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电话,没有E-MAIL,没有他的任何消息,他真的走了。
下班回家,一个人吃晚饭,面前装着橙汁的白瓷杯沾着唇膏印,嘴巴歪歪地啃着鸡腿,一绺头发刚好掉进面碗里,她觉得这只是平常的一个黄昏。自己懒得做饭,如果他在,肯定不会让她吃面条。热乎乎的饭菜带来即时的幸福之感。她自己问自己:是真的想念他,还是他的到来,给她肚腹的满足?
她并没有觉得她的日子里少了什么,有他的存在或者没有他,东西都放在原来的地方。她的镜框,她养在灰黄色花盆里的室内植物,她的小小的玩偶的收藏,她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看电视的沙发,以及她抱在手里的镂花靠枕,家里没有什么东西提醒她他的存在。
她原来是个爱清洁的人,但这段日子,她不洗碗碟,衣服堆在椅子上,角落里的灰尘粘连着她从梳子上脱落下来的头发,她都视而不见。
打开电视,60Mins正在讨论通过生殖途径进行基因治疗所带来的伦理及社会学问题,她真希望自己一下子能发明一种新技术,安全有效地定位和修复人类生殖细胞。从此活得惊天地,泣鬼神。
他走了,她想到的竟是这一类庞大抽象不着边际的事情。
夜里,睡在静默里,她觉得很冷。她才开始想念他的体温,一种恒定的温度。不象她,手脚到冬天总是暖和不起来,她需要某种恒温系统。冬日的早晨醒来,她最习惯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过去手臂,踏实地感觉旁边有人在呼吸,知道他在自己身边。现在,空荡荡的床上只有她一个人。
还有,滴滴答答又传来滴水的声音。以前,她要爬起身,要小心翼翼不要踩到另一个身体,才能移下床去把水龙头关紧。赤着脚,翻山一样跨过另一个热乎乎的身体,想来也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也有冷战的时候,但是,只要是在夜里,她想要和解了,就会把身体朝他那边靠,他会立刻搂住她,向她道歉。她喜欢他的胸膛紧紧贴着她的脊锥骨,然后她就在那小小的空间里流泪。她不是因为委屈,她觉得自己是一个小女人,小得不能再小。
也是在夜里,他最喜欢撩起她的手臂,用他宽厚的手掌,拇指和食指并在一起,从她的手肘到手腕,顺着她手臂上的毛孔细细推移,象慢慢地碾磨,再过一会儿,方向反过来,从她的手腕到肘弯,一点一点轻轻挠着,他喜欢摸她手臂的内侧:白皙的肤色,细致的肌理,没有被太阳晒过,没有被别人碰触过,这块地方完全属于他所有。跟着指甲的动作,她很享受地闭上眼睛。她能感受到他延伸的肢体,拂过她的山峦和溪谷,带来一阵阵酥麻,深入她的每一寸神经末梢。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感觉到身体底下火山在爆发,涌出来岩浆,切过断层冲出地表,岩浆四处奔窜,带来高温和湿热,她喘不过气了。
她想念他的手。
她喜欢边缘色,她只能容忍浅浅的地毯。他都没有什么意见,他总是负责搬家具,怎么放都由她。她经常喜欢变换家具的位置。
陪她逛街,看她拿着一大堆衣服走进试衣间,他就坐在走道的一张椅子上,好象一个安静的影子。
她把不想吃的和剩下的菜汁一股脑地倒进他碗里,看他三口两口地往喉咙里送,唏哩呼噜地吃得很起劲。
她夜里十一点突然想吃草莓,他就去买给她,洗好了端到她面前。
直到他走了,她才认真地去想自己对这个男人细细琐琐的要求。
她记得三年前的夏天他们才开始在湖里钓鱼,她喜欢住的APARTMENT有这样一个大湖。周末的时候,他们一大早就来到湖边。刚开始他教她,到后来她比他还迷钓鱼。
挣扎了一段时间,钓上来的鱼已经精疲力竭了,嘴里抽搐着,有的伤口横裂,地下有拖曳的血迹。她把鱼从钩子上取下来,捧在手心,把手沉浸在水面之下,慢慢地摇荡,滑滑的鱼鳞摩擦着她的手掌。翻转一面继续摇,这是她的鱼了,一定要活起来。
湖水冲击着鱼的皮肤,灰蓝色的萤光一闪一闪,鱼的尾巴渐渐有些动静,试着再翻转一次。
放回水里去,如果鱼在水里还没有法子维持平衡,她会继续摇荡。
她伸出手指,食指和中指并拢起来摩搓着鱼的鳃部,她想帮这条鱼做人工呼吸。等它慢慢有复苏的迹象,确定可以在水里浮起来了,脱离了手心让鱼游游看,身体保持得很平衡,她才放心让鱼回到水里。
温软的水里她继续摇荡,直到剩下斜斜一线夕阳。
对她而言,钓鱼的意义就是这样:等鱼精疲力竭,再看它能不能在水里渐渐苏醒。
那个夏天他正在赶一篇论文的结论,她相对轻松一些。多数时间,她一个人钓鱼,他下午匆匆从实验室赶来,看她花了好长的时间摇荡一条半死的鱼,他取笑她:“这算什么?哪一种虐待狂象你一样?你自己发明的TENDERLOVINGSADISM?我的命运比这条鱼强不了多少。”说完他作势要逃走,再等她把他拉回来。那个夏天她真的很开心。
折磨它,虐待它,再等它在水里慢慢苏醒,那里有她最温柔的爱恋。她把鱼钓上来,再放回湖水里,用手舀水,轻轻摇晃,她在耐心等鱼死而复生。
这一次他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还有那次旅行,在海边,她让他把她埋进沙里。
黄昏的海滩,她渐渐越陷越深,只剩一个头在外面,温软的沙很快变得冰凉,又湿又重地往下拖拉着,她无由地心慌起来,下坠的力量让她想要放弃,她紧握着他的手,结束了,结束的时刻她会记得什么?
