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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一章 迎风楼
 - 第二章 获虎记
 - 第三章 江南雨
 - 第四章 惊 变
 - 第五章 虎鹤行
 - 第六章 角声满天秋
 - 第七章 栖凉别院

 
 
第三章 江南雨

梦子


  十一 

 五月之后,江南的梅雨季节开始淅淅沥沥地到来,阴雨绵绵,轻烟如织,南国的暮春一片灰暗.刘不取住在夫子庙边的一个小馆驿中,一个月下来,他除了去过几次叶中和府上,几乎足不出户. 

 他躲在房间里,撰写着救国策论,以便有朝一日,大局初定,达于天听.留都这边,尚未安排好朝序卿班.传说福王朱常洵的长子朱由崧自河南南逃而下后,如今正在风阳总督马士英的幕帐中.马士英挟福王自重,想要入留都拥立福王为帝.江北高杰,刘泽清,黄得功,刘良佐四总兵,勾心斗角,互相观望,并无北上略定中原,河北之雄心.左良玉屯兵武昌,号称百万,却也按兵不动.审观留都诸卿士,多是一班无能之辈.国是尚未定议,卿班已分裂成两党. 

 而正在此时,满州人在关外"一片石"大败闯军,摄政王多尔衮与吴三桂并肩入关,不久便夺取了北京.李闯溃不成军,仓皇西逃.清顺治皇帝随后移辇入京,不久定都北京,复迎沈阳两宫入京. 

 接着不久之后,河北宣告略定.  刘不取知道,明朝的大势已去.一是因为淮海诸镇与左良玉等人,没有趁河北大乱时挥师向北掩袭,二是满洲人入关后,公开地为崇祯皇帝举丧,赢得北方官民人心.此时留都南京的安危其实并不重要,要紧的是,今后如何去保存东南一隅的繁华富足,以免靼虏铁蹄所到之处,生灵涂炭.

  这天正是端午,细雨如烟.刘不取好长时间没出来散心了,觉得自己身上似乎有了一股淡淡的霉味.他信步来到秦淮河边,看了一会景致人物,便找了一家酒楼,喝着闷酒.此时河上画船如梭,人物济济,虽在细雨中,仍是箫鼓声不绝于耳. 

 店小二过来笑道:"相公今天来的凑巧,过会儿天色暗将下来,便有无数灯船出来,船上名士美女,千姿百态,热闹得紧,相公切莫错过这热闹风光." 

 刘不取冷笑一声,顾自饮酒.

  忽然,酒楼角落里一人大声问道:"阁下为何发笑?难道这秦淮繁华景象,竟不值得阁下一哂?" 

 刘不取吃了一惊,扭头一看,只见靠窗的一张桌子边上,坐着一位中年汉子.那人桌上摆着一壶酒,一碟卤笋,此外更无它物,看来这汉子不是来吃酒,而是来观赏河上景致的.那汉子蓄着长须,面目清矍黑瘦,双目炯炯冒光. 

 刘不取冷笑道:"如今江山只剩半壁,何来繁华可言?" 

 那汉子起身离座,背手站在窗前,道:"在下每年端午时候,都要到这里来观赏灯船,看百姓乐,在下心里更乐.却不知今年如何便有雨了.天不作美,也许这是在下最后一次到这里看灯船了.年轻人,听你口音,象是河北下来的?" 

 刘不取欠身道:"不才燕山刘不取." 

 那汉子听了,微笑着喝了杯酒,随口高声吟诵道:"锈剑悬置老雕虫,蓟北东望悲荒阡." 

 刘不取愣了一下,道:"先生所吟这诗,正是先父所作,却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那汉子打量了一下他道:"原来刘心水大人便是令尊.刘大人跟在下是崇祯元年同科出身,可惜英年早逝,朝中折了栋梁.在下史可法,如今在留都提举兵部.目下正是国家用人之际,贤侄如何却流落于此,喝着闷酒?" 

 刘不取叹口气道:"不是晚生不知高低,晚生学得一身本事,只可惜报国无门."史可法道:"不日福王便要入留都监国,我定当在他面前鼎力保荐你."刘不取谢了. 

 史可法道:"贤侄何不移案过来,畅叙一番?"刘不取便将酒菜挪了过来.两人喝了几杯酒,史可法笑问道:"贤侄于目下时局有何看法?" 

 刘不取道:"恕晚生斗胆直言,据我所知,那朱由崧是个庸才,又贪恋女色,不足以成大事.只怕到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乱世之中,亟当扶持一位果敢坚毅,才魄兼备的君皇,方能成就大业.福王做和平之君倒也罢了,做乱世之君,只能祸国殃民." 

 史可法点了点头,道:"我也有这种想法,只是难得再去觅个新君.听说七皇子从宫中逃了出来,却不知下落.朝中欲扶植福王,无非是想定下名份,以便号召全国.国不可一日无君,我也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罢了."

  说着,执杯在手,掉眼楼外,长长叹了口气. 

 两人一直聊到华灯初上,大有相见恨晚之憾.这时一位老苍头匆匆忙忙上楼来,悄声跟史可法道:"老爷,江北那边来人了."  

史可法忙起身跟刘不取道:"贤侄,我有些许公务在身,得先走了,后日你到敝府见我,这老管家会给你引见."说着便匆忙下楼去了.那老苍头去结了帐. 

 刘不取醉意醺然,眼光迷离,拍着栏杆,下得楼来. 

 这时,夫子庙四处都是彩灯闪烁,秦淮河两边顿时鼓乐喧天,热闹非凡.一艘艘灯船逐次驶将过来.虽在烟雨中,那船篷上悬挂的各色花灯,依然熠熠生光.又有焰火喷射上天空,爆破了,雨雾中迷蒙一片.船上弦歌管竹并发,河边观者如山,红男绿女,纸伞摇动. 

 刘不取挤在人伞中,看了一会儿,见身上湿了,正想离开.却见河上一艘画舫,灯火辉煌,灯笼上映照着"望春院"三字.舫上几个身段袅娜的女歌伎,手执纨扇,倚栏掩嘴而笑.

  那船头上一人,气宇轩昂,执掌着一把淡绿油纸伞,面带微笑,在细雨中挺立着. 

 刘不取借着花灯微光看了,便是叶思任.他心下不齿,就要错身离去. 

 那叶思任在船头上早已经看到了他,便收了伞,大声说道:"刘公子,别来无恙?在下舫中颇具美酒,何不上船来,今夜你我共谋一醉?" 

 刘不取拱手道:"叶兄,在下如今有家难归,有国难投,哪有这等兴致?叶兄请自便." 

