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火车有一种几近情人的迷恋.
它比任何一种交通工具都要来得浪漫,来得温柔,也来得凄迷.如果,把几种交通工具比喻成情人或是女人:飞机,高处不胜寒,时常让人头晕耳鸣;船,风韵十足,但,不容易掌握,她是有脾气的;自行车,可以算是你的初恋情人,清丽可人但只能曾经拥有;公共汽车,基本上不是女人,应该说是一头母猪,毫无美感可言;至于,私人轿车,别人的老婆,碰不得.
火车,综合飞机,轮船,自行车的特质,是一个让人永不厌倦的女人.
小时候,火车的定义是远行和流浪.最喜欢流浪的幻想,时常一个人坐在长江大桥边看火车,那是自我疗伤的最好方式.挨骂,要求无法得到满足,委屈,心情糟透,火车是我第一个想到的救命恩人,只要坐上火车,所有的愿望都可以达成.我开始看着火车想象自己从流浪出走到自杀身亡,或是完成向往已久浪漫又刺激的流浪生活,而且,从此脱离狠心的父母,过着幸福快乐的日子.总之,每一种结局都是让父母后悔,伤痛.想象完了,仿佛已经看到父母后悔莫及和痛苦不堪的表情,想必他们也得到教训,心情一下子豁然开朗,恩怨从此一笔勾销.火车的魅力,不可抵挡.其实,那时的流浪也都只是神游,最美丽的流浪就是走十分钟的路去长江大桥看火车.
长大以后成了个不折不扣的电影迷.战争片看多了,火车,成了逃亡的标志,也开始有“挤不上火车”的恐慌和生离死别的断肠.挤不上火车,很可能将要面临死亡,或者是一连串的凌虐折磨.所以,火车是希望的象征,幸福的所在.记忆尤新的是陈凯歌的<风月>,张国荣提着箱子,满眼凄楚地回望了一眼,不顾一切的挤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从此改头换面,成了上海滩名媛贵妇竞相追逐的“面首”.还有<周渔的火车>,火车厚重的车身,碾压在铁轨上,卡啦卡啦,声音浑圆深沉,在旷野的回声是辽阔而扣人心弦的,阴翳的天空,不远处微微起伏的绿色山坡,远近的树林,巩俐不顾一切地飞奔,为了及早见到自己的爱人.整个画面带着悠远的温暖,充满暗示和想象,极为煽情.
其实,我搭火车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毕业旅行,我和同学南下去广州,把对未来的抱负象旅行包一样轻松地提携起来,跳上火车.窗外闪逝的树林,桥梁,汽笛轰鸣,地面隐约震颤,广场上空的报时钟声.一切的一切都让年轻的心激情澎湃.明天将要发生什么,涉世未深的我们能否争取到成功的机会,尚且如同没被车灯照亮的前方,潜伏于莫测的黑暗中.但好奇探险的心驱使我们向前.另外几次是往返北京去签证.十几个小时的旅程,我算是过足了瘾.即使是夜里,我也开着窗子,睁大眼睛,无尽的夜色从脸上掠过,枕着隆隆的车声,想着等待着我的前程,睡觉,简直是一桩罪过.失眠有时是幸福的,如果你能与窗外疾飞的夜色交融.我喜欢在凌晨或夜晚眺望一座座城市的灯火,每一盏灯都在颤抖,仿佛每一颗心都被生活感动.稀疏的边缘光影,把车厢里的一切涂上了一层梦幻的色彩,我喜欢这种虚无缥缈的浪漫气息.在火车上,我呼吸的正是这种气息,白天黑夜,人流与灯火,连同人们的生活情绪波浪起伏.
来美国多年再没有坐过火车.这次回国探亲时朋友从北京替我订了回武汉的火车票.和老情人重逢,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情愫.靠窗而坐,远方的田野让人想起惠特曼的诗<父亲,快从田野里上来吧>,同时想起汗水,劳动和开拓.吃着我久违了的野乌梅,喝着茉莉香片,列车员拿来玻璃杯,放在杯架上,在杯子里注入滚烫的开水,茶叶在滚烫的开水中舒展开来,泛着淡淡的茉莉花香,搭配着窗外更迭的景致.真的觉得整个人优雅古典起来.这种凌风超凡的快乐,只有坐火车才能体会到.分别,奋斗以及思念,都晕眩如倒影,使人来不及做太多准备而欣然上路,随着命运浪迹四方.我的火车,正携带着超载的往事风驰电掣地掠过,穿过芸芸众生之间的白昼和黑夜,回忆的滚滚车轮就要到达白云黄鹤的故乡.
终于看到了龟山电视塔,终于看到了长江大桥,故乡有了逐渐清晰的轮廓,这帮助我透过人间灯火而获得灵魂栖息的城市---就在眼前.那个企望跟惯性的生活,跟整个世界作一番小小挑战的拖着鼻涕看火车的小女孩,怎料到她的后半生竟真的和流浪紧紧相联.流浪,这两个字象草木一样一年一度在我心中花开花落,本以为可以浪子回头满载而归的时候,却又突然发现自己刚刚开始飘泊.
我的旅途既不是出发,也不是回家,它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份.我的火车,穿越了无数的季节和道路,又要驶向未知的远方.漫长的铁轨,苍凉的月台,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象一只远游的风筝,感染了浮云的淡泊,重复着错误的美丽.人生苦短,来去匆匆.带着余温尚存的炊烟往事,带着横亘着时间的漫漫思念,我的火车,又要启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