然后,换成她把他埋进沙里。他把眼睛闭上,截断的肢体埋在泥沙里,一支手臂软软地松垂着,就要掉下来了……
那次旅行她简直乐此不疲,她要他陪她玩这种游戏。她用铲子堆土,眼看他身边的沙越堆越高,她急切地问:“你爱我吗?觉得爱我吗?”
她要他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体验到对她的爱情。段裂的时间,就要窒息的一刹那,他们又重新感觉到了彼此,这是她希望的定格画面。
刚来美国就认识他,她生命中不曾有过其他的男人。她觉得自己是一个仔细挑剔的人,比起那些满脸油汗,脏兮兮的男人,他很洁净,脖子上没有一点油腻,她能嗅到他身上淡淡的香皂的味道。他的发型,也是那种她心仪的不张狂又很有气质的那种。最重要的,他的卫生间收拾得纤尘不染。从小,她就喜欢班上干干净净的男同学。
每个星期五,他在她实验室楼下等她,看她和一堆美国同事一起走出来,快乐好象满溢出来了。四处泼溅着。她看到暗影里的他,轻轻地迎过去,她可以看到他脸上的光亮。他曾告诉她她是他生命中的光亮。
她不喜欢别人议论她的感情生活,他全部依从她,她期望的步调,她选择的方式,她是他的公主。她一向我行我素,从不在乎他的感受。只有这次,她发现他眼里满是受伤的神色,象拉上来了一条垂死的鱼。
她后悔自己太固执,在他离开的晚上,没去做该做的事。
也许她做了什么,结果会完全不一样。
如果她做了什么,譬如说,她可以把他拉到卧室那边,让他有机会推那个把手,门打开了,象电影里的剪接画面,两个人就顺势倒在床上,如果穿的是那件吊带真丝睡衣,那就更简单了,他会记得他该怎么做。
如果嫌这样的进展太快了,这样快不是他俩的方式。那么,她可以躺在床上,怯怯地叫他的名字,尾音拖得长长的,让他有机会坐在床边,接着她就佯做无意地靠过来,象原来那样,她把手放在他的大手里取暖,他就会顺着她的手臂,一点一点地游移,钻木取火一般地摩搓着,接下去,事情就会很自然地发生。
要做的其实不多,只是给他一点暗示。
可是,那是某种僵持,谁先主动谁就输了,他们不讲话,直到他离开,直到一切都无可挽回。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离不开他。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多么喜欢听他的声音,她尤其喜欢上班的时候,从实验室忙完,坐在办公室里,先发E-MAIL给他,他的电话就马上打过来,可以立刻听到他的声音,压得低低的,喉结摩擦出来的声音。她喜欢他轻轻地叫她的名字,她心里有幸福的感受。
她没有告诉他自己有洁癖,绝对不能忍受其他油腻腻的男人,想想都觉得芒刺在背。
她没有告诉他没有他她会迷路,她不辨方向,每次出门,她全心倚仗他,她喜欢他牵着她的手过街的感觉。
她没有告诉他许多事。
没有告诉他……她想念他斜斜伸过来的手臂。
她没有告诉他,她一点也不介意他用手指拨弄她,他用手掌揉搓她,然后她躺在床上,任由石头象洪水汹涌而下,她瘫在那里象一团柔软的粘土。
直到哭着醒来,只记得最后的画面是,一切都消失了,剩下她一个人,在泥沼中寻找他。
周末她一个人去钓鱼。夏天的湖面象裂开的果冻,风一吹,一片片又象碎出细纹的瓷器。她想着当年平摊在自己手掌心的那条鱼。
细细的钓线绕过她手指,然后触电一样,鱼正在上钩,她由着钓线飞快滑过指间,然后再迅即地收线,再多放一点,再收,再放,开始一场考验耐性的拉锯战。
这一次,看来活不成了。她不肯死心,仍然把鱼放在水里继续摇荡。她俯下身,他的熟悉的脸也跟着湖面摇晃起来。摇晃,摇晃,姿势是她最喜欢的,好象他们两个人的世界又回来了。
湖面漂浮着腐烂的水草,她嗅到了水草混杂着淤泥的咸腥味。钓线刮破她的手指,她低下头吸吮鲜红的血珠子,让咸腥味停留在舌头上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