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生不逢時
人是社會的動物。人的壹切行為活動,都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他所處的社會的,有形和無形的法則的約束和調節,甚至包括生兒育女在內,都在所難免。這就是為什麼,我們的兩個女兒分別出生在五十年代中期和六十年代中期的原因所在。這兩段時間正是我們這個政治運動接二連三,風雨交加的國度的相對比較寧靜安詳的日子。老二的誕生,是老大雪梅期待已久和多次強烈請求的產物。雪梅這個孩子自生下來單獨過了八、九個年頭,實在太過孤單了,所以她完全有理由希望要壹個小弟弟。老二臨產前醫生門都說保準是個男孩,原因是胎動太厲害,而且體形也大,可是壹生下來卻是個丫頭。除了若樺失望過壹陣子外,後來我們壹家三口都接受了這個現實,而且很喜愛她,起名曉雲。
那時代,我們這個“中央之國”還狂熱地信奉著“人多熱氣大、人多好辦事”的哲學,而主張“新人口論”赫赫有名的北大校長馬寅初教授卻備受蠻橫批判和“罷官”。計劃生育被當作“離經叛道”而不被宣揚提倡,所以雪梅才“有幸”獲得了個小妹妹。倘若推後若幹年,由於吃夠了苦頭,我國被迫轉而實行“壹對夫婦生壹個孩子”的超嚴格的政策,曉雲的誕生就會從計劃生育的正面典範,壹下子變成了所謂“超生”的負面罪證。
曉雲可以說是在“樓道小學”裏長大的。她學會走路的時候,就開始跟著姐姐在樓道裏和壹群鄰居大孩子玩兒,所以很快長語言、長見識,甚至三歲時就識得報紙上的許多字和念出墻上的許多大標語。鄰居好幾家人都挺喜歡曉雲,尤其是樓上的壹位年輕體育教師小張和他的妻子。他們結婚兩三年了,可就不知道為什麼偏偏沒有懷孕生育。小張每天下班路過我們家門口時,也常是曉雲坐在張叔專門為她釘的小板凳上,在門口等待姐姐放學回家來的時候。曉雲生來咀甜,壹見到小張老師就連著喊:“張叔好!好張叔!張好叔!”,逗得小張老師眉開眼笑。二十多年過去了,不久前我出差到母校參加部裏的壹個會,正巧在校園裏遇見小張,他還深情地問起曉雲呢,他心目中的曉雲,也許還是小時候那個樣子罷。另外有幾家鄰居常常還沒到周末就來“下請貼”,要曉雲星期天到他們家裏玩兒去。壹玩就是大半天,總是要她唱歌、跳舞,表演個沒完,吃飯時還得若樺去叫了再叫,才放回家裏來,有時幹脆在人家那裏壹道吃了飯才回家來。
姐姐自然很喜歡這個遲來的小妹妹,妹妹也要依賴姐姐瞞著大人帶領她四出玩耍。她業糜姓餉匆桓瞿苣汀⑵美薄⒋蟮ǖ拇蠼憬恪K約幢閽諛睦鐦沈嘶觶?磕破了皮,她也絕不會哭著回家來告狀,因為這將斷了姐姐對她的秘密“特惠”。但是曉雲卻生性好強,這也許可以歸因於我們做父母的對最小子女的寵愛嬌慣。她才三歲時就會說那種令人哭笑不得的俏皮話:“為什麼姐姐是姐姐?為什麼我不能是姐姐?”。有壹次吃飯時,雪梅說了壹句:“我從來就吃不出味精是什麼味兒!”。若樺說:“味精的味道是鮮味”。雪梅說:“什麼樣叫做鮮味?”曉雲立即瞅準機會壓姐姐壹頭說:“鮮味就是鮮味,這還不懂!”我們當然不信她自己能辨別出什麼鮮味,她只不過是想占姐姐的便宜,自我滿足罷了。在嬌慣這壹點上,我常被認為是“罪魁禍首”。我平時潛心於自己的工作,除了閑時逗著她玩兒外,對她糾纏我要這要那,常不願花時間去應付,而是把難題推給若樺去管。這無形之中使她在曉雲的心目中成了嚴母,而我卻是慈父、好人,甚至是“保護傘”。難怪有壹次因為她很不聽話,若樺氣不過,威脅著要打她屁股時,她竟然指著我對她媽說:“這個人在這兒,妳敢打我?”。當場弄得我倆啼笑皆非,若樺怒氣頓消。她小時的聰明伶俐,活潑調皮,成為了我們以後許多年充滿美好回憶的話題。
