功,却又让你佩带这稀世宝剑,流落在江湖上,不怕宵小眼红,夺宝害命.这等胸襟,岂是俗辈所能想象得出来的?!" 

 修流听了,问断桥道:"你爹到底是谁?是不是跟他们是一伙的?"温眠在一旁听了,忍不住跟修流说道:"贤侄,你当真不知道叶姑娘父亲是谁?你们俩却如何凑在了一起的?这倒奇了!" 

 修流呆呆地看着断桥,道:"温师叔,晚辈委实不知断桥姑娘的父亲是谁,我们俩只是萍水相逢,性情上互相投合,一起流落江湖,倒忘了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  烂肺泡笑道:"我一直还以为你们俩早就也是一对'夫妻肺片'了呢!"断桥羞红了脸,想不出话来答理,便拿剑去比划着修流胸膛.没心肝见了,慌忙在一边喘着粗气道:"断桥姑娘,你得先冲他胸口喷洒些冷水,不然那心血热着,炒起来不脆,入口不爽." 

 断桥笑道:"只怕他的心不是热的."  这时,忽听得院外有人高声笑道:"江天明月,故人故事.金山焦山,咫尺天涯.暮鼓晨钟,遥相呼应.血雨腥风,浊浪浸蚀.温眠兄,老僧今夜踏涛来访,借你树杪月色,摆上一盘棋,与诸君推枰敲子,不知意下如何?" 

 温眠听了大笑了,道:"雪江大师果然赏脸.三十多年来,我老睡虫埋没于金山寺之侧,只与白兄隔岸观火,时照无眠.天地之大,无过于此.大师别来无恙?" 

 院外那人笑道:"这别来无恙一问,不觉三十多年时光尽付流水.温兄酣眠于老僧禅榻侧畔,三十五年如一日,老僧却未曾得闻鼻息,这'睡翁'名号,果然当之无愧."  断桥心头一喜,跟修流道:"原来是雪江大师来了." 

 那雪江白麻僧衣,枯身瘦耸,踩着稀疏的月色,轻轻走进院子来.鼎木丘见了他矍烁超然的形状,不觉全身一紧,心道:"真是闻声不如见人,单看雪江这付骨相,已然脱俗."而铁岩望着雪江的清逸风度,却忽然间茫然若失了.

  雪江身后跟了两人.一个是寂永,怀里抱着一张梨木棋盘.另一个便是"四菜一汤"中的"酸辣汤"汤六,他缩头猥脑,五短身材,尖嘴猴腮,手上托着两匣晶莹圆润的石棋子.

  铁岩看了眼那些棋子的光泽色质,心下登时暗暗喝了声彩,手指间忍不住发痒. 

 修流跟断桥迎上前去,拜见过了雪江跟寂永.雪江咦了一声道:"你们不是在扬州城里吗?怎么上这里来了?"修流便把离开金山寺后的事简单说了一下,道:"晚辈有负大师所望,既没有擒获敌酋,又没有踏破敌阵,如今的扬州城,已经被包围得水泄不通,史大人与刘先生便让我回留都请求朝中增援兵粮.今日渡江过来,不意遇到两个朋友,因此便上了焦山,拜会温师叔." 

 "夫妻肺片"见修流没提到他们俩在江中剪径之事,反说他们是朋友,心下都有些暖乎. 

 雪江长叹道:"天意如此,难以扭转.大家纵然有心杀贼,只怕也是无力回天了.也真难为史大人了.他是治国之文材,却非中兴之将材." 

 断桥笑道:"大师今晚挟着棋枰上这里来,莫非早已料到我们在这'栖凉别院'中,想跟我摆上一谱?"雪江笑道:"断桥姑娘,今日老衲棋兴大发,不过却不是想跟你布局.这里多有博弈高手,老衲想以棋会友,借睡翁这清凉之榻,与诸君手谈.不知众位意下如何?"那由尾皱了下眉头.铁岩却笑道:"如此最好,能与大师摆上一局,真是求之不得." 

 断桥问雪江道:"却不知上次在金山寺,大师与洪铁荆老头的最后一局,谁输谁赢?" 

 雪江笑道:"多蒙铁荆兄承让,老衲侥幸赢了半目.铁荆兄已跟老衲约好,一年后他要再次南来,与老衲重新布局,一试高下." 

 这时,鼎木丘走了过来,朝雪江行了一礼,笑道:"四十年前,大陆江湖中人一提到'半死不活'这一名号,没有不仰慕十分的.不想二十几年后,'白不活'白石川先生,摇身一变,却成了金山寺的住持雪江禅师,立地成佛了,这种境界,非常人所能想.大师的师弟半月禅师与仆是忘年交,犬子山川自幼便随他修习禅道,如今他虽然尚是痴顽,却若有所悟.今日得会大师,果然是仙风神彩,不同凡俗."说着,便让铁岩过来拜见雪江. 

 雪江此时仔细打量了一下铁岩,道:"你眉间清凉,象是禅道中人.半月禅师可好?"铁岩道:"他每日只是坐禅,心境孤寂,足不出户."雪江道:"半月是个甘守清静的禅家.他现在还博弈吗?"铁岩道:"偶尔也摆上几局,不争输赢.晚辈的棋艺便是跟他学的."雪江笑道:"很好,他的悟性比我要高,不比我,是半路出家." 

 众人听了都笑. 

