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周末,下午五点半。
她啜了口已冷却的茶,一个下了班就失掉目标的女人。
室友小岚刚刚打来电话,CANCEL掉了和她去日本餐馆吃饭的计划。这个可恶的小岚,还是断不掉纠缠了一年多的婚外恋。那个从未谋面的有妇之夫,不知到底有什么魔力,让小岚沉迷至今,不能自拨。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若大的空间一点一滴消融在更广阔无际的浩瀚之中,孤独在黄昏的光与影中弥散开来。
来美六年,拿了学位,找到工作,搞定绿卡,可生活中的另一半呢?
无言的结局,回忆起那场轰轰烈烈的初恋,她只能荒诞地忆起这首歌,再努力也点燃不出任何感觉。天地间物换星移,人世中仅一次的相会,没有前因,没有后果,注定的现象而已。离去是为了更好的未来,她看重的,别人偏偏不屑一顾—人生就是这样迷惑这样交错无常。
没有固定的约会,坦白地说她只想回家和小岚一起共度休闲时光,聊天,看电视,弄点好东西吃,似乎只要小岚也没节目,她便心里舒坦一些,久而久之,竟变得有些监视的味道。前阵子小岚正处于必须作痛苦决择的心情中,终日神魂颠倒,她便发挥了甚至超乎朋友能量的力量。事实上,那个男人她从没见过,只在电话中听到过他的声音,非常有磁性,而对于她这个外来者莫名的火气也十分包容,清晰地,不急不缓地,有条有理地面对她的发泄,似乎象个十足的绅士。
十一点,小岚回来,一阵香风经过她身边,那重重粉饰的味道,是空气中无数兴奋跳动的微粒,踢掉高跟鞋,小岚忿忿地说:“这个王八蛋,我真不能见他的面或听到他的声音,每次他都有办法叫我崩溃,再继续心甘情愿地和他耗下去,我为什么我?他是死都不会离婚的,这样我到底算什么?好姐姐,你一定要帮我。。。”
“当然,我绝对支持你,记住,千万别和他见面,电话都由我来接。”
以后晚上的电话一响,她便抢着去接,小岚只要人在就坐立不安,干脆天天躲到朋友那儿,滞留很晚才回来。然而她却是一下班就回家,有时她发现自己好像特别在等电话似的。刚开始她不多言,保持着简短的几句问话,礼貌地结束。这样的声音态度,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每次挂掉电话后,她就忍不住想像起来。后来对方便试着和她聊几句,好象也感觉出她的一些异样。
那次他又在差不多九点钟打电话来。
“小岚在吗?”“不在,还没回来。”她照例答道,寂静的夜晚便她分外渴望即使是个声音陪伴。她迟疑着,没有马上挂断。
“我知道你是小岚的室友,第一次你在电话里骂了我一顿,我还真怕跟你讲话,最近你的口气好象缓和多了,谢谢!”
她无法抗拒那种尊敬与温柔,“我和小岚是好朋友,我很关心她。”她提醒了自己的任务。
“我也想关心她,但她认为不必要,这就是问题所在,她并不能了解我对她付出的方式。”
“你。。。对她付出了什么?”
“我。。。或者可以这样说,结婚和单身都没有限定的结果,我们无需花太多的时间在假设上,而忘却了去追求真正的人生。”
“什么才是真正的人生?”她情不自禁地问。
“这很难下完整的定义。。。真正的人生其实就是你自己的人生,不是别人的版本,至少你得清楚你到底要什么和根本不要什么。。。”
小岚的那个男人,不久和她在电话中越聊越多,因为小岚老是不在,机会便给了她。似乎他也不急着争回什么,俩人间的话题不一定,他的男性魅力,已逐渐逼向她。一个有妇之夫,反正对任何女人的情形都一样,她横下心来就想试试看,烧到自己也无妨。
“哪一天我们可以出去聊聊,吃顿饭,”有次他这么说:“我发现,你也很能聊呢,我对你一天比一天好奇。”
他老婆竟然和她在一家公司!只是在一个不同的部门做会计,他甚至把没告诉小岚的事都告诉她,好像相信她的向心力。辗转通过几个朋友,在一次午饭时间“碰”到他老婆,她竟吃了一惊。
回家当天她在沙发上沉默地坐了许久,他老婆,皮肤凝脂般光滑,身材玲珑有致,眼光温柔宁静,这么一个秋水伊人,他会喜欢上别的女人,除了花心,另一种状况在小岚身上似乎也看不出什么道理来。
小岚长得只能说马马虎虎,小家碧玉的模样,个性既不特别温柔,也不特别刚烈,谈吐有限,喜好随俗。到底是哪一点吸引他?无可否认地,他自身的条件一定不错,美丽的女人才会嫁给他吧。
无需花太多的时间在假设上,她想起他的话,肯定一下什么是你要的和不要的。
什么是她要的?像她这种年纪,谁都认为最需要结婚。她何尝不想有个可以相伴一生一世的人。可是,在红尘男女规则不明的情感游戏中,除了缘分天定,其他的争取而来结果也是枉然。
“太多的原则,变得根本失去原则。”他曾经对她说:“我基本上了解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几乎每天晚上都呆在家里,当你四周的朋友都在积极地寻找快乐之时,你却一个人独尝寂寞,你不一定能使自己过得快乐,但起码应该活得充实。”
这话,午夜梦回,让她难以成眠,她竟真的情愿他们之间有些什么,可小岚夹在中间使她不免疑虑。那次她便探询地发问:
“我不太明白,你是看上小岚哪一点?”