曉雲雖是生逢其時,也是生不逢時。她生下兩年就是我國“十年浩劫”的開始。軍宣隊進校後,提出取締所謂“資產階級剝削行為”,不許教師家裏雇傭保姆。曉雲生下後因為若樺的工作很忙,而且還下過半年鄉搞“四清運動”,我又不時要下分校搞實踐教學,家裏不請人是不行的。文革壹開始,風聲鶴唳,更希望有人幫助照看這個風雨飄搖的家。於是我們請了老家在河北省鄉下的李素改大娘來照管曉雲。李大娘真心實意地喜歡曉雲。照她的話說,她帶過許多孩子,從來沒有像喜歡曉雲那麼樣喜歡過別人家的孩子。所以,當軍宣隊員幾次三番到我家裏來“動員”(實際上是下令)我們把孩子送托兒所時,她站在壹旁,拉長著臉,壹句話也不吭。
曉雲是死也不肯上托兒所去的。在她的心中充滿追求家庭和親人的溫暖的強烈欲望。李大娘在她幼小的心靈裏,也已經是這個家庭不可分割的成員。曉雲完全無法懂得為什麼她必須放棄每天從大娘那裏享受到的撫愛和溫暖,以及這個樂融融的、蜜糖般的家和爸爸、媽媽和姐姐?所以軍宣隊壹走,她便大聲抗議說:“幹嘛非叫大娘走?幹嘛我非不能在家裏?”。
我只好勸大娘每天吃完早餐就躲到別人家裏去,以免曉雲看見她在場而死不肯讓我送她上托兒所去。但是,當時令我不解的是,李素改在這個骨節眼上就是偏偏不肯配合,每天早上曉雲死拽住她的衣襟不放,大聲嚎哭。後來過了很久,我才聽說李大娘背地裏偷偷傷心落淚。如果我早知道,就不會做出對不起她的壹件蠢事。壹天,我見曉雲不肯上學去,憋不住向站在旁邊不動聲色的大娘發了壹陣脾氣。她雖然百般不願意,但也只好到魯之皓副教授家裏去躲了壹陣子,因為她原先是魯家介紹她來我家工作的。後來,魯的妻子,曾經是我老師的曾惠雯見到我時指著我的臉,毫不客氣地批評我:“妳不該那樣對大娘發脾氣,實在不像話!”。我壹方面自知不對,另壹方面心中有委屈,卻無法解釋,在那種情況下,我又能對曾惠雯說些什麼呢?
壹天,我見到系裏工宣隊副隊長老劉。老劉主動問我孩子安排的怎麼樣,我如實地說了曉雲不肯上學的情況。老劉只說了壹句話:“孩子還太小,真難辦”。我明白他有為難之處。
大娘暫時住到魯家去了,而曉雲被迫去了幾個月托兒所,終於大病壹場回家來了。她傳染上了乙型肝炎!若樺不管三七二十壹,去魯家把大娘請回來照管曉雲。大娘以她的質樸之心喜愛著曉雲。繁重的日常照料、嚴格的反復消毒、可能的傳染危險,這些都沒有使她產生半句怨言。我們感到既內疚又傷心,卻又怨恨不已。曉雲病的真是壹點兒也不輕。她病稍好後胃口壹直很壞,我們除了買些健脾的中藥丸給她服用外,為了逗她吃食,盡量換花樣想辦法。可是她竟整整壹年不長個,若樺為此多次傷心落淚。
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又過了壹年。終於我們被迫正式辭退了李大娘。曉雲在五歲生日前五天送入了幼兒園全托,我們倆下放Z縣分校農場勞動鍛煉。我們把簡單行李帶下去,安了第二個家,但兩人被分配在不同分場勞動,周末也不壹定能見面。