 鼎木丘道:"上次因顽徒由尾管束不严,致使他的两个无知门下,擅自于深夜闯进金山寺胡闹,还搅乱了贵寺藏经阁,在下已重责过他们.在下一直为此于心不安,几次想上门谢罪,又恐大师不便.此事还望大师见恕."雪江笑道:"区区小事,不提也罢.倒是鄙寺中不曾藏有先生门下所望之物,老衲心下有所不安." 

 鼎木丘尴尬地干笑一下.由尾近前说道:"据在下从种田父亲那里得知,当年釜山大战时,雪江大师与睡翁都曾跟鼎千松前辈交过手,而且在千松先生陨身时,两位前辈都在左近.因此在下上次让手下贸然潜入金山寺,窥探一番,自知此事于贵寺甚为不恭.不过,既然两位前辈当初都在釜山战场,那么即便退一步来说,鼎家的那把祖传古剑,要是果真不在二位前辈手上,你们想必也该知道它的下落." 

 雪江与温眠对望了一眼.温眠道:"老朽早就说过,釜山之战,我并不知道鼎千松所持那把剑的去向.当时双方都杀得性起,四处血光飞溅,人人只知拼死搏斗,谁却有闲心去看顾一把剑?" 

 鼎木丘未及说话,由尾冷笑道:"听说当年'血雨腥风'每次与人决斗之后,必将对方兵器缴获,收藏起来,时时把玩.如今睡翁的'残云阁'上,不知庋藏有多少兵器?或许鼎家的那把剑便在其中,也未可知." 

 鼎木丘喝斥由尾道:"由尾,与前辈说话,不可造次!如此唐突,象什么话?!" 

 温眠对由尾道:"阁下对老夫的追查,真是无孔不入.老夫这别院中的'残云阁'上,的确颇有些废置不用的兵器,但却没有鼎千松用过的那把剑.'白斩鸡'她既然已告诉了你这些秘事,她应该对你说真话的." 

 院堂上的"三菜一汤"听到"白斩鸡"三字,都大吃一惊.汤六道:"原来是白日歌这个臭婆娘把老爷子给卖了!" 

 温眠却笑道:"酸辣汤,你这话说得有点不当了.既无其实,便不算出卖.老夫的'残云阁'上何曾藏有什么鼎家宝剑?因此只能说她是传错话而已.白斩鸡是你们中唯一一个知晓'残云阁'中秘密的人,所以老朽料定,是她在跟由尾暗通款曲.也怪她虽然已年过三十,却对世事所知甚少,平日里少在江湖上行走,一旦离了这别院,难免落入人家笱中."说着,朝由尾翻了一下白眼. 

 汤六道:"白斩鸡她私自离开焦山已有两年,凭她那刁钻脑袋,如今只怕早已经是个老江湖了." 

 由尾道:"我所说的'残云阁'这事,的确是白斩鸡告诉在下的.但她说她不能确定鼎家的那把剑在不在阁上.因为她根本不知道那把剑是什么样子.因此,现下我们只有以眼见为实了.不知睡翁可否让我师父到阁上一观?他的身上,便有那把剑的绘图." 

 鼎木丘问由尾道:"由尾,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你确信你所说都是属实?若是欺枉于人,为师的定然饶不不过!"由尾道:"先生,由尾虽然不知天高地厚,但却绝不会在众多江湖头面人物面前信口雌黄!" 

 鼎木丘于是便微笑着看着温眠. 

 温眠冷冷说道:"老朽这'残云阁'可不是谁想上就可以上的.木丘先生倘若不相信在下方才所言,在下便也毋须让外人上阁骚扰.诸君各请自便." 

 鼎木丘道:"君子不强人所难.既然如此,便请雪江大师说句公道话.倘若大师以为仆的要求有失礼数,不尽人情,仆就此别过.大家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一言九鼎,鼎某也不愿在晚辈面前,留落个为长不尊的不良形象!" 

 雪江笑道:"木丘施主可是将了老衲一军.施主自东瀛跋涉来到瓜州,是为客,倘若我们不给面子,岂不显得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不过,'血雨腥风'虽然杀人如,却不屑于打诳语.但这只是老衲说说而已,施主心下定然疑虑难消.因此老衲便胡乱出个主意,上与不上'残云阁',端的只凭这棋枰来定夺,不知众位意下如何?" 

 三十五 

 鼎木丘看着寂永手中的棋盘,笑对雪江道:"大师今晚怕是有备而来,论到棋艺,仆岂是大师的对手?以半月禅师棋技之高深,当年尚负大师一目,若仆与大师对弈,岂不是当唱献丑,自己让自己难堪?莫非大师是要仆与睡翁对局?" 

 温眠皱眉道:"白兄不是不知,温某拙于敲枰手谈,你这不是明摆着要我让木丘先生上'残云阁'了吗?恕我不能从命." 

 雪江笑道:"温兄,俗云'旁观者清,当局者迷'.老衲今晚与你和鼎木丘三人只在一边观棋便是.至于谁来执子,木丘先生可随意指定你方入局人选,老衲与温兄这边,也派请善弈者入局." 

 鼎木丘想了想,笑道:"如此也好.只要能避过雪江大师,仆这方便有些许胜算,不至于败兴而归.小徒由尾精于武术,于棋技却是荒疏.犬子山川曾学弈于半月禅师,仆不知他棋艺如何,今晚正好让他入局,万一侥幸赢了,也是半月禅师的光彩."他这话说的客气,其实已经道明退路,倘若铁岩输了,也只是半月的面子,与他鼎家的调教无关. 

