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很多苦, 分离是其中一味.
很小的时候寄在外婆家, 每次妈妈周末来看了我又走了, 我都跟着她走出大门口, 走到弄堂里的一个垃圾筒边. 然后妈妈转身抱抱我说, 不要送了, 送到垃圾筒就可以了. 这样的记忆重复了多少多少次, 直到我回到父母身边. 很难相信一个那么小的孩子是如何体味分离的, 但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不舍是真真切切的.
这次父母在美国呆了十个月. 那天去接他们的时候, 远远看到站台上两个人影, 推着几大箱的行李. 看看他们, 想着说什么话, 却都淹没在路上顺利不顺利的寒喧里面了. 及至到家打开行李, 一大半是带给我的. 给我的衣服, 给我的用品. 满满登登的塞满了箱子. 现在回想起来, 还可以听到爸爸说, 我们不要紧, 呆一段时间就走的. 你们要好.
这十个月过得飞也似地快. 父母不在身边的时候我想, 如果我有时间, 一定要尽一尽孝道的. 但是父母真的来了, 日子就在平淡和舒适中慢慢滑过了. 他们在的时候我只下过一次厨, 因为爸爸那天生病了. 我查了半天菜谱做出来的菜, 却不太可口. 我不知道这一生会有几次机会可以做菜给自己的父母吃. 昨天他们走的时候, 包了我最爱吃的馄饨, 好几斤, 做成小包装, 塞在冰箱里. 说光是吃馄饨就够我吃十几天的了. 他们知道我一个人必然不想麻烦烧饭, 就帮我准备到最好. 昨天爸爸还在厨房的地上东擦西擦, 把厨房的地板擦得光可鉴人. "这样你退房子的时候就不用自己再弄了."
有一段时间我抢着和爸爸洗碗. 他总是找出各种理由来,说你去这样吧, 你去那样吧, 要不就是去做作业吧, 去看书吧. 爸爸已经习惯了操劳, 偶尔我为他做一些事, 他都会觉得受宠若惊的不习惯. 这样的不习惯刺在我的心里, 让我于心不忍.
在这里的生活还是拮据二字. 学校里的好处是常常可以捡到别人搬家时的旧家具. 去年的一个夏天, 父母刚过来. 陆陆续续地去捡了不少家具回来, 桌子椅子, 加上别人送的, 又四处找便宜的房子搬了进去, 慢慢做成一个家. 那些家具颜色都不一样, 有些已经不太好用了. 就这样将就着这些旧家具,很干净很温暖地过了大半年.
大学刚毕业的时候我曾经夸口说, 我要待你们好, 我要给你们请保姆, 我要如何如何. 不想过了几年, 辗转地来到美国读书, 生活变得更加拮据起来. 不仅没有在逢年过节孝敬他们,反而经常要央他们为我们垫付一些国内的费用。这次父母临出国前, 我请他们不要带钱过来, 但是他们东拚四凑还是带了四千块美刀. 我每每想到这里心里就疼, 想起他们问外婆借钱的样子, 想起他们问奶奶借钱的样子. 想起他们自己省吃俭用的样子. 不过是为了给我一个更好的生活. 虽然他们临走的时候我说好了帮他们把钱寄回去, 他们不肯, 说我需要还读书的债; 但是这是一定要寄的了. 一个人活到这样的年纪, 还在让父母为自己担心操劳, 还让父母用国内微薄的退休金换成美元在这里开销, 我如何可以安心? 债早晚是可以还的, 钱是一定要寄回他们的.
在父母和我不多的正式谈话中,有一次是爸爸要求我去打工的。打工在所有出国的前辈那里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了。但是到了三年前我出国时,所有的同学没有一个是打过工。不仅如此,买车旅游玩乐的大有人在。虽然我不愿意去违反学生不能够打工的规定,但是因为他们的要求,我去学校做了一些最简单的监考这样的事,赚一点零花钱,因为这样可以让我心里好受些。虽然学业和家庭的压力让我无力去做更多了。
我知道这样的生活于他们已经是不公平的了. 他们操劳了大半辈子, 最大的希望是可以看到子女安定下来, 丰衣足食. 我这样的求学, 贷款, 求职, 于他们是帮不上忙的心焦与辛苦. 昨天晚上吃晚饭的时候, 妈妈说:"如果可以安定就安定下来吧." 那样的话与其是长者的忠告, 不如说是一种恳求.
这十个月里, 我一直忙于学业和找工作. 很少有时候和他们好好地聊天. 最多的沟通机会是在餐桌上. 他们总是把新做的菜推到我面前, 把剩菜留在自己面前. 有时候我夹一点新菜给他们, 他们总说好了好了, 够吃了. 餐桌上的话题总是总是围绕着家里的一些琐碎小事. 爸爸不擅表达, 总是在想说话之际又顿住语塞, 或是表达不清地用"这个""那个"来替代一些明确的含义. 我知道他这一生是做得很多说得很少的一生. 真要到说话的时候, 便语塞了.
我们也曾带他们去旅游, 去吃饭, 拍了照回来. 他们先总是担心太花费钱, 但是其实心里是开心的. 爸爸很爱旅游,常常到了一个景点,他会知道得比我们多。因为他事先把那些景点的知识都查清楚了。有时候看着他很骄傲地告诉我们他知道这个知道那个,我就很快乐地奉承他。这样的一点点开心, 在我们拮据平淡的生活中, 是我的最大安慰. 我还可以为他们做什么呢?
我不知道别人的父母在临别的时候都说了些什么. 昨天晚上我捱在他们房间里, 以为会有一种话别. 但其实是一种忙乱景象. 爸爸继续在为无法带那么多东西而发愁, 用了所有的智慧和力气120%地利用箱子的空间. 妈妈和我聊了几句, 要注意身体, 要按时吃饭. 要按时作息. 爸爸反复和我说的是, 冰箱里还有两块豆腐, 记住换水, 记住要先吃掉.
然后他们就准备休息了, 因为今天早上四点多就去机场.
突然感觉语言是如此地无力. 在此时此刻. 而原来交流和沟通也不是必须的. 父母对你好, 就是无条件的. 他们对你好完之后, 也不指望任何, 悄悄地走. 我们已经太不习惯相互说家事以外的话题。
我一直不敢哭, 一直不敢哭. 我知道妈妈必然会泪下. 所以我一直在笑. 我们说, 假装很舍不得要走, 其实没什么舍不得. 也许才几个月就见面了. 所以走了也不想念. 到能够再见的时候, 我们再假装说, 很想你.
这样的玩笑, 让我几欲泪下.
今天, 原本爸爸妈妈说,不要送了。送到垃圾筒就可以。但是最后还是送到了机场。我靠在机场安检口外. 看着他们排队进入. 整理各样. 远远地看到妈妈挥手, 爸爸挥手. 妈妈抬起手擦擦眼睛或是眼镜? 我看不清楚. 那个时候, 我知道他们已经看不清我,眼泪澘然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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