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国那年二十一岁,她二十一岁的青春,就留在繁华喧嚣街头转角那家影楼的橱窗里。
出国的原因,缘起于橱窗内那张巧笑倩兮的黑白照。热心的媒人辗转寄到那边,对方一眼便看中了。当年,工作与升学皆无着落的她,搭上了赴美的班机,从此奔赴一个未知的将来。
未婚夫是年长她十六岁的机械工程博士,机场相见,她的目光中有一种小动物的惊恐,而他,谦逊恭和,比照片更多了一份成熟稳重的安全感。
最初的几个夜晚,她感到体内最幽深敏感的部份被猛烈地触动了,那是碰落满天星辉的震颤,心底的刺痛涌向胸口,在他眼里,她是柔弱无骨的婴儿,又像清晨的蓓蕾,更象次第展开的花瓣,他怜惜地抚摸她:“很疼吗?”她闭着眼睛,努力地摇摇头。忍受痛苦,痛苦的尖端,原来是最爱的深处,无法愈合的伤痛当中,却是对他一天比一天更难舍的依恋。
接下来的是一种无奇迹的真实生活,她就像被卷进湍急的河流,飞流直下。世间有许多女人,象她这样,用女孩子的清纯与美丽去换取一份应付生活的能力。她连仔细思考的机会都没有。
一年半以后,他们的儿子出生了。生育的女人,迎来的是血污,剧痛,对身体羞耻心的全然毁坏,付出的,是原先一切对自己的珍爱。
不久,他们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独门独户的家,也是她少女时代曾经编织的梦想。他是一个温和体贴的男人,他们是恩爱的夫妻,一对甜蜜的爱情鸟,他们有了温馨的爱巢。
特意加大了尺寸的厨房,还多添了几处放置瓶瓶罐罐的空间,墙上也镶着摆调味料的转盘与摆食谱的框架,巧妙的设计,都安装在她随手可以拿到的位置。
洁白的楼梯隔开,厨房另一面就是起居室,壁炉看起来古典精致,她曾不敢置信地盯着刚刚燃起的炉火,熊熊的炭气熏着,他曾说她那张白净的脸孔象抹了胭脂似的。
楼上是主卧室,落地的穿衣镜,走进去宽衣的小套房,卧室有好几扇落地窗,美丽地悬垂着一绺一绺缕花的纱幔。微风过,白缎的穗子翻飞到窗外。
还有主人浴室里那个大大的超声波按摩浴缸,他喜欢看她慵懒地躺在浴缸里,从肥皂泡中伸出一支柔软,泛着波光的粉臂。
房子是别致的,还有楼顶菱形的天窗,晴时,光线从天窗洒向地板,亮晃晃的,仿佛错落了几盏水晶灯花;雨天,水珠一颗颗撞碎在玻璃上,漫长的岁月里,她就是这样伴着阳光听着雨声度过的。
他是个讲究内容不追求形式的务实男人,从不给她送小礼物讨欢心,年年生日都大张旗鼓地声称许诺,但年年都毫无诗意地落空。她习惯了。她知道,他十分爱她珍惜她,她觉得他的爱,就象一个人爱粮食一样,而不是爱诗歌和音乐。看着身边熟睡的他的脸,竟真的象那些守着粮食的知足而沉寂的农民的脸。
孩子渐渐长大了,快要上学了,他也有些令人心痛的改变,脸上,头发上开始油油的,衣服里的身体好像一块蓬松的面包,有些发软,又象睡多了的那种浮肿。而她呢,也曾在洗净了头发以后,软软地站在镜前,盯着镜子里的自己,镜中的那个人恍惚变成了少女时代记忆中面容苍茫的母亲,但青春的余温在她秀丽的脸上没有完全散尽,毕竟,她才28岁。
比起母亲,她是幸运的,不用去操持一个庞大麻烦的家,在很冷的天气将一双手冻得通红,去洗大堆脏床单和臭袜子,不用鸡毛蒜皮,东家长西家短地与婆婆小姑争风,不会被女人嫉妒狭小的心情占据,象堆着杂旧东西的走廊,随着岁月的沉淀,越来越狭窄直至不通。
但是,她还是会在午后的屋角,黯然神伤,这是一种对自己的失望,彻头彻尾的失望。他从来没有对她有任何要求,也从来没忘记提醒她的无知,当她张嘴要发表自己的意见的时候,他即刻打住:“你窝在家里,你知道什么?”
是啊,她什么都不知道,无奈地被生活与家庭剥夺,改变。还是那张黑白照片,在客厅拐角的茶几上。相框中的她,无言地,浅浅地笑着。这张照片对于她,此刻有种难以言说的深重与压抑,她的眼泪如泉涌出。
一个漂亮女孩的青春故事已经结束了。走进的,是一个无奈的成人的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