 雪江心下自然透彻明了,便笑道:"胜负乃弈者常事.不过今晚之棋局,却关乎'栖凉别院'与鼎家的名誉,因此老衲不敢殆忽.双方便下三局决定胜负,如何?" 

 鼎木丘心想,自己对铁岩的棋艺虽有把握,但却摸不透对方的实力,因此取三局两胜,尚可随机应变,于是便答应了. 

 温眠看了看"三菜一汤",他们几个人里只有汤六自幼钻研过围棋,人也聪颖善变,于是便朝他点了点头.那汤六将棋匣放在榻上,寂永摆好了棋盘. 

 铁岩与汤六互相拱了拱手,上榻入座. 

 抓子之后,铁岩执黑先手.他夹起一个黑子,放在眼下端详了一会,随之猛吸了一口气,接着啪地一声,重重地将那晶亮的黑石子,敲在厚重光滑的梨木棋枰上. 

 鼎木丘,雪江,温眠,寂永,断桥等人,都站立在一边,凝神围观.那黑旋风因日里疲乏,便躲在暗处的角落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修流因为不通棋艺,看铁岩两人下了两手,只觉索然寡味,于是便一个人悄悄溜出了院子,在"栖凉别院"前面围场边的一棵老桧树下坐着.这时,月色淡淡地洒在远处的江面上,波光粼粼.修流望着大江北面,想念着扬州城,心下有一丝说不出的凄凉,那眼角也有些许酸麻了.  

正遐想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朗声吟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一剑飘零一剑寒.江湖之事,谁知是非?"修流转身一看,来的便是由尾.修流掉头不理.

  那由尾摇着扇子笑道:"在下今日与周兄斗剑,真是酣畅淋漓,快意人生.在下自出道以来,还没有遇到过周兄这般的对手.今夜周兄一人在此枯坐,莫非有什么难言心思,不得与人相吐?周兄如若信得过在下,咱们便在这月下畅怀长谈如何?"

  修流冷冷道:"在下口拙,只怕出口伤人." 

 由尾收叠起纸扇笑道:"这倒不打紧,在下皮厚,不怕被人中伤.说起来少年心思,无非是男女之间情事.以在下看来,周兄的眼光的确不错,那位叫断桥的小姑娘,姿色逗人,体态绰约,又兼聪颖通人意,与你正好相配."修流道:"由尾君请自重,在下心中并无此意." 

 由尾笑道:"也好,那么咱们不谈儿女之事,就谈些武功上的事.在下有一事不明,还请周兄赐教.我在九州岛八代时,很花了些时间研习过你们门派的'旋风剑法',觉得其中剑路招数,不过尔尔.但今日与你拆斗多时,又领教了那温老头凌厉的威风,却发现了其中的另一种微妙."修流默默在听着,却不言语. 

 由尾道:"在下窃以为,周兄不可能是温老头的嫡传弟子,因为你的剑路,随心所欲,精于变化,寓有形于无形.我之所以能赢得你一招,只是因实战经验丰富而已.但不知你的武功,却是师承自于哪位高人?" 

 修流笑道:"学武之人,须讲究透悟,我使起剑来,只是凭着感觉,真是你所说的随心所欲而已,哪有什么高人传承来自?"由尾道:"但是,凭我判断,以你的内力修为,必定是出自高人的指点." 

 修流微微笑了笑.由尾笑道:"明白了,周兄必定有难言之隐.方才就算是在下多言了.以后倘若有机会,还要向周兄多多讨教.我自从日本九州来到了大陆,两三个月间,颇见识了些大陆武林人物,方觉得自己武学粗浅,因此四处遍访名师,却不得其门而入.武学一道,本当是四海相通,由尾却苦无通融之途径."修流道:"习武其实也是缘份,不可勉强.就象你的师傅鼎木丘先生的武功,已经到了很高的境界,我是望尘莫及的." 

 由尾道:"这话有些在理.我那师兄大麻,在武术上便是天赋独具,我不知哪天才能赶得上他,因此恨不能立时学到绝世的武功,有朝一日与他一较高下.周兄,以你我武功的路数,如能互取所长,共成一体,将来必定能纵横江湖!不知你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共商武术之道?" 

 修流道:"你师兄博学武术,又具天赋,那你如何不与他去好好切磋,将本门的武学发扬光大?" 

 由尾咬咬牙冷笑道:"大麻,他是我面前的一座山峰,他精于武学,却不知武道,我总有一天要打败他,成为日本最优秀的武术家!" 

 修流道:"由尾君,我也有一事不明.那'四菜一汤'都是怪人,平时绝少在江湖中走动,你自异域而来,却是如何跟那'白斩鸡'结识,然后又骗得她的信任,获得睡翁的隐宿处跟'残云阁'的秘密的?" 

 由尾笑道:"那白斩鸡可真是个天生的尤物,容貌出众,身体冶艳.三个多月前,我自九州岛经过高丽,辗转来到中国.那时正值北方大乱,兵马连天,千里白骨.我们一行十几人无心逗留,便一路南下,随后过了长江.江南的繁华景象,却与江北大大不同.我们在南京呆了几天,主要是四处打听那里店铺与武将家中藏有的天下的名剑,终无所获.后来便买舟顺江而下,到了镇江.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白斩鸡和她的那艘精美的画舫." 

 修流道:"由尾兄,你扯得远了,只管拣要紧的说.那白斩鸡呢?" 

