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国的决定下得实在仓促,我没有细想太多。订了机票,就开始整理一屋的物件。迁徙,打包,拆封,物与物的纠缠,简直就是轮回无常。反正也流浪惯了,风向星座的人,是永远没有家的.但心里却一直渴慕安定恒久的事物,像文字,静静的树林,像巴哈的音乐。记起很早以前读过的安泰勒的小说「意外的旅客」,什么时候我能拥有一间长着翅膀的房子就好了。
来美数载,喜好收藏的雅兴积习不改,虽家无宝物,一旦要搬家,才觉得满坑满谷许多都是不招即来,挥之不去,不起眼,甚至留着碍眼,不值钱,却已为它赔了钱,既不想留,又不愿丢的物品,买的时候不知不觉,现在才知道物满为患了.
突然想到一个不太恰当的比喻,我与物的关系就好比皇帝与后宫佳丽三千,后者绝大多数只是聊备一格而已.实在用不着那么多,所不同的是,当皇帝毕竟简单,三宫六院,嫔妃贵人,太平岁月她们反正有民脂民膏养着,大难临头时,一国之君或一走了之,或一死以谢天下.任那些国色天香流落民间,投井服毒,自寻短见,他可管不了啦.而我搬家并非大难临头,既不能一走了之,又犯不着一死谢天下,‘后宫三千佳丽”如何安置打发,都成了一己痛苦的责任,心理和体力的沉重负担.
就书籍来说,“书到用时方恨少”是太平盛世的心情,书到搬时就恨多了.痛定思痛,咬紧牙关,首先恭请大批以参考资料身份苟安一角多年的专业杂志和娱乐休闲的服装摄影杂志入垃圾箱安息.气喘吁吁数十回,上下两层楼无数次,与一批批旧杂志告别,最后虽令我全身痠痛数日,但心里总为千思万思舍得丢而感到欣慰.亚历山大恨世界太小,更无余地可以征服,牛顿却叹学海太大,只能在岸边拾贝,书海,也就是学海了,以前在国内只要逛书店,总要随手买上几本,可想买的总是太多,充其量只能象加州的少年在滩边踏板冲浪罢了,至于海,是带不回家的.其实对我自己而言,不断买书,虽然可以不断满足占有欲而乐在其中,但烦恼也在其中,为学问着想,我看过的书太少,为眼睛着想,我看过的书又太多了.这矛盾始终难解.实在难以舍弃的书,有些还是从国内辛辛苦苦跋山涉水而来,只有装箱封存,让它们暂时借宿朋友的豪宅,等待不远的将来再与我团聚.
逛街购物是我永远戒不掉的恶习.需要的自然非买不可,但我属于”一见钟情”派,不需要的只要看得顺眼喜欢,亦不妨买下,有备无患,找不到东西?简单,再买就是.多年的经验让我总结出一条新的物质不灭定律:”凡有用品遗失,只消照样再买一件,不出二日,绝对失物乖乖出现.”而我别的美德或许欠缺,却绝不喜新厌旧(衣服除外),始乱终弃.于是旧的不去,新的照来.兼收幷蓄.最最头疼的还是衣服,虽然每次领了新欢进门,心里觉得辜负了众美,但还是抵挡不了时尚季侯风的蛊惑,吐故的频率不算低,但纳新的步伐更快,日月经年,又已是衣柜满满,堆积如山了.
这次是决定回国,再也不能得过且过了.所有的东西只能压缩在两个箱子里.清理精简,势在必行,问题不仅仅是书籍,CD,衣服,所有家具物件必须一概扫地出门,或卖或送,捐弃毋论.真是知易行难.清理过程中,“用不用得着”的标准,不知怎地,竟逐渐变成了”舍不舍得丢了.”不仅是离愁,物品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特性,不仅是杂草,物品也能”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些物件之所以无穷无尽,只有一个原因,难以舍弃!
最后终于在翻看完十几本影集后参透禅机,人生苦短,岁月难留.我也曾拥有大好青春,我也曾拥有清纯的笑容,可惜当时犯了猪八戒的毛病,不知可贵,将人参果当枣子,囫囵吞下肚,那些有笑有泪,回忆中显的分外美好的岁月,似乎尚未细细品尝,便已消失无踪.人生原来是一连串的告别式,告别童年,告别青春,这一连串的告别,说穿了,只是告别生命的热身运动,连生命到最后都非告别不可,连岁月都留它不住,紧紧抓住这些物件,何益?
自以为想开了以后,便大刀阔斧干将起来,召集三五好友,分门别类,扨送双管齐下,就这样还是剩下许许多多,实在没勇气,不忍心,不知如何处理的东西(玩偶工艺品之类),乃效唐明皇之救不了杨贵妃,以袖掩面,跺脚挥手对贴身侍卫长叹道:”罢,罢,罢,你们瞧着办吧.”
太平盛世的积累,如此这般,去了大半.
在离开美国的最后几天里,正如我五年半前初来时一样,四壁空空如野,两只箱子,一床被子席地而睡,踢翻倒趴的一双鞋,含冤苍白的衰相,房间,毕竟是有灵魂的.而我,真的要走了.
武汉在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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