 叶思任于是打开伞来,轻轻在水面上一撑,腾身数丈,已跃到岸上.河边众人都喝了声彩.叶思任道:"公子见过家父了?"刘不取笑道:"在下却不知节公与令尊是姻亲!"叶思任笑道:"家父原是个老腐儒,朝中议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刘不取道:"既如此,叶兄何不出仕,经略国家之事?岂不强胜过在这烟花阵中,遭贱自己英才?!" 

 叶思任冷笑道:"在下只是一介布衣,做些小本生意.人各有志,公子何必多管闲事!"说着,纵身而起,落在船头,打开雨伞,仰面向前,更不旁顾.  

刘不取离开后,叶思任把伞立在船头,却是心乱如麻.斜风细雨,扑打在他的脸上. 

 当年他到南京参加乡试时,中了第二名,然而看到尘世之事,俗不可耐,便执意不去北京参加会试,遂弃文从商,贩茶纵酒,颐养本性.他父亲叶中和跟他吵过几次,有一次都差点中风了,还是拿他没办法.老爷子悲悲切切,心也冷了. 

 其实,他只是借着声色犬马,美酒金钱,排谴郁结的胸怀而已.他的心里比谁都要落寞,外人看他,只觉得他玩世不恭,风流倜傥,却没有人了解他枯寂的内心.

  男人在世,要么粉身碎骨,要么清心寡欲.为了别人活着,是很大的痛苦. 

 也许只有一个人能了解他,那人曾是他的风尘知己,名叫梅云.他至今仍然对与她在一起的那段时光耿耿于怀.他觉得,自己这辈子再也遇不上象她那样水性杨花,却又聪颖可人的女子了.可意的女人是可致而不可求的,就象精美的尤物一般.可惜天不假人以愿,梅云却已过世几年了.自她谢世之后,他的心境更加破碎,对于茫茫世事,也更加寞然. 

 他倒是很钦佩刘不取的那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但他似乎对凡事都已厌倦了,提不起精神.他不是看不到,这喧腾的秦淮河畔上下的闲人,无非全是一堆行尸走肉,什么才子佳人,达官名士,都是在醉生梦死.这次他卖茶到这里来,不过是想逃避一下暖意融融的家中亲人而已.他是个放荡不羁的人,因此,有时过于热炽的亲情,反而让他在尽美之余,不免心生愧疚,因此便上留都来,借酒消愁,快意一番. 

 繁华的秦淮河淹没了多少江南士子的进取精神.叶思任想着.那些终日滞留于脂粉堆里的"复社"新贵,什么"四公子",哪个不是终日沉缅于温柔乡中,脂粉堆里,做着那才子佳人的俗梦,又哪有半分国恨家仇在心头?!

  这时,一个相貌清丽的中年女子走出舱来,傍着他笑道:"相公,雨下得大了,你的酒也够了,该进舱歇息去了." 

 这女子便是秦淮河畔"望春院"的头牌贞娘,跟叶思任已有过四年多的交情,此时已是三十多岁,徐娘半老了.叶思任轻轻握着她的手,低头笑道:"贞娘,我明日便回嘉定去,晚上你帮我收拾一下行囊." 

 贞娘黯然道:"相公就不能多担待几天吗?这一别,说不定又是一年." 

 叶思任叹口气道:"贞娘,此时我的心情有点散了." 

 十二 

 第二天叶思任买舟南下,次日便到了嘉定.看那嘉定城中,也是细雨绵绵.  叶思任回到府中,卸去浸渍着尘土味与汗味的外衣,痛痛快快地在杉木桶中泡了个热水澡,出了一身的热汗,似乎也把在江湖上熏染的各种味道给淘汰了. 

 这时他的结发妻子周莘进来了,端了一壶热茶.周莘黑髻高挽,罗衫悉地,左手臂上挂着一串念珠.她虽然已年过三十五,但容貌清秀,体态婀娜,早年的丰韵,依稀犹存. 

 周莘问道:"相公往年出去贩茶,都要两三个月才得回来,这次却为何回来的恁早?"叶思任笑道:"还不是挂念你跟桥儿.如今北边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太好作了,以前北边的一些老客户,今年只来了几个,而且收购的茶叶也不多.在南京呆了几天,心里就烦了.想想还不如回家来呆着踏实." 

 周莘笑道:"相公要真有这份闲心便好了."叶思任默然无语了. 

 周莘又问:"公公在留都一向可好?"  叶思任道:"管他呢,整天瞎忙,一副以天下为己任,忧国忧民,却一件正经事都干不起来.他原有三房小妾了,前些日子又纳了一房小妾,是北边逃难过来的,好象也是大户人家的女儿.父亲说看不下人家的可怜样才收了她的.都快七十岁的人了,还整天折腾着这种事.反正我看他是死不了."  周莘道:"妾身给相公泡了一壶刚采撷的明前茶,你喝了暖暖身子."

  叶思任接过茶杯问道:"桥儿呢?这几天都干些什么了?"周莘道:"还不是在逗着那两只大白鹤玩!这丫头,都快玩疯了.相公,你得管管她了,都是十五岁的大丫头了!" 

 叶思任把着茶杯笑道:"这丫头脾性象我.娘子你说,玩鹤有什么不好?那两只白鹤还是当年我到关外贩茶时,跟女真人买的,寄养在友人家,四年多前才带回家来.一晃四年多就过去了.看来桥儿将来定然也是性情中人.女儿大了,也该让她到外面走走,见识见识世面了.象你这样整天老把她关在家里,她憋都要给憋出病来了,不要到时候又来了个杜丽娘什么的,折腾地死去活来." 

 周莘急道:"这可不行,其它的事你可以爱怎么办就怎么办.女儿的事可得由我来做主!"叶思任笑道:"好好好,你做主便是." 

 叶思任梳理了头发,换了衣裳,便去找他的女儿叶断桥.他膝下无子,只此一女,平日里视若掌上明珠,闲时也教她下棋读书,偷着传授了些内功心法给她.他早就想带上断桥到外面走走了,偏是周莘死活不让,也只好做罢. 

 他先到断桥的闺房去了一下,只见桌上摆放着一柄尺半长的宽柄古剑.这原是他的佩剑,是花重金从诸暨一户农家购的汉代古剑,名叫"火钩",传说是汉代大隐焦光锻炼出来的利器.他爱不释手,每日都要把玩几遍.后来断桥吵着向他乞讨,他只好忍痛割爱给了她. 

 看断桥不在闺中,他便来到府后的"枯荷轩". 

 叶府院落的布局,分前中后三进,两边是整齐的厢房,是江南一带大户人家典型的规模.院子的后面有个大荷塘,塘边建有精致的园林.那"枯荷轩"便筑在荷塘上,分上下两层,下层就象是亭子,上层是个茶楼,结构别致.