 由尾道:"周兄不知道,白斩鸡这名号虽难听,人却长得颇有几分姿色,那浓郁的绵绵情意,直让你消受不得.她的真名叫白日歌,听叫起来叫人喜欢,心里痒痒的.--那天黄昏,我们的船快要靠上岸的时候,忽然看到金色的芦苇丛中,驶出了一艘画舫,画舫甲板上,站着一个身材轻盈的中年女人,手中的纨扇,半遮着俏丽的脸面,双眼凄迷,笑容可掬,说不出的风流.此时船上袅袅飘散出令人心醉神迷的菜香味,也怪我那时贪图口舌,一时口滑,便与她搭上了话." 

 修流笑道:"不知白斩鸡的那些美味佳肴中,再掺杂些蒙汗药,却是何滋味?" 

 由尾捏拿着扇子,苦笑道:"人说阴沟里翻船,此话其实大有道理,那白日歌果然在饭菜里下了毒,不过不是蒙汗药,而是药劲更强的'断魂散'.后来我毒解后醒转过来才知道,这白日歌是专卖人肉的邪门人物.所谓笑里藏刀.她的本事就在于,她能将人肉做成鲜美的白斩鸡,然后凭着她那张能让男人们神魂颠倒的俏脸,把人肉卖到市镇上的一些大户人家里去.在她船上的三天里,我用内力偷偷逼出了药劲,最后一天,待她拿着解骨牛尖刀要过来剜剐我的大腿时,我一把便将她擒住了.随后,我威胁着要用刀剔剥她的筋骨,她一下子便乖顺了.我问她一句,她便回答一句.女人就是这样,贱.后来我就让她服了她自己的'断魂散',然后把她扔到岸边,驾了她的画船来到焦山." 

 修流道:"由尾君此举,未免不大光彩吧?!"由尾笑道:"是她暗算我在先,便容不得我粗鲁了.正所谓无毒不丈夫!" 

 "栖凉别院"的厅堂上,汤六与铁岩下到四十多手的时候,雪江便皱起了眉头.铁岩的棋势布局精巧,收合有致,雪岩还没看出他有什么闪失.而汤六虽然落子沉稳,布局严谨,却已有两手错失.断桥在一边急着正要说话,却被雪江止住了.两人下到第七十九手时,汤六败局已现,他站起身来,团团拱了拱手,便推枰认输了. 

 此时月白风凉,厅堂上灯火飘摇着,捉摸不定. 

 温眠的脸色有些沮丧,这第一局棋既输,己方已找不出第二个人来跟铁岩对弈了.鼎木丘却是面露微笑.他从铁岩的棋风中,看出了铁岩沉稳的性格.从方才那一盘棋来看,铁岩比他想象的要成熟的多.以前他总是担心儿子处事唐突,成就不了大业,却很少注意到儿子外形虽然虚浮鲁钝,内里的胸襟却颇为踏实,思路清晰.这是比见到儿子赢棋更加让他高兴的事. 

 雪江对铁岩的棋技暗下里也十分欣赏,觉得他的布局,密不透风.他笑道:"铁岩果然是出手不凡,这一局是铁岩赢了.可惜老衲已有言在先,今晚不能坐下与他手谈.不过,择日一定要与他好好切磋一番." 

 鼎木丘笑道:"大师名重江湖,小儿只配与大师在棋局边倒茶而已.想那半月禅师是小儿的师傅,却还以一目负于大师,来日还望大师多多点拨于他." 

 雪江环顾一下众人道:"那么,这第二局谁出手与铁岩对弈?或是鼎先生这方另外推出高手叫阵?""夫妻肺片"与臭豆腐等人面面相觑.鼎木丘笑道:"我方还是让铁岩坐阵吧,让他多锻炼一下也好.这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温眠环顾左右,叹口气道:"我方已无人出手应局.雪江大师,你这招数已将我逼到死地.不过,大丈夫一言九鼎,今日我冷某认输了便是."说罢哈哈大笑. 

 突然听得断桥说道:"温老爷子且慢.我在扬州时,与这铁岩下过棋,只是那盘棋还没下完.铁岩君,你现在愿不愿意和我将那盘棋下完?"铁岩捏子笑道:"如此甚好,我一直都在揣摩着那盘棋呢!倘能找到破解之法,当是快事."断桥道:"你还记得我们下到第几手了?"铁岩忙道:"记得记得,是第四十三手,该我落子了." 

 两人把棋局重新摆将起来.雪江在一边细细看了,忍不住面露微笑.温眠问道:"白兄,这丫头成吗?"雪江笑道:"你看着便是" 

 鼎木丘道:"叶姑娘好象跟睡翁没什么关系吧?"烂肺泡道:"谁说没有关系?断桥姑娘跟修流兄弟是一对好朋友,修流兄弟又是咱们老爷子的师侄,大家眼看就要结亲家了,这中间总该有关系吧?"鼎木丘笑道:"既是如此,也罢." 

 断桥道:"什么关系不关系的?雪江大师只说他不出手,可没说不让我出手."铁岩急不可耐地催促道:"正是这话.断桥姑娘,我要下手了."说着,啪地便重重敲下一子. 

 雪江看了断桥与铁岩两人前四十三手的布局,觉得断桥的棋路有些古怪.断桥似乎是在摆个旧谱,而铁岩却在顺着她的棋路黏接.断桥的每步棋都很有吸引力,以致于铁岩忍不住每手都要跟上去.两人下到一百一十手左右时,雪江心下已经了然:铁岩博弈上的优势,其实正在于棋势应对上的变化,而在这一局棋中,他却着迷于断桥棋路的诡谲布局,因此不知不觉地便落入了断桥所摆设的棋谱的陷阱之中. 

