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革命過去二十年了,對這場荒唐運動的記憶也開始褪色。關於文革的混亂,有人歸於政府組織的被破壞,特別是文革初期的瘋狂。其實,文革也是中國痞子運動“發展到了壹個嶄新的階段”,群眾運動的荒唐可以回溯到更早。
讓我們來看看1900年的義和團運動。山東有個叫朱紅燈的人,自稱是明皇後裔,想“滅清復明”,公開卻打出“扶清滅洋”的旗號,利用巡撫毓賢仇洋,在山東發展義和拳,後改名叫義和團,口稱“義和明教,不約同心”。以殺洋人,毀教堂聯絡百姓,勾結官府;壹時釀成山東大亂,教案疊出。朝廷派素有“能員”之稱的袁世凱接替山東巡撫,壹上任,老袁就把朱紅燈的腦袋給砍了,用那些“刀槍不入”的義和拳眾試刀槍,殺得拳眾雞飛狗跳,偃旗息鼓。
那時,天津洋人囂張,民心浮躁,慈禧對拳民剿撫失措,1900年義和團趁機北上“抗洋”,漫入直境,壹時間把天津鬧得汙煙瘴氣,義和團成了天津事實上的權力機構。在天津遇到義和團眾時,文官下轎,武官下馬,脫帽路邊肅立,不從則殺;有穿制服的學生,指為二毛子,亂刀砍死。“天下第壹壇”的掌壇人張德成(相當於首都紅三司總勤務組壹號勤務員〕出門坐綠呢官轎。
時逢維新失敗,簾政再降,洋人不滿,慈禧以為民心可用,能把洋人壓下去,義和團又得勢於北京,橫行霸道。義和團裝神弄鬼,估吃霸賒,京津民眾苦不堪言。
壹天,拳眾在篤信義和神功的端王的帶領下,闖入大內清理階級隊伍,要檢查慈禧身邊的太監宮女是否二毛子,在每人額頭上拍壹下,額頭有十字紋出現的就是二毛子,當然壹個也沒有發現。【註壹】未經拍額,拳眾就斷定光緒帝是二毛子,要殺光緒以清簾側。【註二】
義和團攻打北京西什庫教堂,刀槍不入的硬功在洋槍面前不靈光,還讓洋人練了活靶。久攻不下,軍機大臣剛毅問為何法術不靈?義和首領說:“鎮物太多,教堂頂樓有太多的光腚女人,把法術破了。”【註壹】打不過大毛子,就到鬧市去逞威風,在前門燒了老德記西藥房,引起京城大火,毀民房千余間。【註二】
國家積弱,列強環伺,內亂加重外侮,八國聯軍借口保護使館,登陸天津。義和團在京燒毀洋宅134所,教堂18座,施藥房12所,醫院8座,殺死傳教士和教民。董福祥的甘軍和神機營也兵匪壹家,肢解了日使館書記生杉山彬,槍殺了北京外交使團領袖,德國公使克林德,還誣報朝廷說是克林德先開槍。義和團的頭目李來中又偽造洋人照會,“要慈禧歸政,並替清庭代收天下稅糧”,激怒慈禧對列強宣戰。庚子之亂按清庭上諭的總結:“縱拳肇禍”。【註二】
北伐時期,湖南農村發生了又壹場群眾運動。與義和團運動不同,這場湖南農運跟迷信,封建和幫會意識無關。湖南農運,最初是會員們作向導,作偵探,作挑夫,支持了北伐軍事行動,最後發展為摧毀國共合作的壹個主要因素。國民黨看農運發展為“痞子”運動,遂退出農運,中共領導們對農運也褒貶不壹,莫衷壹是。因湖南農運的領導人後來主宰了大陸的新生紅色政權,湖南農運就成了欽定的運動樣板。毛澤東先生曾是農運講習所的組織者與教師,他的“湖南農民運動考查報告”(以下簡稱“湖考”【註三】)的思想和語錄又成了後來的文化大革命的座右銘。湖南農運是不是痞子運動呢?
