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头
很小的时候,对于流浪我有一种神秘的憧憬,就很喜爱关于吉卜赛人的传说。等到长大了,外出求学辗转于长江南北,大洋东西,周遭的人来来去去,见多了聚散离合,渐渐地也就放淡了那份憧憬。然而静下心来去想的时候,我辈忙忙碌碌来去匆匆无非也就是为了生计,屈指算来,平生遇见的唯一的真正意义上的流浪者就是一个姓孟的老人,是为记。
初识孟老头,是在十五年前一个夏日的黄昏。当晚我和哥哥照例要看守我们家承包的后山的林场,我们先是在林场边的大水坝里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凉水澡,回头往林场走的时候却远远地看见我们房子屋檐下搭起了一个白色的蚊帐。“谁?”哥哥警惕地大吼一声。“是我呢”蚊帐里探出一个小小的头来,说着一口难懂的方言(后来才知道是一种湖南土话)。我和哥哥盘问了他好半天,连听带猜才大致明白这个老头姓孟,从湖南来,靠钓黑鱼为生,路过这里可能会在这里呆几天。第二天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孟老头已经不见了,唯有屋檐下那堆熏蚊虫留下来的草灰说明昨晚确实有人在这里住过。下午我们在水坝洗澡的时候又看到了也在那里洗澡的孟老头。我问他钓着黑鱼了没有,老头说什么我听不懂,他只好冲我比划着两只手指。这让我颇为惊讶,因为黑鱼生性狡猾,且市价是别的鱼的好几倍,即使是我们村的捉鱼高手一天也未必能逮到一条。洗完澡我迫不及待地跟着孟老头去看他钓的黑鱼,嗨,其中有一条足足有3斤多,这么大的黑鱼我一年也见不到几回。接下来的两天,老头都没有空手而归,我对老头的钓鱼技术崇拜得五体投地。第五天早上,我起来的时候却发现老头破例没有出门,无精打采地躺在门边的草垛上。“这么好的天,为什么不出去钓鱼啊?”我好奇地问。老头用食指按了按脑袋,又划了个圈,看来是不舒服有点头晕。我也没有在意,回家吃早饭去了。下午我和哥去林场的时候,却发现孟老头仍然躺在那个草垛上,太阳照在他身上他却一动都不动。我和哥个冲过去合力把他抬到阴凉处,发现他额头烫得吓人,满口咕咕囔囔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哥找来一杯凉水喂老头,吩咐我下山去通知爸妈。爸爸请来了村里的土医生,医生看了看说是水土不服,中了山里的瘴气,年纪这么大了又是四海为家的人,能不能挺过去就看他的造化了。医生留下一个退烧的草药方子就走了。爸爸把贮藏柴禾的一个房子挪空了让孟老头住了进去,妈妈每天熬药并安排我早晚给送药送饭,如此坚持了近一月,孟老头竟然奇迹般一天天好了起来。
自此,孟老头就住在了我们的林场里。他对我的父母自然是感恩戴德,称他们为陈老板。我也渐渐能听懂他的湖南方言了,当然我的主要目的还是想学他的钓黑鱼技术。老头倒是没有任何保留,对我倾囊相授。其实他的技术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和我们一样是用一个小小的癞蛤嫫去逗黑鱼。通常我是看到黑鱼了追着黑鱼赶,而黑鱼很狡猾只要看到人影了半天之内他什么也不会吃。不同的是老头是远远地躲起来,把蛤嫫垂在水里一直等到黑鱼游过来咬。炎炎烈日下,有时候着一等就是两三个小时,即使是蚊虫叮咬你了也要纹丝不动。这份定力,我无论如何也是学不会。偶尔我能钓到哺乳期的黑鱼,因为这时候的黑鱼特别凶猛,如果他发现你的蛤嫫欺负了小黑鱼它豁了身家性命也要去咬。而孟老头是从来不钓哺乳期的黑鱼的,他认为如果大家都这么做,黑鱼就会没有了下一代就会越来越少。
学习钓鱼之余,我对老头的身世非常感兴趣。老头却从不肯给我多说,只告诉我以前是国民党军官,解放的时候没有去台湾,后来就成了一个四海为家的人。对此我一直将信将疑,却又无从查考。老头有一个古铜色的竹制的水烟袋,这也是他唯一的一个能让我联想起国民党军官的物件。平时老头会把别人扔掉的烟蒂收集起来逐个拆开把抽剩下的烟草用一张纸包起来。抽烟之前,老头会烧一锅热水注入竹筒里,把烟丝放到烟嘴里后就把嘴巴凑到竹筒上闭上眼睛咕噜咕噜吸了以来。我一直很纳闷这和别的大人抽旱烟会有什么不同,但是从老头那享受的神情还有那特殊的烟草香,将来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一定会亲自试一试。老头是我见过的唯一的一个喝很多酒但是不吃菜的人。每每卖完黑鱼,他会买一斤酒和一包瓜子,回来的路上一路吃瓜子一路喝酒,通常到家的时候瓜子也许还有剩下的,但是酒瓶一定是空了。天气渐渐转凉的时候,老头能钓到的黑鱼越来越少,有时候会接连好几天空手回来。等到开始下雪的时候,老头的生计越发地困难起来。和很多流浪汉一样,他不得不靠乞讨为生。不过老头好象很要面子,从来不在附近讨米。有一次,我们村一个人到外地走亲戚,远远地看见孟老头拿着一个米袋子在讨米就端了一碗米迎了出来。不想孟老头远远看了他一眼,掉头飞快地走了。