  叶思任大老远就看到断桥正在塘中的石径上,与两只大白鹤追逐嬉戏,全身上下都被雨水淋湿了,衣裳黏在了她丰满修长的身上,出水芙蓉一样,亭亭玉立着.叶思任远远见了,喊道:"桥儿,快快上来,小心着凉了!" 

 断桥笑道:"爹爹,你这么快就回来啦?这次给我带了什么好玩的东西?"说着,便脱了鞋,一手拎着裙裾,一手拎着绣花鞋跑了上来. 

 叶思任抹着她的脸道:"赶紧去换一下衣服,你看都成落汤鸡了."断桥笑了笑,咚咚咚地跑走了. 

 叶思任回到厅上,笑着跟周莘说道:"娘子,看桥儿这顽皮样,该给他找户人家了." 

 周莘道:"你真舍得桥儿吗?我可舍不得!她才十五岁呢."叶思任笑道:"要不就找个女婿入赘."周莘道:"大户人家哪会让儿子入赘的.妾身没给你生个男的,于心不安,我给你说了,相公你就趁着壮年,再纳房小的,到得老时,身边也好有个依靠." 

 叶思任皱着眉头道:"休提这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脾气.贞娘的事你也是知道的,你没怪我,我已经知足了.何必再去招个人来饶舌.只要咱俩恩爱厮守,这辈子也不算白过了." 

 正说着,断桥来了.叶思任道:"爹在南京给你带回了山楂糖,桃门枣,套樱桃.想来你一定爱吃."

  断桥嘟起嘴道:"又是吃的!爹,上次你从杭州带回来的鸡豆子,花下藕我还没吃完呢.爹,你还当女儿才七八岁啊?" 

 叶思任道:"吃的你不要,穿戴的你也不要,你到底想要什么?"断桥笑道:"你干脆给我带只老虎回来算了.我还没见过老虎呢." 

 叶思任故意正色道:"桥儿,爹这次在南京碰到了说书的柳麻子,他刚好有个儿子,尚未婚娶.爹那天喝多了,便跟柳麻子谈妥了,将你许配给柳小麻子为妻,明年中秋时候,他们家就要来迎亲." 

 断桥急道:"爹,女儿不想嫁人." 

 周莘听了也急道:"相公,女儿婚事你如何这般草率?!听说那柳麻子满脸都是疤瘤,象苦瓜似的,又是个说书的,相公怎么能轻易便将桥儿许配给她?!"叶思任道:"说书的怎么啦?说书的不是人?那南京城里,谁人不晓得扬州柳麻子." 

 断桥嘤咛一声哭着就跑走了. 

 叶思任笑道:"这丫头,我这是在逗她玩呢.我的女儿,能随便许人吗?"周莘叹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相公,有你这样跟女儿开玩笑的吗?真是越来越没正经了." 

 叶思任道:"女儿婚事,还是她自身选择为好,因此我希望她自己能到外面去闯荡一番."周莘道:"亏你真想得出.哪有一个女儿家独自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的."

  叶思任道:"要不我下次出去买茶时,顺便带她到外面走走."周莘笑道:"要是女儿将来也象你那脾性,哪户人家敢娶她?"

  叶思任笑了.周莘道:"什么时候你得闲时,我们也该去闽中看望一下我父亲了.父亲已年过七十,身体又不好,我每天都挂心着." 

 断桥回到自己房里,越想越气.爹爹平日那么疼爱她,怎么没跟她说一声,一下子就将她许配给人家了?而且还是个麻子的儿子.麻子的儿子肯定也是个麻子,她要跟一个麻子过一辈子,说不定到时候生出来的儿子女儿也是麻子. 

 她想,既然爹爹已经不再疼爱她了,留在家里还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孤身一人到外面去闯荡,如果自己死了,那时爹爹他肯定也要悲愤而死.谁叫他不把亲生女儿当人看呢!  于是她一边流着泪,满腹的委屈.她什么也没拿,只带上那柄汉剑,戴了顶桐油竹笠,来到荷塘,跟两只白鹤依依不舍道了别,便悄悄出了后门.  街巷里还在下着小雨,但是远处却有阳光照射过来.这是她头一回独自一人出门,她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她看了看四周,于是便迎着阳光走着.  大街上没几个行人,见到断桥的打扮,以为是个女侠客,都扭着头驻足观望. 

 断桥走出一段路后,看到前面有个酒楼,匾额上题着"不归楼"三字,便走了进去找张桌子坐了. 

 店小二过来问道:"公子要些什么?"断桥摘下竹笠道:"是小姐,不是公子.先打两斤花雕来,再来几盘象样点的时上菜." 

 小二先上了酒.这时,店外面走进一个乞丐来,蓬头垢面的.他来到断桥桌前,抹着脸道:"这位小姐,小的已经两天没吃饭了,请赏碗酒喝."断桥倒了碗酒给他,道:"到一边喝去吧,别弄脏了我的桌子,败了我的胃口." 

 小二端了菜上来,排在桌上,那乞丐在一边看了那些菜,双眼冒光.断桥忍不住说道:"要饭的,看什么看?我都被你看得没有胃口了.你都拿去吃吧." 

 那乞丐慌忙扑了过来,端了两盘菜蹲到一边,用手抓着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小二看了断桥的装扮,问道:"姑娘象是大户人家的闺秀,却为何孤身一人出来闯荡?"断桥拍着桌子道:"我是城东叶家的,是出来逃亲的."小二忙笑道:"原来是叶小姐?这嘉定城里,谁人不知叶大老板?!不知哪个大户有福气娶小姐?" 

 那乞丐听到叶家两字,登时眼睛一亮.断桥道:"什么大户人家?我爹要我嫁给南京说书的柳麻子的儿子.你想,麻子的儿子肯定也是个麻子." 

 小二听了,呆了一下,随即心中暗乐,知道定然是她父亲跟她开玩笑,而她却当真了.  断桥抬眼看了下楼上,道:"楼上怎么这么吵?把我的酒兴也给搅了."小二笑道:"是一帮江湖上的朋友在耍钱取乐."断桥道:"你有没有银子?借几两给我."小二吓了一跳,道:"敢情你身上没带钱?" 

 断桥道:"我带钱干什么?"小二的脸色一下子变了,道:"那你用什么结帐?"断桥道:"自然有人替我付帐."小二道:"是这位叫花子吗?"断桥不再理他,竟自上得楼去.小二心下叫苦不迭. 

 楼上十来条闲汉,正围着一张圆桌博骰子.断桥走过去,推开几个人,挤了进去,问道:"玩什么呢?我也来玩玩."那庄家正要摇竹筒,见了断桥的容貌,便失了神,手头使不上劲.几个小开眼睛都发直了,盯着断桥,拼命的咽口水. 

