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从小就喜欢写作,可惜没放出什么眩目的光彩,所以也没把它当回事,来美数年,不断提笔,也是少女的浪漫情怀把我重新拉回写作的道路.可而立之年,不想再用细腻的视角和笔触去观察和表现一种“很女人”的小空间,小生活,小闲气,小追求.也对自己目前的生存状态极为不满,突然想去实现一些曾经的梦想,写作和旅行一段时间后再回来,给自己的心灵放一次长假,去新疆,西藏还有云南.这次回国前与一位在德州的朋友聊天,想到尝试写一些幽默小品,他建议我再回美国来时应选修一些Comedy的课程,目前国内的文学环境从事喜剧创作的的确不多,我想先从典籍入手,恶补一番,了解一下文学史上的中国幽默.
幽默一词,虽为三十年代由林语堂先生由西方“进口”,并大力推销的舶来品,国人对此并不陌生,但是儒家思想体制重上下尊卑,责成人人谨小慎微,幽默的本质却是自由平等,潇洒无拘的.两者的确有些格格不入.中国文人于牙牙学语之年纪,便接受儒家传统道学思想的洗礼,启蒙时又背上“立德,立功,立言”,“文以载道”的沉重包袱,所以中国的文学土壤里幽默的成分太少太少.就连我们这些所谓的新人类,学生时代写的作文不是“我最敬爱的人”,就是“我最有意义的一天.”这些俗气的题目.文化是文学的土壤,可以说中国文学的领域中并无幽默的容身之地.然而,天下事有常态,必有变态,有主流,往往有支流.幽默于中国古典文学,虽然阻力过于强大,难以形成支流.但还是偶见细流涓涓的点滴.
庄子正是这样一位人物,他观察人生,总爱换个不同的角度,梦蝶与观鱼,便是不按常理发牌的表现,也是幽默的基本条件.晋代的陶渊明于“五柳先生传”中,笑自己“好读书不求甚解”,笑自己穷,又形成我所知中国文学中最早的自嘲实例.唐代刘禹锡写<陋室铭>,也是自嘲寒酸,刘禹锡一生作诗为文无数,最常被后人传诵引用的,竟是这篇阿Q意味浓厚,短短七十九字的<陋室铭>.宋代欧阳修作<醉翁亭记>.自称醉翁,“苍颜白发,颓乎其中”,是借醉酒而轻松自嘲.读了这些诗文,我想,幽默的文章诗词太多成于罢官之后---反正没官做,不必在乎形象了,换言之,宦途得意,幽默失意.宦途失意,幽默得意.欧阳修写<醉翁亭记>,已被贬为滁州太守,若稳居高位,下笔不免心存顾忌,就轻松不起来了.还有两个例子,其一为明末清初的大才子金圣叹,他因批<<西厢记>>而得三十三则“不亦快哉”,其中三三则已崭露幽默头角,不幸他不仅官场失意,甚至因哭庙案惨遭杀身之祸.斩首之日竞口拈二句“黄泉无旅舍,今夜宿何家?”这份幽默,有谁能及?其二,清朝进士出身,诗书画三绝的郑板桥,亦宦途多舛,连小小县令的乌纱帽都未能保住.他不仅擅于幽人一默,如五言绝句“世无百年人,偏作千年调.打铁做门限,鬼见拍手笑.”更不忘幽己一默.曾于壁间悬挂润笔费启事曰: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衷心喜乐,书画皆生….”文人雅士总爱标榜清高,三绝先生却反其道而行之,自承见钱眼开.见钱眼开,为人之通病,见了郑板桥的自嘲,便不由得会心莞尔了.不幸我在湖北省图书馆的郑板桥全集中,查阅到共收录诗作三百三十九首,词七十七首,道情十首,题画六十五则,家书一十六封,令人过目难忘的幽默诗作却不在其列.或许是被人认为游戏笔墨,不能登大雅之堂吧.上述的五言绝句及润笔费启示,想必绝非板桥先生绝无仅有的幽默表现,可惜妙文隽诗,在编<全集>时统统惨遭割爱了.再进一步推想,杜甫的<饮中八仙歌>,写当时政界,也是文坛的八大酒鬼,包括李白,而有“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之妙句.是否亦因“主题欠正确,观点不正统”,未得入选<<唐诗三百首>>呢?
以中国古典文学之浩瀚精美,其中幽默文学的质与量却微不足道,实为一大遗憾.再举例来说,汉朝东方朔和清朝纪晓岚同为历史上著名幽默人物,也同为著作极丰的文学家,大才子,竟无幽默文字传世,是其幽默未见于其作?抑或幽默诗文因未“载道”,不受重视而失传了?实在令人揣摩.
在美几年,因为读王伯庆先生的文章而结识<华夏文摘>,喜欢他那种幽默风趣笔锋凌厉的风格,是一种超然自由的境界,文风谐而愈庄,笔力醕而愈肆,,有钱钟书的劲道.也喜欢读<华夏论坛>上David的帖子,时常让人忍俊不禁,三言两语,零星段落,收放自如,转折多姿.“半秃的小尼”就是他给我的雅号.后来由于换了工作,再无大片时间泡网,偶尔造访,也少见他的贴子了.
