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燕山夜話”是我的出道之作，寫了正好壹年。當初是因為讀了多年的“華夏文摘”，想貢獻壹次。現在是人在江湖，“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兄弟我另有混飯的工作，只能在周末有心情時寫壹點，時間短，文章也是長不了。寫隨筆是因為“生活中有某些更重要的東西值得脫穎而出，被我們體驗”。

    有人講，中國給妳在美國的工資，妳肯定回國。也許吧，我這個人的中國情結太重，說不定將來就打道回府了。但是，同樣的收入，更多的人會選擇留在美國，中美生活的質量差別不僅僅在金錢上。            來了美國這些年，實在是想不起在街上看見過吵架圍觀。有壹次跟同事在辦公樓外講工作，得意之處激動了壹點，壹個巡警走過來問：Any problems? 在美國，即便是妳我想幹仗，對手不幹，警察也不準妳幹。            街頭吵架圍觀是國內市井的壹大風景。壹點小事象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當街就撕破臉幹仗，什麼難聽就罵什麼。國人是最要臉面的，老話講“打人不要打臉，揭人不要揭短”，五千年文明怎麼壹朝全忘？去年底回國途經北京，有壹天上廁所，壹般只收壹元，把門的女人要兩元錢，我也給了。有個外地來京的公安只給了壹元，倆人就幹起來了，那女的叫來幾個人把外地的那位公安狠打了壹頓，滿臉是血。圍觀的群眾上百，激動地觀看，不勸，旁邊執勤的武警也不管。

    建成壹個富裕的中國已經不需要等得太久了，可是文明的中國呢？

    有些人好圍觀起哄，有時並不是對他人疾苦的關懷或是看免費把戲的習慣。記得小時候有壹次看露天電影，執勤的老頭抓住壹個正在耍流氓的男壞蛋，群情激忿，大夥圍上去就打，咱院的小狗子壹激動也幹了上去。圍住壞蛋打的群眾是裏三層外三層，小狗子擠不進去，他就找了壹根木棍，從下面往裏捅。壹會兒人散了，流氓動不了啦，執勤的老頭滿身是傷，腿也瘸了。小狗子平時在院子裏是受氣包，誰心情不好時都可以敲他壹下出氣。遇到這種打太平拳的機會，小狗子從不偷懶，使勁地幹。

    人要活得太窩囊，機會來了時比他人更想風光壹番。壹個社會存在太多的不公平，許多的人有委屈，這個社會就太平不了。老子不好過，讓妳也過不好。

    有個大學生畢業分到我父親所在的單位，趕上五七年反右，成了右派，之後壹直擡不起頭。文革期間，他是工程師中唯壹個持槍武鬥的。我父親勸他，他說：“他們整了我的青春，老子要幹回來。”壹個三萬來人的單位，武鬥死傷了幾百人，抓了四千多個反革命，幾個汽車司機因為參加過入緬對日作戰的遠征軍而被打死，幾個局長都被打成殘廢，其中壹個是參加過上甘嶺戰役的師長。我父親是搞技術，也難逃厄運。

    我無意在社會的悲劇中談論個人恩怨。革命清洗著壹代代站在社會前列的人。中國壹百多年來的社會動蕩，常常是善有惡報，良心的根本被動搖了，許多人的善良本性已經被消耗殆盡。       中國的經濟落後跟過去的政治運動太多有關，而政治運動又跟老百姓的好起哄有關。和平時期壹個人不容易成為國家棟梁，妳我壹輩子沒有被國家看重，逮住壹個便宜機會能為國閃光，那是得幹壹場。於是乎就響應號召：“三反五反”，幹他娘的資本家；“打退右派進攻”，幹他娘的知識分子；“四清四不清”，幹他娘的小隊會計。文革壹來，更是幹他娘的黑五類，走資派，階級異己分子，四人幫同夥。直到累得運動不了啦，才發現快揭不開鍋了。

    遊手好閑和貧窮，是起哄得以滋生的肥沃土壤。惟恐天下不亂，趁亂也許能撈點什麼。馬克思說：無產階級在革命中失去的只是鎖鏈。革命在起哄中演變成了痞子運動，理想下嫁給了市井潑皮。