 断桥从一个小开手上拿过一锭银子,道:"我来替你下注,输赢都是你的." 

 那小开道:"好,好."忽然觉得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断桥把银子押在对门,庄家是五点,对门是两点,吃了.那小开忽然说道:"喂,姑娘,我出银子,你来耍?天下有这样耍钱的么?" 

 断桥把庄家的竹筒一把夺了过来,道:"我来做庄,大家下注吧."众人道:"你用什么做赔?" 

 一人干笑道:"用身子也行啊."断桥啪地便甩了他一个耳光.众人都哄散了.断桥道:"都给我回来,我用这把剑作押."

  十三 

 那庄家拿过剑,抽将出来,顿觉寒光刺眼.他把玩了一下,道:"也好,我便与你对赌.你这把剑押多少?"断桥想了想道:"一千两银子."庄家道:"先说好了,赌场上无父子,你可不许赖帐,免得到时候吃不了,兜着走.你先博还是我先博?" 

 断桥道:"我先博."拿起竹筒歪歪斜斜地摇了几下,博出个十三点.庄家晃着竹筒,博出个十七点. 

 庄家笑道:"小姐,你输了,快把剑给我."断桥道:"凭什么说我输了?我的点比你少."众人哗啦一下都笑了,道:"原来是个菜猪." 

 庄家道:"我是十七点,你是十三点,自然是我的大."断桥道:"你说过点多的就是赢家吗?我好象没听你说过." 

 庄家一时说不上话来.俗云:不怕会的,只怕不会的.断桥道:"这剑是我爹给我的,我不能输给你." 

 庄家这时大怒道:"臭丫头,我方才说了,赌场上无父子,你坏了规矩,叫我等日后如何讨生活?弟兄们,给我夺下这剑."

  这时,楼下那乞丐跑上楼来,一把紧紧抱住庄家,对断桥道:"姑娘快跑."庄家一把将他摔倒在地,踢了几脚. 

 断桥心想,这小乞丐倒很讲义气,自己哪能扔下他就走?于是拔出剑来,指着众人道:"有种的朝我来,放了这个要饭的." 

 突然间,楼下有人大声喝道:"桥儿,不得无礼!" 

 断桥听了,心头一喜一酸,正是叶思任来了.叶思任走上楼来,笑道:"大家伙原来是在耍钱呢.桥儿,你输了多少?"断桥噘着嘴道:"也没多少,就一千两银子.他们要抢我的剑呢." 

 叶思任拿出一张银票,按在桌上,庄家拿了.众人正要离去,叶思任笑对庄家道:"老哥且慢,小女不大懂事,方才扫了列位的兴头.在下愿与你一博,以让小女开颜." 

 庄家拿起竹筒,问道:"先生押多少?"叶思任笑道:"一千两."说着,便将一张一千两银票摆在桌上.庄家看了,呆了一下,慢慢晃过了竹筒,揭开一看,博了个四个四点,闲汉们高喝了声彩. 

 叶思任笑了笑,轻轻摇动竹筒,落在桌上揭开一看,却是五个六点. 

 庄家悻悻地把银票递了过来,叶思任笑道:"大家赚几个闲钱也不容易,这里有五百两银子,就给众位开开心吧." 

 众人接了钱,欢天喜地下楼去了.那庄家朝叶思任拱拱手道:"先生之名,小的仰慕已久.小的姓孙名守元,江湖上的人口顺,都叫我孙四点."叶思任道:"却是何故?"孙守元笑道:"因为小人博骰子时,老是博四点.哪天先生若是用得上小人时,小人便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叶思任下得楼来,跟断桥道:"桥儿,你也太任性了.爹不过跟你开了个玩笑,你怎么就跑出来了?幸好你的穿戴引人注目,要不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你去了.你娘还操心了半天."断桥道:"爹真坏,有这样跟女儿开玩笑的吗?我不理你了."  叶思任笑道:"谁叫你不乖?!这小乞丐倒挺讲义气的,看起来眉目清秀,不象是要饭的.我们带上他一起回府吧,我正想找个象样的下人呢."  那小乞丐慌忙谢了.叶思任带着断桥和那小乞丐回到府上,叶思任让那乞丐去梳洗一下,换套衣服.换过衣服后,叶思任忽然看到他脖子上挂着一块蓝玉,吃了一惊,便叫周莘出来见那乞丐. 

 周莘见了那乞丐脖子上的蓝玉,倒抽了一口冷气,问道:"你可是姓周?"那乞丐道:"小生周原则,多蒙府上相救,不胜感激."周莘颤声道:"你爹是谁?"周原则道:"家父礼部员外郎周修涵,几个月前已经在北京城破时,自缢身亡.小生无依无靠,一路乞讨南下,欲回闽中老家.小生在嘉定城有一姑母,嫁与叶家,却不知叶家在何处." 

 周莘听了,哭叫一声,登时背过气去.叶思任忙扶住她,点了她气穴的三处穴道.周莘缓过气来,哭道:"则儿,我便是你的姑母啊!可怜的孩子.没想到大哥一家落难,竟至于此!" 

 周原则跪在地上,痛哭失声,道:"城破之时,父亲与母亲,还有姐姐妹妹,怕陷于贼首,都自缢而逝.侄儿历经千辛万苦,方才逃到江南." 

 叶思任长叹一声.周莘握着周原则的手,泪如雨下.断桥道:"爹爹,大舅舅他们干嘛要自杀?他们不会跑吗?"叶思任厉声道:"胡说!你大舅舅是何等人物,岂会逃跑!桥儿,明日爹要送你表哥上闽中去,你在家中好好照顾你娘.凡事不可胡来!"

  断桥道:"爹,我也跟你一起去."叶思任道:"这次南去不是玩的时候,下次爹爹再带你出去玩." 

 周原则道:"姑父,侄儿这里有父亲临终前写给你的一封信."叶思任慌忙拿过,把展开来.信中写道: 

 "思任吾弟:今日城破,逆贼奸杀烧掠.今上自挂于景山,城中局势,不可收拾.愚兄维有已死尽忠报国而已.它日之形势,悬于东南一角.原则到处,贤弟须万般照顾,此为至嘱.贤弟当好自为之.南师略定北京之日,酹酒祭奠愚兄可矣." 

 叶思任泪眼模糊,喃喃自语道:"修涵兄,弟愧为人臣,人子,人夫,人父.弟一定将周原则送回闽中,而后回来,徐图大事." 

 次日,叶思任到东市买了两匹快马,便要与周原则一起上路.断桥眼噙热泪,恋恋不舍.周莘道:"相公,此去闽中山高路远,路上务必保重.早去早回.见了爹爹,就说女儿十分挂念于他." 