再提自嘲,还是会想到那个妇孺皆知的阿Q,鲁迅写<阿Q正传>,用阿Q这位卑微小人物,批判一种视失败为胜利,自我麻痹陶醉的社会心理现象.依我之浅见,阿Q之心,人皆有之,阿Q一下,只是人生无可奈何之际,利己又不损人的自我排解之道而已.韶华已逝,三十如我者,青春尚未参透,“大有可为”的企盼仍遥遥无期,奈何心情已近中年,双脚已迈入诗人艾略特所说,连吃枚橙子均不得不郑重考虑的窝囊期.此时此刻,若不表现阿Q本色,大力与现实妥协,日子如何过得下去?
.何况阿Q的特性根本就是人性,中国人的思想里几乎无所不在:“退一步海阔天空”,“大丈夫能曲能伸”,“君子动口,小人动手”,“自得其乐”,“随遇而安”,“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眼不见为净”等等,不都是挺阿Q吗?至于西方谚语,也有“每朵乌云都有道银边”,“富人入天堂,较骆驼钻针眼难”等鼓励大众阿Q之语.不分中外,无论老少,当阿Q还真是吾道不孤呢!
朋友来电话寒喧:“你还好吧?”我答曰:“很好!”聊了一会儿,他心不在焉地又问:“你这些天都好吧?”我答曰:“还好.”事后自忖,同样的问题,我居然给了不尽相同的答案,简直是自相矛盾.继而一想,目前的人生阶段,再好也好不到哪儿去,所谓很好,也不过是还好而已.反过来说,能够还好,就已经很好了.无心的答语,阿Q一下以后,竟既符事实,又合逻辑,我不免沾沾自喜了
美国俗语说:“日光下无新鲜事.”无新鲜事的日子何等单调,乏味?一旦记忆欠佳,新鲜事就层出不穷了.第一件发生在我刚回武汉,返乡后多数时间与双亲闭门闲话家常,偶有外出,不是打的,就有朋友来接或父母相陪,一日早早与表妹出门逛街,晚上她的男友为我接风洗尘,脑肚汤肥酒足饭饱之后,他开车先送表妹回学校,然后送我回家,南湖小区的房子是我出国后父母才买的,每栋商住楼除了门排号码不同,看上去别无二致.我只记得号码,门外是何景象,却印象模糊,昏黄的路灯下,看不清门排号码,我一时竟不知“乡关”何处.逐街搜寻,我的鼻子都快贴上车玻璃了,表妹的男友缓缓而弛,从南湖小区的这一头到那一头,再折回,一遍又一遍,还不忘安慰我说:“别着急,别着急.”终于在绕街三圈后,我认出了家,匆忙致谢上楼,狼狈透顶,也许表妹的男友在想,冰雪聪明,玲珑剔透的表妹,怎么会有我这样一个连家都找不着的糊涂蛋表姐.还有前不久在美国的两例:明明收藏妥当的车钥匙,早上临出门前却遍寻无着,为赶时间,只得拿出备用钥匙怏怏下楼,却见早已预热打着的车正鼓着眼喘着气瞪着我,原来我一起床见天下大雪就下楼先让它热身,待上楼收拾完毕,一切全抛在脑后.关于钥匙和车,还有奇事一桩:周末早上自邮局出来,欲将取得的包裹塞进车后行李箱,钥匙却怎么也塞不进去,正自不解,突闻身旁有人说:“Miss,thisismycar”.抬头一看,果然,自己的车正好端端在数步之遥外,只因不记得确切停车位置,见了颜色.大小相仿的,便指鹿为马.幸而对方见我不似鸡鸣狗盗之辈,未予追究,否则捉进官里,日光下岂不又添一桩新鲜事?
境由心造,以上奇事三桩虽然让我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到了:“如果牙刷是湿的,才知道自己刷了牙”的恐怖境地?但记忆欠佳有时又是好处多多:数年前在国内读的书,看的电影,似曾相识,却不知内容,这次回国,如读新书,看新电影,不觉厌倦.换季时取出去岁旧衣,知新的成份竟远大于温故,“啊,原来我还有这件….还有那件….”甚至开启冰箱,见了昨晚的剩菜,也是一番惊喜.想到这些,生活因阿Q之心而充满许多意外的乐趣.
还有,近日所识新朋,网上网下,海内海外,尽属登黄山而面不改色之辈,和这些新新人类相比,我这死死揪住青春尾巴的新人类不仅不能收返老还童之效,自叹弗如的机率反因之徒增,何苦来哉!常听人说,与年轻力壮者为伍,能令人朝气蓬勃,青春永驻,我的经验适得其反,他们活力充沛,生活多采多姿,节奏快速,我听了都累,更不用说见贤思齐,同步作息了.见面二十分钟,不用照镜子,已自惭形秽,自觉青春鸟一去不回头,心理,生理健康均深受影响.赶紧再回<华夏文摘>,只有与年届不惑的朋友相处,方觉自己耳聪目明,身轻如燕,还年轻有为得很.
比“下”不足,比“上”有余,此之谓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