他在电话那端沉吟了一会儿,说:“我真的也不知道,也许是她的单纯吧。”
“单纯就一定可爱吗?”
“不一定,但至少她不是装的,所以无辜,我很想看她慢慢成熟。”
“你就会使她成熟。”
他笑了,“我想我也会使你单纯。”
他没再提见面的事情,她也不是完全没有道德阻碍,不过这样的友谊,本身就会逐渐产生张力,到最后很可能猛然破裂。她已经不太相信自己只要将脑袋里的东西呈现,不经过肉体,便能获得爱情。而他虽然可以说是她此生中所遇到的唯一毫无困难能与她在思想上沟通的人,不过他另有的感观层次,却也是十分典型男人的,在他大概偶有的想像中,她肯定绝不会出现她这般的形象。
“你书读得这么多,气质一定很好。”他曾笑说:“我猜得出你的样子,信不信。。。?”
“真的吗?”
“你的一切都似乎是带灰色调的,我一点也不奇怪,有人告诉你,和你谈话是件很累的事?我的意思是指如果有个男人想跟你深交的话,其实你可以看看像‘男女之间’一类的书。”
“或者是‘如何和异性交往’?”
“或者是‘怎样追求幸福人生?’”好一段日子她都郁闷不乐,收放皆不得宜。自我嫌弃地在镜子前审视自己,也许毛病出在她的尖刻下颚,她脸上的线条也太冷,肩膀太宽,还有。。。但奇怪自己什么就是不会去把心思多花一点在外貌上?姹紫嫣红丛中她偏要素着一张脸,衣着又保守,如果分析起来,她想她找舍不得花钱的理由其实是搪塞,真正的原因在于她莫名执意的孤傲,对新人类大肆装饰皮层,膜拜器官的不屑吧。。。
她的那些朋友,包括小岚,没有哪个不是购物狂,更可怕的是,一旦交上男朋友,便毫不留恋同性间的友谊。当她们感情方面遭遇困难的时候,可以死拉着你三天三夜诉苦,当沉醉在幸福之中,又可以三个月不跟你联络。
“事实上并不奇怪,”他在讨论这个题目时说:“本来女人间的向心力就比较对着男人,尤其在过了某个年龄后,人在美国,就是和自己的父母都很少联系,何况是和朋友?你在乎什么呢?而且如果你真觉得跟同性不容易建立友谊,那么就试试看和异性,很简单,说不定将来你的丈夫就是你最好的朋友。”
“和明知不能成为丈夫的异性,还有建立的可能性吗?”
“有可能,但坦白地说,维持不长久,这是普遍的现象,因为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发展情况,即使友谊存在,彼此大概也不会常联络,而且总是多少带点顾虑。”
“不长久,像你和我之间一样?”
“长不长久,那是看你不看我。”
“怎么说?”
“聪明的你,应该知道原因。”
“我们的友谊。。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不要问我,对你来说有意义吗?”
“不。。。太敢有意义。”
“那是因为你害怕接受,总以为就是接受要相对地付出。。。”
“不,应该说—我想付出,却不知你害不害怕接受?”