 叶思任两人一路上快马加鞭,第二天就到了杭州,在西湖边找了家客栈住下.叶思任跟周原则道:"则儿,我有事要出去一下,你呆在客舍中安歇,切莫出去." 

 他买了一壶酒,一柱香,踟蹰来到湖畔的孤山上.孤山上草木葱郁,花鸟灵秀.半山腰处有一处坟冢,冢后数株梅树,夜色掩映着. 

 叶思任在坟前把酒祭奠了,点上香,轻声说道:"梅云,你过世已经快五年了.我每次上杭州来,都要到这里跟你说上几句话,但愿你泉下有知,明白我的苦心.人生飘忽,知己难得.自你去后,思任心灰了一半.你的那两只大白鹤,就象是你的精灵,我女儿很喜欢,她的性子也有点象你.梅云,现在正是梅雨时节,不知你在泉下清冷否?这里有一壶浊酒,你喝了暖暖身子." 

 说着,忍不住垂泪而泣.他的思绪,恍惚又飘回到十多年前. 

 那一年春天,叶思任刚刚在南京结束乡试,名列榜上第二名,正是春风得意,便邀了几位同好,从南京一路玩到杭州,看不尽的香花野草. 

 有一天,也是梅雨时节,细雨绵绵,他只身一人迷了路,便避雨来到"落花楼",却不知那是一处青楼.随后他在楼中邂逅了梅云,两人一见如故,如胶似漆,说不尽的绵绵情意,淡淡风月.  叶思任在"落花楼"盘桓了半个月,挥金如土,直到身无分文.鸨母的脸色便阴沉了下来.后来倒是梅云周济于他,送了盘缠让他回乡.两人依依惜别.

  两年后,叶思任弃仕从商,携金来到杭州,在孤山下购得一处精美小筑,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不久他就到"落花楼"接了梅云,上那儿去住.那梅云通得诗文,琴棋书画,样样都会.又学那北宋林和靖的风流,养了一对大白鹤.那对白鹤还是他从关外特意给她带回来的,梅云见了,珍爱有加.梅云把那小筑取名做"水月居",俨然是孤山下一景. 

 自此叶思任每隔上一两个月,便会去一趟孤山,逗留上几天,与梅云品茶敲枰,竹肉鼓吹,琴瑟丝弦.如此过了约有十年.两人自觉如神仙眷侣一般. 

 四年多前,叶思任得知梅云的死讯,已经是在半个月之后了.据丫环眠风说,梅云是患了风寒,终日不住地咳血,又加上她天生贫血,因此不几天就香魂归去,只留下"水月居"上残柳枯荷,淡月疏影. 

 那一天,叶思任悲痛欲绝,在梅云香冢前喝得烂醉如泥.从此他的心情变得越发清淡,更加玩世不恭,只用白眼看那世态.四年多过去,如今鹤在人去,只有梅树依旧,年年生香. 

 周莘一直不知道他们的这段风流情事,叶思任也从来没有向她提起过.他只跟周莘说过秦淮河贞娘的事.周莘也不在意,反正男人三妻四妾,也不稀奇.她每日只是课诵佛经,除了断桥,于身外之事,颇为清淡.叶思任也是看得惯了. 

 此时暮色深沉,微雨斜风.叶思任低声对着孤冢道:"梅云,如你泉下有知,就请显灵与我,也不负你我恩爱一场." 

 话声方落,一阵阴风突然自墓后袭卷而出,将叶思任的衣服吹得鼓荡起来.他喜极而泣,道:"梅云,你果然没有忘记我,至今还是舍我不得!" 

 叶思任呆坐了良久,心头惆怅,慢慢下得山来,回到客栈.店家说道:"方才跟员外一起来的那位公子,跟着一个戴着竹笠的中年人出去了."叶思任慌忙道:"去了哪边?"店家说不知道.叶思任问道:"来的那人长得什么模样?"店家想了一下道:"面相倒是清雅,只是眉目之间,有股咄咄逼人的冷气."叶思任道:"你却如何看得出来?" 

 店家笑道:"店中终日客来客往,三教九流,冲州撞府的,不是说大话,小的见识的人也算多了." 

 叶思任出去,一连找了几条大街,都不见周原则的踪影.于是便一路打听着,不觉又来到西湖边上,只见夜色雨丝中,一人头戴竹笠,正在湖边垂钓.那人远远见到叶思任,便朗声吟诵道:" 

 "雨打春湖断桥冷,鹤鸣疏篱梅花香." 

 叶思任听了,不觉呆住了.这诗正是他七年多前在梅云的小筑"水月居"里题写的,却不知这人如何得来.他问道:"先生是谁,如何在夜雨下垂钓?又吟诵在下几年前的歪诗?" 

 那人道:"在下最喜在雨夜放钓,雨夜鳗鲡最易吞钩,只是可惜钓尽江南江湖,也没钓到过一条象样的鳗鲡.叶先生是江南风流人物,天下谁人不识先生?!在下不过随便吟诵几句,附庸风雅而已." 

 叶思任道:"先生想钓什么样的鳗鲡."那人道:"那鳗鲡须在吞钩之后,飞跃出水面丈余."叶思任笑道:"这鱼在下倒是第一次听说."那人冷笑道:"因此这鱼便难钓." 

 叶思任道:"先生可曾见到一位年近二十岁的后生?"那人道:"在下目中无人,只有鳗鲡.哪知道什么后生老头的." 

 叶思任道:"在下想见识一下阁下尊容."说着收起雨伞,便去挑那人的竹笠.那人忽地拽上竹竿,用杆头一拨,将叶思任的雨伞挡开了.叶思任又出一招,用伞尖按下对方竹竿,随即掉转伞柄,往那人竹笠磕打下去,那人用持竿一撑,竹竿登时被伞柄击中,断为两截. 

 那人拔身而起,道:"叶先生剑法果然精妙,舍下以为你已经荒废了.方才那招'折梅',名不虚传."说着,挥舞竹节,向前一递,叶思任顿时觉得一股真气扑面而来,忙退后一步,撑开伞来,那伞却被震成碎片,纷纷散落在地,只剩下一柄伞骨,握在手中. 

 叶思任道:"好一招'杂然流形'.原来是朱舜水朱先生.先生如何有此雅兴,从南京到此,雨夜尚在清心垂钓?"朱舜水笑道:"叶兄不是也有雅兴于雨中上孤山垂泪吗?我在此钓的便是叶兄.如今鱼已上钩了." 

 叶思任笑道:"只可惜这鱼不能飞跃上水面丈余."两人相顾大笑了. 

 朱舜水正色道:"叶兄,京中有朋友日前曾经传书与我,说令夫人的侄子周原则早已被闯贼于乱军中杀死.不知令舅周修涵共有几位儿女?"叶思任道:"一子二女." 