    當然啦，我們認為國家落後那是領袖亂號召，也怪庚子賠款太多，怪帝國主義的經濟封鎖，妳我沒錯，無非是在運動中稍微熱情了壹點。回過頭來跟鄧小平鬧改革，咱哥們也不含糊，改革不就是壹場革命麼？咱背靠皇軍再幹壹場，妳說壹咱幹到二。傻小子炒瓜子，妳我就炒房地產，倒鋼材彩電。記得八六年那陣子全民經商潮，系上每星期二政治學習時，人民教師都掏出壹個做買賣的小筆記本，上面是除了武器似乎什麼都有。文科教授講起鋼材來，我這個材料專業出身的人有時還得不懂裝懂，實踐出真知呵。壹次，有個同事要倒賣壹輛豐田皇冠，我聯系好了買主，好象什麼都講好了。賣方約著我和買主在街上壹個汽車站見面提貨，冷風吹著，站了壹個小時都沒見著人。不過，系上象我這樣能完成談判階段幹到喝西北風地步的還沒幾個，我也才撈著了壹回，還有人來打聽經驗哩。

    當年，國家主席劉少奇親切地握住掏糞工人時傳祥的手，說：我們只是革命的分工不同，都是人民的勤務員。妳我弟兄不聽黨話，常常打破分工，為著壹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起哄到商品流通中來了。

    記得剛來美國讀書時，有個老美常來我家傳福音，就象電影上的老八路進莊，親切，我也趁機撈倆單詞。他是專業清地毯的，我問他為什麼幹這個？他說沒想過為什麼，有需要呀。我說妳腦袋好使，其它行道賺錢更多。他說大家喜歡他的服務，今後還要兒子接班哩。美國的專業人員安心本職工作，各盡其能，發揮了社會生產力。中國工資低應該不是不敬業的借口。

    來美國，革命慣了的人最大的損失就是沒有了起哄的激動。聯誼會好不容易把吃喝擺好，稀稀拉拉地來了壹群家屬老太；臺上的精英講話才起個頭，臺下百姓家的小孩就哭奶了，教妳沒法進行革命。

    人都有起哄的情感追求。比如在家看球賽跟在球場上看球賽就不壹樣，大家壹發喊，似乎人身大穴都打通了，有說不出來的痛快。所以美國人也起哄，在文體活動方面，老美花錢看球賽就象妳我聽大師們作帶功報告壹樣積極。但是，老美們很少有響應政府號召來起哄的。美國六十年代的民權與反戰示威，是由平民發起和參與的，沒有油頭可撈。

    記得海灣戰爭前，美國國會對是否要打伊拉克展開辯論，反對開戰的人也是理直氣壯。系上的女秘書就反對打仗，她認為壹開仗伊拉克的老百姓會遭殃，不能為了石油就讓人民流血。她自費打了好些電話給選區的國會議員。兄弟呀，這老美不好領導，國家利益唬不住他們。打仗的這種事要放在俺國內，討論個屁呀。俺中央把血染的紅旗壹舞，革命群眾壹起哄，那還不是“豬呀，羊呀，送到那裏去呀，送給那親人解放軍”。可是前線將士的生命呢？“白發娘望兒歸，紅妝受恐累。”

    美國也曾有過政客發動的起哄。五零年二月，共和黨參議員麥卡錫（Joseph McCarthy〕及其助手發動了壹場不講證據的，對共產主義分子的指控。政府雇員，作家，演員被無辜解雇。艾森豪威爾總統（Dwight Eisenhower）明知麥卡錫亂幹，但怕人們認為總統同情共黨，而對麥卡錫姑息養奸。美國人民縱容了這壹迫害運動。這場起哄最終傷害到了縱容者的自由，五四年威奇律師（Joseph Welch）勇敢地站出來停止了麥卡錫鬧劇。今天，“McCarthyism”的英文含意又叫“迫害” 。臭名昭著的麥卡錫時代，讓美國人至今難以原諒，也讓當代的麥卡錫們難再得逞。共和黨的布坎南，競選黨內總統提名人壹再敗北，黨內的壹個大老講：布坎南和新納粹光頭黨的差別是，布坎南有頭發。

    國民的思想壹旦獨立，煽情將無能為力。在美國，雖然反亞裔，反移民的起哄暗潮洶湧，妳我不必驚慌，相信這片自由的土地不會隨極端主義的叫囂而沈浮。撼山易，撼自由人民難。

    為什麼輕浮和煽動仇恨的起哄在中國的主流社會就能反復得手，大行其道呢？為什麼歷史的教訓就不能長留心間呢？為什麼人民就如此容易萬眾壹心，隨波逐浪呢？什麼時候我們能溫故知新，對煽情的起哄說壹個“不”，中華民族就有福了。

    常嘆人心似湧潮，淘盡神州春色。

    摘自《十年壹覺美國夢》四川人民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