他沉默了,她亦讷讷地住了口。这是她对他说过的,最含隐喻的一句话。她差不多已暗示,她甘愿投怀送抱,真是这样的吗?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简直有些疯狂。也许是她空白太久了,随便都要拿一段填补,即使在预料绝望的情况下,光听对方的声音而不能直接感受他,渐渐已变成一种折磨。不过那段对话在尚未接下文时,碰巧小岚突然回来,一反常态,当知道是他打来的竟一把将电话抢过去,叨叨唠唠了一大堆,一边用手背拭着拼命掉下来的眼泪。原来她喝了酒,情绪正饱胀得厉害。
有个秘密的念头存在,接下来和小岚相处的日子她一直心神不定,那次是小岚亲自接的电话,她听出两人彼此争执中的语意倾向,她的不快是顺便挟带另一种原因,一下子强烈地表现出来。
“你的决心动摇了,是吗?”事后她质问小岚。
“不,才不是呢,我只想好好地骂他一顿。。。告诉他不要以为我是能够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告诉他既然他那么爱他老婆—他自己也承认,又干嘛要来找我!”
“你说他承认爱他老婆?”
“他从来没说他老婆的一句坏话,意思不就差不多等于承认?”
“不要想太多了,赶紧跟他一刀两断,不要再当傻瓜。”
“不会啦。”
她却自己像个傻瓜似地等待他的电话,甚至暗暗在心里替自己寻找平衡,坦白地说她也不用有罪恶感,本来小岚就只配作世俗观念下的牺牲品,哪有什么特别高的情操和足够的力量去担当一切?甚至都不懂得如何珍惜感情?总计较其实也不能真正证明什么的得失。依她看,他是个有心人,他的情感,用在小岚身上似乎有点浪费。
他的电话隔了不久又出现了,她庆幸大多数时间小岚不在,这次她在交谈间汩汩地注入着一股加温起来的热流,几回冲向沸点,忽然他打断她说:
“咱们现在不如见面吧,其实,我离你住的地方只有半个小时的车程。”
她一时措手不及,马上见!?她还未准备好啊。
“现在是八点十分,九点我在你楼下等你。”
“不过。。。”
“只是见个面,会令你很为难吗?”
“不会啊。。。好吧,不见不散。”
挂了电话,她半天呆呆地坐在床上,即使已料到,她仍不自禁地紧张万分。而且,她开始痛恨地想,为什么一些计划还在磨蹭中不去实行?譬如她真觉得自己该换个发型。
踱到小岚房间挂的一面穿衣镜前,第一次她试着用一个纯粹男人的眼光好好地审视—她瞿然而惊自己从未象样难看过,所有的缺点瞬间都暴胀了数倍。。。
慢慢定神,一屋子的冷清,她突然感到害怕,还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痛。怎么办?她给自己沏了壶茶,然后打开电视,坐在沙发上,她的两眼专注,瞳孔里映照着萤光屏上的种种,微烫的一只茶杯在她的手中逐渐冷却,她没有出门。
电话铃亦始终没响。
终于有一天,她察觉到小岚对她的冷淡,只是匆匆跟她打个招乎就径直钻进房间,某种东西迅速在她体内散发,稍微一会儿,仍无法平息。她走过去,倚门望着坐在镜前卸妆的小岚。
“好像我们之间的话越来越少了。”她说,挤出一脸苦笑。
小岚迟疑了许久才回答:“因为你反对我跟他在一起,所以我不好告诉你。”
“你是说—你又和那个王八蛋见面了?”她不能置信地问。
“对,最近我们经常在一起,而且我已经决定,不管人家的想法了,快乐就好。我跟别的男人约会一点也不开心,何必呢?其实他真的也很爱我,拜托,你什么都不要说好不好?他跟我讲过你,他曾经约你出去,并想从你这里下功夫,希望能让你改观,帮他进言几句,但是你不愿意,他说这样他一直不敢上门来找我,怕你不高兴,场面会变得很尴尬。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不过,我现在也想通了,不再三心二意,就跟他将爱情进行到底。”
“你。。。真是个傻瓜。”
“也许吧。”
她站在那里默默无言了一会儿,最后一句话终于从喉咙逼出:“是你去找他的吧?”
“当然是他来找我的,其实他一直没有停止过,电话我虽然不接,每天他的E-MAIL到少有三个,说希望能和我见面。我怎么会先去找他?”
前前后后想来,她真后悔自己的矫情作态,现在,他已是过去式,或者可以这么说,其实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这一场糊涂的爱,真有些莫名其妙。
夜,依旧鲜明活跃,是她疲倦得太早,人生的际遇无常,她真的已经有些意兴阑珊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