 朱舜水道:"据我所知,周修涵生前颇得前皇赏识,宫中之事,时与修涵先生长聊.方才我已与周原则见过面,问过他一些事,他对周家的情况似乎非常熟络.现下他已回到客栈.不知叶兄以前可曾见过他?" 

 叶思任道:"十多年前在北京见过一次,眉眼之间,已经依稀难辨了."朱舜水道:"叶兄此去,还须多留个心眼.如果周修流果真已经遇难,那么这人必是有备而来,却不知是敌是友.这几日我看到路上似乎有人在留意周公子,其中定有名堂.不过,以叶兄的武功,在江湖上已足可独挡一面." 

 叶思任道:"多谢先生提醒." 

 朱舜水临别时道:"国难当头,叶兄当以天下为己任.须知梁园虽好,不是久恋之家." 

 十四 

 叶思任回到客栈,只当方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推开门,只见周原则正在房里烫着脚,准备睡觉,他俯身时,脖子上的暗蓝色宝玉垂了下来,异常醒目.周原则见到他,忙打了个招呼.  叶思任支吾一声,叫来店家,要他安排一桌上好的酒菜过来,他跟原则要吃宵夜.店家准备去了. 

 他在房中坐了下来,倒了一杯茶,便在一边细细地打量起周原则. 

 他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周原则的时候,是在十年前.那时他正从关外卖茶回来,路过北京,住在他父亲府上.几天后,他又在周修涵府上呆了个晚上,与他做彻夜长谈.那天周原则和他的姐姐跟妹妹,听说他从关外带了两只白鹤回来,第二天便缠着跟他上叶府去.周原则三人跟白鹤玩了一天,天色暗将下来时,才被周府的家人接回去. 

 正是那一次,叶思任注意到周原则的脖子上挂着一块鲜艳的暗蓝宝玉.而周原则的姐姐和妹妹则挂着红玉.这种红玉,他女儿断桥也有一块,是她的外公周献在她满月时送的.  风雨漫道真无情,十年江湖一瞬间.叶思任想:如果从少年到中年是一种快乐,那么,从中年到老年呢? 

 周原则洗好脚,见到叶思任正双目呆滞地看着他,便笑道:"姑父,你怎么了?"叶思任忙喝了口茶,笑了一笑. 

 这时店家把酒席摆好了,叶思任让周原则陪他喝上几杯.叶思任喝了半壶酒,身子暖和了,便故意装做不经意地问周原则道:"则儿,你以前在北京见过白鹤吗?"周原则想了想,道:"见过,我最喜欢的就是白鹤,可惜现在到了南方,很难见到了." 

 叶思任喝了口酒,又问道:"你可还记得,你闽中老家还有哪些人?你回去后,该带上些见面礼品的,到时他们肯定会很高兴." 

 周原则道:"我爷爷今年想来已经七十三岁了,还有方姨娘,小姑姑周菊,跟我同庚,小叔叔修流,今年十七.还有赵管家,在北京时见过他好几次.还有个二叔叔,在四川绵阳府任通判,我只见过他一次,是在很小的时候." 

 叶思任道:"你还记得你二叔脸上有什么特征吗?"周原则笑道:"我记得二叔鼻尖上好象有颗大黑痣,引人注目." 

 周修洛鼻尖上的确有颗怪痣,见过他的人都不会忘掉.叶思任不觉点了点头.心想,看来朱舜水可能有点过虑了,因为连他也只见过周修洛一面.那是六年前他去蜀中贩茶,在绵阳府周家盘桓了两天.周修洛还跟他打趣说,他鼻尖上的那黑痣,是因为长时间仰人鼻息,因此聚结. 

 但是,朱舜水毕竟在官府跟江湖上都有颇有声望,武功名满南北,他为人谨慎,因此绝对不会在这种大事上捕风捉影的.于是他又问周原则道:"则儿,你还记得当年你爷爷告老还乡时,题写的那首<<无题>>吗?" 

 周原则想了想,道:"爹爹跟我提起过,好象那是一首七律,我只记得其中两句:'篁风岩壑好栖老,泉苔荷蛙宜清眠'." 

 叶思任忍不住又点了点头.这首<<无题>>他也记得,那时周献告老还乡,崇祯皇帝亲笔题写了一道"高风亮节"的匾额赐予他,一班朝臣故旧,直送出京南十里之外,周献便作了这首诗相赠旧僚俦朋,寄寓退隐之意. 

 叶思任心想,看来,这周原则的确没有在乱中丧命,而是死里逃生了.周修涵死而有后,九泉之下,当可瞑目了. 

 叶思任道:"则儿,你早些歇息吧,明日一早还得赶路.此去往南,天气渐次热将起来,路上易于疲乏.对了,今天带你出去的那位先生都跟你说了什么?" 

 周原则道:"那位先生有点古怪.他什么话也没跟我说,只是长叹一声,然后眼睛便红润了.他带我去一家酒楼吃了饭,而后自己一人就上西湖钓鱼去了.我要跟他去,他却把我赶了回来,真是个怪人." 

 夜深时候,叶思任独自一人还在喝着酒.他看到周原则先已经上床睡熟了,便把店家叫进来,道:"烦请店家再烫一壶上好的酒上来."店家去烫好了酒,正要走开.叶思任笑道:"仁兄请坐,便请与叶某小酌两杯." 

 店家笑道:"小的不敢.小的不胜酒力." 

 叶思任捏着酒杯冷笑道:"什么敢不敢的.我记得你是崇祯时宫中五品侍卫江康.叶某当初在北京家父府上见过仁兄一面,印象深刻,可惜那时你没注意到我.今天倒显得是在下谮越了.这客栈原先的店家我认得,今日换了你,我心下早已起疑.却不知你为何在此?是不是在跟踪我们两人?" 

 那江康打了个千,躬身道:"叶先生,这事小的万不能说出,小的负有重托.万望先生不要相逼于我!"叶思任道:"京城沦陷,你不以身殉国,却居然逃到了这里,一边做人耳目,一边做着店老板!你还有何面目去见先帝于九泉之下?!" 

 店家叹了口气道:"殉国容易救国难,殉国了,青史留名.而小的之所以苟且偷生,却是肩负大任,欲死不得." 

 叶思任在桌上放了一张银票,起身道:"这么说,真是难为你了,这笔钱你留着给你和你的弟兄们花吧.江侍卫,今日之事,你知我知,绝不可为外人道.叶某别过了." 

 江康微笑道:"有叶先生护着周公子,在下这就放心了,在下因在江湖上的名头颇招人耳目,故不敢以真身相见.叶先生此次南去,当好自为之." 

 说着掏出一把刀来,面向北方,快速往往脖子上一抹,鲜血喷出近丈,仆地身亡. 

