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夏天随着我的胸前多了一枚蛋翩然而至。那是一枚鸡蛋或是鸭蛋,在夏至的那天煮熟了装在红色丝线打成的络子里,挂在脖子上。总是在我奔跑又摔倒之后,蛋碎了,童年的我,脸上糊着泪,腿上涂着摔伤后敷的红药水,嘴里嚼着那枚碎了的蛋。就这样,夏天来了。
夏天最快乐的时光是纳凉,上海人谓之“乘风凉”。一句“风凉”,曲折透出“香莲碧水动风凉”的夏意。我的童年记忆锁在苏州河畔的一条小弄里,夕阳尽时,走出石库门的房子,吊出井水来泼尽地面的暑气,扭着外婆搬出一张大浆衣板来铺在地上,上面堆满我的小破烂玩具:缺胳膊少腿的洋娃娃,走起路来滋滋乱叫的小鸭子,冰棍棒搭成的小笼子,越来越少快要什么都搭不成了的积木。
当天青换成天黛,小弄里的天空狭长长一条,我和外婆一起仰头看星星。外婆说完嫦娥奔月的故事后指着月亮问我,看到嫦娥了吗?我睁大眼睛,满满的一轮月亮中除了几丝云絮,哪里有半个人影?我摇摇头,外婆要我再看,如是者三,我决定撒一个谎,以安慰外婆迫切希望我看到嫦娥仙子的心愿。于是我对外婆说,我看到嫦娥了。这次轮到外婆惊诧了,笑着白了我一眼,说我“乱话三千”。
夏天的另一项快乐是吃。我至今仍相信,那种裹上了棉毯的热水瓶里装着的四分钱一根的赤豆棒冰,八分钱一根的可可雪糕,是最好吃的冰。
初夏的时候有杨梅,买得一大萝晒在匾里。常常在午后,天倏地阴了下来,接着雷雨轰然而至。我在外婆家的客堂,看着外面的噼噼啪啪的雨点,吃酸酸甜甜的杨梅。家里常取几颗杨梅封藏在白酒里,制成“杨梅小酒”,是治腹泄的良方。夏末的菱角是我的至爱。我最爱吃生的嫩菱,剥出雪白的肉来,咬出一口的清甜。
乘风凉的人们蒲扇摇摇,夏天的暑热就在风凉中消消。我曾霸着两把蒲扇疯玩,外婆说,不能两把扇子一起扇的,否则,哼哼,会变成蝴蝶的,就象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然后她就顺顺当当地取走了我的一把蒲扇,遗我一个人后怕。我是一直相信这个故事的,所以再不敢同时扇两把扇子。直到有一次我挨骂挨得很重,重到我决定变成蝴蝶自绝于大家。于是我含着泪,寻出两把扇子,躲在无人的院子里,一闭眼,一挥扇,正准备腾身飞翔的时候,却发现了无动静。我睁开眼,看看自己,站在原地,心有不甘,开始狂扇扇子,还是没动静。就这样,那个故事就在那天被破了,只遗了我一身的风凉。
童年的夏已经渐行渐远,这一季的夏却又在异乡翩然而至。我念着故乡的夏季,一把藤椅,一柄蒲扇,几支菱角,几缕微含暑气的风凉,还有远处杳杳飘来的苏州弹词,丝弦中的吴侬软语在唱:“香莲碧水动风凉,水动风凉夏日长……”
樱宁 July 16th, 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