 到后来,连寂永与汤六慢慢也看出来了,两人不觉相视而笑.所谓旁观者清,当局者迷.到得后来,铁岩落子越来越慢,越来越费神深思,竟是满脸的惘然.而断桥却是一付胸有成竹的样子,笑吟吟地注视着铁岩.这时连没心肝和烂肺泡从断桥他两人的表情上,也看得出来胜算在谁了.

  此时最着急的人当是鼎木丘了.他深知"弈而入迷,迷而忘返"的道理,因此平时不在弈棋上下太多的功夫,怕博弈入神,只精于武学修养.弈者有时沉缅于奇巧险怪的布局,不可自拔,以至走火入魔,心智性情受损.铁岩在这一局棋中,从一开始便落入了断桥摆设的圈套,整个棋路早已不可取,只是只有他自己一人尚未发现而已. 

 鼎木丘于是冷冷对铁岩说道:"山川,你认输吧,这局棋你早输了!" 

 铁岩尚痴迷于残局,额上渗出汗水,最后以一目半输与断桥.收盘时铁岩还是一头雾水,喃喃自语,对那局棋不可理喻.断桥笑道:"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让你见识一下厉害."铁岩道:"果真如此,咱们再来摆过." 

 雪江笑道:"前面两盘棋,双方各负一盘.这第三盘,不知是铁岩与断桥二位重新下过,还是换人再博?"铁岩本想再跟断桥下上一局,鼎木丘却正色道:"这第三局棋,山川绝不能再跟叶姑娘对局.叶姑娘棋路险怪,况且又已经赢了山川一局,再下一局,便没多大意思." 

 雪江沉吟了一会,寂永跟他说道:"方丈大师,要不就让小僧来跟铁岩施主下这第三局棋,如何?"雪江看了眼鼎木丘.鼎木丘笑道:"如此真是棋逢对手.这位寂永师傅是大师门下,而山川是半月禅师的弟子,最好不过,输赢说起来也只在本门之间." 

 雪江想了想,看了眼温眠.温眠点了点头.雪江便点头应允了. 

 铁岩好在内力强劲,平时也好打禅,不然两局过后,两个多时辰下来,必定会心力大伤.但饶是如此,他的脸上,仍然是冷汗浸润.断桥便叫上小厮,一起去后院烧了一壶茶来,在铁岩与寂永面前各倒了一碗.铁岩咕嘟嘟几口喝干了,谢了断桥. 

 由尾与修流在院外交谈甚欢,由尾道:"周兄,你我何不到江边去,一酹江月."修流道:"正是这话." 

 两人一起到了山下,对着那漫漫江水,越谈越投机,竟似是忘了日间在"栖凉别院"中的生死相搏.这时明月西斜,由尾跟修流道:"周兄,难得如此大好月色,你我又相见恨晚,两相契阔.周兄如不嫌弃,便请到舍下夺来的白日歌的精美画船上,举杯邀月,共谋一醉,如何?" 

 修流好长时间没有跟人长聊过了,跟断桥的接触,虽是有感于心,毕竟还是异性之间,有些胸怀,不能畅快敞开.这由尾虽是异域人士,为人也不值得嘉许,但还不失些许男儿胸襟,因此便答应了由尾. 

 两人来到江边,月色下只见一艘华丽的画舫,在水面上轻轻飘荡着.由尾朝船上击了击掌,那船便驶到岸边来.船舱中走出两个红衣女子,修流看了,正是白天由尾带到"栖凉别院"的那两个东洋女人.原来她们早已下山,在此候着. 

 由尾先飞身上了船,跟那两个女子用东洋话招呼了几句,便请修流上船.修流略为踌躇了一下,便也纵身跃上了船. 

 那两个红衣女子转瞬间已在船头摆上一张小几案,罗列了几盘时上的果蔬,两碟生鱼片,一壶热酒.由尾延请修流坐下,两人把盏干了几杯.由尾笑道:"周兄,今夜江面水波宁静,山峦空寂,风景如画,清风明月不用一钱买.在下有缘与周兄聚会于斯,实乃美事." 

 修流叹口气道:"这两天我实是胸中郁闷,今日得与由尾兄相会,借此美酒,以浇块磊,以酹江月."由尾道:"周兄,既是如此,你我何不泛舟到中流之中,一醉方休?" 

 修流此时已有几分酒意,但神智仍然清楚.他斜着眼道:"由尾兄,我已不胜酒力,只能在此叨扰片刻,便要上山,免得众人挂念." 

 由尾忽然笑道:"周兄,你我今夜何不趁着这朗朗月色,对着茫茫天地,结拜为生死兄弟?"修流听了这话,愣了一下,心想,自己对由尾的为人并不十分了解,况且由尾又比自己大上十来岁,岂能轻易便可结拜为兄弟?因此便默然不语. 

 由尾见了修流的脸色,知道他不愿顺从己意.他长长叹了口气,道:"贤弟有所不知,我幼年时,父母便在战争中被杀死,孤苦伶仃,四处流落,后来全赖鼎木丘师父携带成人.我在江湖上举目无亲,若得有伴,当以同仁视之." 