 叶思任愣了一下,心道:"没看出来,这江康倒很有战国聂政之风,是个好汉.以他的官家身份,一路上暗中跟着周原则,又象是友非敌,这其中定有重大隐情." 

 于是他赶紧去叫起周原则,道:"则儿,出事了,我们得连夜赶路."周原则迷迷糊糊地下了床,见到江康尸体,吓了一跳,抖抖缩缩地问道:"姑父,这店家是怎么回事?" 

 叶思任把江康抱到床上,用被子盖了,又替他抹下眼睛.随后在店中放了一把火.两人趁着火光,牵了马,连夜急速逃出了杭州城,往南驰去.

  两人日夜赶路,不日便来到浙闽边界.叶思任问周原则道:"则儿,以前你见过杭州城客栈里的那个店家吗?"周原则想了一会道:"好象没见过."叶思任沉吟道:"也难怪,他原是宫中五品侍卫江康."周原则道:"江康这名字好象听说过.对了,听说他的'追风刀'号称天下第一." 

 叶思任叹道:"是个肝胆侠义之人,为了取信于我,竟然自戕了.只可惜了一条好汉."周原则低下头道:"其实,江康他是为我而死的!" 

 浙南闽北,山道崎岖,绿海无边,松涛阵阵,山花烂漫,鸟鸣山空.两人骑马又走了两天,才来到福州. 

 那福州不比江南的阴雨绵绵,此时早已雨过天晴了.初夏闷热,人心浮躁,四处都汹涌荡漾着谩骂声与说笑声,颇有风趣. 

 两人找了家僻静的客栈住下,叶思任早听说福州的澡堂很有名,便要去温泉泡个热水澡,他邀周原则一起去,周原则则死活不肯去,叶思任便不勉强他,心想北方人原是很少泡澡堂,他可能是怕到了那里后浑身不自在,于是自身一人去了.

  那福州的汤水是地下温泉出的,泡起来实在过瘾,热的有劲,满头汗津津的,身上软绵绵的,让人泡了还想再泡.泡完澡后,到堂边的竹榻上躺了,这时便有各色卖风味杂吃的过来,什么福清糕,夹馅,鱼丸汤,洋桃,光饼等.叶思任要了一碗橄榄茶,慢慢喝着,随后又在竹榻上睡了一会. 

 回客栈时,他带了一盒牛皮糖,几块桔饼,一盒福清糕,要给周原则吃. 

 周原则一见他就道:"姑父,方才来了几个陌生人,送了张拜帖.他们自称是闽中'旋风剑'陈知耕的门下."叶思任看了拜帖,笑道:"原来是陈知耕老前辈,我们面子大了.咱们到了周家庄,自然当上门去拜见他老人家."  到了盘云县时,山路开始转窄,行程也慢了.夏日昼长,傍晚时候,两人正要取道上周家庄去.突然,前面小路上走来五个精壮的汉子,都配着剑,叶思任心想,来的可能就是"旋风派"的人了,没想到他们如此热情,竟然迎出数十里之外. 

 来人中为首的一位拱手道:"在下'旋风剑'门下陈二年,家父今日略备菲酌,以结交二位.敬请叶先生与周公子不必推辞,此刻就到敝庄闲叙." 

 叶思任笑道:"我们这次回家省亲,自然该先回周家庄,叩见过太公之后,改日定当上门拜访陈老爷子,以尽晚辈之礼."陈二年笑道:"家父定要我等请得二位回去." 

 叶思任心下不悦,心想岂有这般请客的?况且他们又不是不知道太公是他的岳父.于是笑道:"在下未入岳翁家门,却先上贵府叨劳,于情于理都不通."  说着,绕过众人,继续驱马前行. 

 陈二年冷笑一声,他身后的两条汉子猛然腾身而起,一个扑攫向周原则,一个挺剑向叶思任刺来.叶思任拔下背上油纸伞,用伞尖轻轻一拨,卸去了对方的锋芒,笑道:"原来这便是'旋风剑',阁下剑势凌厉,内力却略显不足.听说陈老爷子当初在京都大内有两位高足,看来便是你俩了?" 

 那人落地拱手道:"再下七品护卫傅会."那另一人已跃上周原则马后,一把擒住了他.叶思任冷然对他道:"把他放了."那人却一扯马缰,就要跑走,叶思任用伞尖朝他背上一点,那人哼了一声,登时一头栽下马去. 

 原来,叶思任在江湖上以贩卖茶叶著名,他的武功,倒很少有人知道.因此那傅会两人一上来就不把他放在眼里.至于陈二年,平时少在江湖上走动,更加不知天高地厚,平时在乡里没有对手,便以为自己的武功,在江湖上已足可算是顶尖级了. 

 叶思任道:"则儿,天色已晚,咱们走吧." 

 陈二年大声喊道:"大家一起上,先拿了这姓叶的."五人同时拔剑而起,使出"风入穴",一齐刺向刺向叶思任.叶思任在马上啪地打开伞来,旋了两圈,五人剑锋尚在几尺之外,便被一股强劲的内力震退回去. 

 叶思任笑道:"得罪了.改日再会."说着,与周原则纵马而去.陈二年五人面面相觑. 

 十五 

 到得周家庄时,正是掌灯时候.门房的周拐子听说是大姑爷跟小公子回来了,慌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迎风楼"去报喜.周太公听了,精神顿时一爽,神气立时提了起来.他让周拐子扶着,跌跌爬爬地下了竹榻,问道:"我莘儿回来了没有?快快叫他们上楼来!" 

 叶思任见到太公,纳头便拜.太公颤危危地扶起他来,问道:"莘儿可好?"叶思任道:"娘子跟断桥儿都好,就是想念你老人家."太公高兴地连声道:"好,好." 

 太公见了周原则,看到他胸口的蓝玉,愣怔一下,道:"你便是原则?"周原则跪了下来,泪如雨下,太公忙扶着他道:"孩子,快快请起."太公仔细打量了他一会,禁不住老泪纵横了.他低吟道: 

 "孤坟萧疏有鬼唱,白头落寞无人归." 

 这时方氏和周菊也上得楼来.那方氏比叶思任还小上几岁,叶思任向她请了个安,方氏还了礼.叶思任又跟周菊见过了,看着她眉心的红痣,笑道:"小姨子都这么大了,还记得当初你吵着要把红痣点掉的事吗?".周菊一下子羞红了脸. 

 叶思任不见修流,便问太公道:"岳父,修流呢?周莘时常都在念叨着他."众人都不说话.周菊奇道:"姐夫,他不是到你那里帮你贩茶去了吗?"叶思任明白修流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了,于是便不再问. 

 太公道:"这些日子修流到外面求学去了.我怕你们操心他一个人在外,就让赵管家蒙你们说他去了嘉定.闲婿,则儿,你们先去用膳,饭后我们再好好聊聊." 

