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卧虎藏龙”,不由得想起了二姑奶奶。我从未见过二姑奶奶的面,却听说过许多有关于她的故事。二姑奶奶不是官宦家出身,也不如电影里的玉娇龙娇媚漂亮,其武艺当然也没有电影里的玉娇龙高强,可她们的经历却有那么一点相似。二姑奶奶是家里的叛女,不到二十岁就被老祖赶出了家门。被赶出后,二姑奶奶便女扮男装,一个人骑着条毛驴,挎着把大刀,自己闯荡江湖去了。后来她一个人游荡到湖南,一天遇到一帮土匪从山上下来,便和这帮土匪交起手来,打过之后竟和土匪做起了朋友,后来便随这伙土匪上了山,变成了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
曾祖父有三个女儿。三个女儿性格迥然不同。按照老爷的说法是,大姑奶奶保守厉害,二姑奶奶鲁莽豪爽,三姑奶奶聪明文静。俗话说姑嫂不合。三个姑奶奶中我奶奶最不喜欢的就是我大姑奶奶,说她厉害刁蛮。据奶奶说,同二姑奶奶和三姑奶奶不同,大姑奶奶是裹了脚的。大姑奶奶有一双小脚,走起路来却快步如飞。那时大姑奶奶时不长久的带着孩子回娘家,回到家里就这也看不上眼,那也看不上眼,以至连家里的佣人和老妈子都不喜欢她。奶奶说大姑奶奶回家无事生非无非是想给她妈报仇,和我爷爷争财产而已。对三姑奶奶,奶奶说不出她的什么错,但口气里却也总有一股酸不溜溜的味道。三个姑奶奶中,奶奶和二姑奶奶最好,即使是说起二姑奶奶的丑闻,奶奶也是满脸的笑容。记得小时候,每当奶奶说起二姑奶奶在农村装乡下老太太时都会大笑。奶奶说,一次她到大兴农村去看我二姑奶奶,一进院门,看见我二姑奶奶正一身乡下老太太打扮,坐在屋门口纳鞋底儿。我奶奶看了,不禁大笑起来。冲着我二姑奶奶叫道:“你别给我装乡下老太太了,你也就蒙骗蒙骗这里的乡下人,你这杀人放火的压寨夫人可瞒不住我”。
我从未见过二姑奶奶的面。记得很小的时候,有一年秋天,我爸和堂叔们去二姑奶奶那儿,然后带回家来很多萝卜和白薯之类的。后来文革了,家里人人自危,四个堂叔,三个在外地,其中两个在劳改农场。从此,我爸和他的堂弟们便离多聚少,兄弟几个人再也没有人去看我二姑奶奶了。七十年代初,二姑奶奶领养的外孙女传来信儿,说二姑奶奶生病,趁家里没人,自己挣扎到水缸边,一头扎进水缸,溺水而死。
讲述二姑奶奶,得先从我曾祖父说起。我曾祖父生于河北献县。按照我奶奶生于1903年,我奶奶比我爷爷大两岁,我曾祖父三十六岁得我爷爷,六十一岁去世,他去世时,我爷爷二十五岁计算,我想我曾祖父应该是1869年生人。据说曾祖父小时候,河北家乡闹大旱,老天爷连续四年没下雨,地上干得裂出了许多一寸来宽的大口子。后来日子实在没法过了,农民们没办法,只好整个村,整个村地出外逃荒。当时主要是去闯关东;临走时,家家户户先用泥巴将门窗砌上,然后便一路要着饭,闯关东去了。当时曾祖父全家人随着村里人逃荒去闯关东时,曾祖父只有六岁。当全家人路过北京时,我曾祖父便哭着不走了,非要呆在北京不可。家里人没办法,只好将他交给了他那正在北京打铁的叔叔。河北献县现属沧州地区,素有习武之俗,不知是他叔的主意,还是我曾祖父人小心大,反正我曾祖父十一,二岁时就拜了一位老头为师习武。据说那老头住在京城的一座大院子里,收着百来个徒弟,年龄大多在十一,二岁到十五,六岁之间。老头不收学费。不管谁家送来男孩,他都收。您把孩子送来,说声拜托师傅了,老头便点点头,并不跟您说什么。您呢,便把孩子放下,然后走人。老头开着一个劈柴场,虽不收学!
