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究竟下了多久,我不知道.
电视天气预报上到处是雪花的标志,真是没完没了.这是来美国最长也最冷的一个冬天.
圣诞前夜的一场暴风雪,阻断了我的旅程.黄昏时分,我凝视着光晕以外的天地,淡漠微明的天地间,确实看得见千万雪片持续的,铺天盖地,宁静又似乎嘈切,沉重地,认真地下着.持续而密集的寒风,不时将整齐的雪吹向两侧,忽而倾斜向左,忽而向右,如妖魂之舞,扭动着腰肢,而那变化是如此快速迅猛,仿佛随着音乐在起灭.遂又象一种旋律的游走,无名而有形.
一夜不停.
清晨,雪色与天光,锋利刀刃似的凛凛映进窗内,我眼前的书本很精神地一亮.
故乡武汉的冬天少雪,有雪的日子是温柔而纯净的.雪是最清心凝神了,因为它默默地下,偷偷地飘,所以不会有雷雨的喧闹,也无淅淅沥沥的缠绵.纷纷飘落的雪花在空中悠悠地舞蹈,一种梦中才有的轻盈的,缓慢的舞蹈.
曾经听过乔伊斯的雪,窒闷而甜蜜地落在都柏林的荒野;也曾看过三岛由纪夫的雪,溶化在名叫驹子的女人的胸前,从容的妸娜之姿;当然,还有杨牧诗里血性汉子染红的沧州大雪;更悠远的是带着露指手套奋笔疾书的<日瓦哥医生>中外面一片茫茫天地.
它们在记忆里,永恒的文字里.
走出屋外,雪后的太阳给人一个强光的世界.折射,反射,刺得人眼睛睁不开.然而低温的震慑下,又觉得一切景物都一捏即碎.雪晴,反而真的感觉更冷,太阳的热力尽给白雪吸去,冷得全身仅剩下一条脊椎骨似的,其余的皮肉剥除,地地道道的水晶心玻璃人.圣诞节路上的行人少,我能体会的只是那份孤独,萧疏的景物,有一种凄清的美.
大雪无痕,蹋雪而行,然而雪掩埋一切,隐藏所有行踪,声响,颜色,气味,只留下一片灰白.什么时候开始,天色又阴沉沉地扑跌下来,街灯,圣诞节的彩灯,在这最昏暗惨淡之际,变成意识模糊的幻影.背后突然一阵大风恐龙摆尾似的往身上一甩,我一个踉跄,好象口鼻间的鼻涕也给吹上半空,成了雪粒.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我快速钻进车内,很小心地开着车,轮胎撕扯着路面刷刷刷地响.默默经过一户户的人家,我开始想念另一个人的体温与呼吸.远远意大利餐馆的烟囱,淡淡地冒着一股烟,仿佛灵魂出了窍.
雪花的快乐.我依稀记得是徐志摩的文字.然而此刻,我终于体会到雪的另一面,它的冰冷,毁灭与遗忘.
回到家,耳朵嘴唇茸茸的刺痒.窗外是定格荒凉的雪景.
决定不再出门.
春天并没有到,几天之后,窗外的湖,在长久结冰之后,竟翩翩飞舞着一群快乐的鸽子.鸽子在湖面错落解冻的地方玩水.往返冲刺着,那样靠近水面去拍打它们的翅膀,快速而勇敢地溅起无数水花,那样兴奋地轮流拍打着,溅起闪着阳光碎片的残雪,它们也不怕解冻的湖水太冷.懒洋洋的阳光在水上闪着呆滞而摇晃的弱光.
我的心在阳光的阴影里期待着春天.
2003.2.8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