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底我从美国搬到英国,还记得那天漫天大雪,没有不安也没有不舍。虽然目的地是一个从未涉足的地方,却是从小就耳熟能详的国家,英国就象传说中的一个老影星,虽然离开舞台中心已经很久,但时光流逝却没有淹没他的名字,还给人熟悉的感觉。在美国生活了多年,觉得自己还算会说英语了解英美文化,感觉从美国到英国顶多就象上海搬到西安吧。
我提着行李箱住在伦敦西南一个小镇上的家庭旅馆中。周末在镇上乱逛,发现一个小市场,小商小贩蔬菜瓜果,叫卖声此起彼伏。哈,好亲切,美国的乡村几乎都已经被WALMART,SAFEWAY,GIANT的巨大超市习全面占领的时候,这个小市场让我想起了童年时候家乡的小农贸市场。告诉小贩想买一点水果,小贩一句话把我问了一愣,准确地说我没听懂,抱歉能再说一遍吗?小贩又问了一遍,我还是没有听懂,小贩愣愣地看着依然在迷茫中的我…..虽然很早就预期不是每个英国人都说的是BBC英语,还是没有想到离伦敦才半个小时的距离,这英语就变得让我认不出来了。灰溜溜的嘟囔着闪到旁边继续逛市场,这不是茄子吗,标签上怎么写着AUBERGINE?指着茄子问Egg Plant,没有人知道我在说什么。要把想吃的东西吃到嘴里也不是没有挑战。
看来美国到英国的距离好象比上海到西安稍微远一点。哦,这原来是两个不同的国家。
肖伯纳曾评价英美关系是“被同一种语言分隔的两个国家”,读到这句话不禁宛尔。我的美国同事和我一样大,一个非常优秀的管理者,他在英国已经生活好几年,给我讲了一段经历。有一年他在伦敦找工作,一路过关斩将直到最后一轮,面试结束后,公司的一个高级官员出来把他一同海夸,他乐孜孜地回家等了两天才回过味来,原来人家已经把他给拒绝了。以前觉得中国人说话太不直接了当,现在想想和英国人相比,中国人的直截了当近乎于粗鲁,英国人仿佛是中国的衙门里训练出来的,说话总是兜圈子。
刚刚到英国的美国人,可能第一次参加社交聚会就会有些挫折感,“Hi,I am Bill from Iowa”,再把一只大手伸过去,咧开大嘴露出牙齿脸上是闪闪发光的的笑容。如果他碰到的是一个典型的英国人,他大概会得到一个典型英国式的反映,一点怪异和迷惑的眼神,嘴角微微一动象是一个微笑,”Hello“。 不少美国人会为英国人的举止而受到伤害,不就是介绍一下自己的名字吗,怎么这么傲慢,仿佛是多大一个事情而感觉不自在似的。传统英国人社交的潜规则是不说自己的名字的,也不想知道陌生人的名字,除非有第三人的介绍,或者有更密切接触的需要。
英国人阶层等级意识比任何一个我见到的国家都重,更准确一点,应该说是除中国等亚洲国家之外。美国人之间的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处处存在,在我的视野之内,多因肤色或共同经历兴趣而造成。而英国,是无处不在的地位意识。其实英国人之间的经济收入差别远远比美国人的经济收入差距要小得多。对于竭力向上爬的SOCIAL CLIMBER,在英国遇到的却多是不屑。得体被视为一种有自知之明的美德,一个人的身份是被他的家世、教养、职业、谈吐、口音,衣着、房子、社区位置、汽车、交的朋友圈子等等所有的要素决定,仅仅是钱包鼓起来还是不够的。
我们置身事外的这一代外国人在过去二十多年间,看到从撒切尔/里根到布莱尔/布什时代英美如影随行的亲密关系。人家都讲英语,美国人的祖先最早也是英国的移民。这被称为“特殊关系”的两个国家似乎总是亲密无间么?