费,可却让徒弟们干活:把从城外拉来的木头,全都劈成一块块半尺长,两寸宽,一寸厚的劈柴。劈劈柴时,把木头往地上一立,斧头抡起来,下去时要快,要准,要狠。
老头很少跟徒弟说话,更谈不上教授武艺。有时到院子里转转,看着教徒弟们搬木头,劈劈柴,码劈柴。每天劈成的劈柴堆成山,然后由老头雇的伙计们用车拉到卖场,卖给京城的老百姓。老头有几间大房供年轻人睡觉,但却没有床,每个徒弟一人一个长板凳,夜里睡觉稍一不留神便掉了下来。年轻人是来学艺的,见老头一天到晚只让他们干活,并不教什么武艺,很多徒弟便不满起来。徒弟们开始一个一个地离去。看着年轻人一个个打着铺盖走了,老头仍然是不动声色。据说后来只剩下了我老祖和另外一个徒弟两个人,坚持不走,每天继续给老头劈劈柴干活。这时老头才开口说他要正式收这两个年轻人为徒。老头说练武的人首先要受得了委屈,要有耐心,要吃得了苦。学武必须先要学武德。否则学了武艺,动不动就出手伤人,那就成了祸害。自那以后,老头便开始向这两个年轻人认真传授武艺,曾祖父就是从那老头身上学就了一身武艺,后来到会友镖局里当镖头。
曾祖父武艺高强,在江湖上的绰号是小刀张四。年轻时,曾祖父把脑袋系在腰带上,压着皇杠,马背上南来北往,靠保镖为生。有几次骑马路过家村口,碰到村里人都没敢下马离杠,回家去拜见父母。只把一袋银子交到村人手中,让他把银子转交给自己的父母。八国联军攻占北京时,达官贵人纷纷逃离。曾祖父和另一会友镖局的保镖为一富冠京城的高官守院,合同上曾祖父声言他只能防范用刀用剑的土匪,不能防范使用洋枪洋炮的外国军队。一风高月黑之夜,果然有几十名土匪来掠院,一番打杀,十几名土匪死于老祖和其同伴的刀剑之下,剩下的那些土匪则落荒而逃。老祖从保镖生涯中,挣了一份不小的家产,三十来岁便金盆洗手,退出了江湖。
老祖在外面闯荡,家里原有农村老家给他娶的妻子,那就是大姑奶奶的母亲。后来老祖在北京又娶了我的曾祖母,家里便不安宁起来。大姑奶奶的母亲也是个烈性女子,哪里容得下这些,曾祖母进门没多久,大姑奶奶的母亲便服毒自杀。关于曾祖母的身份,在我们家里一向是个谜。据说我奶奶有一次去赴宴,女宾们坐在一块聊天,当一位女宾听说我奶奶是我老祖的儿媳妇时,便走过来轻声问道:“你是大脚的婆婆,还是小脚的婆婆?”
“大脚呀”。我奶奶不解地回答。
那人听了便对我奶奶轻声地说:“你知道,你婆婆曾经是我原来的嫂子”。我奶奶听了大惊,因为她从不知道我老祖并不是我曾祖母的第一个男人。那时我曾祖母早已过世。我奶奶回家后也没在乎身边还有我爸和我姑妈便对我爷爷说:“你知道不知道娘以前是嫁过人的?今天在。。。”
“住口!”没等我奶奶把话说完,我爷爷一脸怒气,伸手就抽了我奶奶一个嘴巴。据说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我爷爷动手打我奶奶。从此我奶奶再也没敢跟我爷爷提这话头,但却开始在家里的老朋友们中婉转地打听。据听人说,我曾祖母的先夫原来也是镖局的,而且是我老祖的朋友。曾祖母也会些武艺,而且还同其丈夫一起走过镖压过杠,风尘露宿。后来其夫不知是在保镖路上被土匪所杀,还是被江湖上的仇人所杀。曾祖母便变成了寡妇,以后不知道又怎么就又嫁给了我老祖。
老祖年轻时闯荡江湖,靠保镖为生。后来自己有钱了,却坚决不让自己儿子学武,只督促他们在学业上长进。然而老祖却让自己的三个女儿每人都练一点武艺。老祖说他的儿子们没有必要再以保镖为生,让他们练武无非是让他们惹是生非。至于女儿们会一点武艺一是为了防身,二是日后结婚可以不被丈夫欺负。我奶奶说,有一次我大姑爷想跟我大姑奶奶动手,大姑爷的手还没落下,手腕就已被大姑奶奶托住。大姑奶奶攥住大姑爷的手腕一声不吭,大姑爷便不敢再动了。自那以后,大姑爷再也不敢对大姑奶奶动手了。
三个姑奶奶中,二姑奶奶对学武最上瘾,而且是武功最好的。然而三个姑奶奶中也是二姑奶奶最不守妇道。二姑奶奶不喜欢呆在家中,上了街则又喜欢打抱不平。凭着自己的一点武艺,在外面惹是生非。几件事发生后,老祖便将其赶出了家门。据说有一天二姑奶奶在街上行走,忽见一恶少正拦截着一位姑娘秽语调戏。二姑奶奶径直走上前去,要那小伙子给姑娘放行。小伙子见了,觉得甚为可笑,便放了那姑娘,嬉笑着转向了我二姑奶奶。小伙子还没近身,我二姑奶奶伸手一揪,一个大背跨就将其扔在了地上。小伙子大怒,从地上爬起,猛足了劲儿,直奔我二姑奶奶冲来。我二姑奶奶身子向左一侧,右手将那小伙子的胳膊顺势向前一拉,脚下一使绊,小伙子又扑倒在地。小伙子爬起来又向我二姑奶奶冲来,我二姑奶奶迅速蹲身,双手过顶顺势一揪一推,把那小伙子从头顶上直着扔了出去。小伙子被摔出好几米远,趴在地上冲着我二姑奶奶呲牙咧嘴,却再也没敢爬起来。这时周围已围上了好多人,又是起哄又是叫好,家里人赶来时,看见我二姑奶奶正单手叉腰,冲着那小伙子招手笑,要他再站起来。
