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亚子的名字我是读毛泽东的诗词知道的。文革时公开发表的毛诗词不多,唱和柳亚子先生的就有两首,七律(49年4月)和浣溪沙( 50年10月)。我比较喜欢前一首: 饮茶粤海未能忘,索句渝州叶正黄。三十一年还旧国,落花时节读华章。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宜长放眼量。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
让我们随着这首七律走回历史,从中也许可以体会到中国文人依附权贵的无奈。柳亚子先生是江苏吴江人,生于1887年(一说是1886),清末秀才。1906年参加同盟会,1909年与高去病,苏曼殊等合伙成立了革命文学团体“南社”,柳亚子任书记(秘书)。南社借诗词交流鼓吹民主革命,在辛亥革命前后影响很大,也使柳亚子成了著名诗人。亚子先生曾任孙中山总统府秘书,抗战时期与宋庆龄等人从事抗日民主活动,抗战胜利后曾任"民革"中央常委、“民盟”中央执委,所以也是著名的左派政治活动家。
“饮茶粤海未能忘”。1926年5月,柳亚子到广州去出席国民党二大,那时他是中央监查委员,认识了时任国民党中宣部代部长的毛泽东。两人是才气相当,政治理念接近,结为挚友。柳亚子在1929年有首诗中写道:
神烈峰头墓草青,湘南赤帜正纵横。人间毁誉原休问,并世支那两列宁。
柳亚子注明诗中的“两列宁”为孙中山和毛泽东,后来很多人认为柳公是慧眼识英雄。因为1929年时的共产党被国民党打得只剩下了“星星之火”,毛泽东在这个岌岌可危的政党中还不是政治局成员,柳亚子的先见之明就特别难得,比“遵义会议”的曙光还早“露”了六年。
其实,这也许是文人相捧,“瑜亮同时君与我,几时煮酒论英雄?”(柳亚子,1945)也是英雄惜英雄。回想当年的大学毕业赠言,你我这些阿猫阿狗不也是互相吹捧不遗余力吗?谁又料到今日被老婆差前差后,打酱油换尿布?
“索句渝州叶正黄”。到了1945年8月,毛泽东赴重庆谈判,与柳亚子再次见面。九月六日,毛泽东偕周恩来,王若飞一起登门拜访柳亚子。应柳亚子要求,毛泽东把手书的旧作《沁园春·雪》赠给柳亚子。柳亚子接词后直呼“大作,大作!”,交与报纸发表。柳亚子也即席赋诗作答:
阔别羊城十九秋,重逢握手喜渝州。 弥天大勇诚能格,遍地劳民乱倘休。霖雨苍生新建 国,云雷青史旧同舟。中山卡尔双源合,一笑昆仑顶上头。”
“一笑昆仑”毛泽东勉励柳亚子,“前途是光明的,道路是曲折的。”毛泽东1936年写成的《沁园春·雪》在重庆发表后,山城文人争相唱诵,一时洛阳纸贵。其中“惜秦皇汉武,略输文采;唐宗宋祖,稍逊风骚。一代天骄,成吉思汉,只识弯弓射大雕”,更是两千年风流一笔撂倒,霸气横扫千军。“数风流余子,且看今朝”(原稿如此),蒋介石对其副官感叹到“天无二日”。虚情假意的国共两党只剩你死我活的一拼了。
到了1949年初,逐鹿中原胜卷在握的共产党邀请社会名流筹组中央人民政府,柳亚子受邀于3月18日抵北平。毛泽东3月25日从石家庄飞抵北平。“三十一年还旧国”。毛泽东感概万千:1918年时他是北大图书馆月薪8元的助理员(教授是200-300元),31年星移斗转,他再回北平时已经是开天辟地的“一代天骄”了。
想来毛泽东的老朋友柳亚子此时应该是欢呼雀跃了吧?不然。他一定看到了什么,特别受刺激,3月28日他写下了“感事呈毛主席”:
开天辟地君真健,说项依刘我大难。夺席谈经非五鹿,无车弹铗怨冯〔火爰〕。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安得南征驰捷报,分湖便是子陵滩。
这里罗嗦一下我的理解,大概是说“毛兄你把天下是打下来了,但要我象有些人那样尽说好话太难做到。依附权贵我也不比五鹿充宗那样能干,才比冯〔火爰〕我就该有相应位子。我原以为咱俩是过心的朋友,现在直后悔自己是作贱,等你打过长江后,我也该退隐到家乡的分湖去了。”
有人说这是亚子同志向组织上伸手要官发牢骚嘛。我猜想,作者也许看到了社会名流们围着主席争宠,在新政权里排位上去了,而他似乎被冷落了。他回想起与毛泽东的长期交往,那才是“白石为凭明月为证,我心早相许”的愫愫情怀,1929年他的“并世支那两列宁”被认为是推崇毛泽东是中国领袖的第一声。“头颅早悔平生贱,肝胆宁忘一寸丹!”,作者似乎有一份“但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的哀怨。