雪梅則留在校本部上初中,和我們同事的壹些子弟集中住到壹座宿舍樓裏去,在食堂裏打飯吃。她只敢買窩頭鹹菜吃,怕被人說家裏有錢,資產階級,招惹批判。她就是這樣地瞎胡混過日子。她只能在星期天的中午,偷偷地到幼兒園的窗外看望壹下正在午睡的可憐的小妹妹。她平時不敢去,怕給曉雲看見,勾起小妹妹內心的痛苦。
那時候的保育員“阿姨”們,由於接受了幾年來“深刻的階級鬥爭教育”,大大地“提高了階級覺悟”,造了幼兒園原主任,壹位幼兒師範畢業的教授夫人的反,奪了領導權。她們把孩子們都看成“資產階級”的後代,對孩子們動轍吆喝斥責,使這群孩子好似落入了孤兒院,被剝奪了最後壹絲的家庭溫暖,心靈上備受摧殘。因為同事們各家各戶的處境大體相似,所以雖然牽腸褂肚,我們那時卻沒有像後來那樣,真正感受到妻離子散的傷情,而是有點麻木不仁。
暑假裏雪梅獨自跑來Z縣分校“家”裏和若樺住了壹段時間,享受天倫之樂和美味的鮮桃。可以說,這種“苦中求樂”是那些年頭生活的特征之壹,也充分反映了我們作為人的壹種求生天性。令人十分難過的是,妹妹仍只能呆在托兒所裏與爸、媽、姐姐隔絕。
烏蘇裏江的硝煙給這個已經被文革浩劫搞得風聲鶴唳的中國大地,又平添了災難。偉大領袖做出了“國際形勢有可能突然惡化”的估計。林“副統帥”於當年十月間發出了令世人震驚的“第壹號命令”:全民進行緊急戰備疏散!我們被通知回校本部家裏收拾行李,限定壹個星期內回分校報到,然後壹起下放河北省W縣農村。而對各家的孩子的安排是:大的仍然照舊留下原地上中學;小的隨幼兒園搬遷來Z縣分校。
我們回到了原來的家。第壹件事是把曉雲接回家裏來團聚。
整整三個月不見,第壹眼就看出,曉雲消瘦了許多,身上臟兮兮的。更糟糕的是,她咳嗽咳得厲害,晚上常咳得喘不過氣來,只好讓她坐起來,由若樺給她拍拍後背。開始時,我們還以為只是壹般感冒引起的氣管炎,但光是吃藥沒見有絲毫減輕的跡象。
曉雲自回家來始終壹反常態,面色憂郁,少言寡歡。第三天晚上,她睡在我們倆中間,突然坐了起來,哽咽著,淚流滿面。
“怎麼啦,曉雲?”若樺問道,聲音裏帶著點淒愴。曉雲不語。若樺又問了壹次。
“我...難受...”回答的聲音,既低沈又斷續。
“是嗓子裏難受嗎?”若樺輕聲問道。
“不...是...”
“那是哪裏難受?來,給媽媽看看”。
......
“是...心裏...難受...”經過相當壹段時間的沈默,她終於嗚咽著迸出了這幾個字。
我們倆發呆似地沈默。終於還是若樺開了腔。
“曉雲,不要難過。爸爸、媽媽這次回來搬家,我們壹起搬到分校去,大家壹起過,妳說好不好?”若樺這時不得已撒了個拙劣的謊,也顧不得將來怎麼交代好。
......
......
“不是還有個W縣嗎?”曉雲疑惑地反問,兩眼掛著淚珠。
眼淚刷刷地從我們兩人的眼眶裏流了出來。壹下子,什麼都明白了,為什麼幾天來曉雲總是心事重重。原來她早就知道將要發生的壹切了。肯定是幼兒園的阿姨對她們說過,壹大批孩子的爸爸、媽媽要遣送到W縣去,而幼兒園和托兒所都搬到Z縣分校去,這樣就要和自己的爸爸、媽媽長期分開了。
生離死別的痛苦不但折磨著成年人,而且還殘酷地折磨著無辜的、本來是天真爛漫的“未來的花朵”,這到底是為了什麼!我們作為親生父母,在這種情況下,卻顯得何等軟弱無力,甚至絲毫無法保護自己的孩子,使她免受人間悲劇。面對蒼天,我們慚愧無比,怨恨無比!