老头一直对我父母的救命之恩念念不忘,每到夏天农活最忙我们家请人帮工的时候老头就拎着三五条鲜活的大黑鱼出现在我们面前。留他同我们一起吃饭他是万万不肯的,通常中午他会自己要一点饭菜和一碗酒在树荫下休息一会儿,下午帮我们放完牛再要一碗酒就回去了。老头言语不多,其实平时可能也不会有谁去听他认真说话。而孟老头的远见,也只是在多年之后我们才意识到。举两个例子:老头曾力劝父亲承包林场对面的矿山,说是那黄页岩下有青石将来肯定能赚大钱。可是那矿山上几乎寸草不生,山边上有本村的有钱人家建的宗祀庙深达十五米也不曾见到甚么青石。花钱去承包一个无甚用处的荒山?父亲是断然不肯的。可是五年以后,县上修一条公路,开始挖矿山的页岩做填路基的碎石。不到半年的功夫,人们竟然在不到20米深的地方挖到了青石!现在矿山上的青石厂已经成了我们镇的支柱产业,矿山上两台碎石机日夜轰鸣,碎石被源源不断地送往方圆百里内的大大小小的建筑工地。老头曾经给过父亲一个当初看来十分荒唐的建议,买下村东头那片稻场和周围的那几间土屋,理由是那地方坐西望东,风水上佳,买下来必定会造福子孙。这几乎是不可能的,那片稻场离居民区很远,由于当时交通不便,附近的稻田全靠那块稻场打稻子。买下那块地方就意味着还得花钱另外建一个稻场,劳命丧财不说还会遭大家的骂。可是后来县里修的一级公路就路过那里,本地最大的零售商场现在就建在那片稻场上。
扯远了,回到钓鱼的话题上来。老头教给我的钓黑鱼的“等”字决我一点也学不会,不甘心之余我又缠上了老头问有没有别的钓鱼的诀窍。“没有,没有,我就会用蛤嫫”每次没等我问完老头就会急急地打断我。老头说得越急,我越是相信他有什么保留的“杀手锏”。工夫不负有心人,在我认识孟老头的第三个夏天,老头终于没能拗过我的执着告诉了我一个用小泥鳅钓黑鱼的法门。具体方法是把黑鱼钩挂在泥鳅的脊背上,然后把泥鳅挂在水面上,泥鳅就会负痛在水面上哗哗地游来游去。与传统方法相比这个方法的优点很多,首先是泥鳅生命力特别顽强,能拖着鱼钩游好几个小时,泥鳅游得哗哗响能把很远的黑鱼都吸引来。而且这种方法不用人苦守在那里,把鱼竿往地上一插黑鱼看不到人也决不会想到这鲜活的小泥鳅居然也会是诱饵。另外,你可以在不同的地方同时布上几十张钩钓鱼效率不知道要高多少倍。很难描述我第一次实践这种钓鱼方法后的激动心情:我在一天之内钓了二十几条大黑鱼!很快,这种钓鱼技术被别人学去并流传开来,一时间菜场里鱼多为患。一个让我没有预料到的结果是,由于黑鱼不适应这种近乎“竭泽而渔”的方法,短短两三个月后连孟老头也很难再钓到黑鱼。就在那年秋天,孟老头决定离开我们,因为这里黑鱼已经是近乎绝种了。送别孟老头的时候,我颇有点内疚和伤感,我觉得是我害了他,我缠着他学到的钓鱼技术最终断了他的谋生之路。我也开始理解为什么以前他从来不用他教给我的钓鱼窍门,冥冥中也许他早就预料到了这出悲剧的上演。
那年秋天,我也离开了家乡到县城里去上高中。接下来的几年,听妈妈说每年农活最忙的那几天孟老头就会带着黑鱼出现,照例是中午一碗酒,放一下午牛再喝一碗酒就离开。再到后来,我到外地读大学了就很少再听到有关孟老头的消息,随着时间的推进我也渐渐把他淡忘了。大学毕业后那年冬天,我给家里打电话却听到了孟老头死掉的消息。据说他就死在了当初他住过的林场房子前的草垛里,此前谁也没有见过他。妈妈说,老头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头,至于他是如何在临死前拼死赶到这里的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爸爸请了附近的几个人,按照当地的习俗把孟老头葬在了林场边的乱坟堆里,没有花圈,唯一的陪葬品就是那个古铜色的水烟袋。前些年我倒是回去过,可是谁也记不清孟老头究竟埋在那里,远远看去坟场里一片芳草萋萋。如果天堂里还能钓鱼的话,我希望大家不要再用泥鳅;如果可以被孟老头感应到的话,本文权算我烧在他坟前的一张奠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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