家里人把这件事告诉我老祖,我老祖大发雷霆,要我二姑奶奶不得无故跨出院门。我二姑奶奶哪听,趁着没人注意,立即溜出院们。走出去后,依然是该出手时就出手,到处惹事生非。后来,我老祖一气之下,给我二姑奶奶的两只手一手铐上一个小石狮子。无奈,二姑奶奶只好呆在家里,怀里托着两个小石狮子在屋里和院里走来走去。过了一段时间,小石狮子刚被解下不久,我二姑奶奶就干出了另一件让我老祖气得发疯的丑事。
家里有个世交,两家经常来来往往。那家也有个和我二姑奶奶年龄相似的闺女,性格也很象我二姑奶奶。两个姑娘变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不知因为什么,一日两个人忽然谈起了为什么有的男人要去逛窑子。两个姑娘不知道窑子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又是干什么用的,更不明白为什么只有男人逛窑子,而没有女人逛窑子。
“你说那窑子到底是作什么用的,为什么女的都不去?”那姑娘问我二姑奶奶。
二姑奶奶也大惑不解,但又有什么事能难住她呢?“这还不好办,”二姑奶奶干脆利索,“我们去自己探个究竟就是了”。
“女的不让进。我们怎么去?”。
“女扮男装嘛!”
于是两位小姐私下定下计划,选择了个日子,两个人女扮男装,到八大胡同逛窑子去了。两位姑娘进了窑子,坐下来要茶要水,甚觉得意,没待一会儿,两个人就忽然大悟原来窑子为何物了。对着跟她们调情周旋的接客妓女,两个人忍俊不禁,便开怀大笑起来。这一笑就笑出了原形,也笑出了麻烦。当窑子里的人发现两位嫖客原来竟然是两位女扮男装的姑娘时,那整个窑子都沸腾了。为了尽快平息事端,窑子里的主事立即将两位小姐请出了窑子。据说,当时二姑奶奶和那姑娘的所作所为很是造成了一番轰动。
当曾祖父被人告之之此事时,曾祖父气得胡子乱颤。二姑奶奶闯了祸,还以为我老祖不知道,被蒙在鼓中。一日,二姑奶奶正从外面得意洋洋走进来,刚一进屋,正坐在案旁生气的我老祖,一见她,便顺手从案上抄起一个大掸瓶向她砸去。大掸瓶直飞我二姑奶奶头部,我爷爷刚好也到门口,一个箭步上前,双手接住了掸瓶。
“把她给我打出去!永远不许她进这家门。”我曾祖父大叫。
我爷爷放下掸瓶,上去抽了我二姑奶奶一个耳光。我二姑奶奶转过身,快步跑出了家门。从那以后,我二姑奶奶便成了一个有家不能归,四海为家的江湖女子。
二姑奶奶在湖南做了山上土匪的压寨夫人,干的肯定是打家掠舍的勾当。后来事犯大了,土匪头子被人枪杀,二姑奶奶便自己偷偷遣回了北京。时下,我老祖已过世,二姑奶奶便有时回家拜访。我奶奶说,二姑奶奶在家没有一点主子的架子,不是帮着底下人修车,就是帮着老妈子做饭,干起活儿来又快又利索,说出的笑话能叫人把肚皮笑破。家里的佣人和老妈子都喜欢她。二姑奶奶从不在家常住,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谁也弄不清她的底细。
据说,二姑奶奶后来又找过几个男人,都是黑道上的。其中一个是曾经被通缉,后来被砍了头的。三十年代,二姑奶奶和几个土匪物色了大兴农村一殷实之家,准备抢劫。二姑奶奶佯装弱女子到人家求佣,以便为其同伙做内线。不想,那家里的两兄弟也是有点武功的人。后来,二姑奶奶便背叛了她那几个黑道朋友,假戏真做,最后竟成了那当哥哥的老婆。天知道是二姑奶奶真的爱上了那男人,还是她已厌倦了她那种漂泊不定的游荡生活,忽然想安顿下来了。
后来解放了,那男人在一次遭批斗后,自己跑到河边跳河自杀了。二姑奶奶自从嫁了那男人,便收敛了很多往日的野性。解放后,二姑奶奶更是一心一意装作起乡下老太太来。懵懵懂懂的,一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老太太样子。村里面谁也想不到那每日缝衣做饭的平常乡下老太太曾经是位走南闯北,打家掠舍的压寨夫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