“落花时节读华章”。渡江战役前夕的毛泽东接到这首诗会怎样想呢?他一个月没有回答,他真的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吗?“钟山风雨起苍黄,百万雄师过大江。”1949年4月23日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4月27日,毛泽东写下了本文开头的“七律”回答了柳亚子。“牢骚太盛防肠断,风物宜长放眼量”,看来毛泽东了解不甘寂寞的知识分子们,无非是安排问题,不要急嘛。
“莫道昆明池水浅,观鱼胜过富春江”,读到这里,柳亚子哀怨尽退,他立即回复表态:“倘遣名园长属我。躬耕原不恋吴江”(4月29日)。读到这里,我真的忍俊不禁了。原来柳公舞剑,意在“名园”。
百废待兴,新生的红色政权需要旧社会名流的帮助。5月2日(一说是1日),毛泽东又约柳亚子共游颐和园。这时的柳亚子感到“君恩浩荡”,等候在颐和园东门外的柳亚子先生“像其他许多著名的民主人士一样,柳亚子一边同毛泽东握手,一边举着拳头连声说:‘共产党伟大!毛主席伟大!人民解放军伟大!’”(卫士李银桥)
平心而论,以柳亚子对毛的早年推崇之义,柳毛多年的挚友之情,二人私下游园,柳公“举着拳头”喊万岁实无必要。
当事人毛泽东也吃不住了,他说:“都是老朋友,互相都了解,不要多夸奖了 ,那样子不好相处。”又说:“人民伟大,包括你也包括我。”(卫士李银桥)那时的毛泽东对于“万岁”之声还能表现出不习惯的羞涩。“夺席谈经赛五鹿,说项依刘很自然”,知识界名流中的一些人也在努力帮助毛泽东培养“君临天下”的习惯。 毛泽东也不食言,当年第一届中央人民政府成立时,62岁的柳亚子做上了中央人民政府委员。那时只有56名委员,名单中有中共高干,国民党归顺军政大员和各界头面,柳亚子并列其中也算是“相期不负平生”。
热血沸腾的人民委员柳亚子又提笔上阵了。1950年国庆观剧,他填了两首“浣溪沙”:
火树银花不夜天。弟兄姐妹舞翩跹。歌儿唱彻月儿圆。 不是一人能领导,那容百族共骈阗?良宵胜会喜空前。
白鸽连翩奋舞前。工农大众力无边。推翻原子更金圆。战贩集团仇美帝,和平堡垒拥苏联,天安门上万红妍!
后一首词的文采实在是砸了柳爷的牌子,我读着就替他叫屈。现在有人嘲笑郭沫若晚期的诗歌象口号,没水平。其实,诗歌一旦为政治服务,郭爷,柳公又何以脱俗呢?
到此,你也许会批评柳亚子“媚主”。其实,柳公多少有几分真诚。公平地讲,49年和50年时他还不知道后来的“反右”,“大跃进”和“文化革命”,也不一定了解早年“延安整风”的苦斗。他死于1958年,不知道他对“反右”的看法如何?
可是郭沫若看到了毛泽东晚期的所做所为后,照常歌功颂德,他的一曲“领袖颂”引出了毛泽东的“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唱遍大江南北。
中国的“歌德”又岂只是郭沫若一人呢?李银桥说,“我生活工作在毛泽东身边,耳闻目睹一片‘伟大’,‘英明’,‘万岁’之声。无论党内还是党外.无论领导干部还是群众,甚至像张澜、李济深、沈钧懦、陈叔通、何香凝、马叙伦等先生。”
毛泽东被宠坏了。难道只有毛泽东和中共干部才对毛的“随心所欲”负责吗?中国的知识分子呢?把你我换成前辈们就会好一些吗?恐怕未必。现在你我有些长进了吗? 知识分子想做官没错,还该理直气壮地要官,当之无愧。当官是贡献才能,实现政治报负。然而,一些急于仕途的知识分子们会忘记自重而媚附权贵,心慌意乱地把自己的知识和名声供为当政者的化妆品,一些知识分子更是充当了历次运动的吹鼓手。柳亚子早年嘲笑此辈道,“美新已见杨雄颂,劝进还传阮籍词。”
文人依附权贵作为中国文化的一部份已经存在了几千年,并不是社会主义的新生事物。这一传统和新的政治文化相结合,创下了新的高峰。有人说在“官本位”的中国要做事就得当官。可是做官非得如此媚主吗?
可爱是,“媚主”可以解释为“忠君爱国”,就算“媚主”不成,做官未遂,归隐“山林”时还可以标榜“清高”。只是老兄你千万别丢根“官骨头”来挑逗,撼动了兄弟我的“清流”身段。
有位工人给我讲,他发现运动中知识分子“认错”时跑在前面,缺乏骨气。真的,这位工人兄弟还可以谈“骨气”,可是对一些中国知识分子来讲,谈“骨气”是不是有点太奢侈了?我们曾经那么激情地给毛主席捧场,他老人家还认为我们是“一张皮”,要和工农“骨头”相结合。几十年来他根本就没有发现鞍前马后的我们“有骨头”。
毛泽东说“我历来讲,知识分子是最无知识的。这是讲得透彻。知识分子把尾巴一翘,比孙行者的尾巴还长。”看来,让他老人家操心的是你我能不能“一辈子夹着尾巴做人,不翘一次,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呵。”不过,如果有更多的中国知识分子能够有负“领袖厚望”,面对权贵自信地翘起尾巴,恐怕“万岁”也叫不响亮,一些运动也就成不了气候。
一生功名皆尘土,留待人间说丈夫。
摘自《书屋》2000年8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