醫院確診曉雲患的是大葉性肺炎。我們商定由我按期回分校報到,同時為若樺向軍宣隊請假。我們把家裏的大大小小物件都捆好,掛上了標簽,以便存放到學校倉庫裏去。之後,我壹個人便動身先回到了分校。在辦公室門口,我見到了軍宣隊何龍生隊長。
“何隊長,我的小女兒患了肺炎,若樺要看護她,只好向妳請假,她晚幾天自己到W縣去報到”我竭力平靜地說,並交給他壹份醫院的診斷書。
“她什麼時候能去?”他冷冷地問。
“我說不清,孩子壹好她就會去的”我回答。
“妳要告訴她,早點去下放點報到!”他的冷酷無情的命令語氣使我頓時十分憤怒。
“何隊長,我們做父母的,不希望孩子生病,孩子生了病,我們希望她早點好。我們的孩子患的是大葉性肺炎,是很危險的,醫生沒說多久能好,請妳理解”我盡力克制自己的憤怒,使它不要爆發出來。
面對我的大膽頂撞,這位營長站在門邊,鐵青著臉,壹對薄薄的嘴唇緊鎖著,壹言不發。我不祥地意識到,他將會對我施行報復。
若樺比我們晚十來天到達W縣,被故意安排在另壹個村裏。我們之間很難聯絡。
曉雲則不久便隨幼兒園遷到了Z縣分校。兩個多月過去,正值三九寒天,若樺突然收到我的表弟維林從北京發來的壹封電報。電報說他從東北出差路過當地。他和雪梅商議過,認為長期把曉雲撂在Z縣幼兒園,連周末放假也沒人接她回家,這是不行的。他問我們同不同意把她送到南方奶奶家裏去。若樺趕忙背著軍宣隊來找我商議此事,我斷然同意走這壹步棋,至於軍宣隊將如何反應,我們管不了許多了。於是立即托人到縣裏發了表示同意的回電。
後來我們聽到雪梅充滿辛酸的訴說。她說,她們接到電報後立即趕到分校幼兒園。找到曉雲,只見她傻呆呆的毫無表情,用冷漠的眼光盯著她和叔叔倆,半天才開始打開話匣。曉雲身上還穿著壹套薄薄的棉襖,腳上穿的是壹雙底穿洞的棉鞋。雪梅告訴阿姨,媽媽下放前專為曉雲趕做的壹套新棉襖和新棉鞋哪裏去了。阿姨這才去找,從櫃子裏找到了,還打著捆。雪梅說,曉雲的臉上和手上都皴的厲害。媽媽下放前送她的壹個小盒面脂,現在只剩下壹個空盒了,但她還是把它小心地珍藏在自己的枕頭下面,大概這是她擁有的極少數私有物品之壹。雪梅說,她和叔叔把電報交給幼兒園領導看,領導很快便同意讓她們接走,顯然少壹個孩子對他們來說等於少壹份麻煩罷了。
我們系裏另有少部分同事,沒有安排下放W縣,而是下放在分校安家和生產勞動。他們中有些人還是真有情意,知道曉雲壹個孩子被撂在幼兒園,放假沒人接回家,實在太可憐了。於是有幾次是星期天和元旦早上,讓助教孟澤清用自行車接曉雲來陶善舟家裏過。陶被當做漏網右派分子揪出來後,經過壹年的批鬥,“落實了政策”,放到群眾中去改造,“帽子拿在群眾手裏”,不老實隨時可以給戴上。
他的妻子辛姿雲原是我的老師,後來是同壹個教研室的多年同事。我們兩家壹向常來常往,她也十分喜歡曉雲。若幹年後她回憶當時,對我說,曉雲星期天在她家玩兒了壹整天。曉雲很乖,給她花生,她舍不得吃,竟往兜裏揣。到了近黃昏時,小孟叔叔要用自行車送她回去,她便淒慘地開始哭了起來。小孟說,到時間了,妳不上學怎麼行呢?她抽泣著過了許久,突然停止了哭泣,對著孟叔叔哀求般地說:“叔叔,我不哭了,那妳下個星期天再去接我好嗎?”。小小的孩子,當她發現自己身邊無父母的撫愛和保護,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時,便開始懂得如何去調整和別人之間的關系,爭取獲得壹切可能的同情、溫暖和保護,以使自己從困境中解脫出來。
在這場史無前例浩劫中,我們感到最大的悲傷,不是自己的不幸遭遇和坎坷,而是自己的孩子代替我們去忍受各種非人道、非人性的精神和肉體的折磨。她們到底有什麼罪過?!為什麼要讓她們去受這些虐待?那些主張給以這種虐待的人,又是怎麼想的?如果輪到如此對待他們自己的親生子女,他們又將如何想呢?難道自詡為“無產階級”的那些人,卻如此心胸狹隘和如此心地冷酷,他們總是“以革命的名義”,肆無忌憚地不遵守人道主義的起碼準則,而卻為自己的野蠻兇殘行徑而得意自豪?!
曉雲的遭遇,不僅僅是壹個無辜孩子的遭遇,而是代表著當年許許多多遭受迫害的父母的同齡孩子的不幸遭遇。但從以上的故事卻可以看到,人間並不是沒有真愛。我們生活的這個世界,是“灑向人間都是愛”的世界,只不過向人間拋灑愛的,絕不會是那些心靈被所謂“階級鬥爭”的說教嚴重扭曲了的人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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