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的时候，没有距离。

　　如在悠暗的按摩房，空气里有些蜡烛燃烧的味道，背景里有人造海水声和风
声。我走进去，把浴袍褪下挂在门后的钩子上，爬上按摩床，钻进白色的床单，
闭起眼睛。

　　皮肤和柔软的棉布接触的感觉总是很好。开始的时候有些凉，渐渐变成同一
个温度。医院的床上也是白色的床单，不过那里永远很嘈杂。例外是人死了以后
会有段时间这样静静躺着，我想，不过那时候什么都是凉的了。

　　那时候，你会在哪里？试图讲哪一国的语言？被哪一国的女子包围？

　　最远的时候，你赤足站在南亚某个沙滩，戴有色眼镜，望向海的尽头。你告
诉我说你那时候很想念我。

　　总是要等到走得很远了才会有想念。南亚潮热的空气，或者北京干冷的风沙，
你一直走，在路上，让我记挂。

　　按摩师傅是个中年女子，敲门进来，温柔地问我今天好不好。那么温柔，几
乎叫人忍不住要对她诉说心事了。

　　按摩油淡淡的香味渐渐散开来，她的手在我背上一寸寸滑过去。皮肤连带下
面的肌肉很快都变得热起来。我闭上眼睛，象个饥饿的孩子。

　　如相依的片刻，肌肤相亲，我只有深深呼吸，无言。

　　或者是太近了，言语就不再被需要了。我们只能在相隔千万里的距离下给对
方写很长很长的信，似乎只有在那样的距离保护下，我们才能和对方说一点真心
话。让我怀疑，我们之间最佳的距离也许就是你在天涯海角的时候。

　　因为我总是可以抬起头，看天上的飞机飞过，可以期望自己坐了飞机，去天
涯海角找你。

　　然后可以靠着你，手指轻轻去触你脸上刚刚长出来的胡子，或者抚平你额头
的细纹，这时你的手漫不经心一遍一遍穿过我的头发。我说不出话来，任由心里
那个声音在叫嚣。

　　蜡烛燃烧的香味，混合着按摩油的味道，适当有些暖的气温，已经完全放松
的身体，让我沉沉地要睡过去。这时按摩师傅的手滑过我肚子上的那条伤疤，我
的身体不自觉地一跳。有点象撞见鬼，在昏昏沉沉的下午让人一惊，似乎在不该
昏沉的时候昏沉了过去，接着又意外地被吵醒，拉回来现实中。心被拉扯得有些
无力了，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对自己惨淡一笑。

　　伤疤是粉红色，有点突起，每次我自己在镜子里看到都觉得触目惊心。医生
开了药，说每天涂抹两次，数月后，疤的颜色和突起都不会那么明显。我当时对
着医生大笑，原来真有抚平伤疤的药，不管是不是真的有效果。

　　可是疤永远会在那里，我不能回避。

　　我想象过无数次，如果你知道了这件事以后的反应。无法确定。

　　发现自己怀孕的时候，是有些开心的，虽然那时候你刚走，未来都是未知。
可是觉得不管如何，能够为你生个孩子也是不错的。不为婚姻，不为改变你的生
活方式，就为自己能够给自己的这段感情有个交代。

　　永远不会忘记那个大风的晚上，睡不着，窗外风在尖叫，小腹开始疼痛。好
象意识到什么，心突然沉下去，突然觉得很无望。想起你走之前，说，真舍不得
真舍不得。

　　我人缩成一团，开始流血不止。等到救护车来的时候我已经没有知觉。

　　醒来的时候躺在医院白色的床上。窗外在下雨，窗上点点的水珠不停变化着
排列。人虚弱地没有力气动作，只好又闭上眼睛。然后我梦见一个小婴儿，光着
身子，伸手要我拥抱，我把婴儿搂在怀里，轻轻抚摸。

　　又醒来，医生站在床边对我微笑。我说不出话来，喉咙好象被什么东西堵住，
是麻醉过后的症状。我只有无助地睁大着眼睛。

　　原来是宫外孕，左边的输卵管无法承受，爆裂了，引起大出血。孩子自然是
没有了，连带左边的卵巢。以后受孕的机会不是没有，但是小了一半。还有就是
那条疤，永远留在那里。

　　我又闭起眼睛。我希望可以永远这样睡过去，不要再醒来。

　　听到医生在问我需要不需要联络家人，问我需要不需要他推荐心理医生。我
摇头，然后把头别过去另外一边。雨下得很大，玻璃窗上的水珠一直往下流，流
过的地方，是一条水的痕迹。

　　这时候，你在哪里？试图讲哪一国的语言？被哪一国的女子包围？

　　后来，我一直都没有和你提起这件事，先是不知道要怎么说，后来又觉得没
有必要说。

　　不管用什么方式说出来，似乎都会变成一种要挟。你的回答不管是什么，在
我看来也难免会变成同情。我的疑问变成对你的试探，你的任何迟疑变成我的不
信任。

　　我看到那条痕越来越深，已经无法回头。

　　当你回来，当我们在清晨面对面，当你关切地问起，我只有轻描淡写地说：
“动了个小手术，已经没有大碍。”

　　趁你不注意，我曾低下头，悄悄擦去眼泪。

　　除去爱你，我已经没有什么凭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