 修流听了,觉得如今自己的身世,正跟由尾差不多.但自己父母却是死于东洋武士之手,与由尾结拜显然有悖伦常.于是便借着酒兴,跟由尾道:"由尾兄,明月在上,小弟父母被种田等人所害,种田虽被我手刃,但与你结拜,传扬出去,于理不通.不过,你我虽不能结拜金兰,今后我愿待你如兄长一般!"

  由尾听了大喜,两人便在船头上,对着月亮,共饮了三大碗.两人相视大笑,由尾一时兴起,依依呀呀地引吭击案而歌.他的歌声从江面上散发出去,听起来颇为苍凉. 

 两人又畅饮了一会,修流醉倒了在船头,由尾探了一下他的鼻息,冷笑一声.他吩咐那两个红衣女子抬着修流进舱去了.由尾对她们说道:"你们两人好好看觑着这个家伙,不得有失.我再到山上去看看,不久便回.若有闪失,我把你们扔到江里去喂鳄鱼!" 

 寂永与铁岩的棋已下到了第八十七手.从棋局上看,寂永似乎略占优势,但他显得有点心浮气躁,不停地喝茶,抹汗,不时地抬头看一眼雪江.而铁岩这一局棋则下得比较轻巧,没费多大的劲,不时还朝断桥轻轻笑一笑. 

 雪江虽然脸上不动声色,但手心里却捏着一把汗.只有他看得出来棋盘上的险势,只要寂永在右下角那块略有一着失误,这棋便会满盘皆输了. 

 他现在对棋局已不抱多大的希望了.他开始担心的是,温眠的"残云阁"上,到底是不是真的隐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了.雪江知道"血雨腥风"数十年前纵横江湖,为恶多端,尽管现在早已隐身世外,但难保有一些惊人的劣迹抖落出来.这是雪江他所最不愿意见到的事.他跟温眠之间并没有什么过节,不过也没有什么深交.这次他接到温眠让汤六送来的请柬,过江来到焦山帮衬他,主要是怕温眠重出江湖,到时祸乱横生,武林中又要不得安宁. 

 这时,铁岩猛然重重敲下一子,如一石落水,激荡起来.雪江凝神看了他的这一招,心下惕然一惊,那铁岩的棋子,正是按捺在右下角一个断气处.鼎木丘此时却长长舒了口气,笑对雪江道:"大师,也许咱们可以坐下来,好好喝杯茶了." 

 此时由尾正好从山下回到院中,断桥看不到修流,忙问他道:"喂,你方才不是跟修流一起出去的吗?修流他怎么不见了?"由尾笑道:"叶姑娘,你又没交代我看着他!我怎么知道他去哪里了?"断桥道:"我看你这人满肚子的坏水,放心不下."由尾笑道:"你放心吧,他正在江边散心呢.话说回来,你这么关心他,是不是有意于他了?" 

 断桥哼了一声.由尾到棋局前一看,见铁岩赢了,笑道:"很好,这下睡翁该不好推辞了吧?"温眠神情阴郁,沉闷地摇摇头.铁岩跟鼎木丘道:"父亲,君子不强人所难,我看这事就不要难为温老爷子了." 

 鼎木丘笑道:"这事还得请雪江大师定夺." 

 雪江对温眠道:"没料到这铁岩施主的棋艺如此高妙.温兄,咱们既然已经说好,不好失信于人,那就只好延请他们上'残云阁'释疑了." 

 温眠从榻上起身,长叹一声,便让小厮掌灯在前面带路.他说道:"除了鼎木丘先生,雪江大师跟老夫上阁,其他人都给我呆在下面." 

 断桥笑道:"既然老爷子要开阁了,便让我们长点见识却又何妨?况且,方才我下棋时也替你卖了力气的."温眠默然无语,看了眼雪江.雪江点了点头.于是断桥与铁岩,由尾便随后跟着上楼去. 

 那阁楼上密不透风,屋中四处都是灰尘,显然是很久没经打扫过了.断桥不停地扑打着头发和衣服,后悔不该上楼来.阁屋约有两丈见方,正面的墙壁上有三个大木橱柜,都用铜锁锁着.温眠从怀里拿出钥匙,叫小厮先开了第一个橱柜上的锁,随后说道:"这一柜橱里都是些当年风行于江湖与武林中的闲书,众位看清了,有无那把古剑在里边?"  由尾探头看了看,只见里面摆着的,都是些让人砰然心动,平日里难得一见的武功秘籍,他便忍不住伸手便想去摸一本出来.鼎木丘登时喝斥他道:"由尾,你太放肆了!练武之人,岂能偷窥别人的心血?"由尾尴尬地忙退后了. 

 小厮锁上壁橱,接着又打开了第二扇橱柜门.这时,众人顿觉的眼睛一亮,只见柜橱里上下四层格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十件刀剑等兵器.兵器上沾满了灰尘.温眠叹息道:"这个柜橱,我已有三十年没打开了.这里面锁着往年多少的江湖血腥风雨与武林故事!鼎先生请查兑吧." 

 鼎木丘朝他长长作了个揖,道:"多谢睡翁!"随之他便从怀里掏出一张布帛,灯下展开了,只见上面详致地画着一把古剑.鼎木丘道:"列位请看,这便是家传古剑的图样." 

 众人便照图索剑.那里面共有二十几把剑,每一把剑,都有一段显赫的秘史与出处.其中最有名的有川中唐家的"断石黑铁剑",襄阳张家的"太阿剑",会稽孙家的"赤炼钩"等.还有当年横行于川陕之间的大魔头"霹雳火"曹端用过的一把精钢断剑.雪江看着那剑道:"这曹端后来在江湖上不知所终,没想到他的剑却也在这里." 

