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有一个人叫骡子。我很长时间都觉得骡子很可怜。不知道骡子这辈子有没有人生目标,不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样的生活。现在倒觉得也许我们和他并没有什么差别,都是那样活着。活得简单或者深刻到底又有多大的差别呢?不过都是喜怒哀乐吧。
------题记
骡子姓罗,跟我姥姥,姥爷一个村。我也不知道他大名叫什么。其实大家都叫他傻骡子。他的智力有问题。
骡子的爹有点疯疯颠颠,老大岁数才娶了个丑老婆。骡子的娘长了半个脸的血管瘤,深紫色,而且半边的嘴和鼻子肿得有一寸多高。好些小孩看见她都吓得哭,骡子娘出门总是用头巾尽量把脸蒙住。看见别人家的小孩就往后躲,远远的站着夸这小孩如何如何可人疼。这女人心好,可是命真苦,刚生下骡子没多久,骡子的爹就下关东再也没回来。听姥姥说骡子生下来就不会哭,老大了也不会说句整话,个子长大了也不会干农活,念书就更别提了。所以落下“傻骡子”这么个外号。
骡子娘守着骡子这么个傻儿子过日子,没亲没故没劳力,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在村里也很受欺负。骡子的娘受了欺负也不坑声,还老战战兢兢的怕亏了人家。对骡子娘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她哆哆嗦嗦,躲躲闪闪的样子。
我不怕骡子的娘。姥姥说我第一次见她就笑。她壮着胆拍拍手,我就真的让她抱。骡子的娘高兴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
过节的的时候,村里的人都会请一些客人去家里吃饭。姥爷是老中医,很多家都想请,一到过节,病人又很多,所以只去几个老朋友家坐坐。骡子的娘就来请我。骡子家很穷,炕席都只有半个,难得有人去串门。每次我去,骡子的娘就拿出没有裂口的碗给我用,做饭时涮好几遍锅,让骡子也洗手。平时骡子娘把好吃的给骡子吃,这时候就不许骡子吃。骡子也不恼,学他娘冲我说“吃,吃”。我倒不在乎吃什么,我高兴的是骡子娘看家里来人的高兴劲儿。
有一次我用糖哄别的小孩也去,还答应他们谁去谁就可以玩一会我的宝贝小木刀。结果有,五,六个小孩去了。骡子娘忙里忙外的给我们打枣子吃,忙得够呛。那次可能是骡子家去人最多的一次。后来有个小孩的娘听说那孩子去了骡子家,竟揍了那小孩一顿,说脏,晦气。把我气坏了,每次看见那女人都恨恨的,真想拿小木刀砍她。
好些人看骡子傻,就欺负他。连小孩也笑话他傻,跟着他骂,等他嗷的一叫再四哄而散。我小时候跟谁都不认生,也不怕骡子.骡子的个子很高,我经常骑在他脖子上,让他驼着我东去西去。我叫他傻骡子,他就咿咿啊啊的结巴一会,高兴的叫我“灵阿(丫)头”。
有回我在七爷家上厕所,茅坑太大,宝贝小木刀掉进去了。自己捞了半天也没捞上来,人还差点儿也掉进去。我哭哭咧咧的回去找大人。路上碰上了骡子,叫骡子给捞上来。骡子捞的时候身上也蹭了屎,小孩都追着他叫“屎骡子”。我急急的叫骡子换衣服,骡子不懂,可能也没有。我磨姥爷给骡子一件旧衣服,可是骡子太高了,穿不了,我心里闷闷的,连小木刀也不象以前那么喜欢了。后来大家又恢复了“傻骡子”的称呼,才慢慢的忘了这件事。
骡子都三,四十了,还每天在村里瞎晃。
有一阵,村里有名的张媒婆给几个岁数大的小伙子说上了媳妇。有人劝骡子娘给骡子也找个媳妇。骡子娘动了心,托媒婆说媒。媒婆说骡子这痴痴傻傻的不好说。骡子娘攒了几个月的鸡蛋又卖了猪,硬是托上了张媒婆,过不几天给提了个老远一个村的傻姑娘,姑娘的爹妈说要看看骡子家。骡子娘借了几把椅子,几个碗,铺了个整炕席,把个院子里里外外扫得溜光,又把屋里擦了七,八遍。临到人家要来时骡子娘担心起了自己那张丑脸。怕人家看见害怕,黄了儿子的亲事。跟人商量了一下,决定躲到别处,过后再慢慢露面。这回让骡子的远房婶子给照应一下。
结果,姑娘的娘来看过家,回信儿说不行。说闺女还没过门就敢这么怠慢,亲娘不露面,赶明儿闺女准受气。
骡子娘找姥姥借钱给张媒婆买点心盒子,求她再给说和一下。张媒婆收了点心,去了一趟说是磨破嘴皮子也没用。亲事黄了。
骡子娘哭红了眼睛。
过了些日子,姥爷上那个村给人看病,才听说这家人不厚道,专门串通媒婆拿自个儿的两个闺女的亲事赚钱,收了东西再退亲。附近的村子都骗个遍了。这个傻闺女比那个不傻的还能赚钱。
可是不管姥姥怎么劝,骡子娘还是觉得自己耽误了骡子的亲事。提起来就抹眼泪。
后来我回了城里,听说骡子的娘不知怎么晕倒在家里,也不知晕倒了多常时间,骡子才把姥爷叫到家里,骡子的娘已经不行了,说不出话来,只看着骡子吧哒吧哒掉眼泪,支唔笔划着叫骡子的远房婶子开箱子,里边有四百块钱。大家猜这是办寿衣买棺材的,骡子娘急急的摇头折腾了半天,姥姥问是不是给骡子说媳妇的钱,骡子娘点头,咽了气。最后姥爷给骡子娘买了口棺材,埋了。
骡子的娘死了以后,骡子还是在村里乱晃,今天在这吃一口,明天在那里蹭一顿。也没见“没了娘”有多痛苦。媳妇也一直没娶上。
又过了好几年,族里骡子的一个远房亲戚走了洪运想做点善事。添了两千块钱,从很远的山里给骡子买了一个瘸媳妇。没过两天那个女人跑了,还偷走了骡子准备结婚时穿的新衣裳。骡子见人就说:“衣裳丢了。新的......”
