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谬尔 . 约翰逊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英国老头,他对英语语言的发展历史影响很大,要一一列举出来,就得加上一大堆头衔如同以前党报报道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文学家思想家等等,还没有读完这些头衔, 性子慢的读者可能已经一头睡了过去,而性急的读者一口气没有喘过来则有可能憋死。
约翰逊的1709年出生,生活于大约中国乾隆年间,一生充满了艰辛奋斗。父亲摆个书摊谋生,小约翰逊从小身体健康不好,一只眼睛失明,听力也有点问题。他后来去牛津念书,读了一年就因贫困而辍学。长大了在很多地方打过工,后来漂到伦敦以写文章为生,然后被委派专门报道评论议会里的辩论。1755年编撰了英国历史上第一本字典。
老头生活在英国工业革命后经济社会政治都高速发展的18世纪。机器时代轰鸣而来,成千上万的乡下人离乡背井到城市讨生活,伦敦一半以上的地方都是贫民窟,另外一半是满大街西装革履人摸狗样成群结队的骗子。当时的英国人对迅速变化的环境大多无所适从,和今天的中国的普通老百姓的处境还有不少相似之处。约翰逊观察犀利加上表达力强,成了那个时代的声音,他的很多话二百年以后还在被人广泛引用。
“通往地狱的路是好心铺成的” 是他的名言之一,后人考证说最早来自英国的谚语,不管怎么说这句话后来借着约翰逊出了名。
英国社会的物欲横流十八世纪基本算登峰造极,大家对人性持比较悲观的态度,英国人一般不好意思跟人说好心替你着想。英国国民态度对“好心”似乎培养了一种天生的怀疑,尤其是对掌握权力者的好心的不太信任,社会弥漫的是相对注重后果的文化。
我一次参加公司一个讨论会,在座所有人痛斥某项政策带来明显的负面后果,我大致了解当初决策的前后,随口说一句“当初也是好心。”话音刚落,三个人同时回敬了我一句:“The Road to Hell is paved with good intentions”。反应如此强烈,我这开始意识到这句话多么深入人心脍炙人口。
在我所长大的文化中,人们对好心的期望远远超过了这些冷淡和怀疑的英国人,而对实际后果的宽容也远远超过他们。这也许可以部分解释为什么国人热衷于对揣摩人动机,而英美文化中的多谈论实际后果。一个孩子的腿被生气的父亲打断了,邻居大妈说他其实是好心,孩子学习不好将来怎么生存呢?大跃进也是好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国家超英赶美人人自豪呢?在政府好心铺成的康庄大道上,我们走进了大跃进和文革。在一部分人看到好心的同时,另外一部分人看到的则是一只残废的腿,成千上万被饿死的人。
所有的好心中,爱国主义应该是最闪闪发光的一颗,他超越自身,关心大众。然而在长时间观察英国议会辩论之后,萨谬尔.约翰逊写下了对英国政治人物入骨三分的评价:爱国主义成了无赖的避难所。此话后来流芳了两百年,而“爱国主义”不再轻易出现在英国政客的辩论之中打击对手。英国人对爱国主义玩世不恭让我们这些外国人不容易理解,就连美国政客经常外露的爱国热情在英国是屡屡被嘲笑的对象。我猜测,他们慎用这个词,大概不愿意随便侮辱它吧。
约翰逊是一个伟大的智者,英国人告诉我,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德国历史就是他智慧的注脚。但约翰逊无法想象在二十世纪上半叶的德国,“爱国主义”变成了政客手中的皮鞭,”避难所”改造成了焚尸炉和集中营。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战败《凡尔赛和约》签订,德国割地赔款,十分之一的领土被割让。德国谈判代表团团长1919年5月15日说:在这个和约上签字,就等于在数百万德国人的死亡判决书上签字。脆弱的魏玛共和国二十年代末失业率最高达50%,通货膨胀率高达1000%以上,再加上欠战胜国的赔款,说民不聊生不算夸张。
对于生活在苦难和耻辱中成千上万的德国人来说,希特勒带来了空前的希望。《我的奋斗》的理想是废除《凡尔赛和约》,收回德国被割让的土地,恢复德意志的尊严和荣耀。翻阅纳粹政治人物的回忆和早年的记录,很多人会惊讶于这些臭名昭著的法西斯,年青时怎么多是回肠荡气的爱国者?纳粹在德国议会的席次从1928年的12席迅速增加到1932年的230席。希特勒用爱国主义铺成了一条光辉的道路上,德国人一路高歌猛进,把犹太人送进了焚尸炉因为“犹太人是盘剥亚利安人的劣等民族”,屠杀共产党因为“他们是德国一战战败的原因”……德意志民族几代人在领袖的带领下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地狱。
多年以后被问到纳粹如何能够控制民众的时候,戈林在纽伦堡的审判供词里讲: "人民总能置于领袖股掌之中,这容易做到,你只需要告诉他们受到了攻击,并谴责和平主义分子没有爱国精神并把国家置于危险的境地。这一招在任何一个国家都管用。" 历史不幸在不同的时间和地点常常重复,这句话要是今天听起来有点耳熟的话,你可以去重温一下小布什和他的宣传机器的演讲...
纽伦堡绞刑架上的人已经不在了,他们的好心似乎还依稀挂在那里晃荡。我想起一个英国人的话:我们从来不曾怀疑“爱国”,我们只是怀疑要求我们“爱国”的人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