那時,湖南農會有兩百萬會員,代表著壹千萬群眾(湖考),在“壹切權力歸農會”的口號下,農會成了農村的權力機構。根據毛澤東的調查,農會的辦事人員壹半來源於赤貧農。赤貧農是全然失業,無土地,無資金,完全失去生活依據,不得不出外當兵,出去打工,或當乞丐。(湖考)
這群在本村沒有人願意雇傭的人,多半是好吃懶做之輩,這種人在農村就被視為痞子。壹聽說幹農會領導不勞動就有好飯吃,還威風(“工農萬歲”,當地人叫農會領導為“萬歲”),所以這幫人就踴躍辦農會,越激進越當領導。毛澤東辯解說:“據衡山調查,貧農領袖百人中八十五人變得很好,... 只有百分之十五尚有壞習慣。”(湖考)
農運真的能把痞子們變得“很好”嗎?讓我們來看看農協幹了些什麼?
“打倒土豪劣紳”。“這個攻擊的形勢,簡直是急風暴雨,順之者昌,違之者亡。外界只能說農會好,不能說農會壞。”(湖考)這也許是毛澤東壹慣主張的紅色恐怖。農會成立了“土豪劣紳特別法庭”,可以逮捕,監禁,審判,殺人。以舊學著稱的湖南清末遺老葉德輝就被處決了。中共領導人李立山的父親是壹位溫文爾雅,心地善良的老人,再三表示跟兒子的共產黨走,拿著李立三給湖南省委的擔保信,擔保老人擁護農會,高高興興從武漢回鄉去,照樣讓當地農會給處決了。【註四】名人共屬尚且性命難保,其他蟻命何足掛齒?正如湖南望城縣的壹位後起之秀雷鋒所說:“對待敵人要象冬天般的冷酷無情”。
什麼是土豪劣紳呢?毛澤東當時有句名言:“有土皆豪,無紳不劣”。真按毛澤東的說法,湖南農村人口的10%的地富農,20%的中農(自耕農),均在該殺該鬥之列。張國濤反問:“有地的自耕農也是土豪嗎?妳毛澤東也是農村的壹個鄉紳,妳是劣紳嗎?”毛澤東哈哈壹笑。【註四】
北伐軍官很多人是湖南鄉下的富家子弟,農會把他們的老爹給鬥了,殺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我們就不難理解為什麼“反動”軍官們積極推動南京的蔣介石清共,促成武漢的汪精衛分共,而長沙的許克祥首先起來響應上海“四壹二”事變,大開殺戒。
“減租減息”在農運中變成了不交租不還債,破壞了農村的租貸信用關系,農民們因此而缺乏生產資金,造成減產,文革有句話“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谷米阻禁”是停止谷米外運,降低產地谷價。這樣做停止了農村的主要商品流通,搞得城市米價大漲,影響北伐軍糧,也使農村無錢購買生活用品。
“破除鄉村陋習”演變成了毀廟宇,拆祠堂,當之無愧是“破四舊”先驅;鼓動婆娘造老公的反,文革時叫做“壹條被子蓋不住兩個階級”;逼寡婦改嫁,想來是便宜了娶不上老婆的農會地痞;強迫婦女剪發。
毛澤東欣喜地說到:農會成員“壹群人湧進去,殺豬,出谷。土豪劣紳的小姐少奶奶的牙床上,也可以踏上去滾壹滾。動不動捉人戴高帽子遊街,‘劣紳!今天認得我們!’為所欲為,壹切反常,競在鄉村中造成壹種恐怖現象,這就是壹些人的所謂過分”(湖考)
這群魯迅筆下的阿Q們,怎麼就成了農民革命英雄呢?。毛澤東說:“上面所述的那些所謂“過分”的舉動,都是農民在鄉村中由大的革命熱潮鼓動出來的力量所造成的,這些舉動,在農民運動第二時期(革命時期)是非常之需要的,第二時期內,必須建立農民的絕對權力,... 每個農村必須造成壹個短時間的恐怖現象。”(湖考)這段話給了後來紅衛兵的依仗,他們喊遍全國:“紅色恐怖萬歲!”。