过后,那个亲戚又觉得白花了两千块钱太亏,把骡子赶了出去,占了骡子家的老房子。
那一阵子骡子真是可怜。晚上随便扎在哪个草垛里。还瘟鸡死狗的什么都吃。有一次,骡子吃了只被耗子药毒死的猫,发了高烧,吐得一塌糊涂。被人送到姥爷家,脸黄焦焦的,腮都陷下去了。好些人都疑心他活不了了。后来看他一口气喝了一锅粥,才放了心。
姥姥不忍看骡子流浪街头,天冷了就让他住在家里的小柴房里。姥爷给骡子申请了救济。骡子在村里晃得少了。每天早晨给姥姥挑几桶水,抱几捆柴,然后就坐在院子里瞧着来往的看病人。骡子那时是真心的快乐着。有了吃的,有了住的,有了旧衣裳穿,别的村子来看病的人有时还会叫一句“罗大哥”。我也不知道骡子懂不懂,反正在我看来叫他“罗大哥”,就跟管阿Q叫“老Q”一样。骡子很满足,崇拜姥爷崇拜得要命,看姥爷时眼睛里都闪着光。跟病人聊天时就支支呜呜的说:“四爷好......”我猜那是骡子一生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他想要的也许就是那么一点吧。
姥爷去世时,骡子啊啊的哭,抱着老爷的棺材不让埋,力气大得很,谁也拦不住。直到不得已把姥姥请出来劝了他半个钟头,骡子才安静下来,那天晚上在坟头趴了一夜。
姥爷去世后,姥姥来了城里。老佣人姜氏的儿子小宝,终于在争夺遗产的大战中得了房产。搬进去的第二天就把骡子赶出去了。骡子从此在村里的一个废砖窑里安身。骡子又开始了在村里瞎晃,有一顿没一顿的日子......
老家没有了亲人,我很多年没有回去,但是心里惦念着故乡,也惦记着骡子。
出国之前,想回去给姥爷上上坟。想着那些看着我长大的乡亲,心里觉得很亲切,买了些礼物。不知怎么的想起了小木刀,想起骡子对人说:“衣裳丢了,新的。。”的情形,就给骡子买了件衣裳。
在村口,碰到七爷的孙子,高兴的和我打招呼,告诉我姥爷的坟保护的很好,说骡子每天都去,在周围转一会儿,看人家拔草,他也拔草,一根都不让长。看人家烧纸,自己就拣些废纸在坟头烧。还说小宝两口子不仁义,自己不照应坟头,还因为骡子又跑进小柴房里睡了一宿打过骡子一次。
那几天我住在小宝家,很多人来问长问短。小宝的老婆正被类风湿折磨着,巴结着让我给她推荐好大夫时,骡子来了。离很远就含糊的叫“灵阿头”小宝在院子里吼:“灵丫头没功夫答理你。”我叫住骡子给了他衣裳,骡子穿上,高兴的叫:“新衣裳,新衣裳......”
第二天,小宝和他媳妇陪我去上坟,一路上不停的向我诉说她忍着腿疼去给坟头除草,从没让坟荒过。我默默的听着,脑子里都是骡子每天在坟边的样子。到了坟地,看见骡子趴在墓碑上,走近一看原来骡子往上抹金粉。小宝上去就踢了骡子一脚,骂骂咧咧的让骡子滚。骡子很委屈的啊啊叫。听了半天才明白,一个富人家给墓碑描了金字,剩了半瓶金粉。骡子认定这是好事,也学着往姥爷的墓上描,涂得乱七八糟。骡子蒙蒙的听着小宝骂,最后好象明白了不该干这件事,急急的拿可能是这辈子唯一的新衣裳的袖子拼命的擦,眼泪汪汪的啊啊叫。看得我心里怪难受的的,赶紧劝住小宝。
临走的时候,很多人送我,到了村口。听着老乡亲对我远离故乡的嘱托,心里沉甸甸的。路上经过坟地,看见骡子又在那里烧废纸。我跑过去打开书包,把包里的吃的一股脑的塞给骡子。骡子高兴的拿在手里,打开吃。我和乡亲们道了别,上了路。没走出几步,骡子跑上来,把吃的又塞给我,嘴里象我儿时在骡子家过年时,骡子在一边看我吃时一样叫我“吃,吃”。我解释说有,还有,又拿出一个苹果笔划着,骡子才收了吃的,打开接着吃。脸笑得灿烂得象孩子。
刚出村子,下了几滴雨,骡子又追了来,塞到我手里一块塑料布,指着天。没听懂他说什么,却明白了。天要下雨了,这是骡子的雨伞。别了他,转身走时,忽然看见骡子两鬓斑白的头发,微驼的背,算算骡子也快六十了吧。不由得心里酸酸的,眼睛发潮,心里喊:骡子,你保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