 温眠冷笑道:"枭雄难过美人关!我当年是在他正忙着颠鸾倒凤时,割下他的脑袋的." 

 二十几把剑一一都对过了,却没找到能对上鼎木丘图样的那把剑.这时,众人不约而同地都望着那第三个壁橱. 

 温眠双眼惘然地看着橱门上铜锁,道:"这个壁橱里,深藏着老朽往昔的一段秘事.我每三年才打开一次,而且都是在清明那一天.里边藏着的故事,无关江湖与武林,今日不开也罢." 

 鼎木丘尚自犹疑着,由尾却笑道:"睡翁,既然前面两个壁橱都看过了,再看一下个柜子又有何妨?"温眠冷冷道:"我只怕惊醒了柜中的梦中人."

  三十六 

 温眠伸手轻轻抚摸着柜橱上的那把铜锁道:"又是三年过去了!列位如有兴致,且听老朽闲扯一段旧事." 

 断桥笑道:"原来这柜橱里还有一段故事,定然十分精彩,老爷子快快说来." 

 温眠道:"五十多年前,浙南有一户人家,家境颇为殷实富庶,可惜这户人家的少公子却喜欢耍拳弄剑,不图上进,终日结交些不三不四的狐朋狗友,在江湖上闹事.几年下来,便把祖上家业,挥霍殆尽,父母相继被他给生生气死." 

 断桥笑道:"看起来,这位少公子定然是姓温了."温眠冷然道:"他不姓温,姓冷,叫雨风.这冷公子后来流落到闽中,偶然得遇一位隐居多年的剑术高手,便跟从他习剑三年." 

 由尾道:"不知这位'旋风剑'的高人是谁?" 

 温眠不理会他,继续说道:"那冷公子出道之后,忽然间心血来潮,便去从军.一年后随大明军进入高丽,援救芨芨可危的李朝,与丰臣秀吉军队大战于釜山.万历年间我大明举国援助朝鲜李朝这段故事,列位想来不会陌生."雪江与鼎木丘都点了点头. 

 温眠道:"我现在想说的是这段战争之后的故事.那时明军获胜后,开始回撤,那冷公子受了重伤,行动不便,没跟大军班师回国,只好独自一人,一路疗伤,一路辗转回国.其中数次濒死,艰辛痛楚不可名状." 

 雪江叹道:"那时因医疗条件差,又适逢天寒地冻,大军回国时,很多伤兵都丧身于路途中."鼎木丘说道:"日军撤退时,伤亡与落海溺死者也是无数." 

 温眠道:"这冷公子还算命大.他内功好,尚能御寒,路上靠捕猎为生.半年后,到了辽东千山山下.一日正在捕鹿时,遭到了狼群的围攻,幸好碰上当地一群女真人也在狩猎,大家合力赶走了群狼.这时一位年轻美貌的女真人女子,把冷公子带回她的木屋,从此冷公子便在长白山中住了下来,并与那女子结为夫妻.两人一起在白山黑水打鱼捕猎,一直恩恩爱爱地过了三年.时光就象那湖上的白鹤飞掠而过.这冷公子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虽然有那温香暖玉相伴,却总觉得白山黑水之地,不能舒展大丈夫胸怀,因此时有南归之心." 

 断桥道:"老爷子,这温香暖玉是什么意思?"由尾笑道:"你去问修流君便知晓了." 

 温眠道:"终于有一天,冷雨风悄悄离开了那个女真女人,孤身回到中原,凭着一把剑,渐渐在江湖上混出了名声.他以替人杀人为业,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职业剑客." 

 雪江笑道:"于是江湖上干脆把他的名字叫成'血雨腥风'.不过,凭心而论,死在这'血雨腥风'剑下的,的确没几个是冤鬼,大多是些贪官污吏,江湖败类,武林恶魔.也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当年'半死不活'两人也终于在几次对他追杀之后,放过了他.不然的话,这焦山上可没那么多清梦可做了."

  断桥道:"但是这冷雨风离开了那个女真人女子,总归是不对的." 

 温眠叹道:"可惜他认识到这事的时候,已经晚了."这时他的眼中泛着清光,呆望着壁橱道:"大约是在四十年前的一个冬天,那女真女子想入关寻找冷雨风,却因人生地不熟,致使流落在关外冰天雪地中,举目无亲.一队巡边的明军把她当作女真人俘虏拿获了,到了京城后,依照律例,又把她卖入官家为婢奴." 

 铁岩道:"原来日本的律法跟明律也差不多,都有将敌俘充做奴隶的." 

 温眠道:"那官家原是淮南一带望族,姓柳,其时任职兵部员外郎,不久便告老还乡,那女真女子也被他带回了淮南.那女子人聪明,长相又好,很快便被那官家的二少爷相中,纳身为妾.二少爷怜香惜玉,给她取了个名字叫细柳,有那么几年时间,对她宠爱有加." 

 断桥道:"想必这怜香惜玉和那温香暖玉意思差不多."铁岩道:"这'怜惜'两字,该让天下多少男儿脸红."鼎木喝斥道:"胡说!" 

