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这些为传统纸质媒介写作的人面前,少君总在大谈网络文学。其背后隐藏着一个让少君颇为得意的目的:发表在传统纸质媒介上的文学,于八九年前后在中国大陆上失去轰动效应,他却在九十年代的英特网上拥有上百万读者。
不久前,我受中国作家协会委派去美国访问。少君闻讯从几百公里之外的凤凰城到洛杉矶来看我,见面后他还在重复着这些话。换了别人,他这样做是丝毫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可我还是向他表示了自己的遗憾。因为少君是用汉语在网络上进行文学写作的开山鼻祖,他却没有在网络上发现被美国的中文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我们,还是靠着别人用传统方式告知于他。
我经历网络的历史不长。在我的网络年龄进入半岁时,我就发现网络的一个秘密:网络上的点击率并不能代表读者数量!那些在传统印刷机上印制而成的书,摆在书店的书架上,每天都会被人取下来信手翻上几页,不过多数人会将到手的书放回书架上。这样的人是不能算作读者的,因为他们并没有进行有效阅读。网络上的人跟着鼠标走,很多时候,他们只是过客,只要鼠标点击出来的东西稍稍不合自己的兴趣,心思一跳,鼠标就会毫不客气地关了这个窗口。这种情形下的点击,简直就是一个人信手摸一下某本书并在上面留下一片指纹。照此法来计算,我的摆在世界各地书店与图书馆里的小说,被摸过和碰过的次数恐怕也有百万次。遗憾的是,只有英特网能让统计学原理百分之一百地付诸现实。少君所言的数字是有根有据的,我的想法怎么说也有浮夸之嫌。
上网不几次就发现少君的踪迹。按照他附在个人网页最后的联系地址,我一连 E了他几次。开始我还挺客气,到最后一次E 他时,我已经顾不上斯文,用的全是些恶狠狠的汉语语汇。可这些全没有用。少君在英特网的最深处藏得象一只鼹鼠。在文学中,少君坦荡得够可以。阅读少君的作品,我不得不时常分出精力,压下自己的念头,不去想正在阅读的作品是否有少君个人的亲历性。就我对少君的了解,有些作品确实有亲历性嫌疑,如果真是这样,我就得在此提醒他多加注意:一个完全仰赖个人经验的作家,是不大可能在文学道路上走得久远。
少君的经历在他这种年纪的男人中是很复杂的。如果少君至今仍在中国大陆做一名政府官员,他的人事卷宗少不了要将牛皮纸做的档案袋,填得如同朝鲜战争中塞在美军坦克底下的大炸药包。少君弃官出走,在美国他不象多数华人那样沦为社会的底层,只能在华人圈子里讨生活。他在白人占多数的主流社会里站得稳稳的。这一点使得他在回首时,比其他人多了一重视角--悲悯。在那批同是侨居美国的华人作家中,少君写作上的这个特点尤为明显。大家都在写那些从前的歌星、博士、记者,少君则摆脱了期艾殇怀与苦苦挣扎的传统情感架构,在写作中让自己时刻与人物坦诚相对,并且不失分寸地将自己摆得与人物高出半个头的样子。这一点很关键。悲悯需要悲悯者有着与众不同的地位与修养。
少君作品的另一个特点是它对现实的批判性。读他的作品,不时能感到有一个怀揣老式左轮手枪的职业杀手,衣冠楚楚地站在庆典与盛宴的人群中,等待着出手的时机。这几年由于朋友的关系,美国华人的作品读得比较多,大约是由于心情飘泊的原因,多数人都在选择感伤作为作品的情感主线。少君却依然保持着他在现实生活土壤里所滋润出来的的批判态势,哪怕是在描写温情脉脉的爱情时,也不忘腾出键盘与内存来,用上几组犀利地词语,对让他感到愤懑的东西痛斥一番。
我曾惊讶少君在他洋洋数十万字,数十个短篇里,为何不厌其烦地重着同一种叙述方式:总是两个人,一个人倾诉,另一个人倾听。那种单纯就是用幼稚来形容也差不多恰如其分。少君有过在大陆某座城市当官的经历。这座城市后来因一起特大走私案的曝光而举世闻名。我们在洛杉矶见面时,少君不无后怕地说,他若是还留在那儿,这一次很有可能被当地的那些人做进去。一个人对艺术追求的过程也是竭力完善自身的过程。生活得太复杂的少君,需要在文学中找回那属于自的单纯。哪怕是曲折不堪的故事,哪怕是变态得只有用哲学来对付的人物,一旦到了他的文章里,便都受到他内心愿望的摆布。网络里的少君之所以拥有上百万次的点击率,在某种程度上,正是得益于这种单纯的魅力。的确,在当下世界,男人所表现出来的单纯,比女人身上仿佛与生俱有的单纯更能打动别人。
多少年后,肯定会有为数不少的人向历史诘问,就象中国大陆文学界已经开始的一幕:诸如《班主任》、《伤痕》等作品怎么能够在文学史里登堂入室?《班主任》和《伤痕》的意义是它们在文学史上的无可替代!至于少君,他的写作意义是由英特网来决定的,一如当年郭沫若的《女神》是由白话文决定的那样。少君发表在网上林林总总的作品,肯定不是网络文学的高峰。但它是黄海上的水准基点,由此才可以一步步量出珠穆朗玛峰的高度。
2000年7月26日于武昌梨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