把视野稍微拉开一些,都用不着回到美国革命的抗英战争,二战时期就可以看到稍微不一样的画面。
我不止一次看到英国人把英美关系比喻成为古希腊和古罗马帝国的关系。这比喻最早大概是英国前首相麦克米伦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曾经给自己的手下军官的信中提到:“我们是美利坚帝国时代的希腊人。我们看到的美国人就如希腊人看到的罗马人:庞大,粗俗,忙忙碌碌。”
二战即将结束时,凯恩斯率领的英国代表团参加了《布雷顿森林协定》的谈判,但是这场谈判并非因其大名而被其主导。在英格兰银行官员的眼中,这个协定的作用是有效终止了伦敦作为世界金融中心的地位。一同参加会议的伙伴对凯恩斯悻悻地抱怨:他们虽然有钱,我们却有头脑。
对于很美国人来说,美国代表的也不是英国的亲戚,而是一种不同的理念。 1942年美国参加二次大战时,《生活》杂志发表了《致英国人民的公开信》:“有一件事我们非常肯定,我们不是为维持大英的帝国而战,我们不愿意把话说得太楞,但是我们更不应给你们留有任何幻想。” 而后来罗斯福也曾斥责丘吉尔:“你们的血液里有四百多年的扩张本能,你没有能力理解一个国家可以扩张但是不想扩张。”
关于英国外交政策最有名的演讲是一个美国前国务卿艾奇逊做的。艾奇逊1962年在西点军校的演讲说“不列颠失去了一个帝国,但还没有找到自己的角色。英国人试图扮演一个单独的世界强权,一个有别于欧洲,基于和美国的‘特殊关系’,一个基于没有任何政治结构…的英联邦的领袖的角色,已经扮演到尽头了。” (彭定康,2005《不太象个外交官》)
这个非常有影响力的美国前外交官几乎是公开伤害英国的尊严。现在如果人们说一个人用的是外交辞令,大概指的是含混或者委婉的代名词。但艾奇逊似乎证实了外交官也可以直截了当的说话。英国首相麦克米伦给了一个非常地道的英国回答:“在无视英国人和英国的决心和意志这一点上,艾奇逊犯了一个过去四百多年的历程中包括西班牙的菲利普国王,路易十四,拿破仑和希特勒等很多人都犯过的错误”。(“Insofar as he appeared to denigrate the resolution and will of Britain and British people, Mr. Archeson has fallen into an error which has been made by quite a lot of people in the course of the last four hundred years, including Philip of Spain, Louis the fourteen, Napoleon, the Kaiser and Hitler”)我还没有读到比这句话更能体现英国人的巧舌如簧的文字。首相的反驳尖锐但是彬彬有礼,只是讲你这么说是错的,顺便说一下,这种错误希特勒也犯过。
1956年和埃及纳塞尔的冲突中,英法两国联军入对埃及进行轰炸并摧毁埃及的空军力量,占领了苏伊士运河地区。英国人估计美国人会袖手旁观,这却是严重的误判形势。没有想到的是,盟友美国将英法的入侵视为是殖民主义的扩张,艾森豪威尔向英国施加了强大的压力,否决英国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的贷款申请,停止向英国的经济援助。美国在联合国安理会也提交议案要求英法立即撤军,遭到英法两国否决后又敦促联合国大会召开紧急会议,正式通过决议要求停止战争并从埃及撤除所有外国军队。11月6日,英法两国被迫接受停火决议,英国艾登政府的垮台,也标致了大英帝国的终结。 苏伊士运河事件导致了英国大规模的反美运动。
虽然对很多曾经荣耀过的国家或者个人,很难忘记“我也曾经阔过”的历史。 英国人开始慢慢接受一个被忽视的现实,这个世界已经换了新的主人。
五十年后,这个培养了莎士比亚的国度似乎比很多曾经强盛过的国家都更多领悟到了世界历史是一幕幕连台戏:如果戏剧换了主角,就做好一个配角;如果自己角色演完了,就做一个安静的观众;如果还没有轮到自己上场,就不要太早在台下喧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