 温眠道:"冷雨风再次见到细柳的时候,她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孕了.那天晚上,冷雨风受命潜入柳府刺杀员外郎.员外郎在朝中时本是个贪官,罪该万死,冷雨风杀了他后,无意中经过细柳的房间.两人仓促相见之后,竟无语凝噎.就在那一刻,冷雨风萌生了隐退之意,但细柳却拒绝了他想要重续旧情的请求.那天晚上,风雨大作,不久细柳产下一对双胞女婴,自己却因难产死去.柳二少爷认定他父亲被杀,是细柳带来的不祥灾祸,便不将她埋葬,只把她用草席草草裹了,弃尸于野.冷雨风知道后,便置办了棺木,洒泪将细柳埋葬了.那时他本来想将柳二少爷一并杀了,只是又顾虑到那对女婴无人抚养,便放过了他." 

 雪江闭目道:"罪过罪过."断桥道:"这细柳是个苦命女人,何来罪过?"铁岩道:"大师是说冷雨风与那柳家罪过." 

 温眠道:"几年后柳家便破落了.那时冷雨风已隐居焦山,改名温眠,自号'睡翁',不问世事." 

 由尾道:"可是,这故事似乎还没有结束.睡翁后来无意中又收留了那双胞女孩中的一个,取名白日歌,不知有没有这事?" 

 温眠道:"是的.那年长江大水,雪江大师的金山寺中,人满为患,那柳二少爷也在其中,满脸的菜色,两手各抱着一个小丫头,在人群中等着施粥.那天我恰好上金山去,我看不下去,上去抱了一个便走.柳二少爷还感激不尽.这一晃又是二十多年过去了.白日歌在我身边慢慢长大成人,她知道我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又很少离开过焦山,因此后来性格便有些古怪.酸辣汤和臭豆腐对她都有好感,她却不大理会他们.两年多前,她突然不告而别,后来听说她在江湖上以人肉充白斩鸡卖,居然也混出了一点名声.至于那另一个女孩,我曾经让没心肝他们出去打听过,不过至今还不知道她的下落." 

 断桥道:"这样说来,我知道这壁橱中的秘密是什么了,没想到会是这么凄楚!雪江大师,木丘先生,咱们还是下楼去吧.这个壁橱就不要打开了." 

 她的话还没说完,由尾已突然运起内力,一掌击出,将壁橱的木门震裂开了.众人都大吃了一惊,但是更令人惊异的是,壁橱里居然一尘不染,除了一盏干枯的油灯外,什么也没有! 

 温眠对着油灯,长叹一声道:"细柳啊细柳,伤心最是水中月,半是清辉半是魂.我冷雨风欠你的太多,今生怕是不能报答了."说着,拿过小厮手上的灯烛,猛然便向壁橱中的油灯掷去. 

 只听噗地一声,柜橱被点着了,火光一下子蔓延开来,烈焰腾腾,浓烟滚滚,不一会儿,整个阁楼便被浓烟笼罩住了.

  温眠哈哈大笑起来,鼎木丘迅急一掌击向左边的墙壁,壁上的木板全都碎裂开来,但木板后面包遮着的,却是一根根铁棍结铸成的铁格子.外面的寒风吹刮进来,吹得火焰越来越大了. 

 雪江见状,猛然腾身而起,奋力一掌朝楼顶击去.只听轰然一响,楼顶上石瓦纷纷向四下飞落开去.雪江左手拎起断桥,右手抓过铁岩,猛吼一声,自火光中飞跃起来,然后在檐角上略为借力,便斜斜地朝院外飘落下去. 

 三人落定身子时,铁岩慌忙要返身扑入火丛中,去找寻鼎木丘,只见那"残云阁"正象一团火球,软软地塌落下来."夫妻肺片"与臭豆腐,酸辣汤慌忙都从院中奔逃出来.最后跳跃出来的是黑旋风,它吼上一声,抖了抖身上的火花,扭了扭脖项,便朝断桥扑了过来. 

 铁岩站在院前,迎着寒风烈火,禁不住泪落如豆.雪江对着火光,合掌喃喃祷诵.过了约半个时辰,火势慢慢减弱下来,众人在火堆中找寻着,却不见温眠三人的尸体,心下都暗暗奇怪. 

 雪江喃喃自语道:"冷兄,只怪老衲今日帮了个倒忙." 

 一行人下了山,来到江边.只见大江茫茫,连条小船都没有了.断桥沿着江边找了好一会,也没见到修流,她朝着江中大喊了几声,不见回应,便忍不住便偷偷抽泣起来. 

 这时天色已经开始明亮起来.汤六道:"昨晚上江边还系有三,四条船的,不知现在怎么一下子都不见了影子.真是怪事!"臭豆腐道:"可能是由尾带来的那两个女人还是周修流把船都给拖走了." 

 断桥大声说道:"胡说,修流他怎地会去干这种下三滥的事!"  臭豆腐道:"那么周修流怎地会不见了呢?罢了,这山后有个溶岩洞,洞里藏有一条船,平时从来不用的.待我去看上一看." 

 臭豆腐去了快一餐饭功夫后,垂头丧气走了回来,说溶洞中的那条船也不见了.汤六捋起衣袖道:"大家别急,先在这里等着,天黑前我一定弄到一条船回来."说着,泥鳅一样一头噗通扎入江中,登时不见了身影. 

 众人在江边一直等到午后,果然见到汤六摇了一条船回来.汤六跟"夫妻肺片"和臭豆腐道:"我先送雪江大师他们到金山,然后再回来一起料理这里的后事." 

 断桥不见了修流的踪影,心里又着急又难受,弄得铁岩都不敢跟她说话.雪江要她和铁岩先在金山寺中呆下来,一边再慢慢去查找修流的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