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作为一种天生的情感,属于人类的天性。这种情感甚至也可以从一些高智商的动物身上发现,比如猫。如果你不小心惹怒了一只猫,它不但立即向你示威,同你断决友好往来,甚至还会找机会报复你。
作为情感的仇恨,它的性质、产生过程和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都是很有趣的话题。之所以感到兴趣是因为注意到,仇恨对人类文明史所产生的作用,实在太大了。按理说仇恨只是人类众多情感中的一种,其余的还有爱、同情、怜悯、快乐、陶醉、钦羡、妒忌……可是细心回顾一下,人类历史几乎所有重大篇幅都和仇恨的作用有关,仇恨情感一直主宰着成长中的人类。
我在油画上见过希腊的复仇女神。她们被称作欧墨尼得斯,即黑夜的女儿。身材高大,眼睛血红,头发间蠕动着一条条毒蛇,一手执着火把,一手执着蝮蛇扭成的鞭子。凡是读过希腊史诗《伊利亚特》的人都知道,为了失去美女海伦而复仇,两个国家交战多年,战死了十万人。耶稣之所以受难而死,正是因为不明真相的仇恨。然而耶稣原谅地说,“他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假设没有仇恨,耶稣不致被迫害致死;同样如果没有原谅仇敌这种脱俗理念,基督教不致有如此源远流长的生命力。
《希特勒的志愿行刑者》的美国作者丹·尼尔戈德哈发现:普通德国人对犹太人充满仇恨。这种仇恨不仅来自于党的纲领,而且是一种感情上的仇恨、心理的仇恨,认为“犹太人是卑鄙的;犹太人是骗子、坏蛋;犹太人是德国的敌人,他们危及了德国的生存;犹太人是撒旦,……”正是由于仇恨,千万个希特勒的自愿行刑者被成功地造就出来。
不讲远的,单讲近的。美国“911”人间惨剧,其背后推动着的直接原因,也是仇恨。没有仇恨,很难想象靠什么才能让自杀式攻击者视死如归。中东以巴间连绵不断的流血冲突,根本原因还是仇恨。每一次新的爆炸和攻击,都在增加着长期积淀的仇恨的厚重。顺便提一句,以美国为主导的世界反恐战争,尽管惩罚罪恶,如果不能从根本上找到途径化解仇恨,将毫无终结地永远打下去。因为肉体的消灭从来不彻底化解仇恨。
占世界人口四分之一的中国人,并无缘置身于仇恨之外。中国人给仇恨添加了不少“中国特色”,比如,“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这种阴柔的心理,加上韬晦的谋略,将仇恨烹调出特别辛辣的怪味。中国的古代君主深愔仇恨的可怕,创造了世界民族中绝无仅有的“株连”法,连不相关的远亲、不懂事的孩子也统统杀掉,避免仇恨死灰复燃。上个世纪的大半期间,中国人不论年龄性别、党派信仰,都不同程度地浸泡在仇恨的酱缸中。不说战乱年代,就是在我个人成长的和平时期,仇恨也伴着我一起长大。这时候仇恨的名称叫做“阶级仇,民族恨”。
第一个让我崇敬的小英雄刘文学,小小年纪就死于偷辣椒的地主之手,在我头脑的白纸上涂下了仇恨的第一笔;人人敬仰的好战士雷锋,最大特色就是“爱憎分明”,对敌人“象秋风扫落叶一样残酷无情”。到后来,社会需要我去仇恨的东西不断增加,越来越多。先是地富反坏右,蒋匪,美帝,印度反动派,后来又是苏修,反动学术权威,黑六类,“五一六”,现行反革命,党内走资派,现代孔老二,林彪“四人帮”,越南挑衅者……如果算上“斗私批修”,我还必须仇恨我自己头脑中的“私心杂念”。不知道让一个半大的孩子吞咽这么多仇恨,能否消化得了?他那小小的心灵空间,充填了大量仇恨之后,还剩下多少爱?
不要以为“十年浩劫”结束了,滋生仇恨的土壤也一同消失。在当今华夏的土地上,对异“族类”“群体”的仇恨、对异“主义”的仇恨、对异“信仰”“教”的仇恨、对异“政见”的仇恨,总之,对异“我”的仇恨,一天也没有停止过,而且被社会理念暗暗地挑动着、鼓励着。这都不需要很多例证,有嗅觉的人,只要闻一下从被严控的媒体中,每天透露出的突发事件的火药味血腥味,就知道究竟了。
不相信一个只懂恨、不懂爱的民族,会有善终。
之所以我很鄙视、厌恶仇恨,有以下几个理由:
其一,仇恨,不管是带着桂冠的或染着血污的仇恨,都是低下的人类行为。任何有仇恨因素掺入其中的决断和行动,哪怕名义再高尚,结果再伟大,都是发自于情感而非理性,都是幼稚的、不负责任的。“让仇恨化为力量”,这种“力量”只能是破坏的力量。对“不平等”的仇恨,可以引出革命。而革命只不过交换一下“不平等”的双方角色,对改善“不平等”于事无补。有一种说法“用下半身思考”,仇恨就是属于此类。
其二,一个人如果坚持以仇恨情感代替理智,最好和最坏的结果只有一个:被人利用。当然,不会有人明明白白说出“利用”两字来。你听到的一定是:某某受到压迫,某某受到侵犯,你要站到正义的一边,贡献你的一切,解救……等等。人世间的摩擦纠纷的故事永远会有,于是充满正义感的你,立刻热血沸腾,英勇献身。而站在仇恨发端的那个人,一定永远比你理智。当他有一天与你心目中的仇敌握手言欢的时候,除了让你大跌眼镜之外,还让你赞叹领袖的胸怀大度。一句话,用仇恨换来的一定不是你的真正利益;用思考换来的,才可能是你的真正利益。
其三,由于仇恨情感的发泄目标,一定是另一个人,和你相同的人,而不是日月山川、花鸟虫鱼,因此,追根到底,仇恨的终点,将是反人类。其表现很可能是群体灭绝或种族灭绝。当然,这里指的是终点,并非起点。可是,当在一个人不受制度约束的客观环境下,比如象科索沃或苏丹,从起点到终点并无障碍。人性本来应有的怜悯和恻隐之心,将被仇恨扫荡一空;人血非但没有引发罪恶感,反而带来胜利感。
只有当一个人,开始对“仇恨”二字重新审视、加以戒备的时候,他才有资格说:“我离文明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