 晚上,太公把叶思任叫上楼来.楼上窗页紧闭,烛光昏黄.太公问道:"贤婿,你是在何处碰上原则的?"叶思任简单说了一下经过.太公道:"老夫当年卸任离开京城时,原则已经有十三岁多,依稀记得他的相貌.如今他的长相,似乎浑不象当初模样.他额下的那颗小黑痣也没有了.莫非老夫真的是老眼昏花了?" 

 叶思任纳闷道:"小婿心下也是蹊跷,但我在路上问过他家中的一些事,他都能答得上来,他甚至还记得修落鼻尖上的那个大黑痣,因此小婿便不再有疑心.对了,小婿今天来周家庄时,路上受到陈家几个人的狙击,其中有两人是前七品宫中侍卫.他们似乎是冲着原则来的." 

 太公哦了一声,道:"此事恐怕非同小可.贤婿,咱们周家目下跟陈家有些过节,但愿再不要再节外生枝才好."叶思任道:"却是为何?"太公道:"说起来还是我们理屈,都是修流不懂事给惹的祸."接着说了一下委曲,说到修流被逐出家门一事,他眼中噙泪,长吁短叹. 

 叶思任听了,登时拍案道:"岂有此理!真是欺人太甚.明日我便上山去找修流回来,看谁敢把他怎样."太公道:"贤婿,此事且慢议,如今最重要的是先弄清楚原则的真伪身份.你去把他找来,老夫有话问他." 

 叶思任带了周原则上楼来.太公问周原则道:"则儿,你爹的生辰你还记得吗?"周原则道:"是七月十五,因此爹的小名就叫望儿."太公看了眼叶思任,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爹生前还喝酒吗?"周原则讶然道:"爷爷忘了,爹爹生前从不饮酒的." 

 太公跟叶思任都呆住了,两人又互望了一眼.太公道:"则儿,你临摹过你爹的米颠体了吗."周原则笑道:"爹爹一生为人谨慎,张旭,怀素,米芾的草书,始终不在眼里,说是飘洒有余,深切不足.他早年先摹过李斯小篆,后来又学字卫夫人,王右军,一手行书,凝重浑然.却从不曾用心临摹过草书." 

 太公更加吃惊了.因为周原则说的句句都是实话!忽然,太公想起了一事,便问周原则道:"则儿,你爹去世前作为文章起来,右手中指还颤抖吗?"周原则道:"爷爷,爹爹作文章从来只用左手." 

 太公听了,颤声道:"则儿,爷爷老了,糊涂了."说着泣不成声.

  叶思任忙示意周原则下楼去.太公跟叶思任道:"修涵其实双手俱可写字,但右手只用于治印与题写篆碑,左手则用于写作文牍与诗文,这事原只有老夫一人知道内情,则儿他既然知晓,那定然是修涵血脉无疑.贤婿,看来真是老夫多疑了.老夫真是无地自容,愧为人父呀!" 

 叶思任道:"既然如此,总算周家有幸.岳父大人上次托刘不取带来的家书,小婿和娘子都看了.那刘不取人品文章武功相貌,都不同凡俗,我本想将断桥许配与他,后来阅信之后,才知道岳父已经将周菊许配给她了?" 

 太公笑道:"闲婿,你若将断桥许配给刘不取,那他的辈分不是低了一代了."叶思任听了,抚掌大笑. 

 太公又问了些南京方面的情况,叶思任直摇头,道:"如今留都只有兵部尚书史可法一人担承着.我爹老昏愦了,办不成大事,只会在两头里做和事佬.听说凤阳总督马士英就要护送福王进京了."太公道:"那福王既没有玉玺,如何定大统?"叶思任冷笑道:"人是实的,玉玺不过是虚的." 

 这时,周菊端了两碗银杏羹上来.叶思任笑道:"小姨子,刘不取目下在南京正在为朝廷忙些俗务,他人物风流倜傥,人材出色,正好般配于你.你稍安勿躁,他得闲时便来接你,车马花轿,笙箫鼓吹,热热闹闹地娶你上南京去完婚,做他的新娘."周菊红了脸道:"大姑爷戏弄奴家.谁理他了,奴家早把他给忘了.他如今正在温柔乡中,哪还记得奴家这等粗陋村姑." 

 叶思任与太公都笑. 

 夜深人静,太公独自躺在竹榻上,望着烛火,难以入眠. 

 他这辈子的心思,本来只在修涵身上,他对他寄予了极大的希望,倒不是为了光宗耀祖,而是指望他有朝一日在国势颓丧时,能成为国之栋梁.上次自从听说他自缢之后,他觉得自己的心理状态,一下子苍老了很多.二儿子修洛远在川中,至今杳无音讯,他们一家上下,如今也不知怎么样了.然而修洛既没有他兄长的资质,更没有修涵的魄力,太公只指望他能在地方上做好父母官.那修流又不争气,因为一只老虎,使得周家跟陈家闹翻了.他跟陈知耕好歹也有过数十年的交情了,没想到了晚年两家却反目成仇. 

 好在修涵留下了原则这道血脉,让他稍为宽心.但是凭他在仕途中几十年的直觉,他老是觉得原则身上有点不对劲的地方,不过就是说不上来.也许自己真的老了,太公想. 

 这时有人轻声上楼来了,太公撑起身子一看,却是周原则.太公道:"则儿,你还没睡?" 

 周原则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小布囊,递给太公.那布曩是用细麻线紧紧地绑扎在身上的.周原则道:"这是爹爹的遗书."太公迟疑一下,将布曩把展开来看了,顿时大惊失色,手足无措.  周原则一下子跪倒在地,泣不成声,道:"太公,周原则已替我而死,此后你老人家便是我的祖父!我还是你的孙儿周原则."太公仰天悲笑道:"死得好,死得好!我大明复国有望矣!" 

 太公下得榻来,扶起周原则,两人忍不住抱头痛哭失声.随后周原则又从怀中拿出一方黄绸,一颗玉玺给了太公.太公展开来,抖抖索索地在烛火下看了,慌忙便跪在地上,面向北方,叩头出血. 

 这时赵管家匆匆忙忙地上楼来道:"太公,不好了,庄外一片火把,大约有数十来人,叫嚷着要拿大姑爷."太公匆促地将黄绸收起,道:"谁人如此大胆?"赵管家道:"象是知县陆大人跟县衙里的捕快,还有西村陈家的人."

  太公怒冲冲地用竹杖敲着地板道:"赵管家,你给老夫多安排些火把,大开院门,老夫今日倒要看看,谁敢进入我周家一步!"他对周原则道:"则儿,不管外面出了什么事,你只管呆在这楼上,切不可移身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