毛澤東當時還有壹句名言:“矯往必須過正”。(湖考)這句話四十年後成了紅衛兵小將瘋狂行為的動力與護身符。八壹年我參觀了洛陽的龍門石窟,有十來萬大大小小的石雕佛像,我看到的半裸的女性佛像的胸部全是水泥補上的,據說是當年的革命小將破四舊時做的切除手術。就象電影“小街”所演,那時女孩子發育,胸脯長大了壹點都讓Owner感到有點腐敗。
毛澤東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雅致,那樣從容不迫,文質彬彬,那樣溫良恭儉讓,革命是暴動,是壹個階級推翻壹個階級的暴烈的行動。”(湖考)他還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頭萬緒,歸根到底就是壹句話,造反有理!”話到了這裏,就不難理解湖南農運和文革式運動的暴民性質。我小時候親眼看見,紅衛兵背誦著這兩段最高指示,在群眾的圍觀下,大白天,把壹個和善的鄰居活活打死。文革是毛澤東繼湖南農運以後發起的又壹痞子運動,他說:“八億人民,不鬥行嗎?”還盼望文革“每隔七,八年來壹次”。
這“運動”就象壹劑“精英牌”春藥,服了的人欲火中燒,身不由己,未服的人也難逃“運動員”的蹂躪。我想起彭德懷在廬山會議上說毛有“小資產階級的狂熱性”,也是中肯之語。壹個鄉村小知識分子,左壹本“朱元璋”,右壹本“洪秀全”,滿腦袋的帝王思想。壹個人要發發情本來是無可厚非,若是全國人民都跟著他跳“忠字舞”,哪有不詒笑天下的?
我們景仰反抗侵略的義士,也擁護孫中山先生“平均地權”的主張,然而,義和團和湖南農運在起哄中演變成了痞子運動,理想在潑皮撒賴中蕩然無存。小痞子們是壹無所有,有那鬧事就可以吃上飯的好差事,這幫人自然會壹哄而上。他們沒有道德文明,對民族的將來漠不關心,能占著他人的便宜就很開心。大痞子們惟恐天下不亂,趁亂好壹步登天。差別在於:小痞子亂市,大痞子亂國。大小痞子們都是好逸惡勞,急功近利,總想不經過長期艱苦的勞動,就抱上壹個大金娃娃,“大躍進”就是壹例。
怎麼樣看待運動中占多數的群眾呢?過去壹提到群眾,什麼“群眾運動天然合理”,“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創造世界歷史的動力”。其實,群眾也是人,“人之初,肉壹砣”,無所謂好壞,即使妳我早生幾年加入紅衛兵,最初帶著真誠和理想投身於運動,運動很快也就把人變成了鬼。
季羨林先生在回憶他的牛棚歲月時說,他做了“壹些極其委瑣的事情,如果我不說,決不會有人想到。如果我自己不親身經歷,我也決不會想到。... 當時我已經完全失掉了羞惡之心,並沒有感到什麼不對。... 我從前對壹個人的墮落的心理過程發生過興趣,潛意識裏似乎有點認為這是天生的,現在拿我自己來現身說法,那種想法是不正確的。”【註五】痞子不是天生的,就是妳我變成的。
巴金提出的建立“文革博物館”,是否還可以擴大壹些呢?成立壹個“痞子運動博物館”,記下義和團運動,湖南農運,土改,大躍進,文化革命的“豐功偉績”,博物館進門處搞壹個大匾,匾上寫著:“痞子,只有痞子,才是破壞人類文明的動力”。
天下適安耕宜老,且買犁賣劍平家鐵。精英淚,休悲切。
【註壹】高陽,“慈禧全傳”,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96年【註二】“20世紀中國全記錄”,北嶽文藝出版社,1995年【註三】“毛澤東選集”第壹卷【註四】張國濤,“我的回憶”,東方出版社,1980年【註五】季羨林,“季羨林回憶牛棚歲月”,中華文摘,1998年7期
《華夏文摘》199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